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夜行

黃昏時分,天色沉沉,暮雲壓頂,大殿裏即便是點上了蠟燭,光線也依舊暗淡。

“驗明了嗎?”楊衒之喝了口茶,白淨的臉上泛出了一絲困惑之色。

“大人,已經驗明了。”典刑官彭樂道,“人皮一共十六具。從死亡時間上來判斷,最早的有一年半左右,最晚的近兩三日,除了一個胖子、一個盜匪之外,其餘的都是僧人。”

“都是僧人?”獨孤信倒吸了一口涼氣。

“死者衣衫保存很完整,都是僧袍。”

“僧人?”楊衒之揉著太陽穴,看著彭樂道,“就目前供詞來看,彭典刑覺得誰的嫌疑最大?”

“自然是寺中僧人。”彭樂回答得斬釘截鐵,“死者絕大部分都是僧人,足以說明問題。”

“哪個僧人最可疑?”楊衒之又問。

彭樂想了想,道:“慧凝一女尼,體質孱弱。多羅大師閉關又殘疾,寺主寶公重病,那醜奴瘋瘋癲癲,此四人暫可排除。”

“道品與那駱子淵喝茶,雖互為見證,應當存疑。法照、法覺、法昌三人,都說夜半獨自修行,所說不知真假,另有胡僧流支,也有嫌疑。”說到這裏,彭樂聲音加重,道,“不過以小的看來,那道弘似乎嫌疑最大。”

“為何?”

彭樂道:“回司馬,殺死樊元寶的凶手,身手極為了得。這一幫僧人,雖都體格健壯,但相比之下道弘此人習武多年,眉宇之間氣度不凡,定然是高手。”

“彭典刑說得不錯。”獨孤信插話道,“我軍伍多年,深知武人與常人氣息相異。這道弘一言一行,龍行虎步,而且雙目中有冷煞之氣,不但是個高手,而且絕對殺過人。”

“話雖如此說,但沒有證據,不能輕易下結論。”楊衒之又問,“諸人的房間都搜了嗎?”

“搜了。”李苗叉手道,“搜得十分仔細,但沒有發現任何凶器。”

“倒是怪了。”楊衒之看了獨孤信一眼,苦苦一笑,“大將軍,看來我們要在這永寧寺耽擱一段時間了。”

正說著話呢,外麵忽然人聲嘈雜,隱約有爭吵之聲。

“看看是何人鬧事?”楊衒之沉聲道。

李苗應諾而出,很快帶進來個人。這人年紀約在五十左右,皮膚皴裂黝黑,穿著一身灰布短衣,腳上麻鞋,頭上裹著汗巾,倒是樸實得很。

“大人,方才喧嘩者,便是此人。”李苗道。

這人跪倒在地,道:“大人,小的冤枉,實在是軍爺們無理,不讓小的進寺。”

李苗在旁道:“遵大人令,寺內諸人不得離開。外來者也需審問盤查,這人推著一車甕甕罐罐,硬往裏闖,而且不讓軍士打開,故而爭吵。”

那人急忙道:“非是不讓打開,而是那甕罐之中,乃是小的釀的美酒,打開了味道就不對了。”

“真是想什麽來什麽,寺中無酒,天寒地凍。我正想暖酒一壺呢。大將軍,且飲一盞,如何?”楊衒之對獨孤信大笑道。

“司馬美意,自不能拒。”獨孤信也笑。

楊衒之對李苗道:“且取錢於他,將那一車美酒搬來,也分些與眾軍士,喝酒禦寒,不過不能醉酒。”

“謝大人。”眾軍士皆歡呼雷動。

此時,這酒商跪著連連磕頭:“大人,使不得!”

“你這漢子不曉事理!我們喝你酒,又不是不給你錢,你賣誰不是個賣?”李苗怒道。

酒商苦笑:“小的不是這個意思,這車酒,已經有買主了。”

“買主?胡言八道,這寺中都是僧人,誰買你酒?”李苗揚眉。

酒商:“乃胡僧院多羅大師,小的每月送來一車酒,此是定例。”

“多羅大師買你酒?”獨孤信出乎意外。

楊衒之在旁道:“也正常,胡僧修行和中原僧人不同,喝酒不算什麽。你那一車酒,多少甕?”

“約莫二十甕,都是烈酒。”

“二十甕烈酒?便是嗜酒如命的酒徒,一月也喝不下如此多酒。”楊衒之嘖舌,“既是多羅大師的酒,我等自不能取,不過,取一甕嚐嚐,不礙事吧?”

“這個……自不礙事。”酒商無奈道。

李苗出去,抱了一個瓦甕進來。那甕甚大,足可裝上三十斤。

“看來這多羅大師,乃是海量。”獨孤信笑道。

李苗打開甕蓋,一股濃鬱酒香撲鼻而至。頃刻之後,彌漫整個大殿,讓殿裏諸人口水大動。

“且取碗來,大家都嚐一嚐。”楊衒之笑道。

眾人大笑,找來大碗倒上。但見那酒,微微乳白,酒液濃鬱,好比瓊漿,真是佳釀。

獨孤信端起酒盞,聞了聞,大讚:“好酒!我這一生喝酒無數,此等好酒,倒是頭一回見。”

“謝大人美讚。”酒商聞聽此言,很是高興,“別的不說,在這洛陽,沒有比俺這酒更好的了。”

“你酒館何處?日後有機會,我且去討酒喝。”獨孤信笑道。

“回大人,小的名喚劉白墮,家在城西治觴裏。”

沒想到獨孤信聽了這話,很吃驚,急忙道:“可是‘騎驢酒’的那個劉白墮?!”

“正是小的!”劉白墮道。

“大將軍認得此人?”楊衒之見狀,笑道。

獨孤信放下酒盞,大笑:“司馬,諸位,這酒,我們不能喝了。”

“為何?”李苗端著酒,張嘴正要品嚐,聽獨孤信這麽一說,十分不爽。

獨孤信指著劉白墮道:“此人可不簡單呀!當年在洛陽,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就是王公貴族,也爭相禮之,隻為買他一甕酒。”

“這酒這麽好?”李苗很是懷疑。

獨孤信笑道:“你們有所不知,城西退酤、治觴二裏,多是釀酒者。但沒有一人比得上劉白墮。他釀酒,技法神奇,季夏六月,天氣炎熱時,以甕貯酒,於日頭下暴曬十日,其酒飲之香美而醉,大醉後經月不醒!當時京師名頭極盛,稱此酒為‘鶴觴’,又叫‘騎驢酒’。”

“喝了之後,一個月不醒?這有點言過其實吧。”李苗哪裏肯信。

楊衒之笑道:“此酒我也聽人說過,而且我還聽過一件奇事。永熙年中,當時的青州刺史毛鴻賓離開京師前去赴任,此君好酒,赴任之前買了一車,出了洛陽,半路上遇到盜賊,被劫了個幹幹淨淨,盜賊見車上有酒,開懷暢飲。喝後一個個軟癱在地,被一網打盡。據說擒獲之後,這夥人醉了整整十日才醒來,所以又叫‘擒奸酒’。當時人都說:‘不畏張弓拔刀,唯畏白墮春醪’,說的就是此人此酒。”

楊衒之和獨孤信這一番經年往事,讓那劉白墮十分高興,釀酒者,遇見能欣賞自己手藝的人,當然是件樂事。

“小的賤名,讓各位大人見笑了。這酒甚烈,醉後的確能昏睡幾日不醒,不過大人們也是能喝的,隻需以水兌之,無妨,不過滋味就差了些。”劉白墮道。

眾人紛紛取水兌了,溫熱飲下,果真舌頭生津,飄飄欲仙。

楊衒之放下酒盞,道:“劉白墮,此酒非是一般酒,多羅大師再是奇人,一個月也不能喝下二十多甕,他買你酒,何為?”

劉白墮搖頭:“這個小的就不知了。小的認識多羅大師已有好些年,先前小的媳婦性命垂危,還是多羅大師出手相救,才得痊愈。小的感念大師救命之恩,以酒謝之,大師很高興,命我每月送二十甕來。

“當時小的也奇怪,這麽多酒,哪喝得完?不過大師如此要求,小的自當從命,便月月送酒。每次都推進院子,交給流支小師父。下個月來,再將空甕取走。至於多羅大師何用,小的也不知道,不過我猜應該是喝吧,不然拿酒幹什麽?多羅大師真是高僧,這二十甕酒,若是常人,兩年也喝不了!”

“你認識多羅大師多久了?”楊衒之又問。

劉白墮想了想:“應該有九年了。那還是永熙三年,皇帝跑到了長安投奔宇文泰,高歡率軍來到洛陽,把京師遷往鄴城。裹挾幾十萬民眾隨行,當兵的更是在城中搶劫放火,兵荒馬亂。小的媳婦腹部中刀,腸子都流出來了,是大師出手救了小的媳婦。”

“腹部中刀,腸子都出來了,還能救活?”李苗驚道。

“所以說大師是高僧呢,小的也以為媳婦是活不成了。哪想大師接腸縫肚,神仙一般!後來將小的帶到這永寧寺避難,才逃過那一劫,也是那時候,多羅大師喜歡上了俺的酒。”

楊衒之想了想道:“這麽說來,多羅大師九年前就在永寧寺了?”

“嗯。”

“那流支什麽時候來的?”

“一直跟著大師。”

“道品他們呢?”

劉白墮思考了一下:“五年前吧。”

他的說辭和道品自己所說的完全一樣,看來道品並沒有說謊。

“好!我明白了。你且去送酒吧。”楊衒之謝道。劉白墮答應一聲,送酒去了。

此時天色已黑,寒冷異常。匆匆用過了晚飯,楊衒之和獨孤信等分析了會兒案情,依然沒有找到有用的線索。楊衒之提議出去散散步,讓獨孤信同行。

“大將軍,有一件事情我很感興趣,你還沒說完。”兩人徐徐而行,楊衒之對獨孤信道。

“何事?”

楊衒之:“昨晚你所說的那女子呀!多年前在這寺裏遇到,半夜爬樹引弓射你的那位。”

“哦。”獨孤信應了一聲,麵色複雜。

“今日去寺主寶公那兒,寶公說曾經看過大將軍和一位佳人郎情妾意,莫非正是此女子?”楊衒之道。

“慚愧。”獨孤信長歎一聲,“終是我負了她。”

楊衒之明白獨孤信定然有難言之隱,便不說話。

“楊司馬,我這人不喜胭脂俗粉。那夜她引弓射我,真是令我分外驚訝。若論容顏,她傾城傾國。若論身手、豪氣,此女同樣是巾幗英雄。我於雪中和她交手,二十回合竟然不分勝負,差點還被她擒了……”

楊衒之眼珠子差點掉下來:“大將軍武勇蓋世,怎會……”

“一山更比一山高呀。我當時年輕氣盛,怎咽得下這一口氣。便夜夜前去挑戰,慢慢地我們兩人便喜歡上了對方。”說到這裏,獨孤信的臉上浮現出了甜蜜的微笑。

“那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時光。我們在夜色中舞劍、溫酒和歌,我帶她出入洛陽大街小巷看著大千世界,有時縱馬阡陌,登上高山之巔看那朝陽鋪展;有時登上高高的永寧寺塔頂,相互偎依著,看著腳下萬家燈火,頭頂月華如輪……

“我那時才知道,真正的愛,可以讓空間和世間凝固;可以引你穿過漆黑的林地,奔向陽光明媚的人山人海。

“她是個敏感、堅韌的女子,純粹,美麗,就像穀中幽蘭,有著屬於她的純淨天地。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缺失的全部。在她身上,我聞不到血雨腥風,終於聞到了夏日陽光和河流的氣味。

“那時,對於我來說,一切都已變得不重要。功名、權勢、財富,卑微至極,她就是我的全部世界。她一直不肯告訴我她的名字。這樣的時光,足足持續了兩個多月,這永寧寺成了我們的家。我操辦軍務,她便在我的房中看書、寫字、彈琴,累了就蜷縮身體,把臉枕在我的腿上,閉上眼睛就能睡著。睡著時,她那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呼吸深沉。陽光照射在她身上,明亮,溫暖,看著她,我覺得自己的世界從未如此豐腴,接近完美。”

獨孤信已經完全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聲音抖動,渾然忘我。

楊衒之始終都沒有打斷他,事實上,連楊衒之自己都被感染了。亂世之中,如此相愛的一對戀人,就如巨大幻覺中的繁華盛世、花好月圓,難得。

“有一日,一隊禁衛闖入了我的房間,還有一個男人。”果不其然,獨孤信的話語陡然變得冰冷起來,“一個身穿王服的男人,見我和她廝磨如此,勃然大怒,拔劍欲斬我。”

“王服?此人是皇家之人?”楊衒之沉聲道。

獨孤信苦笑道:“此人你也知曉,天下人都知曉,當時,他是平陽王。”

“平陽王?!竟然是他!”楊衒之目瞪口呆。

獨孤信道:“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她是平陽王的親妹妹,永寧郡主,名伽藍。”

楊衒之苦笑:“大將軍,你們二人,真是……”

“自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等待我們的將是一場異常艱難的路。”獨孤信凜然道。

“生在王侯將相家,身不由己命若花,男兒難得善盡終,女兒苦嫁悲白發。”楊衒之感歎道,“王子王女,世人皆以為榮華富貴享用不盡,哪知道他們的苦。”

“她這般身份,不是嫁給皇親國戚、國主王侯,也應該是去塞外做後。而我,當時不過是個小小的將軍,無權無勢。”獨孤信笑道。

“然後呢?”

獨孤信站住,昂頭看天:“我和平陽王一見如故。”

楊衒之絲毫不感到意外,在一旁靜聽。

“當時的他,雖然是平陽王,但國事傾頹,戰亂不堪。堂堂一個王爺,身處政治旋渦之中也隨時都有掉腦袋的風險,所以,他才會躲入永寧寺做出一副不問世事潛心修佛的樣子來麻痹別人,更是麻痹自己。其實,他始終都有一顆問鼎天下的野心。

“他拔劍斬我,伽藍以死相逼。他也無法,隻得和我談判,讓我離開伽藍。我自不從。與其爭論,傾談幾日之後,發現我和他很能談得來,遂皆大歡喜。但對於我和伽藍的事,他從未正麵答應過。”

獨孤信說得似乎累了,頓了頓,又繼續道:“不久之後,孝莊皇帝誅殺爾朱榮,事出突然,洛陽城大亂。我被裹挾在亂軍中出了洛陽。那時,我想回永寧寺,哪怕是死,也要看她一眼,和她道別。但人在軍營,身不由己。我以為我不會見到她,沒想衝天火光裏,見一匹白馬風馳電掣而來。

“她一身素衣,白馬似雪!她看到我,叫我的名字,手持弓箭,射殺任何阻擋她的人。她隻想回到我身邊。”

“你們這是私奔。”楊衒之對這位郡主真是讚歎有加,“得此奇女子,夫複何求!”

“是呀,她的確是想跟著我,拋棄她的一切,拋棄她的尊貴,跟隨我這樣一個前途未卜的卑微武人。”獨孤信道。

“如是這樣,也是幸福。卑微有卑微的幸福。”楊衒之笑。

獨孤信沒笑,麵目悲愴:“亂軍火燒吊橋,我們被阻絕於河岸兩側。隨後,平陽王出現,帶走了她。走的時候,她對我高呼,天涯海角也要跟著我。我潸然淚下,隻是拚命地朝她揮手,告訴她我一定會回到洛陽城。”

楊衒之聽得沉默了。

“後來的事,你也清楚。爾朱榮的弟弟爾朱兆率軍殺回洛陽,俘虜了孝莊帝。在永寧寺裏摔死了太子,後來又將孝莊帝勒死。”獨孤信道。

楊衒之:“那一次,你沒有回來?”

“沒有。當時我已經脫離爾朱氏的軍隊,四處作戰。”獨孤信搖頭道,“很多次,我以為自己就要死了,但一想起我在河岸對她的承諾,就拚命保全這一條性命。我總會想起她的笑,她的那一張臉。

“再後來,高歡擊敗爾朱兆,占領了洛陽。原本的平陽王成了新的皇帝——孝武帝。而她也順理成章地成了永寧公主。”獨孤信苦笑,“至於我,西入隴關,跟了宇文泰。他是我的同鄉,任我為大都督,總管關隴全軍。不久之後,我奉宇文泰之命入朝,回到洛陽。

“我是一路馬不停蹄,晝夜趕路。我是多麽渴望見到她呀。但當我回到永寧寺的時候,裏頭人去樓空,成為公主的她,已經搬進了皇宮。昔日的平陽王搖身一變成了皇帝。他在太極殿秘密召見我,我也是在那裏第一次見到了高歡。當時他身邊陪坐的正是伽藍。”

楊衒之一驚:“你是說……”

獨孤信點頭:“高歡這賊,看上了伽藍。”

楊衒之不忍再聽下去。

“皇帝對我親切有加,更是對高歡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讓伽藍服侍好這權賊。楊司馬,你能體會我當時的感受嗎?若不是伽藍以目示意讓我不要動手,我早拔刀與高歡搏命了!那場酒宴過後,我眼睜睜看著高歡帶著伽藍離去,我的心,已經碎了。”獨孤信淚流滿麵,“夜半我闖進了皇宮,質問皇帝為何如此。他沒有因我的魯莽殺了我,而是在密室裏告訴我他的打算:他不甘心做傀儡,一直在尋找機會殺高歡,但高歡手握重兵,他無可奈何。放眼天下,能與高歡相抗衡的,隻有宇文泰。事實上,宇文泰那次讓我回洛陽,也是秘密與他取得聯係,欲君臣聯手,各取所需。他告訴我,若不是因為伽藍,高歡早就廢了他。而伽藍的性格,若不是為了他這個哥哥,根本不可能去討高歡的歡心,強顏歡笑。

“就這樣,我作為宇文泰和孝武帝的秘密聯絡人,留在了洛陽。我想方設法尋找見她的機會,幾個月後,終於趁她在永寧寺進香的時候,見到了她。我們相擁而泣,訴說著離別之路、想念之苦。但很快就被高歡抓了個現行。”

楊衒之倒吸了一口涼氣:“那豈不是糟了?”

“沒有。”獨孤信大笑,笑得讓人心傷,“高歡,何其奸猾!宇文泰和孝武帝之間的勾搭他早已清楚。我的身份,他也知道。他直言告訴我,他喜歡伽藍,但沒有絲毫的霸占之心,隻是欣賞。他說世間女子皆傾慕他的權勢,畏懼他的殺伐,隻有伽藍,幹淨,純粹,可以讓他在世間的汙濁中看到一片明亮的天空。他從未對伽藍有任何的放肆之舉,相反敬若貴賓。

“他知道我在宇文泰那邊的地位舉足輕重。實際上,我在關隴軍中的威望高於宇文泰,我的去向決定關隴軍的去向。”

“所以,高歡……不,主公拉攏你?”楊衒之道。

獨孤信點頭:“他希望我投奔他,為了伽藍,為了我自己。我這人,一生信義為先,絕對不可能幹這等背信棄義之事。可我明白,高歡這是在要挾我。若我不從,他可以對伽藍做任何事。”

“你答應了?”楊衒之道。

“你覺得我還有別的選擇嗎?”獨孤信自嘲一笑,“我答應了高歡,答應做他的間客。暫時身份不變,將宇文泰和孝武帝的一舉一動稟告與他,適當時機,舉兵附和,屆時整個大魏國都在他的囊中。”

“我不相信,大將軍不是這般的人。”楊衒之斷然搖頭。

獨孤信對楊衒之投以感謝的目光,道:“是的,我隻是假裝答應。實際上,我打算見機行事,隻要有可能,就帶伽藍離開洛陽,回關隴。”

“但這件事情很難辦到。”楊衒之道。

“是。孝武皇帝是伽藍唯一的哥哥。自幼相依為命,她不可能拋棄哥哥。我也隻能暫時拖延。不過那段日子,我們過得很快樂。

“高歡將伽藍還給了我。我們再次回到了永寧寺,但時刻處於監視之中。不過,在這裏,在這梵音法相中,將這亂世都關在牆外。我們可以過我們的幸福生活,直到……”獨孤信聲音顫抖,“直到伽藍有了身孕。”

楊衒之瞠目結舌。

“接著,噩夢就來了。”獨孤信痛苦地閉上眼睛。

說到這裏,楊衒之和獨孤信兩人都沒再說話,默然地靜靜前行著。隻能聽到落雪的沙沙聲。此時,二人已經來到木塔廢墟南的鍾樓和鼓樓之間,位於永寧寺南北大道上。

“咚——”身後上方傳來一聲悶響,是鼓聲。驟然之間發出,聲音沉悶。

楊衒之和獨孤信皆嚇了一跳。回過臉,看到鼓樓頂上,門窗早已**然無存,露出破了巨洞的一麵大鼓。一隻黑鴉一頭撞在了鼓麵上,腦漿迸裂,留下一抹殷紅。

“蠢鳥。”楊衒之搖頭道。

“大人!你們怎麽在這裏,找你好久了。”李苗匆匆而來。不知何故,他沒有穿著往日的甲衣,一身黑袍,腳下生風。

“何事?”楊衒之問道。

“剛剛有個發現。”李苗在楊衒之耳邊嘀嘀咕咕了幾句。

楊衒之變得很是興奮,道:“在哪兒看到的?”

“大佛殿後。大人,要不要抓起來?”

“不要,別打草驚蛇。回去我們好好分析分析。”楊衒之轉身對獨孤信道,“大將軍,我先失陪,外麵雪大,你早點回去歇息。”

獨孤信知道他們有了新的發現,也不再問,點了點頭。楊衒之領著李苗急匆匆回官舍去了。天氣寒冷,獨孤信沿著南北大道向南,一路來到了天王堂和羅漢堂跟前。這兩個大殿,一西一東位於道路兩旁,供著天王和阿羅漢,殿堂黝黑一片。

獨孤信有些累了,打算回房歇息,忽然看見天王殿裏頭一個火把搖搖晃晃。

“何人?!”獨孤信快走幾步,冷喝一聲。

“大將軍,是我。”裏頭走出一人,是彭樂。

“彭典刑?你跑到這裏作甚?”

彭樂連連搖頭:“怪事!真是怪事。”

見他表情蹊蹺,獨孤信微笑道:“怎麽了?”

“大將軍,你看這是什麽?”彭樂遞給獨孤信一件東西。

那是一個小小的布偶,紅布做成,裏頭裝著棉花。腦袋很大,一頭長長的紅發遮住眼睛,獠牙突出,手臂粗壯,張著血盆大嘴,吐出猩紅的舌頭,分明是個妖怪。

“原來是紅妖怪呀。”獨孤信接過來,看著那妖怪布偶,不但沒有驚愕,反而笑起來。

“紅妖怪?”

獨孤信將那妖怪布偶拋了拋:“洛陽的小兒,人人都曉得紅妖怪,怎麽?你不知道?”

彭樂滿臉通紅:“小的生在窮鄉僻壤,哪知道京師的玩物。”

獨孤信笑道:“這些都是洛陽孩童的玩具,往往都是一套,各色妖怪。這紅妖怪,據說專門住在衰敗的寺廟裏。當你夜裏拐過一個牆角或者繞過一棵樹的時候,它就會突然出現在你麵前。如果你是好人,他不過是嚇嚇你,和你開個玩笑。如果你是個壞人,他就一口吞了你。我記得小時候父親也曾經送我一套,我最喜歡的便是這紅妖怪。洛陽人視它為孩子的保護神,也總愛拿它嚇唬調皮的小家夥,有句關於它的兒歌很有名,是這麽唱的:‘紅眼綠鼻子,四個毛蹄子,啪嗒,啪嗒,就來了。’”

獨孤信童心大發,將那布偶妖怪在手中拋了拋,玩了玩,道:“彭典刑,你從哪兒弄到這東西的?”

彭樂指了指天王堂:“今日查了全寺,命案也沒個頭緒。我是越想越焦躁,索性想來天王殿再仔細檢查樊元寶的屍體,本想著說不定會有什麽新發現,結果……”

“樊元寶的屍體放在這天王殿?”

“嗯。我進殿前,恍惚覺得裏頭有人。進去之後,一個紅影從拐角溜掉了,追了幾步,倏忽不見。回到殿裏,在樊元寶的屍體旁邊發現了這個。”

“你說這紅妖怪布偶是在樊元寶屍體旁邊發現的?”

“嗯。先前並沒有。定是那紅影之人留下的。”

獨孤信皺起眉頭:“半夜三更,此人跑去看樊元寶屍體?”

“肯定不會是去拜佛。”彭樂有些懊悔,“可惜沒將那人抓住,說不定就是凶手呢。”

獨孤信捏了捏手裏的布偶妖怪,道:“你看清那人身材了嗎?”

“走得極快,看不清楚,隻覺得是一團紅影。”

“比你還快?”獨孤信不信,正要說話,忽然覺得遠處鍾樓下呼啦一下掠過一道紅影。

“走!”獨孤信身形如電,跑了出去。

“怎麽了?”彭樂跟在後麵。

獨孤信做了個讓他小聲的手勢,腳步卻不停。飛快靠近鼓樓,兩人躲在牆壁下,緩緩挪動腳步,往那紅影落腳處摸去。

周圍一片死寂,隻有雪花落在枯枝上沙沙作響。在這寂靜裏,有人幽幽地說話,不,與其說是說話,不如說是輕哼,或者說是輕輕吟唱——

“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天地……分……上下,日月……民間……苦……”

這聲音清脆,卻古怪。話語裏沒有任何的抑揚頓挫,仿佛說出每一個字都很不容易,就好像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

彭樂緩緩地拔出了刀,半夜三更聽到這樣蹊蹺的聲音,誰都會如此反應。

獨孤信搖了搖頭,指了指前方,示意悄悄摸過去,然後突然襲擊。夜色之下,二人如同狸貓一般,身形挪動,寂靜無聲。那聲音,越來越近。一直在重複剛才所說。

摸索了一陣,二人看到一根巨大的梁木。那是從鼓樓頂上掉落下來的房簷構件,聲音就從後麵發出。

獨孤信向彭樂點了點頭,示意做好準備一左一右撲過去。

“咚——”一聲悶響從頭頂傳來——鼓聲。

那聲音聽到鼓響戛然而止。與此同時,一道紅影從梁木後頭躍出,一溜煙朝北跑去。速度之快,如同離弦之箭,轉眼就不見了蹤跡。

彭樂抬頭望向鼓樓,一隻黑鴉的屍體從鼓麵上滑落。

“這蠢鳥!”彭樂罵道。

“好像……”獨孤信開了口,“好像是個孩子。”

“孩子?”彭樂難以置信。

“雖未看得麵貌,但身材很小,顯然是個孩子。我不會看錯。”獨孤信拋了拋手裏的布偶玩具道,“而且這個紅妖怪也是證明,大人是不會隨身帶著它的。”

“這寺廟裏哪兒來的孩子?”彭樂疑惑。

“有一個,你忘了?”獨孤信站起來,朝北追。

彭樂跟上:“大將軍說的是女尼慧凝的那個小女兒?今日她穿的也是一身紅衣裳。”

北麵就是木塔廢墟,周圍都是空曠地帶。當獨孤信和彭樂來到跟前時,那紅影早就沒了。

二人不肯放棄,圍著木塔廢墟仔細搜索了一番。廢墟上磚瓦、梁柱、巨石、灰土堆砌成山。別說是個小孩了,就是一頭牛鑽進去,也發現不了。

“去那裏看看。”獨孤信直起腰,指了指木塔西北。

那裏是行宮。行宮是永寧寺最為輝煌的建築群。與寺內其他建築截然不同。這裏的一草一木亭台樓閣完全是按照大魏皇宮的格式和規模修建,原本是那樣的富麗堂皇。但多年的兵亂、洗劫、火災,早已讓這裏成了荒廢之地。

二人進了行宮大門,徑直往裏走,穿過假山,來到一汪池水跟前。池名逍遙池,鑿泉而成。裏頭的荷花已經枯萎,趁著落雪,別有風味。旁邊一間大殿,名為禮佛堂,原本是皇家禮佛的場所,現在住著的是宇文未央。殿外有十幾個士兵在把守。

“慧凝的房間在那裏。”彭樂指指另一側。

禮佛堂對麵,也是一座殿堂,規模小了一點,卻樣式輕盈,周圍滿是綠竹,與禮佛堂之間用棧道連起來。棧道下方便是逍遙池的池水。

“此殿名為觀音殿。裏頭原本供奉著一尊白玉觀音,靈驗得很。”獨孤信對這裏很熟悉。

彭樂走到守衛軍士前,低聲說了幾句,然後過來道:“問清楚了,慧凝今晚一直都在裏麵陪郡主聊天,並沒有出去。倒是她那女兒慧琳,剛剛回來。穿著紅衣服。”

獨孤信點頭,帶著彭樂進禮佛堂。卻見燈火之下,宇文未央和慧凝二人正在說著閑話,那女童獨自在一旁玩。

“叔父,你來了。”見到獨孤信,宇文未央急忙站起,笑容燦爛。十六歲的她,在獨孤信眼中還是個孩子。

“我過來看看你。天寒,衣物不少吧?”獨孤信落座,和宇文未央說著話,目光卻放在了那女童身上。

女童一身紅衣,鞋上都是泥,兩隻大眼睛骨碌碌地打量著獨孤信和彭樂二人。

“彭典刑和李校尉安排得很好。叔父,你放心吧。”宇文未央垂下頭,“就是……就是有點想父親了。”

獨孤信微微一歎,繼而笑起來:“沒事,有叔父在,遲早會見到的。”

言罷,獨孤信指著那女童對女尼慧凝道:“這是慧凝師父你的女兒吧?”

“是。”慧凝低頭柔聲道,“叫慧琳。”

“幾歲?”

“快九歲了。”

獨孤信衝著慧琳粲然一笑,揮了揮手,示意她過來。慧琳卻是盯著獨孤信,飛快躲進母親懷裏。

“這孩子平日裏頑皮,見到大人倒是沒了性子。讓大人見笑。”慧凝道。

“孩子而已。”

“貧尼疏於管教,對她太溺愛,加上寺裏頭她也沒個玩伴,所以這孩子野得很。剛剛從外麵跑回來,看看這一身的泥……”慧凝直搖頭。

獨孤信來到慧琳跟前,蹲下身子,拿出了那個紅妖怪玩偶,笑道:“這是你丟的吧?”

“哇……”慧琳見了那紅妖怪玩偶,哭了起來。

慧凝接過布偶,一副無可奈何,打了慧琳一巴掌:“你這孩子,到處亂跑,到處丟東西!你說,這個月都丟了多少個了?!”

慧琳的哭聲,更是大了。

“原來是虛驚一場。”從行宮出來,彭樂哈哈大笑。

獨孤信轉臉看了看身後的燈火,看著被慧凝拽到逍遙池邊踮起腳洗鞋的慧琳。看著她那可憐巴巴的樣子,輕輕一歎:“我那孩子,若是還在,也應該這麽大了吧。”

言罷,獨孤信大步離去。

獨孤信、彭樂二人回到官舍時,見大殿堂上燈火通明。軍士立於兩旁,楊衒之端坐在上,一臉的怒氣。

堂下跪著一僧——小和尚法昌。

“法昌,你招還是不招?”楊衒之威嚴無比。

“大人,小僧冤枉呀。”法昌哭道。

獨孤信被眼前景象搞得有些摸不著頭腦,來到楊衒之跟前,低聲道:“怎麽回事?”

楊衒之:“我跟著李苗回來,為的就是他。”

見獨孤信依然疑惑,李苗解釋道:“這小子撒謊,被我抓了個現行。”

之前李苗憋得尿急,出去方便。見兩個人影鬼鬼祟祟躲在大佛殿東南角的一塊山石後麵嘀嘀咕咕。李苗覺得有問題,便躡手躡腳摸了過去,發現是法覺和法昌二人,而且聽了他們的對話。

法覺似乎是私底下將法昌拉出來的,他的語氣十分憤怒。

“你昨天晚上到底幹什麽去了?!”法覺衝著法昌低低吼著。

“在房間裏修行呀。”法昌說。

法覺冷冷一笑:“修行?我半夜曾經去過你的房間,根本就沒有人!今天他們審問的時候,你說你在房間,我沒拆穿你是不想讓你送了性命。你昨晚到底幹什麽去了?”

在法覺的質問下,法昌變得焦躁起來:“師兄,我去幹什麽不關你的事!我把你交代的事情辦好就行了。其他的事,你別管!”

“翅膀硬了你。行!那我問你,那東西怎麽樣了?”法覺怒道。

“還沒著落。”

“何時得手?”法覺急道。

法昌倒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二師兄,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時得手,我也說不好,反正我答應你的事,就會去辦。”

“正事辦不好,亂七八糟的事你幹得比誰都強。”法覺怒氣衝衝地結束了二人的對話。

李苗聽完之後,覺得發現了線索,立刻稟告楊衒之。楊衒之遂命人把法昌叫了過來。

燈火明亮,照著楊衒之一張沉冷的臉。

“法昌,我問你,先前我問你樊元寶身死當晚你幹什麽去了,你怎麽說的?”楊衒之厲聲道。

法昌嘟囔著嘴,不說話。

李苗冷笑,翻著記錄簿,道:“你說你那晚上共修之後就回到了僧房獨自修行,是不是?”

“是……”法昌耷拉著腦袋。

楊衒之一拍桌子:“大膽的狂徒!既然如此,你師兄法覺為何質問你昨夜去了何處!顯然,你昨晚並不在僧房之中!”

法昌無言以對,沒有搭話。

“說!你是怎麽殺了樊騎尉的?!”李苗冷笑道。

法昌立刻叫了起來:“大人,小僧沒殺樊騎尉,他的死和小僧無關。”

法昌現在十分狼狽。因為焦急,原本青色白皙的麵孔扭曲起來,麵紅耳赤,結結巴巴,大汗淋漓。

但獨孤信閱人無數,憑借自己的直覺,他覺得法昌有可能真的被冤枉了。獨孤信之所有會有這樣的直覺,全是因為法昌的那一雙眼睛。擁有那麽一雙幹淨眼睛的人是不會殺人的。

校尉李苗在步步緊逼:“時間上你撒了謊,在動機上,你殺樊騎尉也完全成立——那天晚上,因為神桑你們倆正麵起過衝突,樊騎尉責罵過你。而在情感上,誰都能看得出來你對神桑十分恭敬,樊騎尉卻砍了它,你恨他。所以晚上借機殺了他,然後還以神桑報應為借口。一切合情合理。”

“大人,看來如果不讓他吃點苦,他是不會招的。”李苗要動刑。

“法昌,你非得逼我對你動刑才肯說嗎?”楊衒之冷聲道。

法昌嚇得癱成一堆泥,聲淚俱下:“大人,你就是打死小僧,小僧也的確沒有殺過人。”

“大刑伺候!”楊衒之怒拍桌子,眾軍士如狼似虎地駕著法昌往廊下走。

“且慢!”獨孤信擺了擺手,“我有幾句話要問。”

眾人停下,將法昌扔了回來。

獨孤信:“法昌,你說你昨晚沒殺人,那你去幹了什麽?”

“這……”法昌嘴唇**了一下,猶豫了一下,長長歎了一口氣。

獨孤信看得出來,麵對自己這個問題,法昌有過短暫的猶豫,然後立刻在自己心中有了決定。

“大人,小僧說的都是實話。小僧昨晚並沒有殺人,但是小僧幹了什麽,實在不能說。”法昌抬起頭,看著獨孤信。

“難道你寧願被他們打死,也不打算說出來嗎?”獨孤信指了指手持軍棍站在廊下的軍士們。

法昌哆嗦了一下,臉色蒼白。他現在十分恐懼,但最終還是鄭重地點了點頭:“是的!這是小僧的一個秘密!”

“我看你是黔驢技窮,死扛呀。大刑伺候,看他的皮硬還是軍棍硬!”李苗揮了揮手,軍士將法昌摁倒在廊下,扒下僧袍,露出雪白的屁股,又粗又重的軍棍高高舉了起來。

這種軍棍,是軍中的大刑罰之一,一棍落下去,若是下手重,筋骨盡斷,終生落下殘疾。

“住手!”眼見著小和尚法昌要有皮肉之苦,一聲清脆的低呼從院子裏傳來。

院門口,拐進來一個人,大步走到殿前,雙膝跪倒在地:“各位大人,他沒有殺人,昨晚……他和我在一起!”燈光照出一襲白袍,照出一張格外俊俏的臉。

“流支?”等看清楚那人麵貌,眾人嘩然。的確是服侍多羅大師的那個小胡僧流支。跪在雪地上,唇紅齒白,身形直立。

“大人,此事和他無關!”法昌見到流支,激動無比,大聲道,“你個笨蛋,趕緊滾出去!滾!”

流支看著法昌,身體顫抖,雙目濕潤,幾欲落淚:“我不滾!”

“你個蠢貨!”法昌破口大罵。

流支:“你才蠢呢!為了隱藏秘密,竟然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這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你敢說,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法昌掙紮著,要撲過去,被軍士摁倒。

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使得事情陡然變得撲朔迷離,楊衒之和獨孤信目瞪口呆。見流支提著僧袍,緩緩地走上了台階,進了大殿,款款而跪。低頭拜了拜,還未說話,臉卻紅了。

“你說法昌,昨晚和你在一起?”楊衒之道。

“是的。”

“整晚?”

“整晚。”

“你們在一起幹什麽?”楊衒之沉聲道。

“我們……我們……”眾目睽睽之下,流支麵紅耳赤,一張俊臉簡直如同熟透了的桃子,身體完全趴伏在地上,雙目蒙著一層水霧,那一副小兒女態,便是女子與之相比也少了幾分韻味。

“你們,在一起幹什麽?”楊衒之見流支支支吾吾,惱怒起來。

“我們,我們……”流支話在唇邊,就是吐不出來。

倒是旁邊的獨孤信看出了這事情的真相。

“這二人,皆生得俊俏無比,一對粉堆玉砌的妙人兒,二十出頭的年紀,年少懵懂,時間長了,互有好感。一個為了守護秘密,寧死也不說;一個為了保護對方,挺身而出,不怕旁人譏笑和白眼。司馬,你難道還沒看出來?”獨孤信低聲道。

“啊?”楊衒之這才反應過來,恍然大悟,指著法照和流支,“你二人果真是……”

“是。”流支直起身子,回答得理直氣壯。

那邊法昌一聲歎息,癱倒在地。

楊衒之很快明白法昌為何寧死都不願意說出自己昨夜幹什麽去了的原因了。

“這一對兒,雖是男兒,可也算是有情有義。”獨孤信對這倆人印象很好。

楊衒之盯著流支,道:“事關重大,口說無憑,你說你們二人昨晚在一起,有何證據?”

流支想了想,道:“我二人昨晚相會在轉輪殿中,談了一晚上的話,互訴心聲,還咬破中指在大殿拐角的一處隱蔽處寫下了誓言,大人不信,盡可派人去查看。”

楊衒之朝彭樂點了點頭,彭樂出去了。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彭樂進來,稟告道:“的確如此,在牆角的一尊神像後方,寫有相伴終生的誓詞,血跡新鮮,確是新寫不久。”

楊衒之這才算相信,對法昌笑道:“法昌,你二人並沒什麽見不得人的,剛才因你不說,差點害了你性命,何苦呢?”

“謝兩位大人。”法昌也羞得臉紅。

“好了,事情都清楚了,也還了你的清白。不過有件事,我得問你,你必須實話實說。”楊衒之的臉色重又凝固。

“大人請問。”

“你和你二師兄法覺談話,法覺問你東西得手了沒有,又問你何時得手,這是怎麽回事?”

“大人……”法昌沉吟了一下,道,“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麽可隱瞞的了。”

法昌坐直了身子:“小僧的二師兄法覺,有個怪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