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信

說完家譜,我們再來說說那本古怪的雜記。諸戶道雄對於家譜的猜測讓人精神一振(當然,前提是他的猜測是對的),雜記的內容卻陰森恐怖得讓人難以相信——那是一封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信。

直到現在,這封信還在我文件盒的底部保留著,我會把部分重要內容摘錄下來,寫在此處。不得不說,雖然隻是一部分,但篇幅仍然很長。因為這是一份常人難以想象的記錄,更是這篇故事的核心,所以要請讀者們耐心地讀一讀。

這篇古怪的文字,是作者用細鉛筆寫下的親身經曆,將本子的每一頁都占滿了。文章中有很多方言和假名字母、假代字,而且單就文章本身來說,也十分怪異,讓人難以看懂。為了避免大家讀起來費力,我在抄錄時,把方言改成了東京話,把假名字母、假代字改成了正確的漢字,又把缺漏的標點符號補齊了。

這個本子和鉛筆,是我求了教我唱歌的師父偷偷拿給我的。在這個遙遠的國家,似乎每個人都喜歡把自己的心事寫在本子上,那麽,我(一半的我)也來做做看吧!

我已經漸漸知道什麽叫“不幸”(這兩字,我是最近才學會的)了。“不幸”,這是為我量身打造的詞語嗎?聽說在遙遠的彼端有另外一個世界,那裏有個叫日本的地方。聽說所有人都在那裏生活,可是我從出生到現在,從沒見過那個世界,更沒見過日本。我想,這就是不幸了,我快被不幸壓死了。我經常在書上看到“神啊,救救我吧!”這樣的話,我也想說:“神啊,救救我吧!”——盡管我沒見過神——似乎隻要這樣做了,心裏就會好過一些。

我想和別人說說我的傷心事兒,可我找不到傾訴的對象。每天,我隻能見到兩個人,年紀都比我大很多,一個是教我唱歌,讓我叫他“爺爺”的助八爺爺;一個是每天送三餐過來的阿賢嫂(四十歲),她連話都不會說(是個啞巴)。阿賢嫂是指望不上的,助八爺爺也不怎麽說話,每次我有事兒問他,他都滿眼是淚地看著我,卻什麽都不說,所以,跟他說話是沒用的。除了他們,就隻有我了。我當然可以和自己說話,可是,我和自己性格不合,動不動就要爭執,甚至吵架。我為什麽會有一張不一樣的臉呢?想法也總是不一樣。這讓我非常難過。

助八爺爺告訴我,我今年十七歲。十七歲是什麽意思?就是從我出生到現在已經過了十七年了。十七年來我都待在這方形的牆壁裏。我知道一年有多長時間,因為助八爺爺每次來都會告訴我今天是幾月幾日。我已經過了十七個“一年”,這漫長的日子,想想都讓人悲傷。我要仔細回憶,把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兒都寫下來,這樣,就能把我的不幸都寫下來了。

聽說人小時候要喝母親的奶水,可惜我不記得那時候的事兒了,一點兒印象都沒有。聽說世間最溫柔的人就是母親,可母親是什麽樣的,我完全想象不出來。我知道除了母親,還應該有個父親。我應該和父親見過兩三次,如果那個人真是我父親的話。他跟我說:“我是你阿爸啊!”他是個殘廢,長得非常嚇人。

我的記憶,最早可以追溯到四五歲,再往前就是一片空白了。從有記憶起,我便生活在這四麵牆壁裏。門也是一堵厚厚的牆,我一次都沒出去過。那道厚重的門從外麵上了鎖,不管是推還是砸,都打不開。

現在,我還是仔細寫寫我所住的四麵牆壁裏的事兒吧!我不知道該怎麽計量長度,不過,以我身體長度為標準的話,四麵牆壁,無論哪一邊,都有四個我那麽長;房間的高度則有兩個我那麽高。天花板是木頭的,助八爺爺說,木板上還有水泥,水泥上還有瓦片。透過窗戶,我可以看見瓦片的邊兒。

現在我坐的地方鋪著十張榻榻米,榻榻米下麵鋪著木板,再下麵則是一個方形的空間,想要下去,得順著梯子往下爬。那裏的空間和上麵差不多大,隻是沒有榻榻米,還放著各種各樣的箱子。除此之外,還有我的衣櫃和一個廁所。這兩個方形的空間,似乎叫房間,助八爺爺有時會管它叫倉庫。倉庫除了我剛才說的牆壁和門,還有一上一下兩扇窗戶,每扇都有我身體的一半那麽長,上麵鑲著五根很粗的鐵棍,所以,我不能從窗戶逃出去。

在鋪榻榻米的這個房間,牆角堆著棉被和我裝玩具的箱子(我現在正趴在箱子上寫字),牆上用釘子掛著三味線[9],這就是屋子裏所有的東西了。

我從小到大一直生活在這裏,從沒看過外麵的世界。聽說外麵有很多城鎮,城鎮裏聚集著很多人,這我是沒見過的,隻在書上的插圖裏看到過。可是,我知道什麽是山、什麽是海,因為透過窗戶,我便能看到山和海。山是用土堆起來的,高高的東西,海很大、很平,一會兒是藍色的,一會兒又會發出白色的光。這些都是助八爺爺同我說的。

想想四五歲的時候,我似乎比現在要開心得多。可能是因為我那時什麽都不懂吧!那時,助八爺爺和阿賢嫂還沒來,我身邊隻有一個叫阿雨奶奶的老太婆,他們都是殘廢。我原以為阿雨奶奶是我母親,後來想到,她那麽粗魯,似乎也沒喂過我奶水,所以,應該不是。我那時太小了,什麽都記不住,她的臉和身形全都忘了,隻是對她的名字,還有些印象。

她有時會和我玩一會兒,給我糖果、喂我吃飯、教我說話。我每天在牆壁裏繞圈,在被子上爬上爬下,玩石頭、木片和貝殼,經常嘻嘻哈哈地大笑。唉,那時真好啊,我不該長大的,知道這麽多的事兒有什麽用呢?

…………

阿賢嫂端著飯菜氣哼哼地走了。阿吉不餓的時候,還是很乖的,所以我要抓緊時間,寫點兒什麽。阿吉不是別人,正是另外一個我。

我寫到現在,有四五天了吧!因為不認識多少字,又是第一次寫這麽長,所以我寫得很難,有時寫一頁要一整天。

今天,我準備寫第一次被嚇到的事兒。

有很長時間,我都不知道我和其他人一樣都是人類。除了人,這個世界上還有魚、蟲子、老鼠等各種各樣的生物,我不知道人類長得都差不多,還以為人也是各種形狀都有的。我有這種錯誤的想法,是因為我總共也沒見過幾個人。

我七歲以前,隻見過兩個人:一個是阿雨奶奶,一個是後來的阿米嫂。除此之外,再沒見過其他人了。所以那時,當阿米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抱著我寬大的身體湊到鐵窗前,讓我看外麵遼闊的原野時,我才會被一個從原野上走過的人嚇得尖叫出聲。以前,我是見過幾次原野的,可我從沒見過人。

阿米嫂可能是殘廢裏的“傻瓜”,什麽都不跟我說,以至於在那之前,我都不知道人的外形其實是差不多的。

原野上走過的人,和阿賢嫂、阿雨奶奶外形相同,可我的外形卻和他們都不一樣。我忽然有些怕了。

我問阿米嫂:“那個人和阿米嫂為什麽都隻有一張臉?”阿米嫂說:“哈哈,誰知道呢?”

我當時什麽都不懂,但很害怕,非常怕。睡覺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夢裏全是奇形怪狀、隻有一張臉的人。後來,我總是做這樣的夢。

大概十歲的時候,因為和助八爺爺學唱歌,我學會了一個詞,叫作“殘廢”。——在這之前,“傻瓜”阿米嫂走了,新來的是阿賢嫂,沒多久,我開始學唱歌和三味線。

阿賢嫂不會說話,似乎也聽不見我說話,我覺得奇怪,就問助八爺爺是怎麽回事兒。他告訴我,阿賢嫂是個啞巴,也是殘廢,而殘廢就是和正常人不一樣的人。

我於是問他:“那助八爺爺、阿米嫂、阿賢嫂,都是殘廢嗎?”助八爺爺似乎被嚇到了,瞪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才說:“唉,阿秀、阿吉真可憐,什麽都不懂呢!”

我有三本書,上麵的字很小,我已經看過好多遍了。天長日久,助八爺爺再是沉默寡言,也教了我不少東西。可我從這幾本書裏學到的,比他教我的多十倍不止。所以,我雖然不知道別的事兒,卻對書裏的事兒一清二楚。書裏有很多插圖,上麵畫著人和一些別的東西。所以我現在知道人類正常的形狀了,但怎麽會那麽奇怪呢?

細想起來,我自小就被一個問題困擾著。我有兩張臉,一張美的,一張醜的,美的這邊對我唯命是從,我怎麽想,它就怎麽說;醜的那邊卻總是在我不留意的時候,說一些非常討厭的話,攔都攔不住,根本不聽我的。

我氣急了會用指甲抓那邊的臉,那張臉就變得越發恐怖,大喊大叫,又哭又鬧。那張臉上的淚水,不會讓我生出一絲難過的情緒。反過來,我難過的時候,那張醜陋的臉有時也會喜笑顏開。

不受我控製的,不隻是那張臉,還有兩隻手和兩條腿(我有四隻手和四條腿)。隻有右邊的手、腳會聽我的話,左邊的手、腳總是和我對著幹。

從我有思想那天起,我就覺得自己像是被什麽東西綁著,處處受製,這全都是因為那張醜臉和不聽話的手腳。等我慢慢懂事兒之後,我才發現一件怪事兒:我有兩個名字,漂亮的那張臉的名字叫阿秀,醜陋的那張臉的名字叫阿吉。

助八爺爺的那番話,終於讓我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兒:殘廢的不是助八爺爺他們,而是我。

我那時雖然不知道“不幸”這個詞,卻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幸。我非常難過,當著助八爺爺的麵兒,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助八爺爺這樣和我們說:“真可憐,別哭了。人家吩咐過我,除了唱歌,不能教你們任何事兒。所以我隻能告訴你這些了。造孽啊!你們本來是雙胞胎的,在母親肚子裏時長在一起,就那麽生下來了。要是用刀割開,便一個也活不成,隻好這樣把你們養大了。”我不知道什麽叫在母親肚子裏,就問助八爺爺那是什麽意思,助八爺爺也不說話,隻是看著我們默默流淚。“在母親肚子裏”這句話,我一直記到了現在,可是沒有人願意解釋給我聽,所以我一點兒也不懂。

人們一定很討厭殘廢。除了助八爺爺和阿賢嫂,這裏一定還有別人,可是,他們不到倉庫這邊來,我也出不去。我不想被人討厭,與其這樣活著,不如去死。助八爺爺沒有教過我死的事兒,但我在書上看到過。我想,一個人隻要痛到極致,便會死了。

我最近有了一個新想法:既然別人討厭我,我也要討厭、仇視他們。所以我要在心裏管那些和我們不同的所謂的正常人叫殘廢,寫的時候也這樣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