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老頭兒

一個男人因為深愛另一個男人,竟然想要奪走對方的女友,還有比這更離奇的事兒嗎?實在讓人無法想象。我一邊順著這個思路——即諸戶道雄向初代求婚可能是為了破壞我和初代的關係——胡思亂想,一邊嘲笑自己竟然會做出這樣荒唐的猜測。可是,這個猜測一冒頭,就固執地盤踞在我心裏,再也壓不下去了。我還記得有一次,諸戶道雄曾經詳細地跟我說過他那異常的心態:“我完全感覺不到女人的魅力,我討厭她們,甚至覺得她們是汙穢的。你明白嗎?這和單純的羞澀截然不同,這太可怕了。有時,我甚至怕得渾身發抖。”

諸戶道雄,一個天生就厭惡女人的男人,怎麽會突然想要結婚呢?而且他求婚的態度還如此積極,這太奇怪了!這裏我用“突然”這兩個字,老實說是因為直到不久以前,他還一直在給我寫那些情真意切的情書,一個月前,他還請我去帝國劇院看了場戲劇。諸戶道雄請我去看戲,不用說,自然是因為他還愛著我。這一點,以他當時的態度來說,是毋庸置疑的。可是,不過一個月的時間,事情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甩了我(這樣說,好像我們之間真有什麽曖昧一樣,但我不得不說,真的沒有),轉而積極地求娶木崎初代,這無疑是非常“突然”的。再者,他想要娶的,又是我的女友木崎初代。所以我很難相信這是一種巧合,總覺得這裏麵一定有什麽隱情。

這樣仔細分析下來,我的猜測便也有了些依據。世間的普通人不像我這樣,和諸戶道雄有過直接接觸,對他詭異的行為和心理自然無法理解。為了避免讀者說我浪費筆墨在這些無聊的揣測上,我隻好把順序顛倒一下,將一些後來才查清楚的事兒,提前在這裏揭示出來。換句話說,我的懷疑並非無稽之談。和我猜測的一樣,諸戶道雄之所以對初代展開熱烈的求婚攻勢,是想破壞我們的關係。

要說他的求婚攻勢有多熱烈,我們不妨聽聽初代是怎麽說的:

“我都快被他煩死了。媒人幾乎每天都要來我家勸我母親同意這門婚事。媒人還把你的情況也都打探清楚了,你家裏有多少錢,你在公司每個月能拿多少工資,原原本本,都同我母親說了。還說什麽你配不上我,你若是娶了我,也無力奉養我的母親等,說的話十分惡毒。更要命的是,母親看了那個人的照片,聽說了他的學曆和家境之後,竟然被說動了。母親是個好人,從沒有像這次這樣讓我生氣過。她怎麽這樣俗氣呢?我們兩個最近簡直成了仇人,一見麵就要說這件事兒,一說這件事兒就要吵架。”

初代這樣和我抱怨道:

“因為這個人,我和母親的關係變得非常緊張,這種情況在兩個月前,打死我,我也想不到。你知道嗎?最近我不在家的時候,母親甚至會翻我的東西,書桌、文件夾,全都翻過了。她這麽做可能是在找信,想看看我們的關係進展到哪一步了。我是個非常仔細的人,抽屜和文件夾從來都弄得整整齊齊的。可是現在,動不動就被翻得亂七八糟。你說我能不生氣嗎?”

她們母女的關係現在確實非常緊張。初代是個溫和孝順的姑娘,這次和母親發生爭執,卻立場堅定,寧肯違背母親的心意,也要和我在一起。

我和初代的關係,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阻礙,變得越發親密和深厚了。強大的情敵雖然讓我一時有些膽怯,卻無法討得初代的歡心。我對初代全心全意隻戀慕我的真情充滿感激。當時正是晚春時節,下班後,初代因為不想回家看母親的臉色,便時常和我一起在燈光閃耀的馬路上,或者在散發著草木香氣的公園裏,肩並肩,慢慢地散步。周末的時候,我們在郊區的電車站會合,去武藏野遊玩,那裏綠草如茵,林木茂盛,景色極好。我現在隻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溪水和土橋,看到那一大片被稱為“守護之森”的茂密叢林,還有石頭圍牆。我和初代並肩走在這樣的景色中。我是那樣的年輕,而初代又是那樣美麗,她穿著華美的銘仙[4]和服,高高束起的腰帶,與我最喜歡的顏料是同一種色彩。請不要笑我們幼稚,這是我初戀中最難忘的一段回憶。八九個月的相處,已經讓我們對彼此產生了難以割舍的感情。我將家庭和公司拋到了腦後,在粉色的雲層中流連忘返。既然初代不可能變心,諸戶道雄對她的求婚還有什麽可畏懼的呢?即使被養母斥責——那是她現在唯一的親人了——她也從未考慮過嫁給除我以外的任何人。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自己當時有多快樂,就像是一場美夢。可惜快樂的時光,總是十分短暫。我記得很清楚,就在大正十四年六月二十五日,距離我們第一次交談不過九個月,我們的關係便被迫中止了。不是因為她嫁給了諸戶道雄,而是因為她死了。初代不是正常死亡的,她成了一場詭異凶殺案的受害者,淒慘地離開了人世。

在講述木崎初代的死因之前,有件事兒我必須先交代一下,就是在初代遇害的幾天之前,她曾經和我說過一件怪事兒。因為這件事兒和後續的事情有關,所以讀者最好能在記憶裏給它留些地方。

那天,初代的臉色很差,就連在公司上班的時候,也是一副惶恐不安的樣子。下班後,我們在丸之內的街頭並肩而行,我問她發生了什麽事兒,初代靠在我身上,緊張兮兮地回過頭四下張望一番,才對我說:

“算上昨晚,已經是第三次了。每次都是在晚上,我要去洗澡的時候。你也知道,我們家那一片比較偏僻,附近沒什麽人家,到了晚上,總是一片漆黑。我像平常那樣隨手拉開格子門走到外麵,忽然看到我家的格子窗外站著一個奇怪的老頭兒。一連三天都是這樣,我打開格子門,看到那個老頭兒。他看到我,也是一副吃驚的樣子,接著便背過身,故作鎮定地走了。我懷疑他之前一直站在窗外偷窺我們,前兩次我還當自己犯了疑心病,可是昨晚他又來了。如果說他隻是路人,恰巧從那裏過,那他應該是我家附近的鄰居吧,可是在此之前,我從沒見過他。我總覺得這是不祥之兆,心裏十分害怕。”

我覺得有些好笑,神色中難免帶了出來。初代見我這樣,十分惱火,氣衝衝地又說:

“那個人根本不像是平常的老人,長得非常怪,讓人一看就心裏發毛。我從沒見過這樣的老人家。看年紀,不像是五六十歲,怕是有八十多歲了。佝僂著身子,脊背恨不能折成兩段,拄著彎鉤似的拐杖,抬著頭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從遠處看,隻有成人一半兒高,像是一條恐怖的蟲子在地上爬。他臉上長滿皺紋,擠得五官全部移位。你知道嗎?他年輕時的模樣,一定也很不尋常。當時我因為太害怕,加上外麵很黑,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借著我家門前微弱的燈光,我看到了他的嘴巴,他的上嘴唇像是兔唇那樣裂成了兩瓣。看到我在看他,他還窘迫地笑了一下。可是他笑起來更嚇人,那笑容,我現在想起來,還寒毛直豎呢!半夜三更,在我家門前站著一個怪物模樣、八十多歲的老人,而且一連出現了三個晚上,這不是太奇怪了嗎?一定是某種不祥之兆!”

初代嘴唇發白、渾身發抖,我知道她一定是被嚇壞了。可是當時,我隻以為她是神經過敏,還笑嗬嗬地勸她不要放在心上,根本沒想到初代感覺到的是事實,更不知道後來會造成那麽大的危害。一個八十多歲、連背都伸不直的老人,能幹出什麽危險的事兒呢?我以為初代的恐懼隻是來自少女未經世事的少見多怪,完全沒把它放在心上。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初代的直覺有多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