十一

隨著時間的推移，人見廣介對千代子那種無法言喻的畏懼不斷增加。

他臥床養病的一周，數次陷入險境。一天夜半時分，他突然被一個可怕的噩夢嚇醒，醒來就看到有人趴在他胸前，淩亂的黑發散落下來，蓋在他胳膊上。原來是本應在隔壁休息的千代子不知何時來到了這裏，還努力壓低了自己的抽泣聲。

“千代子，千代子，別擔心，我沒事了，跟從前的源三郎沒什麽兩樣，你都看到了。哎，別哭，快笑一笑，我想瞧瞧你那可愛的笑臉。”他險些說出這番話，好不容易才吞進肚裏，假裝仍在睡覺，沒發覺任何異樣。此前，人見廣介完全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這真叫他心驚膽戰。

拋開千代子引發的畏懼不提，人見廣介根據預定計劃，四五天後開始講話，講得磕磕巴巴，他用卓越的演技把一個神經麻痹的病人逐漸恢複的狀態演得惟妙惟肖。隨後，他根據這些天在**的所見所聞和據此做出的推測，假裝非常艱難地回憶起來。凡是不確定的事兒，他都不提。若有人提到，他就麵無表情，一言不發，假裝忘了。他裝了這麽多天的啞巴，就是為了讓這場戲更加可信。結果一切如他所料，身邊人看到他忘了本應該知道的事兒或張冠李戴，也不會對他產生任何懷疑，隻會對他的悲慘經曆表示同情。

有段時間，他一直假裝自己還稀裏糊塗的，用錯誤的猜測換取真實的情況，很快就對菰田家的事情有了全麵的、清晰的了解。醫生說他的身體已基本康複，於是，大家在他到菰田家半個月時，舉辦了一場隆重的宴會，慶祝他的康複。菰田家的親戚、菰田家各個企業的主管、管家和服務多年的仆人們，這些跟菰田家有關的人全都聚集到了宴會上。通過跟這些人的友善交談，人見廣介得到了很多情報。翌日，他便決定朝自己的理想邁出最關鍵的一步。

“我好像完全康複了。為了讓我模糊不清的記憶變得更加清晰，我想借此機會，去看看我的企業、農田、漁場等產業，據此為菰田家的財政做出更好的規劃。你去安排一下。”早上，人見廣介對角田管家下達了這一指示，準備第二天就在角田和兩三個仆人的陪同下啟程，去查看遍布本縣各個地區的產業。

老管家角田非常驚訝，主人從前那麽消極，死而複生後變得如此積極，像換了個人一樣。角田趕緊勸阻人見廣介，說此舉可能會讓身體吃不消。角田是一片好意，卻被人見廣介怒斥了一番，嚇得縮成一團，隻能對主人唯命是從。

這次走馬觀花的巡視花費了足足一個月。廣介查看了自己擁有的無邊無際的原野、人跡罕至的茂盛森林、龐大的漁場、木材加工廠、鱈魚幹加工廠、各類罐頭廠，以及菰田家投資的其餘產業。得知自己擁有如此龐大的財富，他再次感到驚訝。

他在這段時間內到底看到了什麽，想到了什麽？時間有限，在此就不詳述了。簡而言之，他已確定，自己根據老角田此前交給自己的賬簿估計出的財產總額，跟自己實際擁有的財產總額並無出入，後者甚至超過了前者。

他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受到熱情款待。他不停地思考，要將這些不動產、盈利產業處理掉，換成現金，采用哪種方法效果更好？要避免身邊人發覺此事，最好以哪裏作為切入點，要遵循怎樣的先後順序？哪家工廠的經營者不好對付，哪片山林的管理員一臉蠢相？也許更恰當的做法是先出售山林，再考慮工廠，要是附近有經營山林的人想購入新的山林就好了。

除此之外，人見廣介還借著跟老角田一塊兒外出的機會，極力拉攏他。最終，人見廣介跟他成了交心的朋友，將來處置財產時，就多了一個可以商議的人。

人見廣介此次出行，完全變成了富翁菰田源三郎，根本不必刻意表演。負責管理各項產業的工作人員對他沒有半點兒疑心，全都十分恭敬，見到他馬上磕頭。他到任何一家旅店，都會受到王侯般的待遇，所有人都不敢直接盯著他看，那樣很沒有禮貌。他到任何一個地方，都能遇到菰田源三郎的熟人，有些跟菰田源三郎相熟的藝伎還會拍著他的肩膀，親昵地說：“很久沒有見到先生了。”他的膽子因此越發大起來，他的演技隨著膽子的增大越發純熟。他開始相信，窮書生人見廣介根本沒在世間存在過，不用再擔心有人會戳穿他的真麵目。

他經曆了如此驚人的改變，自然會覺得像夢一樣，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樂襲來，這種快樂很荒誕，讓他像是進入夢境，心裏空****的，飄在雲端。他感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矛盾，有時非常急躁，有時又非常鎮定。

他就這樣有條不紊地執行著自己的計劃。然而，在他早有準備的地方，惡魔並未出現，但在他沒有想到的對麵，惡魔的身影卻逐漸顯現，侵襲他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