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荒寺僧

死的人是樊元寶。

屍體從樹上解下來時,他那張原本就十分恐怖的臉已經被烏鴉啄食得麵目全非,露出陰森的白骨。

楊衒之臉色蒼白,坐在椅子上,看著屍體發呆。獨孤信背著雙手,盯著桑樹入神。李苗等人以及眾多士兵都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寺裏的和尚都來了,圍在一起竊竊私語。可以聽到法昌的聲音:“師兄,貧僧昨晚就跟他說了神桑砍不得,會有報應,他硬是不聽,刀斧戮之,果不其然,自吊而死……”

法昌這話,惹得士兵們議論紛紛——

“這神桑真是有仇必報……”

“依我看,肯定是神桑向樊廷尉索命,令其自吊而謝罪。”

“說不定是鬼怪呢。”

一幫人七嘴八舌,隻有彭樂,蹲在樊元寶屍體旁邊,細細檢查。又查看那吊繩,接著走到楊衒之跟前耳語了幾句。

“你可看清?”聽了彭樂的話,楊衒之臉色大變,聲音微微顫抖。眾人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到了他身上。

彭樂點點頭:“司馬,屬下是典刑官,驗屍絕不會出差錯。”

楊衒之站起,來到屍體近前,親自檢查了一番。又走近古桑,繞了幾圈,昂頭看了又看。甚至彎腰跪在樹根處,凝視昨夜古桑被樊元寶所砍傷口處流出來的紅色**。

“司馬,屬下方才嚐過了,的確是血。”彭樂補充道。

楊衒之點了點頭,站起身,目光盯上了古桑上頭巨大的空洞。

“大師,我有一事詢問。”楊衒之轉臉對道品道。

道品臉色淡然:“將軍請講。”

“這古桑上頭的空洞,有多大?”

道品沒料到楊衒之會問這種問題,不由得一愣。

“很大。”法昌走過來。

“能容得下一個人嗎?”楊衒之問。

法昌撓了撓光溜溜的腦袋:“應該可以吧,貧僧上個月放紙鳶,有兩臂之長,就落在了那樹洞裏,裝個人應該綽綽有餘。”

楊衒之臉色沉凝地衝軍士揮了揮手:“來人,將這桑樹給我攔腰劈開!”

啊?!

聽了這話,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知道楊衒之葫蘆裏賣什麽藥。

“沒聽清嗎?司馬讓你們把樹劈開!”李苗厲聲道。

眾軍士齊聲領命,找來斧頭,將那古桑團團圍住。大斧砍下,木屑橫飛。

“楊司馬,你這是……”獨孤信此時還蒙在鼓裏。

楊衒之鎮定無比,道:“大將軍,等會你就知道了。”

話音還未落,就聽見砍樹的軍士中發出一聲驚呼:“我的娘呀!司馬,你來看!快來看!”楊衒之與獨孤信快步上前,人群散開,但見那古樹腰身已經被劈開了一半,露出巨大的空洞。在那空洞之中,層層疊疊,足有一二十具……人皮!這些人皮,發出陣陣難聞的氣味,其下汙血淤積,汩汩湧出。

此情此景,令人目瞪口呆。

“孽障!”死一般的寂靜中,楊衒之的聲音沉冷似鐵。

……

官舍大殿。昨夜楊衒之和獨孤信對弈之地,站滿了人。楊衒之坐在榻上,麵沉如水。

“楊司馬,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獨孤信坐在旁邊,低聲道。

楊衒之歎了一口氣道:“大將軍可信神靈鬼怪之說?”

“我母拜佛,邊塞之人信巫,神靈鬼怪自幼便聽說。不過從未親眼所見,天地之間有太多的事無法探究,所以似信非信。”

楊衒之慘然一笑:“我也如此。神奇之說自有其因,不過我這人喜歡較真,不是親眼所見便不會信。昨夜聞神桑怪事,隻覺得是個傳聞。樊元寶砍樹見血,也並沒在意。那時我覺得可能是神桑異種、樹液赤紅似血而已。加上我此行首要的任務是安全將大將軍和郡主護送到鄴城,也就沒時間去深究了。不承想……”

楊衒之看了看放置廊下的樊元寶的屍體,道:“不承想一夜之間,堂堂一個騎都尉吊死在樹上。事情就變得不可收拾了。”

“哦?為何有此說?”獨孤信問道。

楊衒之搖頭:“今日若是死了一個小小兵卒,也就罷了。樊元寶死了,我擔待不起。”

“我觀此人,嗜殺殘暴,小小一個騎都尉,司馬如何擔待不起?”

楊衒之壓低聲音:“大將軍有所不知,如今天下東西二分,東麵的雖然有皇帝,但朝廷大權皆在大丞相之手……”

獨孤信聞言,無可奈何一笑。楊衒之所言的大丞相,指的是高歡。九年前,孝武帝不滿高歡專權,跑到長安投奔了宇文泰,自此天下二分。宇文泰在長安扶持孝武帝,高歡在鄴城也立了一個皇帝,兩個人各自大權獨攬,都自稱大丞相,那兩個皇帝,不過是二人的傀儡。

“大丞相有二子,長子曰高澄,次子曰高洋。雖然都很年輕,但頗有其父之風,皆勇武善戰。高澄嚴明大略,聰慧過人。高洋則勤於武備、嚴法厲罰,此二人皆得大丞相愛之,各有黨羽,為繼承大丞相未來之大業,相互之間也是糾葛不斷。”

楊衒之指了指樊元寶屍體:“此人曾於亂軍之中救得高洋性命,是高洋心腹愛將。至於在下,主子乃是高澄。”楊衒之說到這裏,獨孤信就明白了。

高澄與高洋明爭暗鬥,樊元寶是高洋的心腹,楊衒之是高澄的人,而且是此行的負責長官。自己的心腹死在了楊衒之的隊伍之中,高洋定然不會放過楊衒之。

“我問大將軍可信神靈鬼怪之說,其實也是在問自己。這件事,若是換成別人,我可能還真相信是神桑索命,但死的人是樊元寶,那就不同了。”楊衒之站起身來,“樊元寶所經戰陣無數,殺人不眨眼,冷酷無情,心誌堅定,絕非常人能比,即便是有鬼怪神靈,要想迷惑他恐怕不可能。這種人,不懼一切,遇佛殺佛,逢魔斬魔,更看重自己的性命。說他自吊而死,不太可能。加上彭典刑的驗屍結果,我就更確定了。”

“司馬的意思是樊元寶非自吊,而是……”獨孤信聽明白了。

楊衒之昂頭:“不錯,樊元寶根本不是什麽神桑索命自己吊死,而是他殺!”此話一出,殿中軍士議論紛紛。

“司馬大人,有何證據?”李苗道。

楊衒之指指彭樂:“還是彭典刑來說吧。”

“是。”彭樂站起身,衝廊外士兵擺了擺手,兩個士兵將樊元寶的屍體拖了進來。

彭樂揭開屍體上的黑布,對眾人道:“大家來看。”

眾人紛紛圍了過去。

“我驗屍無數,吊死的人也看過不少。上吊自殺的人,如果繩索套在喉結以上的,舌尖抵齒,並不伸出。如果繩索套在喉結下麵,則舌頭大多伸出,死者胸前有口水涎液,大小便失禁……”彭樂振振有詞。

李苗蹲在旁邊,仔細查看了一番屍體,道:“不對吧,我看這繩索勒痕在喉結下,屍體舌頭伸出,而且胸前有口水,褲襠裏屎尿齊出,這正是你說的自吊而死的特征呀。”

彭樂搖頭,指著屍體的脖頸道:“關鍵在此處!自己上吊的人,因為身體的重量,繩索會微微上斜。所以繩痕隻交會在左右耳後,但樊騎尉脖頸處,繩痕卻是一個完整的圓環。他的脖頸後方也有繩痕,這說明……”

“這說明樊廷騎尉是先被繞脖勒死,然後被人吊在樹上,偽裝成自殺?”李苗接道。

彭樂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如果被勒死之後再吊起來,因為人已死,呼吸停止、血流不暢,繩索留下的痕跡處皮膚會呈現出白色或青白色,但樊騎尉脖上的繩痕,卻是深紫色。說明當時他並沒有死。”

獨孤信對彭樂的分析佩服得很:“彭典刑,你是說樊元寶應該是被人勒至半死,然後立刻吊起來的?”

“可以這麽說。”彭樂站起來恭敬地回稟道。

李苗頓時表示了異議:“不太可能!樊騎尉的本事和力氣我們都知道,他一拳可以打死一頭牛。我們這裏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勒住他,哪怕是突然襲擊!”

“若是兩人或者多人合謀呢?”有士兵回應道。

李苗斷然搖頭:“也不可能。神桑距離我們歇息的禁衛所並不遠,如果是兩人或者多人合謀,定然會發生搏鬥之聲,我們外麵還有守衛,肯定能聽見。”

眾人點頭稱是,紛紛看向彭樂,現在隻有他能解答。

彭樂攤了攤手:“的確,如果用蠻力製服樊騎尉,是不太可能實現的。如果偷襲,那就不一定了。”

李苗:“怎麽講?”

彭樂笑笑:“如果用重物猛擊頭部,自然會使對象陷入眩暈甚至昏厥,那樣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李苗蹲下,分開樊元寶濃密的頭發。

彭樂指著屍體頭頂一處指甲蓋大小的凹陷瘀青,道:“就是此處。凶手用一種特殊的硬物擊中樊騎尉頭部。這裏名百會穴,為手足三陽、督脈之會,被擊中就會陷入昏厥。”

彭樂分析得絲絲入扣,而且有理有據,說得眾人心服口服。

“各位,這個凶手十分了得。”彭樂直言道,“他利用神桑傳言造成樊騎尉自殺假象,十分高明。而且此人對屍體很有經驗,知道自吊的人和勒死之後偽裝成吊死的人,屍體會有不同的狀況,很容易被認出。所以他先將樊騎尉擊暈,在他活著的情況下將其吊上。若不是查看繩痕,恐怕連我這樣有經驗的人,都要被他瞞過去了。此人心思縝密,實在厲害。”

“還不止這些。”獨孤信指著樊元寶頭頂的傷痕,“擊打百會穴自然會讓人昏厥,但力度必須掌握得十分恰當,力氣大了,人會立即死亡。力氣小了,達不到效果,此人拿捏得很準。另外,樊騎尉頭頂這傷痕,雖不知道凶手用什麽器物擊打,但隻有指甲蓋大小。在黑夜之中偷襲,光線不亮的情況下,這麽細的器物一擊即中,足以說明這人不但心思縝密,而且身手極為了得!”

“大將軍說得是!”彭樂點頭。

將樊元寶的情況分析得一清二楚,眾人都望向楊衒之。

獨孤信道:“楊司馬,你又是怎麽知道那古桑中有那麽多人屍?”

楊衒之道:“不難。也是彭樂心細,他嚐了樹中流出的**,說是人血。樹如果流出赤紅色的樹液,那是自然常態。但樹流出的是人血,那就不一樣了。我見那古樹年歲太久,上方的空洞都能容人,說明整棵樹的主幹肯定都已經枯空了,所砍的傷痕在底部,定然是裏頭積蓄了人血才會流出來。隻不過,我沒想到裏頭竟然會有那麽多屍體。”

彭樂接話道:“司馬,與其說是屍體,不如說是人皮。我剛剛仔細查看了,很是蹊蹺。”

“怎麽講?”

“常理來說人死了,先是內髒腐爛,接著皮肉脫離,然後變成累累白骨。樹洞中的這十六具人皮,最久的有一年多,最新的不過近一兩日。蹊蹺的地方在於:正常的一年多的屍體,皮肉早爛了,脫離殆盡,但樹中那些人皮卻完好無損,甚是奇怪!”

楊衒之打斷彭樂的話,道:“戰亂之下,人跡寥寥。凶手又對樊騎尉的情況一清二楚,所以可以斷定是寺中人。至於樹洞中的蹊蹺人皮,足有十六具之多,而且時間跨度長達一年有餘,說明也是被分批殺死。不管是為樊騎尉洗冤,還是為這一十六個人討個公道,我等都責無旁貸。”

眾人點頭稱是。

楊衒之站起身,冷聲道:“李校尉,傳我軍令,將寺中那幫和尚給我鎖來!凶事出在他們的寺裏,他們自然是最大的嫌疑之人,我要好好盤問盤問,看到底是哪個如此大膽!”

五個和尚,分為兩列,坐在堂下。簷角風鈴響了一聲,清脆悠遠。

“昨夜……”胖和尚法照的聲音頓了頓,“昨夜貧僧一切照舊。”他坐在左列上首,胖大的身體堆成一座小山。火紅色的僧衣在背後雪地的映照下顯得分外耀眼。

楊衒之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這個動作被法照看在眼裏。他知道楊衒之對自己的回答並不滿意,遂笑道:“貧僧與師弟們共修至夜半,然後回到了自己的住所,獨自修行到天明。”

“獨自修行到天明?大師的意思是,後半夜你是一個人待在僧房裏?”李苗一邊記錄一邊問道。

“是。”法照點頭。

“你的僧房在哪裏?”李苗又問。

“貧僧和兩個師弟都住在下僧院,各有自己的房間。”

楊衒之打斷李苗和法照的對話:“大師修行的是佛法中的密術一門?”

法照目光閃了一下,道:“將軍竟對我教理解如此之深,貧僧佩服。”

“過獎。不過是昨夜看到大師晚課時所用經本、金剛鈴杵、法像而已。據我所知,修行密術一門的僧人,現在可是很少了。”楊衒之道。

法照深表讚同:“不錯。自漢明帝時白馬馱經,佛法入我東土,密術一門便隨法而來。此法源於天竺土教,後被吸收,成佛法上乘一門,稱為神咒乘。”

楊衒之問道:“聽說此門修行,十分神秘,重視神通、鬼神,以大咒和秘密典籍為修行法門。在師徒間秘密傳授,不經傳授不得任意傳習及顯示給別人,是嗎?”

法照嗬嗬一笑:“司馬所說的神通、鬼神乃是世俗之見。實際上,密術一門乃佛法正宗,直接來源於佛陀,又稱佛說秘密教門。”

“大師,此密術一門,和尋常所見的教法,有何區別嗎?”獨孤信很感興趣。

法照道:“密門之‘密’,不僅僅是因為修法秘密賴以師徒口耳相傳,更主要是由於層次和知見上更為直接,更為一針見血。佛經上說,一個人修常法經過三大阿僧祗劫才能成佛,而修密門則可以‘即身成佛’。佛說:‘一切諸佛以持真言而得成就。’持真言者,密法修持者也。

“密門能夠即生證佛之理,就如一個極堅固塞口之琉璃瓶,佛為瓶外空氣。眾生是瓶內空氣,佛之所以為佛,眾生之所以為眾生,隻因為一層極堅且厚之心垢琉璃為之隔絕也。密門僧人以大菩提心為因,並得正傳密法。以我之三密,與佛之三密感應道交,恰如用大錘,將堅固的心垢‘琉璃’擊得粉碎,立使瓶內空氣與瓶外空氣融合交通,故得即身成佛。”

獨孤信問道:“既然密門比常法有如此之佳處,為何不大加發揚呢?”

法照搖頭:“修佛如伐木,鐵鋸、利斧皆可為之,方式不同卻殊途同歸。與常法相比,密門就如一銳利寶刀,削鐵如泥,吹毛立斷。此寶刀若是在將軍這般人手中自然事半功倍,若是在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手裏,說不定伐木不成反而害了自己。

“密門修行,有其獨特的修法,猶如黑夜行走於崎嶇小路,兩旁皆是懸崖,若無曆代口傳之正法護持引導,一步之差就粉身碎骨,所以並非所有人都能行持,這也是其秘密相傳的原因。太珍貴的寶物,總不可能人人皆有,不是嗎?”

法照說完,朗朗一笑。

“所以,昨夜共修之後,你獨自回僧房的修行,也屬於秘密修行?”楊衒之道。

“不錯。密門修行有共修之課,也有屬於自己的特殊法門。修習此種特殊法門時,須獨自參修,便是同門也不得相互窺探。”

楊衒之微微頷首,對法照身後的兩個師弟問道:“二位也是如此嗎?”

“正是,貧道昨夜和師兄一般。”挨著法照坐的,是個三十歲上下的和尚,國字臉,五官端正,濃眉大眼,名喚法覺。

“小僧也是一樣。”小和尚法昌跟著道。

楊衒之將目光轉移到右列下首。那和尚白襯裏、黑緇衣,年紀約在四十五歲左右,體格健壯,身形高大,虎目劍眉。

“貧僧道弘,昨夜大佛殿禪修之後,練功至拂曉。”這和尚倒是不問自答。

楊衒之和獨孤信相互看了一眼,目光複雜。

楊衒之直起身子問道:“道弘師父練功?獨自一人嗎?”

“是。貧僧以武修佛已二十年,每夜習武,從未間斷。”道弘不卑不亢。

“道品師父呢?”楊衒之看著道品。

這年輕和尚,實在是風華綽約。每次見了,都讓楊衒之不免多看兩眼。

道品微微施禮:“貧僧倒沒他們這般刻苦,大佛殿修習之後,喝茶去了。”

“喝茶?哪裏?”

道品打開手中的折扇,道:“貧僧和道弘師兄居住在後寺的東庫中,昨夜前往西庫和朋友喝茶。”

“你的意思是西庫還住著人?”李苗詫異。

“然也。”

“速將此人帶來。”楊衒之朝軍士揮了揮手,道,“聽說寺中還有一女尼,也一同帶來。”

軍士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帶進來三個人。走在前方的是個二十六七歲的卿士,一身白衣,大袍寬袖,頭戴小冠,以玉腰帶束腰,清秀脫俗,瀟灑不群。其後,是個三十出頭的女尼,一身青色尼衫,風吹衣緊,現出前凸後翹的窈窕身段,雖著佛衣,那容顏也是楚楚動人,手中牽著個紅衣女孩,約莫八九歲,梳兩髻,天真可愛。

“小生駱子淵見過各位大人。”卿士彎身施禮,坐下,對著道弘點頭示意。

“駱生籍貫何處?”楊衒之對讀書人十分客氣。

“回大人,小生琅琊人士。”

“為何留在這永寧寺?”

駱子淵道:“小生不喜權政,獨愛遊山玩水。多年前便來洛陽,訪友談玄,逍遙自在。後結識道品師父,一見如故,便住在寺中,已經一年有餘了。”

倒是個逍遙的人兒。楊衒之心中暗道。

自晉以來,天下卿士便追求縹緲灑脫,駱子淵是個中典型代表。

問完了個人情況,楊衒之切回正題:“昨夜駱生做什麽?”

駱子淵看了看道品,道:“觀雪讀經,與道品師父品茶論禪,實乃人生大趣。”

“論禪到何時?”

“直到天明。”

此人證詞和道品之前所說完全一致。這時,李苗將那女尼帶上近前。

“貧尼慧凝見過各位大人。”女尼低頭合掌,施了一禮,吐氣如蘭,柔若無骨。如此佳人,做個尼姑,可惜了。

“慧凝師父不必多禮,讓你前來不為其他,因本寺出了命案,故而要核實一些情況。”楊衒之微微抬了抬手,“師父昨夜都在作甚?”

“稟大人,貧尼昨夜帶著女兒縫補衣裳。後來見天氣寒冷,送被子給郡主,在郡主那裏聊了會兒天,然後就歇息了。”

楊衒之轉臉看李苗,李苗暗暗點了點頭,示意方才已經和郡主核實過了,情況屬實。

將這幫人的證詞都記錄完全,楊衒之對道品道:“我記得寺中還有一個瘋漢子,在何處?”

“大人,那是寺主的奴婢,瘋瘋癲癲,一直以來都在上僧院服侍寺主。”

道品這一說,倒是給楊衒之提了個醒:“對呀,寺裏還有個寺主到現在還沒露過真容呢。”

“在這裏打擾,理應向寺主當麵道謝,還請道品師父領我前去。”楊衒之站起身,示意其他人可以暫時離去了。

眾人散去,唯留道品在前。

“大人,這個,恐怕不方便呀。”道品麵露難色。

楊衒之沉聲道:“寺裏命案,一十六具人皮,還搭了我一位騎都尉,不管何人,本司馬都得查個明白,你曉得嗎?”

道品搖頭道:“大人誤會了,貧僧非是拒絕大人見寺主,而是寺主確實不方便。”

“為何?”

“大人有所不知。寺主身患頑疾,形象不忍相看,一直待在房間裏,很少出來見人。”

“無妨。”楊衒之抬步出殿,心意堅決。

眾人跟在後麵,往北而行。

“寺裏還有我未見的人嗎?”路上,楊衒之問道品。

道品指了指東邊:“倒是有兩個。胡僧院裏,住著兩個胡僧,一老一少。除此之外,所有的人大人今日都見到了。”

“胡僧?”楊衒之覺得意外,道,“好,等我見了寺主,順道去看看。”

一幫人一路往北,拐過木塔廢墟,經過大佛殿,又經過一道內門,來到了位於永寧寺東北角的上僧院。這片建築,占地極廣。永寧寺鼎盛時住著寺主以及高僧大德,所以建築威嚴、華麗無比,可惜現在也毀於戰火。

道品在前,眾人在後,上了台階,進了上僧院大門,見一座八層巨殿坍塌半邊立於眼前,匾額上寫著“藏經樓”三字。在那樓下,一股青煙嫋嫋升起,卻是那瘋漢子醜奴正在煎藥,滿頭是汗。

道品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醜奴見道品,嘿嘿傻笑,又見眾人,麵露恐懼,高叫一聲,掉頭跑進了藏經樓西邊的一間大殿裏。

“醜奴耳背,瘋瘋癲癲,讓大家見笑了。不過也多虧是他一直以來悉心照顧寺主,否則……”道品領著眾人來到那寺主室跟前,做了個請的手勢。

楊衒之邁步進殿,隻覺得裏頭漆黑一片。放眼望去才發現殿堂裏麵所有的窗戶都用厚被蒙住,阻絕一切光線。隻在殿裏點了些蠟燭,故而雖是白天也如同昏夜;殿堂裏麵空氣不流通,摻雜著一股濃重的藥味、臊味、黴味,令人掩鼻不爽。

道品持燈在手,在殿堂裏拐了幾拐,掀開沉重的門簾,引眾人入內。楊衒之等人進去,見裏頭並不大,堆放著許多雜物。中間有張大床,用層層黑色床簾遮住。醜奴蹲在旁邊,裏頭影影綽綽可以看到有人躺在**。

“寺主,楊司馬來看你。”道品恭敬道。

“垂死之人,麵目醜陋,大人還是不看為好。”從床簾後傳出的聲音,蒼老,無力,嘶啞。

“寺主不必如此,打擾寶刹,自當拜訪。”楊衒之笑道。李苗和彭樂走上近前,一左一右,將那床簾撩起。裏頭情景,不由得讓楊衒之心頭暗道一聲慚愧。

床鋪之上,躺著一人,年紀約在六十左右,身形矮小。著一身黑色僧衣,骨瘦如柴,麵色死灰,此人原本形象就十分醜陋,齙牙凸唇、大眼闊嘴,更生得滿臉的惡瘡,腐爛流膿,望之可怖之極。

“貧僧法號寶公,驚到大人,還望恕罪。”寺主艱難地坐起,強睜著眼睛有氣無力地道。

“無妨。”楊衒之坐下,道,“寺主原本就是這永寧寺人?”

寶公慘笑一下,麵目顯得越發猙獰道:“貧僧原是個雲遊的窮和尚,四海為家。九年前借宿在此,先是一把大火燒塌了聖塔,後來又兵禍不斷。寺裏僧去樓空,貧僧便在此落腳,如今因是資曆最老,他們尊貧僧為寺主,實在是慚愧。”

言罷,寶公目光在眾人身邊掃了掃。見到獨孤信時,忽而眉頭一挑,道:“敢問這位將軍,可是獨孤信獨孤將軍?”

獨孤信聞言,吃了一驚,道:“正是。”

寶公突然麵色赤紅,劇烈咳嗽,盯住獨孤信上下看個不停,才道:“果然是……”

獨孤信覺得他話語十分奇怪,道:“寺主認得在下?”

“怎麽會不認得呢?”寶公好不容易止了咳,伸出滿是惡瘡的手臂,道,“可否請獨孤將軍進前,讓貧僧看個清楚?”

獨孤信大步向前,坐於**。那寶公睜大眼睛,手在獨孤信臉上仔細摸了摸,喃喃自語道:“果真是你……果真是你……”

楊衒之在一旁笑道:“大將軍,想不到竟是故人相逢。”

獨孤信搖頭,示意自己並不認識這老僧。

“獨孤將軍國之重臣,尊貴無比,怎麽會和貧僧這卑賤之軀是故人呢?貧道認得獨孤將軍,乃是因為當年於此寺中仰望過將軍尊容。那時將軍俊傑神武,身邊更有如花美人,郎才女貌,世間無雙。將軍,你那位心儀之人,現今如何了?”

“這……”寶公一句話,說得獨孤信黯然失色,低頭不語。

“無價寶易得,有情郎難尋。世間所謂真情,不過是一時之歡,過後雲煙兩忘!”寶公搖了搖頭,又劇烈咳嗽,雙手捂胸,仰麵跌倒,那醜奴趕緊端起藥湯給寶公喝了,又服侍他躺下。

獨孤信立在床邊,滿臉羞愧,雙目噙淚,一聲長歎。楊衒之見狀,隻得草草了事,寒暄幾句也便出來。

“天可憐見,生不如死呀。”李苗歎息道。

“原想寺主說不定有嫌疑,如今觀之,別說殺人,就是讓他行路都難。”彭樂道。

楊衒之掃了獨孤信一眼,發現他從寺主室出來心情無比低落,悵然若失,便問道:“大將軍沒事吧?”

“無事。”獨孤信擺了擺手,便不說話。

眾人離開上僧院,一路向南,經過下僧院,跨過東西大道,便來到了胡僧院。

永寧寺是皇家大寺,更是大魏的國寺。當年大魏國富兵強四方來賀。有外國僧人前來傳法,便於寺中專門修建一處胡僧院以安頓異國僧人。

眾人進了胡僧院,裏頭殘垣斷壁自不必說。走了段路,見一個年輕胡僧正在簷下逗一隻貓玩。

這胡僧也就二十出頭,穿著白色僧袍,相貌一看就和中原人截然不同:鼻梁又挺又高,眼睛深凹,眼眸碧藍,頭發紅栗,皮膚白皙,眉毛低垂,長且修直,倒是俊俏無比。

“流支,過來。”道品和他似是極熟,招了招手,年輕胡僧走了過來。

“大人,此僧名流支,年二十。原本是胡商子,十歲時父母死於兵匪之手,後被多羅大師收養。”道品介紹道。

楊衒之暗暗打量了這流支,見其生性羞澀,看到這許多人,竟不由得麵紅耳赤、低頭垂目,做了個小女兒態,不由得嗬嗬一笑。

“那位多羅大師呢?”楊衒之道。

道品對楊衒之深深施了一禮,道:“貧僧懇求大人,能否不要打擾多羅大師。”

旁邊校尉李苗道:“道品師父,方才我家司馬說得清楚,事關重大,任何人都得聽審。”

道品昂頭道:“這個我自然明白。不過,多羅大師是絕對不可能去殺人的。”

“為何?”

道品誠然道:“實不相瞞,多羅大師乃家師摯友。小僧自幼孤苦無依,由家師撫養成人。八年前,家師圓寂,將小僧托付給多羅大師。五年前,小僧和師兄來永寧寺投奔大師,直到今日。這些年來,小僧跟隨多羅大師左右,雖無師徒情分,但不管是生活還是修行上皆得大師庇佑和指導,大師對貧僧恩重如山。”

道品說得慷慨欲淚,道:“大師實乃世間難得的高僧。曾在嵩山傳法,廣得僧俗敬仰。平日這寺內大小事情,大師概不過問,一心修佛。”

“我敬高僧,也敬你對大師的一片誠心,但道品師父,事關命案,我不能光聽你的一麵之詞就放過任何可能的凶犯,你明白嗎?”楊衒之道。

“那是自然。”道品沉聲道,“小僧說多羅大師斷然不會行凶殺人,是有原因的。多羅大師閉關修行已久,最近一段時間更是到了最緊要的關頭,不可能出來殺人。”

“多羅大師閉關多長時間了?”

“這個我倒是不甚清楚,約莫有八九年了吧。我來寺中時大師就已如此,中間雖然也曾出關幾次,但每次時間都很短。平日裏我有什麽修行難題,來討教於他,也隻是隔牆聽法。”

楊衒之有些為難,但態度極其堅決:“道品師父,我信你。但恕我無法答應你的請求。見不到這位大師,我不能排除他的嫌疑。事實上,這寺中任何一個人都有嫌疑。你說他閉關到了緊要關頭,可你怎麽保證他沒有出來殺人呢?”

“這……”道品一時噎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人!佛家閉關,乃是到了修行的要緊關頭。一生苦修為的就是最後時刻大徹大悟,大人若是強行破入,打斷了大師的修行,那大師多年努力可就付之東流了,還請大人慈悲!”

“唉……”楊衒之左右為難。

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時,隻聽得大殿之中,一聲老龍長吟之聲傳出:“道品,無妨,進來吧。”

這聲音,低沉、雄渾,如同一記大錘敲擊在人心頭,動人心魄,帶著無上的威嚴。

“大師!”道品從地上爬起,喜極而泣,“你破關了?”

“色空故,無惱壞相。受空故,無受相。想空故,無知相。行空故,無作相。識空故,無覺相。在我這裏,閉關、破關一般無二,出生、入死亦無二,外有貴客,怎能避而不見?進來吧。”

“尊法旨!”道品聞言,內心大定。

一幫軍士上前,推開木門。

吱嘎……木門發出一聲呻吟,搖搖欲墜。

楊衒之、獨孤信在前,眾人在後,趨步進屋。

原先聽道品說這位大師在殿堂裏長期不出屋子,眾人想象中,這屋子裏定然是髒亂無比、屎尿遍地,哪知進去,卻發現裏頭極為幹淨,而且滿屋異香撲鼻。

殿堂裏空空****,沒有任何的佛像、裝飾,甚至連桌椅也無,地上青石,有一蒲團,蒲團之上,坐著一老僧。

這老僧,形如枯木,幹瘦如柴,高鼻深目,巨眼大口,額骨高聳,眉長垂胸,腦袋中間禿頂。四周卷發蒼白,濃密的胡須飄至腹下,著一件素布白袍,端坐如鬆。

他坐在那裏,雙目微閉,無聲無響,仿佛與周圍的一切都極為完美地融於一體,他就是石頭,就是木樁,卻分明又從身體之中散發出滔滔的莊嚴氣息,如天空高原,如大海廣闊,如日月恒光。隻看這老僧一眼,所有人都為之心神拜服。

“楊衒之拜見大師。”

“獨孤信拜見大師。”

……

眾人紛紛施禮。

老僧此刻才睜開雙眼,那一雙目光,灼灼放光,有如虎龍,旋即變得和風細雨。

“老衲不過是個化外之人,身有不便,不能致禮,還望諸位見諒。”多羅大師微微一笑,然後輕輕撩起僧袍,露出一雙皮包骨頭的腿來。那一雙腿,和老僧寬闊的上身極為不協調,骨骼不僅變形,而且已經萎縮,根本就是殘疾。

楊衒之心裏一鬆:這老僧連站都不能,自然無法起身殺人了。也好,如果這樣一位高僧是個殺人凶手,真是可惜了。楊衒之心道。

“諸位適才在外的談話,老衲聽得清清楚楚,大人想問老衲昨夜作甚,是否?”多羅道。

楊衒之慚愧一笑。

多羅也笑:“吾在禪定之中,不知年月。隻看到一樹血花,殷紅如火燒霞,便知有凶兆,乃迅速出定,你們便來了。”

獨孤信歎服,道:“不出房屋半步竟然能看到那神桑血樹,大師真神人也。”

“哪有什麽神通。若是有神通,也不過是小小伎倆,不值一提。若執迷感歎其中,卻是失心了。”多羅淡淡道。

言罷,多羅看著流支,道:“你昨夜作甚,也告知各位大人。”

“師父,我一直在這裏服侍你。昨夜用功修行,之後就睡覺了,半步都沒有離開這院子。”流支恭敬道。

多羅大師聽言,長歎一聲。

“敢問大師鄉關何處?”獨孤信問道。

多羅捋了捋長長髯須,道:“吾南天竺人,渡海而來中土二十餘載。”

“聽聞大師曾弘法於嵩洛?”楊衒之笑道。

“這位大人是不是內心如是想:這老僧曾聞名於嵩洛,如是高僧,我應有所耳聞,但從無聽說有過多羅一僧。”

楊衒之麵色赤紅,道:“大師果高僧也,竟然能看穿在下心思。”

多羅舉目凝望門外雲天,默然不語,良久,才緩緩吟誦出一詩:“跋山涉水又逢羊,獨自急急暗涉江。可愛東土雙象馬,二珠嫩桂久昌昌。”

眾人一時迷惑,不知這老僧所言何意。

老僧又兀自喃喃自語:“時也,命也,法也,天也,佛也,空也。法非法,非法亦法,法無空法,法無生法。我已無法,法之弘揚與否,和我已經沒了關係。”

言罷,多羅閉上雙目,道:“既然問完了,各位請回吧。天色陰沉,今晚恐怕又要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