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紅衣童

“孝莊帝被勒死後,高歡擊敗爾朱兆入主洛陽,立了伽藍的哥哥平陽王元修為新的皇帝。和孝莊帝相比,死後被諡為孝武帝的元修武勇勝之,而謀略不足,差之甚遠。”獨孤信繼續他的故事。

“孝莊帝深沉穩重,文武雙全,若不是亂世,足可成為聖君。而孝武帝生下來時就身有鱗紋,好武嗜殺,性格強硬。當年孝莊帝成為爾朱榮的傀儡時,不動聲色,暗中運籌,設計引爾朱榮入套,再亂刀斬之,何其聰明。而孝武帝成為高歡的傀儡時,一開始巴結奉承、言聽計從。後來不甘心,拉攏了宇文泰,覺得有了靠山,就公開和高歡撕開麵子。在朝堂之上指罵高歡為‘惡奴’,氣焰囂張。當時我曾經苦勸他多次,讓他學會隱忍,都毫無效果,雙方勢同水火的局勢到了永熙三年,終於再也無法持續下去。

“當時孝武帝已經和宇文泰商量好了計劃,等高歡回到他的老巢晉陽後,宇文泰自長安領軍入洛陽,與孝武帝一同東伐。但孝武帝剛愎自用,征發河南諸州兵馬,覺得根本不需要宇文泰,下詔戒嚴,聲稱要南伐梁國,其實真正的意圖是攻擊高歡。

“洛陽全是高歡的探子,孝武帝的舉動高歡自然一清二楚。上表說皇帝既然南伐,自己做臣子的應當跟從,揮軍二十萬自晉陽火速向洛陽殺來,二人公開決裂。

“孝武帝發詔書,宣布高歡為亂臣賊子,宇文泰表麵策應孝武帝,實際上卻靜觀其變,龜縮長安。當時洛陽混亂一片,人心惶惶。”獨孤信的話也把楊衒之帶回了九年前的兵荒馬亂。

“我當時在主公軍中,我們從晉陽出發,晝夜不停趕往洛陽。整個中原烽火連天。”楊衒之道。

獨孤信笑了:“是呀,當所有人都忙於打打殺殺、爾虞我詐時,我大婚了。”

“大婚?”楊衒之嚇了一跳。

“就在兵荒馬亂的洛陽城,就在這永寧寺中。”獨孤信在笑,“與高歡公開決裂之後,為了拉攏宇文泰,孝武帝決定成全我和伽藍。他知道我在關隴的影響力,知道我在宇文泰心目中的地位,更重要的是他已經知道伽藍懷了我們的孩子。所以,兵荒馬亂之中,這永寧寺熱熱鬧鬧地辦了一場婚禮——我和伽藍的婚禮。”獨孤信站起身,點亮了燈。燭火搖曳,房間裏頓時亮堂了不少。

“孝武帝給足了嫁妝和封賞。看得出來他到底是愛伽藍的。我騎著高頭大馬,自皇宮之中浩浩****地將伽藍迎回了永寧寺。那一天,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日子,因為對這世界我已經沒有任何的奢求,隻要有伽藍在我身邊就足夠。”說到這裏,獨孤信的講述戛然而止。他身體**,哽咽著,緩緩道:“可惜,這樣的幸福,隻維係了一日。

“當晚,噩耗傳來。孝武帝親帥十萬大軍隔著黃河與高歡對峙。高歡急渡黃河,展開攻擊,孝武帝部下多有投降,人心惶惶,戰陣分崩離析。他命我火速趕去,助他一臂之力。

“就這樣,在新婚之夜,伽藍挺著肚子為我披上了甲衣。她擔心她的哥哥,更擔心我,所以一再叮囑:若是勝了更好,若是敗了,一定要接了她哥哥,再回來接她。她跟我說:‘郎君,到時我們不要什麽皇帝什麽將軍,一家找個荒郊隱居過活,雖平凡但也幸福。’

“我就那樣離開了永寧寺,率軍朝城外疾奔。離開時,我看見她站在寺門之下,手中持著弓箭。她朝我喊:‘你且去,先接哥哥,再來接我。莫掛念我,我的箭,有一千來射一千,有一萬來射一萬。’”獨孤信笑了,笑著笑著淚水滾落下來。

獨孤信轉臉看著楊衒之:“那是我最後看到她。”

“出了洛陽之後,我發現情況變了。孝武帝兵敗如山倒,十萬大軍有的投降,有的向洛陽逃跑。成千上萬的人往回跑,隻有我逆著人流,單槍匹馬尋找孝武帝。我答應過伽藍要幫她接回哥哥。

“實際上,孝武帝早就跑了。”獨孤信淡淡道,“他扔下隊伍,帶著四千多禁衛向西跑了,這才導致十萬大軍群龍無首,亂成一片。我找到他時,他就如同一條喪家之犬,哪有什麽皇帝的樣子。”獨孤信的聲音變得氣憤起來,“我幫他一路擊潰了敵軍,等到河橋時,我勒軍要回洛陽接伽藍,卻被他攔住。”

“他怎麽可能讓你回洛陽呀。”楊衒之大笑,“孝武帝早就想好了往西跑去找宇文泰。”

“他告訴我不能回洛陽,回去就是羊入虎口。”獨孤信使勁拍了一下幾案,滿臉的怒氣,“我告訴他必須回去,伽藍還在永寧寺。他說:‘高歡不會為難一個女子,但不會放過我。她若死了,天下不過少了個公主,我若死了,天下無主!’關鍵時刻,他選擇了自己活命,而且乞求我別拋棄他,起碼等把他送到安全地帶再回洛陽也行。”

“大將軍如何選擇?”

“我能如何選擇?伽藍讓我保護她的哥哥,再去接她。我若丟了孝武帝回洛陽,她肯定不會原諒我。”

“於是你就護著孝武帝一路向西?”

“是的,直到安全地把他交到宇文泰手裏。”

“然後你就發現潼關以東全部落入高歡之手,你再也回不去洛陽了,是吧?”

“我跟著宇文泰,帶著孝武帝四處奔波,收攏軍士,忙於苦戰,日子就這麽無限期地拖延了下去。”

“你難道沒派人回來私底下接走伽藍?”楊衒之道。

“我做了!”獨孤信低喝一聲,痛苦道,“我派了十幾批密探,得到的結果是:那晚高歡大軍入洛陽之前,城中就已經亂了,到處是燒殺搶掠。隨後高歡大軍殺入,整個洛陽城陷入兵禍之內,城中一片火海,即便是永寧寺也不能幸免。”

“伽藍呢?”楊衒之問道。

獨孤信目眥盡裂:“那一晚之後,沒有人再見過她!”

“她是公主,身邊有人服侍,怎麽可能就沒了?”

“混亂之下,人人逃命。她的身邊,不過留有幾個嬤嬤、侍女,到處是大火,到處是亂兵,還有強盜、暴民。她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結果如何,猜都能猜得到!”獨孤信肝腸寸斷,一拳將麵前的木桌砸得粉碎,“楊司馬,我這一生最懊悔的事,就是那一夜沒有留在伽藍身邊!若我在她不會死,我們的孩子也不會死!”

“隻是失去了音信,說不定還活著呢。”楊衒之安慰道。

獨孤信苦笑:“當初我們在永寧寺分離時,就約定不見不散,她說隻要她活著,她就會在這裏等我!”

楊衒之沉默了。

“我一直沒有放棄派人打探她的消息,打探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可是無人知曉,一切就像是個謎。”獨孤信仰天長歎,“我想如果她還活著,肯定很恨我。”

“為何?”

“我把他哥哥護送到了宇文泰那裏,他同樣和宇文泰相處不來。不滿宇文泰專權,常常在宮中張弓搭劍、舞刀弄槍地公開表示對宇文泰的恨意,結果被宇文泰毒死,死時隻有二十五歲。他這一生,除了得到了個孝武帝的諡號,兩手空空。他是伽藍的哥哥,伽藍托付我照顧好他,但我隻能眼睜睜看著他自己作死。

“這也不應該怪你,不管他在宇文泰那裏還是在高歡那裏,都不可能活命。自從他成為皇帝的那一天,這個結局就已經注定。”楊衒之道。

“可我沒有回來接伽藍,我負了她!”獨孤信悲憤異常,“我想她死的時候,一定很憤怒、失望。”

“你當時分身無術,又如何能救?”楊衒之搖了搖頭,“大將軍,你太過於自責了。”

獨孤信轉過身道:“世人皆稱我獨孤信忠義天下。其實我才是背信棄義之人呀。我曾經答應伽藍,這輩子隻愛她一人,隻娶她一人,可如今,我在長安一妻一妾,有子有女。司馬,我這些年過得風光呀。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手握重兵,功成名就,天下稱讚,又兒女雙全,妻妾成群。而伽藍呢,黃土一抔,枯骨一堆,風吹雨打,孤苦伶仃!”

“大將軍的事,我也聽說過一二。那所謂的妻妾,不過是宇文泰籠絡你的工具而已,既無感情,何談真愛。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皆是苦衷。”楊衒之滿臉的歉意,“倒是我,光顧著自己好奇,引得大將軍說出了這傷心往事,真是該死。”

“這件事埋在我心中多年,今日說出倒是輕鬆了許多。”獨孤信頹然道。

冬日,天黑得本來就早,這一番傾談,不知不覺到了夜裏。軍士端上飯菜,又溫了酒,二人對飲。觥籌交錯,衝淡了獨孤信的傷感,二人便將話題轉移到了命案之上。

“大將軍對此事,如何看?”楊衒之揉著太陽穴,十分苦惱。

“法覺的死,雖然開始的嫌疑指向道品和道弘二人,但眼下不管是人證還是物證,都表明此二人清白。”獨孤信頓了頓,道,“我在想,是不是我們一開始便有意無意地在內心中有了指向。”

“何意?”

“我們似乎一開始就跟著法昌所說,認定道品和道弘就是凶手。”

“大將軍的意思是我們被引進了溝裏?”

“是的,我們在分析時,隻順著法昌的說辭,沒有跳出來清醒地看。”

“那大將軍以為該如何判斷呢?”

獨孤信苦笑:“自打入寺以來,蹊蹺的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先是樊元寶離奇吊死,樹洞裏有十六具人皮,接著法覺死在密封的大佛殿中,凶手如同蒸發一般不見蹤影,一件件都太過奇異。”

言罷,獨孤信想了想,道:“法覺的死,起碼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有人在大殿裏將法覺的屍體做了偽裝,然後從裏麵反鎖了房門,接著以一種奇異的辦法脫身而去。我不相信這個人有穿牆之類的奇異之法,更不相信是妖魔鬼怪,盡管現場判斷大佛殿沒有任何可以通向外麵的通道。但是我想這個人肯定是實實在在存在的,而且的的確確完成了這個看起來不可能完成的‘憑空消失’。”

“嗯。我完全同意。”楊衒之點頭。

獨孤信又道:“還有一點,既然法覺的屍體被刻意做了偽裝,尤其是他的坐姿和手勢,那麽起碼凶手是有意讓我們看到。並且引著我們跟著他的設定前去思考、行動,所以……”

“所以,大將軍認為法覺的坐姿和手勢,不過是凶手有意帶著我們將懷疑指向道品和道弘?”

“是的。”

楊衒之思來想去,點了點頭:“大將軍言之有理。也就是說,現在反而是法照他們有了嫌疑。”

“這個我不能肯定:其一,法覺是法照和法昌的同門,雖然不是沒有可能他們之間有內訌,但看起來他們似乎感情不錯;其二,你別忘了,還是法昌過來告訴我們法覺師父和樊元寶的關係,說法覺有可能殺了樊元寶,這說明此二人是秉公守法的,可以大義滅親,品質不壞;其三,為了嫁禍道品和道弘而殺了自己的同門,這未免有些損失慘重了。”

“所以,這案子是越來越亂了,就像個沼澤,讓我們越陷越深。”楊衒之愁得眉頭緊皺。

此時,彭樂急匆匆地闖了進來。一邊拍打著身上的雪花,一邊衝後麵揮手:“快點,抬進來!”三五個軍士,將一具屍體抬進來,放在了楊衒之的麵前。

是法覺的屍體。

“彭典刑,你這是幹什麽?”楊衒之詫異道。

彭樂低聲道:“大人,剛剛我有個重要發現!”

“發現什麽了?”

“兩位大人,請看!”彭樂將燭火拿來,放在地上,移向法覺的頭部。

“看什麽?”楊衒之和獨孤信麵麵相覷。

“這裏!”彭樂輕輕將法覺的耳朵折了過來。

“這!”楊衒之和獨孤信頓時直起了身子。

法覺的耳後,之前有個黑色的傷痕,正是那傷痕確定了法覺乃是受重擊而死。但現在,這塊傷痕卻由原本的濃黑,變成了淡淡的青色。

“這傷痕怎麽沒了?”楊衒之疑惑地望著彭樂。

彭樂雙掌合十對外麵擺了擺手:“這也是佛祖開眼,多虧了這場大雪。”

楊衒之和獨孤信依舊不明所以。

“是這麽回事。”彭樂身體前傾,低聲道,“法覺死得太離奇,尤其是那凶手竟然能夠從密室之中消失,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一天來,我都在想著這事,後來覺得唯一的辦法就是再仔仔細細檢驗法覺的屍體,說不定能夠查出一些線索來。

“法覺的屍體,也放在天王殿。我去的時候,發現放置屍體的軍士懶得很,將屍體丟在窗戶下就跑了。窗戶未關,雪花飄進來,蓋住了法覺的屍體,旁邊又有一堆火,雪水融化,浸濕了一片。使得這偽裝露出了真容!”

“你是說這傷痕是假的?”楊衒之聽明白了。

“正是!”彭樂興奮地點頭,“這根本就不是什麽傷痕,而是做出來的!”

“做出來的?”獨孤信指著傷痕道,“雖然這傷痕顏色變淡了不少,卻看起來的確是瘀青呀。”

“這正說明作假的人非常厲害。若不是遇上我,恐怕沒人識破。不瞞二位大人說,什麽樣的屍體小的都見過。而且類似的事情,小的見過一次,印象深刻。

“那是很多年前了,小的去青州拜訪一個老朋友,碰到了件殺人案。當地民風彪悍,打架鬥毆甚至殺人時有發生。有一王姓人家抬了具屍體進來,說是被另外一家姓李的人打死的。縣令詢問,得知這兩家是世仇,姓王的一直被姓李的欺負,幾代都結怨。而且,很多人都證明李家的李二和王家的王牛的確當街打架,李二將王牛摁在地上,用木棍暴打,但打完了之後,王牛並沒有死,還走回了家。而王家所說,王牛回家不久就倒地死了,而且還扒開衣服,以胸口上的一塊濃黑色傷疤做證。

“縣令是個新來的人,心氣正高,一心想提高自己的威望,見此命案,立刻親自查看了一番傷口,果真像是重傷所擊,而那李二也承認打架時擊打過王牛的心口,所以立刻判定李二打死了王牛。

“眼見案子就這麽結了,哪想到縣裏的張典刑,也就是我的那位老朋友,站了出來,告訴縣令李二根本沒有殺王牛,王牛是自殺,而且是以死誣陷對方。”

獨孤信和楊衒之都聽得呆了。

彭樂道:“當地常常會為爭執自殺,從而圖謀誣賴對方。這種誣賴的辦法就是先用櫸樹皮搗爛,敷在皮膚上,偽裝成傷痕。自殺死後看上去就像是他物打傷的。

“張典刑還現場向縣令展示了他的推論:這種用櫸樹皮偽裝的傷痕,裏麵是黑色的,四邊有微微擴散的青紅色,散成一塊疤痕,卻又不水腫。人活著的時候血脈流通,與櫸皮汁相互作用就能形成這樣的傷痕,不知道的人很容易被迷惑。鑒別這種假傷痕還有一個辦法,就是用冷水覆蓋,再用火烤,冷熱刺激之下,櫸皮汁就會變淡,很容易看出來是偽裝。”

彭樂這麽一解釋,獨孤信和楊衒之算是明白了。

“原來,法覺是自殺的呀!”楊衒之很激動,這樣一來,總算是有了眉目。

“不是!”彭樂一句話,給楊衒之迎頭澆了盆冷水,“這傷痕造假的人不是他,而是他死後,被別人造假的。”

“你方才說青州人誣賴對方,是先用搗爛的櫸樹皮敷在皮膚上,然後再自殺的!”獨孤信立刻提出疑問。

彭樂笑道:“在青州,先搗爛樹皮敷在自己身上再自殺,因此誣陷對方是有的,但也有將樺樹皮敷在死者的身上,造成假傷痕來誣陷對方的。”

“這有什麽區別嗎?”獨孤信道。

彭樂指著法覺屍體耳後的傷痕,道:“兩位大人請看!”

楊衒之和獨孤信湊了過去。

彭樂道:“我方才說過,若是活人自殺前搗爛櫸樹皮敷在皮膚上,因為人活著,血脈是流通的,所以這假傷痕裏頭是深黑色,四邊是微微擴散的青紅色。你們看這傷痕,發現什麽?”

“黑色是有,但似乎四邊並沒有青紅色。”楊衒之道。

“大人慧眼如炬!”彭樂擊掌而讚,“這是因為人死後,血脈凝固,不通暢,櫸皮枝不能和血脈發揮作用的緣故!”

“彭典刑,你這推斷真是厲害!”獨孤信對彭樂佩服得五體投地!

“大人過獎,這不過是雕蟲小計,若不是老天幫忙,我也被騙了。”彭樂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

楊衒之坐起身子,道:“會不會是凶手先殺死法覺,然後偽造傷痕,將屍體拖入大佛殿,偽造現場?”

“法覺的死,並不是這麽簡單。”彭樂道,“我剛才仔仔細細查遍了法覺的全身各處,沒有任何的傷口。這說明法覺並不是因為受到外力攻擊而死的,也沒有任何自殺留下來的痕跡。”

“不是自殺,也不是凶殺,難道是因疾而死?”獨孤信道。

彭樂笑道:“兩位大人,接下來你們可要仔細看好了。”

獨孤信和楊衒之不知道他要搞什麽把戲,聚精會神地盯著彭樂。

彭樂卷起袖子,扯掉了法覺的屍體上的衣服,然後分開法覺的兩條腿,將法覺赤條條的下身暴露在獨孤信和楊衒之麵前。

楊衒之和獨孤信被彭樂搞得目瞪口呆。

“兩位大人,恕小的無禮,雖然是難看了點,不過要想查清真相,隻能髒了你們的眼。往這裏看。”彭樂把燈靠向法覺的襠部。

楊衒之和獨孤信也顧不得許多了,遮住了口鼻,湊上去。

“倒是奇怪了。”看完之後,楊衒之縮回去,長出了一口氣。

獨孤信自然也看清楚了,道:“這法覺為何腎囊空空,兩顆腎子都沒有了?!”(古代稱陰囊為腎囊,稱睾丸為腎子。)

彭樂哈哈一笑:“法覺如此,卻並非是天生怪胎。兩位大人別急。”

彭樂神神秘秘地叫軍士倒了兩碗醋,用水溫熱了,倒在兩條厚布巾之上。一條蓋在屍體的小腹,一條蓋在法覺的陰囊上。其間又不斷換了幾次,約莫過了一頓飯的時間,彭樂扯掉熱布巾,道:“兩位大人,看好了!”

言罷,彭樂伸手在法覺屍體的小腹上使勁一按,兩個睾丸緩緩出現在了陰囊中。獨孤信和楊衒之被彭樂的這一番動作,搞得目瞪口呆。

“彭典刑,這到底怎麽回事?”

彭樂洗了手,道:“這種現象,乃是典型的死於氣疾的症狀。”

“氣疾?!”獨孤信驚呼。

“是的,而且是天生的毛病,一旦發作,呼吸會越來越困難,若不迅速醫治,便心肺紊亂而死。因為死得迅速,所以麵如常人。唯一能判斷此種症狀的,就是死者腎子縮入體內。”

楊衒之拍了拍彭樂:“彭典刑,真神人也!”

獨孤信恍然道:“原來是自然死亡。”

彭樂打斷了獨孤信的話:“大將軍,法覺死於他殺。”

“死於他殺?你剛才不是說法覺是因自身患有的氣疾而死嗎?”獨孤信愕然道。

彭樂道:“像法覺這種氣疾,一般發作的可能性極少,隻有特定的因素或者東西才能夠引發。自己的毛病自己當然最清楚,能引發氣疾的東西自然不會去碰,能引發氣疾的環境自然也不會前去。

“兩位大人,一個患氣疾的人是有可能闖進一個地方引發氣疾的,但第二次他就不會去了。法覺死的地方是大佛殿,那是他常去的地方,所以不是引發他氣疾的環境。除非……”

“除非有人改變了大佛殿的環境,或者對他使用了東西!”獨孤信接道。

“正是!”彭樂點頭,“所以說,法覺還是他殺。”

繞了這麽大一圈子,費了這麽多口舌,三個人終於弄清楚了法覺死亡的真相。

“如此一來,便能確定了。”獨孤信十分肯定,“有人誘發了法覺的氣疾,令其死亡。然後將其屍體偽裝,故意指向道品和道弘。”

楊衒之點頭道:“法照和法昌是法覺的同門,對他的情況十分清楚,包括氣疾的誘因。而從屍體偽裝上看,故意指向道品和道弘,也能解釋。他們和道品、道弘早有過節,看來我和大將軍之前的分析沒錯,法照和法昌二人,現在嫌疑最大……”

彭樂搖了搖頭:“我的想法和兩位大人不同。”

“彭典刑請說。”

“其一,法覺的氣疾誘因,想打聽出來並不難,永寧寺就這麽幾個和尚,這麽長時間都在一起,所以不能認定隻有法照和法昌知道。其他人知道,也有可能;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修習密術一門的法覺,死的時候呈現的卻是修習禪法的跏趺坐、‘禁五路手印’,因此二位大人斷定這肯定是有人故意對屍體做了偽裝,認為是凶手引著你們將嫌疑引向道品和道弘。”

楊衒之點頭。

彭樂站起來,大聲道:“先前我檢查倉促,並沒有發現法覺死於氣疾。現在查出了真相,兩位大人的這個斷定就無法成立了。”

“什麽意思?”

彭樂道:“若是常人死了,被擺成這個姿勢,是完全可以的。因為人死之後,有一段時間屍體是柔軟的,然後才僵硬,在屍體沒有變涼之前,基本上想怎麽擺就怎麽擺。但人死於氣疾,就不一樣了,尤其是法覺的這種氣疾。

“氣疾表麵看上去是呼吸困難致死,其實乃心肺肝紊亂。其症狀除了呼吸困難之外,各有各的伴生症狀,而且各不相同。”彭樂指了指法覺的屍體,“大人看看,這屍體有何異常?”

“異常?”楊衒之仔細看了看,又摸了摸,道,“好像特別的軟呀。”

彭樂笑道:“一般的人,是剛死的時候屍體軟,然後逐漸僵硬。但有一種氣疾卻不然,這種氣疾名為僵疾,因心肺紊亂,肝火上升,全身肌肉緊張。不僅原本正常的呼吸迅速停止,連全身肌肉都僵硬不動。死者死時,如同掉入冰凍中的動物,瞬間被凍僵一般,保持著死前的姿勢,至少要經過六個時辰才能夠消除肌肉緊張,身體才逐漸變軟。

“當時二位大人也在大佛殿,看著法覺的屍體被抬出來的,那時法覺的屍體硬邦邦的,雖被抬起,依然保持著原先的姿勢不動。而現在卻軟得棉花一般,這都是僵疾的明證!”

說完了這些,彭樂沉聲道:“這說明,根本就不存在二位大人說的什麽凶手故意對屍體做偽裝,事實應該是:法照死前,就是保持這個姿態!”

“但他修習的是密術一門,而跏趺坐、‘禁五路手印’屬於修禪呀?!”楊衒之表示反對。

“大人說得極是,一個修習密術一門的僧人,死之前卻是在修禪,這說明什麽?”

楊衒之和獨孤信都沉默了。

“這根本不是誰在偽裝屍體,而是法覺死之前,便是那樣的坐姿!這說明他和道品、道弘或許有扯不清的聯係!還有,最關鍵的是盡管道品和道弘現在有案發時間不在場的人證和物證,也不能擺脫嫌疑!”

“為什麽?”

“因為誘發法覺的氣疾,可以不用在場!”彭樂的聲音斬釘截鐵。

大風吹過,簷角的風鈴響聲清脆。大殿上,三個人都沉默了。

“的確有道理。”楊衒之沉吟著道,“若是知道法覺氣疾的誘因,事先在其房間中設置好誘發之物離開,法覺定然難逃毒手,那凶手也可置身事外。”

“但是,即便如此,似乎也有矛盾之處。”獨孤信皺著眉頭道,“畢竟房間是從裏麵反鎖的,而且法覺死後,耳後的傷痕才被人偽造,那說明此人是在房間裏的,然後再神秘蒸發。”

“這的確是個問題。”彭樂也承認。

楊衒之打了個哈欠,道:“累了一天,很晚了。我們回去休息休息,明日一早再去仔細查看一下大佛殿,說不定會找到什麽蛛絲馬跡來。”

“也是。”獨孤信和彭樂兩人都點頭。獨孤信和彭樂兩個人離了大殿,原本想回房間休息,卻見大雪越下越大,緊簇如鵝毛般紛紛揚揚,映照出銀裝素裹下的暗淡古寺,便出門看雪。

“勞累一日,頭昏腦漲,風吹雪打,倒是清醒了不少。”獨孤信輕輕捶著額頭,轉臉對彭樂笑道,“被俘之後,本以為一路被押解去鄴城,從未想過會遇到這麽一連串離奇的事。”

“離奇之地必有離奇之事,不足為怪。”彭樂笑道。

“彭典刑何意?”

“大將軍,這永寧寺從建立的第一天起便是個是非之地。佛光普照也罷,魑魅魍魎也罷,刀光劍影也罷,悲歡離合也罷,多的就是離奇故事。”

獨孤信深以為然:“洛陽城最繁華時,有寺一千多。若論氣勢和奇異的確沒有能比得上永寧寺的。”

“大將軍有沒有聽說過一個蹊蹺的傳說?”

“什麽傳說?”

“我也是聽劉白墮說的。”彭樂笑道,“說是這塊地,在永寧寺還沒建立起來時,本就有一座古寺。胡太後為建永寧寺,不顧寺裏僧人的反對,強拆了那古寺。結果挖地基時,挖出了百具骷髏,都用鐵鏈鎖住,而且雙眉中釘上了金剛降魔釘。為此事,胡太後命人審問那些僧人,結果一個個全都瞬間化為一張人皮骷髏,裏頭爬出無數蜘蛛……”

“有這等奇怪的事?我倒是沒聽說。”

“聽劉白墮說,這事情在洛陽很多人都知道,似乎不像有假。”

獨孤信道:“洛陽年代久遠,隨便一處恐怕都有古怪的傳說。”

“亂世無安,鬼怪橫行。”彭樂歎道,“天下大亂,生靈塗炭,人不為人,野鬼唱歌。真不知何年何月百姓才能過上安穩日子,我們這樣的人也能刀槍入庫、馬放南山。”

“眾生自有眾生的因果,你我無能為力。”

“大將軍所言甚是。”

兩個人說著閑話,踏雪緩步而行。走到了鼓樓之下,耳邊呱的一聲響,隻見成群的烏鴉盤旋在頭頂,隨即又迅速飛向天空,落在鼓樓的屋頂上,一雙雙赤紅色的眸子默默地盯著二人。

“這寺裏的烏鴉,倒是和別處的烏鴉不同。”彭樂道。

他話音剛落,獨孤信就突然拽住了他。

“怎麽了?”彭樂問道。

獨孤信示意他停下,然後小聲道:“我方才似乎看到了一個人。”

“誰?”

“隻是餘光掃到,飄到鼓樓的東邊。”獨孤信指了指鼓樓東邊的角落。

“這麽晚了,誰跑到這裏?”彭樂疑惑不已。

二人彎著腰,躡手躡腳往前湊。距離鼓樓東牆約莫有幾十步遠,突然聽到一陣低低的、幽幽的聲音傳來——

“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天地……分……上下,日月……民間……苦……”

聽了這聲音,彭樂和獨孤信不由得相互看了看,睜大了眼睛。上一次,也是在鼓樓跟前聽到這聲,追趕而去,消失不見,後來發現是女尼慧凝的女兒慧琳。

“半夜三更的,慧琳怎麽又跑到此處玩耍了?”獨孤信道。

“這孩子倒是可憐。”彭樂站起身來,大步走過去。

聽到彭樂的腳步響,那聲音戛然而止,一道紅影迅疾如電,穿過鼓樓東牆,徑直朝南而去。

“慧琳,別跑!”彭樂邁步就追,獨孤信跟在後麵,兩個人搖頭苦笑。那紅影跑得極快,簡直就像飛一般,轉眼就消失在黑暗中。

鼓樓往南是羅漢堂。彭樂和獨孤信一溜小跑,來到羅漢堂門口,卻是沒追上。

“這小家夥跑得也太快了。”彭樂氣喘籲籲道。

獨孤信也是搖頭:“我自小就在塞北長大,若是論腳步功夫,恐怕沒有幾個人比得上我,今日遇到這小家夥,倒是服了。”

“慧琳!”

“慧琳!”

兩個人生怕孩子有意外,喊了一聲,四處尋找,不見了那紅影。獨孤信轉過羅漢堂,見那一抹紅影早向東邊跑去了。

“那邊!”獨孤信招呼來彭樂,撒丫子死追。遠遠的浮現出一片連綿建築,那紅影鑽了進去,倏忽不見。

“這什麽地方呀?”彭樂邊追邊問。

“夥堂。永寧寺鼎盛時,有僧人一萬多,專門有夥堂,供養萬僧。如今寺毀人離,恐怕那夥堂鐵鍋都蒙灰了……”

獨孤信話還沒說完,就被彭樂拽住了。

“大將軍,不是蒙灰了,是走水了。”彭樂喃喃道。

“走水了?”獨孤信站住,抬頭看去,卻見夥堂那邊,火光突起,濃煙滾滾!

“怎麽突然就走水了?!”獨孤信大急。

“估計是剛剛起的火。”彭樂著急道,“大將軍,我去找人來救火!”

“速去!”獨孤信點頭,向那夥堂跑去,“我先去那邊,慧琳剛剛鑽了進去,怕是有危險。”

“大將軍,你小心!”

“知道了。”

兩個人,兵分兩路。

獨孤信怕慧琳有事,一口氣跑到夥堂跟前,氣喘籲籲。隻見那火越發大了起來。

永寧寺都是木頭構建,夥堂同樣如此,房室木頭幹燥無比,而且原本就堆積著柴薪之物,火頭一起,借著風勢就燒開了。轉眼之間就成一片火海。粗大的梁柱被燒得發出沉沉的呻吟之聲,接著轟然倒塌,灰塵彌漫,火花四濺。火龍狂舞,熱浪滾滾,燒得獨孤信根本進不去。

“慧琳!慧琳!”獨孤信擔心那孩子的安危,一手捂著口鼻,一手遮著眼睛觀察裏麵的情況,可哪裏看得清楚。

這時候彭樂也領著大隊的軍士趕來,眾人拿著木桶、木盆,急忙救火。好在夥堂旁邊就有幾口水井,取水方便。眾多軍士分為兩隊,一隊扒開房屋、推倒土牆,製造出隔火帶。另外一隊取水撲火,足足忙活了一兩個時辰,一個個灰頭土臉,總算是把火撲滅了。

“趕緊進去,裏麵還有人呢!”獨孤信急道。

“孩子還在裏麵,進去找人!”彭樂一馬當先衝了進去。

眾人不顧危險,衝進了夥堂,裏麵牆倒屋塌,餘熱撲人,灰燼和泥水裹在一起,肮髒不堪。

獨孤信卷起袖子,和軍士們一起扒開木頭、瓦礫,心裏麵暗暗祈禱,隻願那慧琳平安無事。

可正扒著呢,感覺自己的袖子被拽住了。回頭一看,是彭樂。

“大將軍,別忙活了。”彭樂朝獨孤信身後指了指,“你看。”

獨孤信站起身,發現永寧寺的人也都來了。在人群之中,女尼慧凝站在前頭,手裏拉著個孩子,不是那慧琳還能有誰。

“神佛保佑,嚇死我了。”獨孤信拍著胸口喜道。

站在身邊的彭樂,卻是滿臉的疑惑和不解,甚至帶著一絲凝重。

“大將軍,事情有點不對頭。”彭樂道。

“怎麽了?”

“你看慧琳的衣服!”

獨孤信聽了這話,才陡然一驚,盯著慧琳身上的衣服。愕然道:“怪了!”

“當然怪了。”彭樂沉聲道,“剛才我們明明看到的是個紅影,穿著一身紅衣服,鑽進了這夥房。大火燒得漫天,這慧琳如今不但一身是白,而且身上幹幹淨淨一點灰燼都沒有。怎麽可能!”

“難道是溜回去換了衣服?”獨孤信道。

彭樂苦笑:“我總覺得不對勁。”

兩個人相互點了點頭,然後齊齊走到慧琳跟前。慧凝等人見了,躬身施禮。

“這麽晚了,你們怎麽來了?”獨孤信見宇文未央也在旁邊,笑道。

“叔父,這火燒得連北邊都看到了,寺裏亂成一團,怎麽能不來?”未央道。到底是少女心性,喜歡熱鬧。

獨孤信把宇文未央拉到旁邊,見彭樂在那邊裝模作樣地逗慧琳玩。慧凝陪著,脫不開身,便低聲對未央道:“郡主,我問你一事。”

“叔父請說。”

“你和慧凝她們母女一起來的?”

“是。怎麽了?”

“一起過來的。今晚一整晚慧凝都和我在一起。她今天情緒很不好,我好幾次看到她一個人躲在房間裏哭,就拉著她聊天。問她為何哭,也不告訴我,害得我一整晚說得舌頭都僵了。”

“一整晚都在一起?”

“是的。”

“慧琳也在?”

“當然在了。她才七八歲,母女自然在一起。”

“你確定慧琳一晚上都沒有離開,而且是穿著那身白衣服?”

宇文未央被獨孤信問得有些莫名,道:“叔父,你今晚怎麽變得像老嬤嬤一般嘮叨了。我說的都是實話。發生什麽事了?”

“沒事。火滅了,你早點回去休息。”獨孤信強忍住內心的震顫,轉身來到彭樂跟前,將他拽到角落裏。

“看來你是對的。”獨孤信沉聲道。

“我拐彎抹角地套了那小丫頭的話,她今晚都和她母親在一起。”彭樂一邊說一邊朝人堆裏的慧琳做鬼臉,小丫頭樂得咯咯笑。

“郡主也是如此說,而且說慧琳整晚都穿著白色的衣服。”

彭樂麵沉如水:“那就是說,我們方才見到的那個紅影,根本不是慧琳!”

獨孤信冷笑一聲:“不光是這一次,上一次我們見到的也不是。”

說到此處,兩個人幾乎同時吸了一口涼氣,相互看著,異口同聲道:“那會是誰?!”

不管是獨孤信還是彭樂,都十分清楚,這永寧寺裏人就那麽多,孩子就更少了,隻有慧琳一個人。那紅影身材極小,而且聲音盡管幽幽的,分明就是個童音。肯定是個孩子,而且還是個女孩。不是慧琳,還能是誰?!

兩人正在這兒手足無措,突然聽見夥堂裏麵一片大亂、人聲喧嘩。接著,幾個軍士跑出來,見到彭樂,大喊道:“彭典刑!不得了啦!”

“何事如此慌慌張張的?!”

跑在前頭的軍士抹著眼淚:“李校尉出事了!”

“李校尉?李校尉如何了?”

“死了!死在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