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聖舍利

“叮鈴——”風起,鈴動。心也動了。

“這世界,真的盡是魑魅魍魎。”法照淡淡地說。他胖胖的身體盤坐著,圓鼓鼓的眼睛盯著牆上的畫。盯著畫上被草叢淹沒隻露一對角的水牛。

“先前,貧僧從未想過會發生此種事,從未想過我等會淪落到此境地。貧僧以為自己的一生,青燈古佛,喃喃經聲,歸為塵土,便是寂靜。但因緣際會,就成了如今的樣子。”

眾人看著這個胖和尚,被他的表情觸動得沉默了。作為一個修行人,胖和尚法照的心,此刻已經淪陷在世俗的沼澤裏。

“貧僧師兄弟三人來自白馬寺。”法照直起身子,瞬間恢複起高大威嚴,“自漢以來,敝寺已經五百年風雨,實乃天下第一寺,崇高無比。貧僧自幼父母雙亡,寺裏長大,八歲出家,一直安安靜靜做著和尚。

“白馬寺自建寺以來,便是皇家寺院。五百年中,小劫無數,大劫有三:一是漢初平元年,袁紹聯軍包圍洛陽,將城周圍兩百裏以內的房屋燒毀殆盡。白馬寺也毀於戰火,燒得瓦礫全無。後雖經過曹丕等的修繕,但又於晉永安元年,司馬顒部將張方攻入洛陽,燒殺掠奪,戰亂兵火中,敝寺又成為焦土。第三次,就是九年前的大亂,本寺遭燒殺洗劫,破敗不堪,寺不成寺,僧不是僧。”法照話語傷悲,聽了令人歎息,但眾人不明白他為何要說白馬寺的曆史。

“本寺傳承五百年,有一個不傳之秘,也是一代又一代僧人用生命守護的不為人知的秘密。”法照看著大家,幾乎是一字一頓道,“因為這個秘密,盡管朝代更迭,敝寺卻始終沒有逃離位高權重者的覬覦。”

房間裏的呼吸開始加重。

“敝寺……”法照站起來,走到大殿門口,看著天空,“敝寺有一件聖物,自天竺而來,一直在寺中,不為外人知。”

“天竺來的聖物?”楊衒之表情變得激動起來,他似乎猜到了什麽。

法照垂下頭來:“舍利,佛的真身舍利。”

“佛舍利?”眾人一片驚呼。

獨孤信雙手合十道:“大師,我聞佛陀入滅前,囑咐弟子收集舍利並且造立塔廟,使得後人在見到佛塔時能思慕如來的造化。佛入滅後,弟子們依照囑托,架起香木焚化佛陀遺體。荼毗後,弟子從灰燼中得佛舍利八斛四鬥。後來,天竺八國爭分舍利,廣為供奉,使得聖物分於天下。佛法東傳,也有舍利入得我東土。自漢以來,便有不少大寺供奉之,但我從未聽說過白馬寺有佛舍利呀?”

法照回禮道:“將軍,貧僧一個修行人,自然不會說謊話。敝寺的這枚佛舍利,和其他任何佛舍利都不同,而且獨步天下!”

“獨步天下?不都是佛舍利嗎?”李苗在旁邊問道。

法照嗬嗬一笑,坐下,道:“根據本教典籍記載,佛荼毗後,得舍利無數。這些舍利,分為兩類:一類乃是如五色珠般光瑩堅固的珠狀舍利子,世間現身的大多所謂的舍利,便是此種;還有一類是未燒盡的遺骨殘片,可以確定的有四顆牙、一截手指骨、兩根鎖骨、頭骨及幾根頭發。這類才是真正的舍利。

“舍利子多,真身舍利少,不過這寥寥幾件。而真身舍利中,隻有一塊頂骨舍利,不但最大,而且呈五色,珍貴無比。

“佛舍利中,最珍貴的便是這頂骨舍利。佛寂滅後,天竺八國興兵,就是為了這塊舍利,但當時這塊舍利就不見了。其後長久的年月裏,無數人都在尋找這塊舍利,為此天竺戰亂不斷。可誰也沒有想到,在經過佛弟子的秘密保護之後,這塊佛頂骨舍利被放入一匹白馬背上的經夾裏,輾轉萬裏來到了東土。”

說到這裏,法照頓了頓,道:“諸位,你們覺得敝寺為何叫白馬寺?”

獨孤信幾乎未加思慮:“這很多人都知道,當時高僧西來,白馬馱經,漢明帝便以白馬寺命名之。”

法照大笑道:“這故事蒙騙了無數世人。諸位可想到,漢明帝費盡百般心機,派出使者遠赴西方不辭萬苦才迎請佛法歸來,這寺名難道會用一匹白馬的名字來命名嗎?!”眾人被法照獅子吼一般的高亢聲音震得耳膜嗡嗡直響。

“南無!”法照宣了一聲佛號,高聲道,“取名白馬寺不是因為白馬馱經,而是因為白馬背上馱的乃是本教至高聖物——天下唯一一塊佛陀的頂骨舍利!”

“既然如此,那為何不叫舍利寺呢?有如此聖物在此,傳聞天下,佛法自可大盛。”李苗道。

“不是不叫,是不敢叫呀。”法照苦笑道,“如此一塊聖物,就是瞅上一眼就是無限的機緣和福報了。自佛寂滅之後就引得天下大動刀兵,引得各方勢力四處打探。若是亮出來,豈不是給自己找麻煩?”

眾人紛紛點頭。

“頂骨舍利被保存在敝寺後,就成了本寺最大的秘密。知道此事的人很少,但並不是沒人知道。太平時還好,皇家秘密禮拜供奉就是。若是兵荒馬亂之時,那便刀兵相向了。

“袁紹也罷,張方也罷,當年都是為了搶奪頂骨舍利而來,敝寺僧人為保佛骨,赴湯蹈火亦不畏懼。雖寺滅身亡,也始終沒有讓至寶落入歹人之手。”

說到此處,法照臉上露出了悲痛欲絕之色:“天可憐見!這保存五百年的至寶,九年前突然失蹤了。”

“啊?”房間裏驚呼一片。

法照雙手捶地,痛不可支:“敝寺之內,這個秘密一般僧人並不知道。頂骨舍利被交給一群特殊僧人保管,這些僧人代代相傳,若不是寺主,別人是不知的。”

“那大師又是如何知道的?”楊衒之問道。

“貧僧的師父乃是上一任寺主。”法照臉色誠懇。

“大師是那頂骨舍利的守護之人?”

“貧僧不是。師父圓寂後,頂骨舍利被傳給了另外一人守護,當時敝寺已經破敗不堪了。”法照抬頭看著楊衒之,道,“大人,那個人的名字想必你也聽說過了,正是他,讓聖物突然之間蹤跡全無。”

“難道是……”楊衒之睜大眼睛。

法照點頭:“是的,丟失聖物的人正是敝寺寺主圓空!”這個名字,讓楊衒之、獨孤信、李苗等人為之愕然。

“據劉白墮所說,九年前,也就是洛陽大亂的那一天夜裏,圓空和樊元寶在一起幹了一件怪事,滿身是血。後來樊元寶和圓空進了洛陽城……”

“此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圓空。”法照打斷楊衒之的話,聲音顫抖道,“當時,頂骨舍利就在圓空身上!”

“那就是說,這無上聖物的下落,隻有圓空知道了?”楊衒之大聲道。

法照苦笑:“但他已經不知去向。”

“可惜了,如果樊元寶沒死,說不定他知道圓空的下落,說不定是他殺了圓空呢。”李苗痛恨道。

法照搖頭:“樊元寶知不知道圓空身上有舍利貧僧不曉得,但說圓空是唯一知道舍利下落的人則是肯定的。”

獨孤信站起來,道:“大師,我有一事想問,當年圓空和樊元寶到底在那晚幹了什麽事?”

獨孤信的問題,也是大家想知道的問題。一個是白馬寺的寺主,聞名天下的高僧。一個是殺人不眨眼的強盜,心黑手辣。這兩個人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塊,怎麽可能會成為夥伴?而且還同謀。更關鍵的是似乎是殺人越貨。那晚劉白墮看到圓空、樊元寶全身是血,樊元寶不但背著金銀,還殺了圓空身邊的僧人。

那一晚,圓空和尚和樊元寶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諸位,貧僧不知。”法照無力地搖了搖頭,“這件事情,就連法覺都不知道。他雖然是圓空的秘傳弟子,但對圓空所作所為也是一無所知。即便是那樊元寶,他也僅僅有一麵之緣。”

聽到法照此言,楊衒之眯起了眼睛,道:“大師的意思是,法覺認得樊元寶?”

法照道:“這事貧僧問過法覺,圓空最後離開白馬寺的那晚,他說他在寺主室外見到過一個大漢,圓空說他叫樊元寶。”

楊衒之激動了起來:“這麽說,法覺很有可能認識樊元寶,而且極有可能是為師報仇殺了他。”

“這個貧僧就不知了。”法照雙手合十,麵露悲傷,“可惜法覺被害,他若不死,倒是能問出來。”

眾人這時才想起話題已經岔開了。

“大師,你之前說道品二人對你們早就處心積慮,是怎麽回事?”楊衒之問道。

法照侃侃而談:“圓空寺主失蹤以後,佛頂骨舍利也丟了。此聖物乃是白馬寺生存的關鍵,它在,白馬寺就在。它沒了,白馬寺就沒了。所以貧僧和法覺不得不暗自商量,偽造了一塊和頂骨舍利差不多的假舍利,暫時將寺中知曉此事的僧人瞞過。

“同時,貧僧師兄弟三人也千方百計尋找圓空的下落。但皇帝西奔長安,高歡進攻洛陽,白馬寺也被一把火燒了。僧人不是被殺就是被劫走,偌大的白馬寺僧去寺空。為了尋找頂骨舍利,貧僧師兄弟三人忍痛離開敝寺,成為雲遊僧,四處打探圓空的下落,可惜始終無果,最終還是回到了洛陽,因白馬寺已毀,所以隻得棲身這永寧寺。

“道品和道弘二人,比貧僧等早來。寺主有疾,他便一直以主人自居,貧僧三人在此,不過是客。原先同為佛門弟子,也算是和氣。可有一晚他們看到了我等攜帶的那塊假舍利,誤以為真,自此之後便每時每刻都有搶奪之心。”

楊衒之聽完了法照的陳述,沉默了下道:“那假舍利,在你們三人誰之手?”

“法覺手裏。”

“好。好極。”楊衒之微微一笑,“先前法覺屍體被偽裝成自死假象,無意間禪坐之姿讓凶手露出了狐狸尾巴。現在又有了足夠的殺人動機,有此兩點,恐怕足夠了。”

言罷,楊衒之臉上的微笑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冷若冰霜的沉肅:“來人,帶道品和道弘!”

即便天氣再寒冷,道品也依舊是一身單衣。白色的內衫外罩黑色的緇衣,高級的絲綢,上麵用金線繡著朵朵荷蓮花。他端坐在大殿的蒲團上,唇紅齒白,雙眸炯炯。身上的那種典雅、高貴,完全是從骨子裏散出來的。他若是在朝堂,定然飛黃騰達,可惜是個僧人了。楊衒之心中暗道。這種人,於此亂世,就像鶴立雞群,彌足珍貴。

但一想到道品可能就是凶手,多多少少讓楊衒之感覺到莫名的失落和悲傷。

“貧僧沒有殺人。”道品打開折扇。

竹枝扇骨,白卷為頁,其上用墨筆繪著一隻孤鶴。一隻兀立在斷崖邊的孤鶴,昂首向天,聲動九霄。

“貧僧亦沒有殺人。”坐在道品身後的道弘也大聲道。

楊衒之早料到他們會有如此回答。任何凶手都不會承認自己是殺人犯的。

“二位師父,你們昨晚後半夜,都在幹什麽?”楊衒之微微一笑。他不想再分析案情,所有的情況自己了然於胸,需要的隻是檢驗。如果道品和道弘無法證明自己昨晚在案發時間置身事外,那就足以說明問題了。

“昨夜後半夜……”道品皺了皺眉頭,聲音停頓了下來。

“說!後半夜在幹嗎?”法昌憤怒地吼道。

道品轉頭去看牆上那幅古畫道:“後半夜,貧僧和道弘師兄在多羅大師那裏。”

“在多羅大師那裏?整夜都在那裏嗎?”楊衒之心頭不由得一驚一喜。驚的是若道品的話是真的,那表明道品和道弘二人案發時間不在現場,凶手另有其人。剛剛有的線索又斷了,案情也就再次陷入了謎團。喜的是道品若不是凶手,那再好不過。他這般風姿的僧人,世間少有,懲之可惜。

“是的。整夜都在那裏。”道品淡淡道。

“在多羅大師那裏幹什麽?”

“向大師請教佛法。”

“什麽佛法?”

“關乎修行,不便透露!”道品始終神情不變,寵辱不驚。

所有人都望向了楊衒之。

楊衒之整理了一下衣袍,站起來,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們就隻好去多羅大師那裏求證了。”

一行人離開官舍大殿,浩浩****走向胡僧院。路走了一半,走在最前頭的李苗就停了下來。

“大師怎麽跑到那裏去了?”李苗昂頭指著上方。

眾人齊齊昂頭。高高的鼓樓上麵,多羅大師坐在傾塌半邊的簷角下,麵對著那個破損的大鼓,背影蕭瑟。

“你們在此等待,我上去。”楊衒之提袍登樓。

“我陪司馬一塊兒。”獨孤信跟上。

二人沿階向上。這建築,呈正方形。算是永寧寺占地麵積最小的建築了。但依然高十丈有餘,通體皆用黑石壘成,裏麵搭就木樓、木梯,飛簷朱漆,靈動而威嚴。

由於多年沒人打掃,通道裏灰塵很大。楊衒之、獨孤信二人小心翼翼地爬樓,木質樓梯在腳下嘎嘎作響,很快就氣喘籲籲。

“多羅大師不是腿腳不便嗎?怎麽跑到這裏來了?”獨孤信低聲道。

楊衒之搖了搖頭,他怎麽會知道。花了一炷香的時間,二人終於來到樓頂。鼓樓從一層開始,往上愈來愈小,逐漸收縮。到了樓頂,僅僅邊長丈餘的一片地方,隻能放下那枚巨大的牛皮鼓。

頂上極寒,大風呼嘯,灌入那鼓的空洞之中,發出嗚嗚的顫音。多羅大師坐在鼓下,長眉白髯飄飄,低頭輕聲念動咒語,身上的白袍被風吹得高高鼓起,如同一片枯葉,隨時都有可能被吹落下去。

“大師……”楊衒之雙掌合十,正要問多羅他在這裏幹什麽。多羅大師身形不動,以眼神示意楊衒之不要說話,口中咒語不斷。

楊衒之和獨孤信相互望了一眼,算是看明白了:多羅大師誦經的對象竟然是一隻黑鴉。一隻碩大的黑色烏鴉,跌落在牛皮鼓下,鼓麵上一道殷虹的血跡,格外醒目。

想到之前見過的場景,楊衒之和獨孤信都明白,這隻烏鴉恐怕十有八九是飛行中撞死在鼓麵上。

仔細想來,這實在是件奇怪的事情。烏鴉這種鳥,雖然不討人喜歡,但並不傻。恰恰相反,它的聰明和敏感是鳥類中少有的。那麽大的一麵鼓,烏鴉不可能看不到,卻撞死在上麵,怎麽不奇怪呢?何況這種事情,楊衒之和獨孤信已經不止一次見到。也正因為這原因,楊衒之和獨孤信在看清楚多羅大師的動作之後,越發好奇起來。

多羅大師似乎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隻烏鴉身上,那隻撞斷了脖子、屍體僵硬的烏鴉,羽毛被風吹得卷亂,毫無生氣。

多羅大師的誦經聲,此起彼伏,如同一場連綿大雨。然後,他緩緩伸手,拾起烏鴉屍體,放置於手心之內。另一手掌覆上。接著,雙目微閉,誦經聲驟然增大,如同虎嘯龍吟,獅子悶吼。

那聲音讓獨孤信和楊衒之耳膜發緊,幾乎承受不住。

“南無!”在聲音達到頂峰時,誦經戛然而止。

大風之中,多羅大師合在一起的雙手前伸,然後輕輕一拋——那隻烏鴉,那隻已經死去的烏鴉,振動翅膀,高叫一聲飛了出去。

不管是楊衒之還是獨孤信,被眼前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

“大師,那隻烏鴉……竟然活了?!”獨孤信驚道。

“活了嗎?”多羅大師看著飛遠的烏鴉,笑,“或者還是個死的。”

“大師神法,起死回生,讓人佩服!”楊衒之恭敬道。

“不過是個幻術而已。”多羅大師艱難地轉過身體,麵對二人,“對常人而言,世間最大的事莫過於生死。其實,哪有什麽生死呢,生就是死,死就是生。人生不過是幻象,一切都是幻象。佛經雲:‘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空法非過去、非未來、非現在。’你見到的未必是生,也未必是死。”

“我等蠢笨之人參透不出。”獨孤信笑了笑,“敢問大師方才所念的是何咒語?”

“陀羅尼。”多羅大師揚了揚手,“你們來這裏,是有事情找貧僧吧?”

楊衒之點頭,在多羅大師對麵找塊地方坐下,道:“的確有事。敢問大師,昨夜做了什麽?”

“又有人死了?”多羅大師淡淡道。

“嗯。”

多羅大師搖了搖頭,露出一副極為無奈的樣子,“貧僧昨夜傳法。”

“就你一人?”

“傳法當然不是貧僧一人,道品和道弘二人與貧僧一起。”

“傳何法?”

“事關修行,無法透露。”

“傳到何時?”

“自子時一直到天初亮。”

楊衒之算了一下,如果道品和道弘的確在這個時間與多羅大師在一起,那麽他們是沒有跑去殺死法覺的可能的。

這個結果,讓楊衒之和獨孤信麵麵相覷。原本的線索,又斷了。

“大師說昨夜向道品、道弘二人傳法,有何證據?”楊衒之有些不甘心。

“大人認為貧僧說謊?”

“不敢。但必須得求證,畢竟事關人命。”

“要證據也容易得很。”多羅大師沉吟了一下,“昨夜貧僧傳於道品、道弘的法,需要四個時辰。此法歸屬於苦、集、滅、道中的苦法,傳法時,每半個時辰就要於脊背之上以火香烙之,大人可去查看。”

二人聽了,趕緊站起來,道聲“謝了”,轉身下樓。

“大師,還有一事,我很好奇。”獨孤信想了想,又掉回頭來。

“且說無妨。”

“大師雙腳不便,如何上得了這高樓?”

多羅大師笑著指著樓下。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獨孤信看到在鼓樓的廢墟下,瘋瘋傻傻的醜奴正輪著大斧劈砍柴火,想必是他背多羅大師上來的。

“是不是覺得他很可憐?”多羅大師淡淡道。

“的確。”

多羅大師搖了搖頭:“眾生皆自以為聰明,其實不過是傻之又傻。我執太重,不是好事,活得太清醒,亦不是好事。反倒是傻子,世間熙熙攘攘與他毫無關係。這樣的人才是解脫。”

“依大師的意思,我們難道都應該去做傻子嗎?”

“瘋傻者,即非瘋傻,而名瘋傻;聰慧者,即非聰慧,而名聰慧。是故不以三十二相見如來。何以見如來?所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多羅大師淡淡道。

獨孤信想了又想,捉摸不透多羅大師此話的含義。

多羅大師哈哈一笑:“貧僧一番胡說八道而已,將軍不必在意,且下樓去吧。”

兩個人匆匆下樓,一個滿臉興奮,一個愁眉苦臉,讓在樓底下等候多時的眾人覺得分外奇怪。

“大人,怎樣?”李苗走上前來道。

“回官舍再說。”楊衒之搖了搖頭。

官舍大殿,楊衒之對道品、道弘雙手合十:“方才我問了多羅大師,大師也言昨晚的確跟你們在一起。不過事關重大,需驗證一番,還請兩位見諒。”

“無妨。”道弘頷首,“且不知大人要如何驗證?”

“彭樂,脫下二位師父上身僧服,我要驗背。”楊衒之道。

“驗背……”彭樂聽了這二字,摸不著頭腦,從來沒聽說過驗背的,“小的粗人一個,怕髒了佛裝,還請二位自便吧。”

道弘倒是爽快,站起身來,三下五除二脫了上衣,將背部轉向楊衒之。他脫下衣服的瞬間,大殿裏響起一陣吸氣聲。

獨孤信等人的眼睛也都驟然睜大——道弘上身,遍布疤痕,縱橫交錯,密密麻麻,有的極深,隱可見骨!這樣的疤痕,這幫軍士最清楚了,幾乎全是刀劍之傷。這個和尚,到底遇到過什麽事?就是曆經生死、刀口搏命的他們,也不會擁有這樣的傷。

楊衒之的目光卻盯上了道弘的背。那寬厚的背上,從脖頸延伸向下,八個圓點傷痕均勻排列,有的焦黑一片,有的紅腫,有的還在微微滲血。

楊衒之對彭樂嘀咕了幾句,彭樂走到道弘後麵,湊上去仔細看了會,轉過來衝楊衒之點頭:“大人,的確是燙傷,而且從傷痕處皮肉的受損和自愈程度來看,的確有四個時辰的時間。”

“嗯。”楊衒之轉臉向道品,示意該他了。

道品卻不似道弘這般幹脆利索,緩緩站起來,俊白的一張臉漲紅無比,遲遲不願意脫下那身精致的僧衣。

楊衒之明白,道品這和尚,風雅無比,也自然講究。麵對一屋子的粗陋軍士,他不太好意思將自己的軀體**於眾目睽睽之下。

“李校尉,幫道品師父一下。”楊衒之笑道。

李苗來到跟前,出手如電,扯掉了道品的腰帶。道品驚呼一聲,嚇得夠嗆。

“叮當——”一個小小物件從道品身上掉下來,落在李苗腳下。

“我粗手粗腳,師父不要見怪。”李苗彎腰撿起那物件,正要遞還給道品,目光落於其上,突然身形驟停,瞠目結舌,繼而一把扯住道品,高舉起手中那物,幾乎是吼著道:“這東西,你哪兒來的?!”

那是一個小而扁的金環。大魏國為鮮卑拓跋氏所建,原本就是遊牧民族。所以在配飾上和中原地區有很大區別。這種金環,直徑約莫一寸,純金打造,光燦炫目。金環表麵用極細的陰線刻著一組圖案:一頭健狼捕獲了一隻肥碩雄鹿,雄鹿拚命掙紮,悲觀絕望,但難逃那健狼的血盆大口。

這金環不管是圖案還是形製都是典型的鮮卑風格,製作格外精良。那栩栩如生的圖案絕非一般匠人能刻鑿出來。

不過,即便如此,李苗的反應也有些過於激動了。這個平日裏沉穩如山的校尉,似乎對這枚金環極感震驚。

“李校尉認識這金環?”道品伸出手要拿回自己的東西,被李苗擋了回來。

“這金環,你哪兒來的?!”李苗吼道。

道品微微皺眉:“這個很重要嗎?”

“快說!”

道品無奈道:“貧僧也不知此環來曆,隻不過似乎從小就在貧僧的身上,佩戴已有多年。”

“你自己的?”

道品解釋道:“貧僧由師父撫養長大,這金環的來曆隻有他知道,不過師父他老人家已經圓寂。”

李苗雙目炯炯,仔細地在道品的臉上打量了片刻,又看了看手中的那枚金環。身體微微顫抖,臉色漲紅,搖頭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那聲音中帶著震驚,似乎也帶著無限的喜悅。

“如果李校尉喜歡,這金環送你罷。出家人對這些俗物並無戀念之處。”道品笑道。

“不可!”李苗大叫一聲,覺得自己聲音過大了,臉色一紅,努力恢複常態。雙手將金環遞給道品,鄭重道,“自身上的東西,怎能隨意送人!”

“貧僧知曉了。”道品接過金環,收入袖中,然後脫下了緇衣。

雪白的軀體,展現於眾人眼前。和道弘的滿身傷疤不同,道品的上身溫潤無瑕,肌肉健碩,充滿了年輕人的朝氣。而在其背上,也赫然留下八個火香烙燙過的傷口。

“來人,將道品、道弘師父帶下去吧。”看到這傷口,楊衒之跌坐了下來,無力地擺了擺手。

有軍士來,帶走了道品和道弘。

“有人證,有物證,此二人昨夜的確是和多羅大師在一起。”李苗道。

獨孤信:“那就說明他們不可能是殺法覺的凶手。”

“另有其人。”楊衒之看著牆上的那幅古畫,“而真正的凶手,就像畫裏隱沒在草叢中的水牛一樣,看不清尊容呀。”

獨孤信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茶,道:“總會弄清的,水牛固然看不清身形,但也露出了一雙牛角。不過,相比之下,我更對今日的李校尉感興趣。”

“我?”李苗詫異地指了指自己。

“金環。道品的那枚金環。”獨孤信叉起手,看著李苗。

楊衒之也笑:“是呀,看來李校尉對那金環情有獨鍾。”

“慚愧。”李苗苦笑連連。

獨孤信擺手,說道:“李校尉不是那見金銀眼開的人,為人也穩重,一枚小小的金環卻讓你當場失態,難道你曉得它的來曆?”

李苗低著頭,看著蒲團上的花紋。

“這件事情,說來話長。很多年來,在下從未告訴過別人。”良久,他沉聲道。

“此處隻有我等幾人,你盡管放心,定不會傳於外人之耳。不過李校尉如不願說,也沒關係。”楊衒之笑道。

“兩位大人,這永寧寺,實是在下的傷心之地。”李苗抬起頭,雙目中已經閃露出淚光。

楊衒之和獨孤信直起身子,聽他訴說。

“我不是洛陽人,家在北秀容。父親乃是契胡部的小酋長……”

“契胡部?那豈不是……”楊衒之大驚。

李苗笑笑:“是的,我們的首領是爾朱榮。”

李苗繼續道:“父親和爾朱榮關係極好。在下十歲就在爾朱榮殿前效力,封為親衛。十五年前,爾朱榮揮軍攻入洛陽,我也在陣中。”

“那是一場劫難呀……”同樣在爾朱榮軍中效命過的獨孤信感歎道。

李苗歎了口氣:“大軍勢如破竹攻入洛陽,爾朱榮狼子野心,將朝廷文武大臣兩千人全部斬殺。又將太後和幼帝裝入竹籠沉在黃河裏,本來想自己稱帝,被勸阻之後才立了孝莊帝。

“當時,爾朱榮大權獨攬,操控整個朝政。孝莊皇帝不過是個傀儡,而且隨時性命不保,所以拚命尋找機會除掉爾朱榮,以恢複皇家的權威。”李苗眨了一下眼睛,“而孝莊皇帝的舉動,爾朱榮一清二楚,為了牢牢控製皇帝,爾朱榮派我帶人監視,並且跟我說:若有異動,隨時可斬殺之。

“在下原先對爾朱榮忠心耿耿,但自進洛陽之後,爾朱榮所作所為令天下人憤恨。在下也失望至極。此人狼子野心,粗暴嗜殺,若他成了天下主,恐怕世人苦也。而爾朱榮讓在下監視的孝莊皇帝則是另外一個模樣。”

說到這裏,李苗的眉頭舒展了開來,甚至帶著一絲笑意:“姿貌俊美,勇力矯健,關愛下人,和藹可親,實在是一位明君。在下不過是個粗人,但聖上對我禮遇有加,以友待之,從無鄙視。所以,兩相比較之下,我自然在內心上就傾斜到了聖上這一邊。

“當時爾朱榮將聖上囚禁在深宮之中,不準其離開一步。一日,我去給聖上送餐食時,見聖上麵有淚痕,不免問之。聖上知我是爾朱榮的人,但仍推心置腹於我。

“他是個聖明之君,明白自己已經岌岌可危,能征善戰之軍幾乎全部聽命於爾朱榮。隻要他一動手指頭,自己便無還手之力;朝中,要害職務皆由爾朱榮黨羽把持,連自己身邊的守衛也全是爾朱一黨;至於疆域,爾朱一族控住天下大半,自己唯一能爭取的隻有京師附近,可謂窮途末路,祖宗江山淪於爾朱榮之手是遲早的事。

“當時聖上不顧九五之尊跪拜於我,懇求我幫助他鏟除奸賊,恢複祖宗社稷。”李苗說到這裏,潸然淚下,“大魏昔日何等榮光,自神武、太武、孝文以來,皇家何曾有過如此之恥!自那日起,在下便肝腦塗地站到了聖上那一邊!”

看著義憤填膺的李苗,獨孤信和楊衒之肅然起敬。

“接下來,在下就一麵搪塞爾朱榮,一麵暗地裏為聖上走動,替他聯係內外、稟告消息。終於在如此危局之中,等來了機會。”李苗緩緩站起來,來到大殿門口,昂頭看天,“那一日,真是痛快呀!”

獨孤信和楊衒之自然知道他說的痛快是什麽。

“那一日,孝莊皇帝招爾朱榮進宮,斬奸賊於殿堂之上,並將其餘黨一同砍殺,大赦天下,百官欣喜,百姓歡呼。可謂天下震動!”獨孤信也曾親眼見過那場麵。

“可惜呀,當時爾朱兆不在其中。”李苗懊惱道。

爾朱兆是爾朱榮的弟弟。

“爾朱榮死後,爾朱兆公開叛亂,率軍攻洛。聖上雖然聖明,但勢單力薄,洛陽空虛,叛軍一鼓而下,聖上和後宮女眷、太子皆落於賊手!

“爾朱兆狡猾異常,唯恐皇宮之中還有為聖上暗中奔走的人,便將聖上、太子等囚禁在了這永寧寺!”李苗指了指西北方向,“聖上被囚禁在行宮之中,而太子和後宮就囚禁在這官舍!

“我那時,身份還沒有被識破,爾朱兆與我自小有交情,所以對我絲毫不懷疑,令我為統領。我雖有心救聖上,但爾朱兆安排得滴水不漏,我也無可奈何。那段日子,也是這般寒冷,這般大雪紛飛。”李苗昂頭看雪,淚水自臉上滾落,“爾朱兆對聖上恨之入骨,聖上在此過的真乃非人的日子。寒冬臘月裏,聖上央求一塊頭巾取暖都被斷然拒絕,隻能摟著根冰冷的鐵鏈,哆哆嗦嗦度過漫漫長夜。

“幾日之後,爾朱兆命令將聖上押送到他的老巢晉陽,我一心想和聖上同去,暗中照顧他。但聖上深知自己此去凶多吉少,更無翻身的可能,他告訴我他死就死了,可有一人不能死。因為那人寄托了他全部的希望。”

說到此處,李苗捶胸頓足,號啕大哭:“聖上長跪拜我,令我留在這永寧寺中照顧太子,讓我無論如何也要保住他的血脈,隻要太子在,大魏就有翻身的可能。即便是他死了,也能瞑目於九泉。

“他早已經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這些年來,隻要想到那時的他,我便生不如死!他可是聖上呀!”李苗悲慟無比,擦幹了眼淚,“第二日清晨,聖上就被押走了。臨走時,他偷偷塞給了我一件東西,告訴我他身上已經沒有任何貴重之物,隻有這件東西他從未離身。‘李卿呀,你我君臣一場,多蒙你照顧,此次一別,恐怕就要陰陽兩隔。朕不能給你權貴,隻有這東西給你,算是個念想吧。’聖上當時如此對我說。

“我不肯收!聖上望著官舍,長歎說:‘你既不要,就給太子吧,他還年幼,朕不能照顧他了。’”李苗吸了一口氣,接著道,“我們君臣二人,就那樣匆匆別過。聖上走後,我來到官舍,也就是在這間屋子裏,把那件東西,拴了根紅繩,親自掛在了太子的脖子上,當時太子隻有四歲。那是一枚刻著狼捕鹿圖案的金環。”

楊衒之和獨孤信同時站了起來,異口同聲道:“就是今日從道品身上掉下來的那塊?!”

“我仔細看了,不會錯!這金環還是聖上親自畫了圖樣讓我找人打造的。當時剛剛鏟除爾朱榮,聖上高興,說他就是健狼,爾朱榮就是那公鹿,公鹿雖角長,最終還得死於狼口。”

楊衒之、獨孤信二人的震顫心情難以言表。

“李校尉,你的意思是那道品竟是孝莊皇帝的太子?!”楊衒之捂著胸口道。

“不對!”獨孤信擺手,“當年那位太子被摔死在了這永寧寺中。”

楊衒之也點頭。此事天下皆知。

李苗再一次落淚如雨:“聖上被押走的第二日,爾朱兆召集我前去搜捕洛陽城中的叛軍,我便離開了永寧寺。晚上歸來時,像以往那般來官舍拜望太子,一進大殿就見一群宮女抱頭痛哭,問了才知道在我離開之後,爾朱兆命人將太子從鼓樓之上推下來,當場摔死!

“不久之後,噩耗傳來,聖上也沒能逃脫,被爾朱兆勒死在晉陽。當時他才隻有二十四歲!”李苗的淚水已經流幹了,悲愴道,“是我負了聖上!不但沒有陪同他一起去死,更是連他的托付都沒有完成,沒有保護好太子!

“我本想一死了之,後來覺得大仇未報,不如殺了爾朱兆那奸賊再說!所以我離開洛陽,輾轉投於高丞相手下,一直到今天。”李苗將自己的故事說完了,腥風血雨的過程讓人驚心動魄,同時又令人肝腸寸斷、悲傷同情。

“自從離開永寧寺,已經十三年了。太子長什麽樣子我已經記不清,就是聖上的容顏也已經變得模糊。但那枚金環我一直記得,它是我內心深處永遠的痛,想不到今日竟然看到了它,而且就在這永寧寺!”李苗情緒激動。

“你懷疑,道品有可能就是當年的太子?”楊衒之親自給他倒了一杯茶。

“這些都的確很有說服力!”楊衒之道。

“但是後來,我覺得不太可能。”李苗打斷了楊衒之的話。

“為何?”

李苗苦笑:“爾朱兆何等的狡猾,何等的謹慎!他怎麽可能不知道太子的重要性,怎麽可能會讓太子從自己手裏逃了,給自己留下禍根?!所以當年聖上被押走之後,他就命人摔死了太子。”

“會不會摔錯了人呢?”獨孤信想了想,“或者宮女們暗中偷梁換柱,提供了個假的,然後私底下將太子送了出去。”

李苗嘲諷一笑:“大將軍,你覺得爾朱兆是那麽蠢的人嗎?”

獨孤信啞口無語。

“若是繈褓中的嬰兒,剛剛生下,找麵目相似的很容易。但太子當時已經四歲了,容貌俊美,想找個代替品非常難。何況宮女們當時都在監禁之中,看守太子的人更是晝夜不離,無法辦到。此外,那日摔死太子的人是爾朱兆的心腹,也是他最信任的人。除了他之外,還有太子的乳母,是在確定身份之後,才抱上鼓樓摔死的。”李苗一口氣說完,頓了頓,“當年太子的確就是死了,盡管我也希望這個結果是假的,但它是事實!

“或許,太子真的當年就死了,那金環定然被搶了去,輾轉於世人之手,然後到了年幼的道品身上。或許是我想多了。或許……”李苗喃喃自語,站起來,衝楊衒之抱拳施禮,“大人,在下心亂如麻,且回房歇息。”

楊衒之沒說什麽話,任李苗離開大殿。他的背影,令殿上的二人歎息不已。尤其是獨孤信,俊臉蒼白,冷汗淋漓。

“這世上,應該沒什麽比孩子死去更讓人傷心的事情了吧!”獨孤信透過大殿的窗戶,看著鼓樓的剪影。外麵天色昏黃,房間裏也有些暗淡不清。

“懷胎十月,一朝臨產,含辛茹苦,蹣跚長大,天真可愛,中途夭折,豈不心疼?”楊衒之的目光再次落在古畫上,落在畫中那披著蓑衣、倒騎著牛的牧童身上。吹笛子的牧童,不同樣是個孩子嗎?

“大將軍,你和伽藍公主也有個孩子吧?”楊衒之道。

“哦。”獨孤信答應了一聲。

“那故事還請繼續。上次打斷了。”

“是呀,她懷了孕。”獨孤信盤腿坐了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滾燙的熱茶,升騰起變幻的熱氣。

盯著打著旋的褐色茶湯,獨孤信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