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的愛情

我和木崎初代的感情越來越好。這之後又過了一個月,還是在那家旅館,我們度過了第二個夜晚。我們的關係由此擺脫了少年的青澀和單純。我去初代家,拜訪了她慈祥的養母。沒過多久,我們又向各自的母親傾訴了自己的心意,雙方家長都沒有流露出反對的意思。隻是我們還太年輕,結婚這種事兒就像隔著茫茫大海的陸地一般遙遠。

我們年輕又稚氣,像孩童般互贈禮物,勾著手指發誓。我用一個月的工資給初代買了顆電氣石[2]戒指——它的重量的數字剛好是初代誕生月份。一天,在日比穀公園的長椅上,我學著電影裏的樣子,將那顆戒指戴到她的手指上。初代像孩子般開心地笑了起來(因為出身貧苦,以前她手上沒有任何戒指這樣的飾品)。她想了想,說:“啊,差點兒忘了。”說著,便打開了隨身的手提包。

“你知道嗎?我剛才還在發愁,不知該送些什麽給你呢!戒指我是送不起的,但我有樣東西也十分珍貴。你看,這是我之前跟你說過的那本家譜,是我從未謀麵的父母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對我來說沒有什麽比它更珍貴了。為了不和祖先分開,即使是外出時,我也把它裝在這個手提包裏帶在身邊。我的親生父母離我那樣遙遠,我們之間唯一的聯係,就是這本家譜,隻要想到這個,我就覺得無論如何都不能與它分開。可是,除了它,我再沒有別的東西可以送你。所以,我要把這個對我來說第二重要的東西——第一重要的是我的性命——送給你,你願意接受嗎?它雖然像廢紙一樣不值什麽錢,但也請你妥善保管,珍之重之。”

說完,她就從手提包裏拿出了一本薄薄的家譜,遞到我手裏。那本家譜包著絲質封皮,書脊是用紅線串聯起來的,看起來十分破舊。我隨手翻開一頁,發現上麵的名字古雅而又肅穆。

“看到了吧,上麵寫的是樋口。就是你之前看到我在打字機上亂打時,寫的那個姓氏。我總覺得自己真正的姓氏不是木崎,而是樋口,所以當時你叫我樋口,我便不由自主地應了聲。”

她這樣說。

“它雖然看起來像一堆不值錢的廢紙,可我家附近的舊書店老板曾經想要出高價買它呢!不知他從哪兒聽到的這件事兒,也許是我母親不小心說漏了。不過我沒答應,我對他說,這個東西我絕不會賣,不管他出多高的價,都一樣。所以,它也不是完全沒有價值的。”

她又說了些孩子氣的話。

我們就這樣互贈了訂婚信物。

然而,不久之後,就發生了一件對我們來說非常麻煩的事兒。初代遇到了另外一個追求者,此人不管是財力、地位,或者學識,都比我強很多。他還找了一個高明的媒人,舌燦蓮花地遊說初代的母親。

就在我們互贈禮物的第二天,初代從她母親那裏聽說了這件事兒。初代母親的那番話,以“坦白說”為開頭,表示早在一個月之前,媒人就通過親戚的關係上門拜訪過了。毫無疑問,我被這個消息嚇了一跳。但更讓我驚訝的,不是那位追求者的條件遠勝於我,或者初代的母親更偏向他,而是求婚者是諸戶道雄,那個曾經和我關係微妙的男人。因為太過驚訝,我甚至忘了生氣和難過。

我之所以如此震驚,說來,是因為一個難以啟齒的事實……

就像我在前麵說過的那樣,科學家諸戶道雄追求過我,這些年來,他一直對我抱有一種奇怪的戀慕之情。我雖然無法接受他的感情,卻很欣賞他淵博的知識、英俊的外表和不同凡俗的言談舉止。所以,隻要他沒有逾矩的行為,我很願意以單純的朋友的身份,接受他的好意。

我在技術學校上四年級的時候,因為家庭原因,更主要的是因為稚嫩的好奇心,沒有住在東京的家裏,而是在神田找了家名為初音館的舊公寓住了進去。諸戶道雄也在那裏租房子住,我們就是這樣認識的。雖然我們有六歲的年齡差,我十七歲,他二十三歲,但因為他是大學生,且有才子的名聲,所以我幾乎是懷著一種崇敬的心情,接受了他的邀請,開開心心地同他來往起來。

我第一次意識到他對我的感情,是在我們認識的兩個月之後。他不曾對我告白過,但我聽到了他朋友們的議論。當時有人到處和別人說:“諸戶和蓑蒲關係曖昧。”所以我仔細觀察了諸戶道雄的言行,發現他隻有在我麵前才會臉紅羞怯。我當時年紀小,還認識一些以玩鬧的心態嚐試過這種事兒的同學。所以,雖然知道了諸戶道雄的心意,並私下臉紅過,卻沒有十分厭煩。

我記得他經常約我去澡堂洗澡。我們互相搓背,他幫我塗肥皂,像母親那樣細心地幫我衝幹淨。我起初並沒有多想,隻當他是好意幫忙。後來,當我知道了他的心意,也未曾阻止拒絕。因為這不是什麽大事兒,我雖然保守矜持,卻也未曾感到受辱或難堪。

我們曾經手拉著手、肩挨著肩地散過步,我並沒有刻意阻止這些事兒。他的手指有時會帶著強烈的**,緊緊地攥住我的手指。我假裝什麽都不知道,由著他這麽做。坦白說,我的心當時跳得很快,這一點我無法欺騙自己。盡管如此,我卻沒有回握過他的手。

毫無疑問,他對我的熱情不隻是表現在此類的肉體接觸上,他還很關心我,送我各種禮物,帶我看電影、看戲、看體育比賽,幫我補習外語。每次我要考試,他都會辛辛苦苦地幫我複習,就像自己要考試一樣認真。這種精神上的愛護,讓他在我心裏留下了非常深刻的烙印,至今難忘。

可是,我們之間的關係不會一直保持這種狀態。過了一段時間,他變得憂鬱起來,隻要見到我,便默然不語,不停地歎氣。之後又過了沒多久,大概是在我們相識的半年之後,危機終於降臨。

那天晚上,因為公寓的飯實在太難吃,我們約好了一起去附近的餐廳用餐。他不知怎麽,拚命灌酒,不但自己喝,還逼著我喝。我那時還不會喝酒,兩三杯下去,就覺得臉頰滾燙、腦袋發暈,一種放縱的欲望在心裏不斷蒸騰,慢慢控製了我的頭腦。

我們唱著一高的宿舍歌[3],互相攙扶著,踉踉蹌蹌地回到了公寓。

諸戶道雄說:“去你的房間吧,我們去你的房間。”一邊說,一邊將我拖進屋裏。我的被子從來不疊,就那樣放在**。我也不知是被他推倒的,還是絆倒的,直接摔進了被子裏。

諸戶道雄站在我旁邊,傻愣愣地盯著我看,忽然沉聲說了一句:“你真美!”

真奇怪,刹那間,我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我是一個女人,而站在我麵前的,那個因為喝醉酒而雙頰泛紅、顯得越發英姿勃發的男人,是我的丈夫。

諸戶道雄跪在榻上,握著我無力地放在被褥上的一隻手說:

“你的手好熱啊!”

其實他的手也很熱,像是要燒著了一樣。

當我一臉慘白地縮到房間一角時,諸戶道雄立即像做了什麽無可救藥的錯事兒一般,痛苦地擰起眉頭,哽咽著對我說:“別怕,我開玩笑的。剛才的話都是瞎說的,我什麽也不幹。”

之後,我們各自背轉頭,沉默了好一會兒,諸戶道雄忽然“砰”的一聲趴在我的書桌上,雙手交疊,臉伏在胳膊上。看到這個景象,我不由得想到,他一定是哭了。

又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這樣對我說:“你會瞧不起我嗎?會不會覺得我很下流?我們不是同一種人,不管從哪個方麵講,我都是另類。我無法告訴你這是怎麽回事兒,我有時非常害怕,怕得渾身發抖。”

我當時並不知道他在怕什麽,直到很久以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兒忽然發生,我才有所領悟。

和我想的一樣,諸戶道雄的臉上滿是淚水。

“你能原諒我嗎?求你原諒我吧,我隻求這一件事兒。如果說我還有什麽其他的奢求,那就是請你不要離開我,請你陪在我身邊,起碼能繼續和我做朋友。我會把對你的戀慕藏在心底,我就要這一點兒自由,可以嗎?蓑蒲君,我就要這一點點的自由……”

我固執地閉緊嘴巴。可是,我無法對他淚流滿麵、苦苦哀求的樣子無動於衷,滾燙的淚水不由得湧上眼底。

這件事兒使我不得不放棄了自由自在的寄宿生活。我這麽做,不是因為厭惡諸戶道雄,而是因為彌漫在我們之間古怪的氣氛,讓人尷尬不已。怯懦的性情和傳統的道德觀念所帶來的羞恥心,讓我無論如何也無法繼續留在那間公寓裏了。

可是,諸戶道雄究竟是怎麽想的呢?我真的理解不了。在這之後,他異樣的情感不僅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散,反倒越來越深邃和濃重了。每次見麵(這樣的機會並不多),他都會不動聲色地向我吐露他的思念之苦。不過,更多的時候,他會用極具個人特色的新穎的言辭,將這種感情吐露在寫給我的情書中。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我二十五歲的時候。他的心意實在讓人難以理解,難道是因為我的臉頰仍有少年的稚嫩,我的皮膚仍如少女般光滑,或者是因為我還沒像世間的普通男子那樣,長出發達壯碩的肌肉?

這樣一個男人,忽然向我的女友求婚,這未免也太巧了。對我來說,簡直就是晴天霹靂。我的第一反應,不是把他當成情敵來防備,而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種類似於失望的情緒。

“難道……難道他知道我喜歡初代的事兒了?因為不想我離開他,為了獨占我的心,所以才向初代求婚,想要以此來破壞我們的戀情?”

我大概是太看得起自己了,居然生出這樣的想法,並由此展開了種種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