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神桑

所有人都站成一列,雙手綁在身後,脖子上套著沉重的木枷,用鐵索連著。他們衣衫襤褸,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前方有人栽倒在雪地裏。

“這家夥傷得太重,看來走不到鄴城。”一匹黑馬邁著小碎步走過來,馬上之人身材高大,投過來一片陰影。陰影所到之處,俘虜們如同看到瘟神般紛紛低下頭,不敢多看那人、那馬一眼。

那的確是個瘟神。身上銀裝兩襠鎧映著亮光,每一片甲葉都閃閃發亮;白色的大口縛褲上,殷紅片片,豔若桃花,卻是活人血;鐵塔一般的身形,須發赤紅,高鼻闊目的臉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疤從眉角延伸至下顎,半邊牙床都翻露在外,形如惡鬼。

黑馬在倒下的俘虜旁邊停下。

“開始了……”獨孤信聽到自己身邊,一個俘虜發出顫抖的聲音。那人從黑馬上跳下。

“殺了吧。”他笑。有士兵走來,抽刀,寒光斬過。發亂如蒿草的頭顱滾落,一腔熱血噴射在雪地上,冒出一股熱氣。

“這個太老了,這個長相是最典型的卑賤漢人,這個留著隻會浪費糧食……”黑馬主人從俘虜隊伍旁邊經過,手中的長刀點到的人被揪出來,隨即於道路旁斬首。

獨孤信閉上了眼睛。一路上,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那些被砍掉腦袋的人,死的時候連一聲呻吟都沒有。

十萬大軍,兵敗如山倒。屍體狼藉,血流成河。存活的人被射殺、俘虜、**,包括自己這個堂堂河內郡公、驃騎大將軍。

獨孤信原本能逃得出去。他十歲就縱橫軍伍,十七歲於亂軍之中單槍匹馬生擒敵帥,二十三歲任郡守,三十歲拜武衛將軍,大小仗過百,威震四方。即便是軍崩如山,亦能遊走自如。可當他看到宇文泰的帥旗狼狽後撤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了退路。主公連家眷都不顧扔下大軍狼狽逃命,十萬大軍陷於敵陣。被切割、擠壓、踐踏,若無人挺身而出,結果便是全軍覆沒。逆著人流,他一人騎馬飛奔——他要殿後,為大軍爭取最後的逃離時間,哪怕隻有一刻。還有主公的女兒,那個叫他叔父的宇文未央——十六歲的妙人兒,有著雪水一樣純潔的眸子,同樣生死不明。

西魏軍每個士兵都認識獨孤信,認識他的那杆將旗,越來越多的士兵聚集在他的周圍,潰敗之勢暫緩。

三千後軍列陣,迎著漫天的飛箭。七進七出之後,獨孤信找到了未央,他將她捆在身上,持劍舞槊,妄想衝出。最終卻劍鈍槊折,力竭落馬。

硝煙散盡,六萬人戰死,兩萬人被俘。女人被拖入荒草中**,男人中的傷者、老弱慘遭斬殺後,活下來的像狗一般被套上木枷,分隊看管,淪為奴隸,於風雪之中押向東方。

已經三天沒有糧食、衣衫,饑餓、寒冷、皮鞭、刀鋒之下,這支百人小隊,如今隻剩下不到二十人。一個是西魏第一大將,一個是丞相宇文泰的愛女,皆是難得的人質,敵方傳令派精銳嚴加看護,送往鄴城。他和未央可以不必死於亂刀之下。但這種境遇,比殺死他更讓他難受。

影子在麵前停下,獨孤信抬起頭,看到那張恐怖的臉。“怎麽,獨孤大將軍,難過了?”刀疤臉的笑聲中帶著冷意。

“樊將軍……”獨孤信艱難地張開嘴。

眼前這人叫樊元寶,不過是個從六品的騎都尉。若是以前,如此低微的官階恐怕連見自己一麵都難,可如今虎落平陽,獨孤信不得不放下自己的傲骨,隻為眼前二十條性命。

“都是行伍之人,雖各為其主,也不必如此吧?”獨孤信沉聲道。

“你是在質疑我嗎?”樊元寶的身影立在陽光裏,看不清他的臉。

“敗軍之將,不敢。”

樊元寶點了點頭:“可你依然覺得自己還是那個位高權重的大將軍呀?”然後,他轉過身去,揮了揮手,手下士兵立刻會意,將所剩俘虜盡皆斬於雪中。

“樊元寶!吾誓殺汝!”獨孤信怒叫,隨即被鐵盾打翻。樊元寶肮髒的皮靴將他的腦袋踩入泥濘中。

“獨孤信,你這天下無二的‘獨孤郎’,在我手裏,現在不過是一條狗!”樊元寶舔了舔嘴唇,“我要殺你便殺你!即便是宇文黑獺的這寶貝女兒,老子想怎樣就怎樣。你若不信,我讓你開開眼?”

樊元寶朝宇文未央走過去。十六歲的少女,如同驚嚇的鳥兒,哭叫起來。獨孤信目眥盡裂,想發出聲音,但臉埋泥中,無可奈何。

“住手!”一聲厲喝,踏塵而來。馬蹄聲響,一隊人轉瞬而至。白馬黑衣,長袖寬袍,漆紗籠冠,織紋錦履。前頭這人年過三十,玉麵長髯,飄然若仙。

“見過……司馬。”樊元寶見了此人,不得不彎腰施禮。

“混賬!”那人見周遭慘狀,顧不得責罵樊元寶。快步走來,扶起獨孤信,“大將軍恕罪,我來遲了!”

“你是……”獨孤信不認得此人。

“下官楊衒之,忝為撫軍司馬,奉主公之命,護送大將軍及宇文郡主至鄴。”那人狠狠剜了樊元寶一眼,衝身後道,“主公有令,大將軍以國士之禮待之,違者斬無赦!”

“得令!”一壯漢來到近前,深施一禮,“長水校尉李苗見過將軍!請!”一輛華蓋錦車緩緩駛來,停下。

“請郡主入內,我一馬足以。”獨孤信擺手。

“那就遵大將軍令。”楊衒之點頭。

車行,兩百禁卒押車向前。日光入暮,天色將黑,雲層陰沉,大雪又落,紛紛揚揚。轉過山崗,天地之間,一座大城陡然鋪展於眼前。其上升騰著股股濃煙,滿眼皆是殘垣斷壁,如同一頭灰色的巨獸,蹲伏在暮色中,傷痕累累。

“大將軍,天色已晚,風大雪緊,今晚我們就歇在洛陽城。”楊衒之淡淡道。

“洛陽城……”馬上的獨孤信,身體劇烈一抖,一雙虎目死死地盯著這橫亙的滄桑大城,麵色蕭瑟。

“十年了。自上次離開已近十年,不知那人可好。”他道。

金剛黑著臉。

白石雕琢的高大金剛力士血脈賁張,張開血盆大口;怒目圓睜,手持金剛寶杵,目光自高處俯視而下。可惜失去了半邊臉,剩下的半邊也已經被烈火濃煙熏得漆黑。

一隻黑色烏鴉落在石像頂,赤紅色的眸子靜靜地看著一支人馬踏著風雪緩緩而來。

“到了。”楊衒之勒住坐騎。

獨孤信緩緩抬起頭,這一路上他似是染了風寒,頭疼欲裂昏昏欲睡,昏天黑地,不辨東西。

“楊司馬,此地是?”獨孤信有氣無力地道。

“皇家永寧寺。”楊衒之下馬,扶獨孤信落腳。

“這裏是永寧寺?不可能!”獨孤信如同被蠍子蟄了一般推開楊衒之的手,那張俊臉已經扭曲變形。目光如炬,快速掃過,獨孤信的神情變得震驚起來。

這的確是永寧寺。隻不過和自己記憶中的那所大寺相比,已麵目全非。原本三重閣樓的巍峨南門,如今傾塌成巨大的黑色廢墟;其上的畫彩仙靈、綺錢青鎖、輝赫麗華,俱成灰燼,連那禦筆書寫的“皇家永寧寺”金匾也燒去了半邊,埋在瓦礫中。隻剩下“永寧”二字,暗淡無光;不見了雕梁粉壁、青璅綺疏,不見了栝柏鬆椿、扶疏簷霤,不見了藂竹香草,布護階墀,這天下第一寺如今別說那一千餘間僧房樓觀全都隨風而散,便是那百丈高的塔也蹤影全無。

那曾經是多麽輝煌的木塔呀!如同通天巨柱立於洛陽城中心,煌煌壯哉,代表著大魏帝國的雄渾與顯赫。

“沒了,都沒了。”楊衒之昂著腦袋看著那片空****的天空,“我二十歲時,曾登上那塔,視眾生為螻蟻,視洛陽為棋盤,上接穹隆,下臨雲雨。可惜!千古第一浮屠沒了。”

楊衒之歎息的是大魏國的風光不再。和他不同,獨孤信為之失落的是一個人。

“大將軍,逝者逝矣,風大,還是先進去吧。”楊衒之不忍打斷獨孤信心中所想,低聲道。

車馬魚貫進了山門,有斧劈之聲傳來。前殿的空地上,一個約莫六十歲的老頭正滿頭大汗地劈柴。天氣寒氣逼人,這老頭隻穿件單褲,**上身,光腳立於雪中。雙臂壯如虯鬆,鐵斧劈下,幹淨利索,木屑橫飛。

“老丈,寺內可有人?請當家的來回話。”李苗近前道。

麵對眾多鱗甲軍士,那老頭視若無睹,也不搭理李苗,專心幹活。

“老丈?”李苗以為他沒聽清,又上了一步。

“南無 悉得哩呀 梯尾 噶那母……”老漢開口,生如洪鍾,似龍吟虎嘯,聲波跌宕,震得人耳膜發緊。

李苗一愣:“老丈……”

“薩瓦 得塔格達那母……”老頭一邊劈柴,一邊說些聽起來胡言亂語的詞句,麵無表情。

“不識抬舉的東西!”樊元寶眉頭一挑,手中長刀對著老頭脖頸呼嘯而出。老頭卻反應極快,手中斧頭橫擋,躲過致命一擊,連人帶斧倒於雪中。

老漢爬將起來,好像這才看見眾人。瞅著樊元寶,突然無比驚慌,嚇得跌跌撞撞,鼻涕直流,哇哇大叫:“賊人!”

誰都看得出來,這老漢十有八九是個傻子,樊元寶大怒,提刀向前。

佛號一聲,聲音清脆,自上方傳來。眾人抬頭,見前殿台階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一個年輕和尚。此人身形頎長,體格健壯,高鼻杏眼,神采奕奕。

眾人的目光聚焦在這和尚身上時,不由得一愣,隨即聽到有人不由自主發出的讚歎聲。和尚約莫有十七八歲的年紀,身著雪白的襯裏,外罩著黑色緇衣,腳踏木屐,立在廢墟前頭,氣宇軒昂。僧衣乃是上好的綢緞做成,上麵無一點汙穢,映著和尚紅唇白齒,以及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瞳眸。

“施主,此乃寺裏的一個瘋瘋傻傻的人,還望不要與他一般見識。”年輕和尚對著眾人微微施禮。舉手投足之間高貴典雅,沒有任何的多餘動作,讓人頓生崇慕之心。所謂的真正的修行人,便是如此吧。

“大師有禮,我等行軍,路遇風雪,懇請於寶刹借宿一宿,實在是打擾。”楊衒之施禮道。

年輕和尚嘴角上揚,微微一笑:“不敢。小僧法號道品,不過是個尋常僧人,將軍想住便住,沒什麽打擾。請!”

道品緩緩走下台階,做了個手勢。

楊衒之回頭看了看軍士,道:“佛門清淨地,不宜帶兵入內,還望大師尋個合適的地方安頓這幫粗人。”

道品還未搭話,獨孤信在一旁道:“這個好辦,西邊有官舍,官舍北有禁衛所,我等住在那裏就行。”

道品聞言,愣了一下,看著獨孤信道:“這位將軍似乎對敝寺很熟?”

“來過幾次而已。”獨孤信勉強一笑。

“如此也好。”道品在前,眾人在後,繞過前殿往北緩行。

永寧寺的真容,便顯現在麵前。

永寧寺極大,占地1800畝。四麵各開一門,四門連接的兩條甬道交叉處,便是那天下第一高塔永寧寺塔。此塔位於寺中心,所有僧舍殿堂皆是圍塔而建:從南門入,東有東僧舍,西有西僧舍、雜役房;北行穿過廣場,有前殿,前殿東有夥堂,西有藥堂。繞過前殿,順著南北大道,左有天王殿,右有羅漢堂;再往北,左是鍾樓,右是鼓樓,鍾樓西一片的連綿建築是官舍,此地乃是當年朝廷禮佛時各級官員歇息之地。鼓樓東,有一片風格與中原截然不同的建築,是胡僧院,為當初安排各國異僧修行之所;再往北,便是那座永明寺木塔廢墟。木塔北,仍是一處大廣場,廣場東有下僧院,為永寧寺高級僧人修行之地,廣場西有禁衛所,用來安置皇室禮佛時帶來的禁軍。

大廣場往北,乃是永寧寺的主殿——大佛殿,形製完全按照當初洛陽皇宮太極殿所建,聳立在十一級高台之上。

大佛殿西北,有一片建築。假山怪石亭台樓閣,是為行宮,乃皇家禮佛時皇室成員居所。大佛殿東北的一片殿堂,名上僧院,居住的是永寧寺的寺主。

大佛殿北,有轉輪殿,殿西為西庫,東有東庫,是儲物之所。轉輪殿再往北,便是北門了。

李苗等人將一兩百軍士安排在禁衛所。又派人將官舍打掃幹淨以安置楊衒之、獨孤信等人自不必說。這邊道品領著楊衒之、獨孤信、樊元寶等繞過木塔廢墟,進入大佛殿。

一路上,眾人皆默默無語。原本富麗堂皇、氣勢巍峨的一所大寺,如今滿目瘡痍,廢墟中枯草叢生,著實令人傷感。主殿大佛殿,倒是並無多少損毀,立於黑暗中,隱隱透出昏黃的燈火。

眾人進了大殿,脫鞋卸甲,見殿中眾多佛台空空****,隻有正中矗立一尊大佛,慈眉善目,身上滿是刀削斧劈的痕跡。

此情此景,讓楊衒之為之感歎:“我記得,這大佛殿,原先中間有一丈八尺的金像一尊,另有中長金像十尊,還有繡珠像三尊、金織成像五尊、玉像二尊,做工奇絕,冠於當世,怎麽如今……”

道品雙手合十:“戰亂之下,眾生如狗,何況是佛?”

“大師說得是。”楊衒之頷首。

“此言差矣!”一個洪亮的聲音傳來。眾人側臉,卻見大殿西邊,還坐著四個僧人,中間一個站了起來。

這和尚,年紀在四十開外,體格健碩,十分肥胖,但動作幹淨利索。

“非色異空,非空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切成像,不過是煙花幻影,心中無佛,就是金尊,也不過是一堆破銅爛鐵,施主不見佛,乃是心中無佛,佛就在那裏,你看不到而已。”肥胖和尚大聲道。

“寺主高論。”胖和尚這番言語,讓獨孤信為之信服。

胖和尚擺擺手道:“貧僧非寺主,聽聞這位施主一番話,忍不住跳出來。”

道品接話道:“此乃法照師父。各位,寺主素來身體抱恙,無法出來招待,還望見諒。”

“無妨。”獨孤信搖頭,在這幾個僧人身上看了看,發現了異樣。

算上道品,大殿裏共有五個僧人。有一個中年僧人穿著上與道品相似,皆是白內裏、黑緇衣,而以法照為首的三個和尚,卻是一身赤紅色袈裟,裝扮各異。這些僧人聚集此地,一看就是在修行晚課,可方式不同——與道品裝扮相同的那僧人,蒲團上跏趺而坐,手結一種奇怪法印,雙目微閉。除此之外,身無一物,而法照三人,蒲團前擺放經書、木魚、金剛鈴杵,還有小小的護法神像,林林總總,卻是遊戲坐姿,低聲念咒。這樣的景象,就算獨孤信不是佛門中人,也能看出這幾個和尚恐怕不是一夥。

正要開口相問,聽見道品在耳邊道:“各位,館舍已經安排好,我等也便要修行了。”

“打擾。”獨孤信一行人轉身離殿。

法照轉身道:“法昌,施主們對寺內不熟,你陪同照顧一番。”

“是!師兄。”蒲團上跳起個小和尚,年紀在二十左右,長得靈秀青澀。笑嘻嘻走過來,躬身施禮,調皮一笑:“各位施主,走吧。”

眾人離了大佛殿。南行,來到木塔廢墟前。幾丈高的夯土台上,殘磚斷瓦、焦梁破柱堆積成一座黑黝黝的小山,遙想木塔當年輝煌,不免又感歎一番。正說著往事,卻見李苗一人快步走來。

“李校尉,都安排好了?”楊衒之問道。

李苗點頭:“安排好了,軍士安排在禁衛所,大人你的房間以及獨孤將軍的房間也已鋪好床鋪。”

“郡主呢?”獨孤信道。

李苗指了指西北方:“原想也安排在官舍,但畢竟男女有別。正好寺中有女尼,住在行宮之中,我將郡主安排在那裏,派兵丁看護,將軍自可放心。”

獨孤信謝了一聲。

“寺中還有女尼?”楊衒之有些詫異。方才大佛殿中,可沒看到什麽女尼。

“就一個,也是可憐人。”李苗回道。

楊衒之搖頭道:“當初永寧寺光僧人便有三萬餘人,現在隻剩下這些,唉……”

獨孤信點頭道:“恐怕這幾個僧人,也是臨時搭夥。”

“將軍也發現了?”

“和道品裝扮一樣的那僧人,雙手結的一種奇特的手印,名叫‘禁五路印’,這是種最近特別盛行的修禪手印,而法照那幫和尚,我看不出修什麽法,但明顯和修禪不同。”獨孤信道。

楊衒之點頭稱是。獨孤信轉身向小和尚法昌求證。

法昌笑道:“我們和那兩個,不是一路人。”

“怎麽不是一路人了?”獨孤信道。

“我們來到寺中不過一年有餘,到這裏時那兩個就已經在了。”

“小師父寶刹何地?”

法昌指了指西邊:“城西,白馬寺。”

白馬寺?獨孤信不由得點頭。那也是一處名刹。

當年漢明帝做了一個夢。夢見一位聖尊,全身金赤腦後光環圍繞,從西方飄來,降落在禦殿前。漢明帝十分高興,第二日早朝將夢告訴群臣。太史傅毅博學多才,告訴漢明帝:聽說西方天竺有位得道的神,號稱佛,能飛身於虛幻之中。陛下你夢見的就是佛呀。於是,漢明帝派人遠去西域,訪求佛道。三年後接兩位天竺高僧回洛陽,帶回經書佛像。漢明帝命人在洛陽建造白馬寺,自此佛法西來,中土聞度。明帝夢佛、白馬馱經,此事家喻戶曉。自漢以來,雖曆經朝代更迭,作為佛法第一寺的白馬寺始終被認為是“祖庭”,備受重視。

“小師父既然是白馬寺的僧人,為何跑到這永寧寺來?”獨孤信問道。

法照歎了口氣:“這些年戰亂不斷。寺裏的僧人死的死跑的跑,師兄帶我們來這裏,也是為了避難。”

說到這裏,大雪又紛紛揚揚。已是深夜,天氣寒冷,眾人不願久留,往官舍而去。

走了一段路,獨孤信突然麵生異樣,轉身離開大道。楊衒之等人詫異,緊緊跟隨,見獨孤信立在一棵蒼天大樹下,神色黯然。

這樹如同盤根老龍,有五人合圍之粗。枝幹於空中盤旋伸展。可惜似遭大火,已死了半邊。主幹上方有巨大空洞,大風吹灌,發出嗚嗚之聲。

獨孤信繞樹而走,舉目觀之,潸然淚下。

“將軍何故因樹流淚?”楊衒之問道。

獨孤信隻是搖頭,沉默不言。

倒是小和尚法昌搭了話:“看來將軍也知道這永寧寺神桑。”

“神桑?”一旁的樊元寶忍不住問道。

“嗯!”法昌見眾人目光都對準了自己,十分高興,道,“這古桑聽說還沒有永明寺的時候就有了,不知多少年月,乃是此地一景。先前還不叫神桑,因為一件怪事,才得了這名。這桑樹原本就長得蹊蹺,枝條橫繞,形如傘蓋。往上五尺,又是如此,總有五重傘蓋。而且長出來的葉子也形狀各異,很多年前洛陽人就覺得奇怪了。”

“你說的這個,我倒是知曉,不過當時也沒聽說有神桑之名。”

法昌搖頭:“這還得說一年前。當時我們來寺不久,有一晚,一夥賊兵押著俘虜來的百姓住寺。天寒地凍沒有柴火,那夥賊兵砍樹生火。哪料想刀斧下去,有血從樹中汩汩流出,百姓向樹跪拜,都稱佛祖顯靈。把那夥賊兵嚇得半死,扔下百姓倉皇逃命。自那以後,都以‘神桑’稱之。雖是亂世,前來祭拜的信眾也絡繹不絕。”法昌一邊說,一邊雙手合十朝那古桑膜拜。

眾人嘖嘖稱奇,唯獨樊元寶,雙目圓睜,不以為然:“說的混賬話!我殺人無數,隻知道刀斬人身,區區一棵樹,青皮包著木心,哪兒來的血?!定是你們這幫僧人為了騙香火錢編出來的鬼話!”

法昌大呼冤枉:“將軍,我等僧人視妄語為大戒,怎敢信口雌黃?”

“我不信!砍了這樹,便能一驗虛實!”樊元寶抽出佩刀,大步向前。

法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將軍萬萬不可!佛法神桑,怎能以刀劍戮之,還請將軍慈悲!”

“不砍了這樹,如何知道你的話是真是假?”樊元寶大叫道。

法昌苦苦哀求:“貧僧也是為了將軍好!神奇之物,必有靈氣。將軍如此,會有報應!”

樊元寶大怒,一腳將法昌踢飛,咆哮道:“我這一口刀,殺人何止千萬。莫說一棵樹,便是佛祖來了,也一刀斬之!”言罷,舉刀就要砍樹,早被獨孤信攔住。

“樊將軍何苦為一棵樹如此?若斬樹,不如先斬我!”獨孤信以身護樹,表情堅毅。

樊元寶笑了一聲:“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

“放肆!”楊衒之厲喝一聲,摁下了樊元寶的刀,“佛門清淨地,舞刀弄槍談何體統。回去歇息,明日一早還得趕路!”

樊元寶這才悻悻收了刀,極為不情願地白了那古桑一眼。有了這番風波,眾人都覺得疲憊,徑直回到官舍,各自休息。

官舍占地極廣,完整的房屋卻不多。獨孤信被安排在了楊衒之對麵的一間小殿,院子裏布置著守衛。進了房間,床鋪早已鋪好,獨孤信和衣而臥,聽著外麵風雪之聲,萬千思緒,難以入睡。

“大將軍睡了沒?”正輾轉反側時,門外傳來聲響。

皮膚黝黑的一個大漢,滿臉短須,鱗甲鮮亮。

“你是——?”獨孤信坐起身來。

那大漢抱著稻草,鋪在地上,道:“稟大將軍,小的名喚彭樂,乃司馬手下典刑官,楊司馬命我前來伺候大將軍。”典刑官,乃軍中執掌刑罰的不入流小官。看來楊衒之派此人來,是怕自己逃跑吧。

“彭典刑自便。”獨孤信笑了笑。

那彭樂鋪好了稻草,坐在地上,昂首看著獨孤信,目光複雜。

“彭典刑如何這般看我?”獨孤信被他看得有些莫名。

“大將軍不認識我了?”彭樂道。

獨孤信聞言愣了愣,仔細看了看彭樂。彭樂往前蹭了蹭,昂首任憑獨孤信打量。

獨孤信搖了搖頭:“我還真不認識彭典刑。”

彭樂哈哈一笑:“也是,大將軍馳騁天下,所見之人萬千,自然忘了小的。”

“恕我眼拙。”

“不是,小的沒有任何責怪大將軍的意思。”彭樂正襟危坐,道,“大將軍還記得定州那個一夜屠三戶的賊人嗎?”

“定州?一夜屠三戶?”獨孤信眉頭緊鎖,想了想,突然大笑,“你就是那個……”

彭樂大笑:“正是我!”

那應該是二十多年前了。當時獨孤信未滿二十。

獨孤部落地位顯赫,為拓跋氏鎮守北塞。且與拓跋王室聯姻,出身顯赫的獨孤信不僅血統高貴,更因為一表人才、風度翩翩、文武雙全被邊塞將士廣為讚歎。後來,大魏腐敗墮落,引得各處民眾紛紛起義。獨孤信領兵平叛,縱橫邊塞,從無敗績,戰功赫赫。那時的獨孤信,是個翩翩少年,風流倜儻,才貌出眾,北人愛之,稱其為“獨孤郎”。

有一年,獨孤信率軍於定州平亂,路遇友軍一隊,正欲於道邊斬殺一個黑少年。那少年力大無窮,雖被木枷鎖著,依然能夠突然跳起連傷數人。獨孤信歎其武勇,令人解來詢問,才得知這少年獨自一人手持利刃連屠三戶八十多口。因他所殺之人,乃是當地的豪族,故而非斬他不可。

獨孤信細問緣由,那黑少年才道出實情:那三戶豪族,強征暴斂,魚肉鄉裏。先逼死黑少年老母,又掠了黑少年幼妹,所以他才舍命搏殺仇家。獨孤信做人向來孝義為先,大憐之,令人將其釋放。

這件事,獨孤信早忘得一幹二淨,想不到二十年前的亡命黑少年,成了現在眼前的典刑官。

“離開大將軍之後,小的就從了軍。輾轉各處,刀口過活,這些年百般艱難存活於世,就是想將來有機會報大將軍大恩!想不到老天有眼,今日隨楊司馬前來遇見了你!”彭樂雙目噙淚,對著獨孤信磕了幾個響頭,道,“大將軍放心。今晚拚了小的一條性命,也要放大將軍出去!”

獨孤信將彭樂攙起,道:“彭典刑的好意,我心領了。我不是貪生怕死之人。若放了我,你自身難保,置你性命不顧而逃,是為不義。宇文郡主也被俘,我棄主公之女逃走,是為不忠,此等不忠不義之事,我獨孤信做不出。”

彭樂大急,道:“大將軍,逃一個是一個……”

還要說下去,聽見門外院中傳來笑聲:“大將軍睡了沒?楊衒之請大將軍於官舍下棋,不知可否?”

……

燈火昏黃,兩個人,跪坐對弈。

空**的殿堂裏,鋪著蒲草墊,門廊開闊,其外雪下得鋪天蓋地,沙沙作響,隻能隱約看到洛陽遠處群山的剪影。

兩人,一個白衣博帶,一個素布淡顏,默默落子,天地入棋盤。

“大將軍和這永寧寺,應該有段故事吧。”楊衒之落子後,溫酒。

“楊司馬慧眼。”

“非我慧眼,乃是大將軍真性情。適才山門外,大將軍望寺黯然,剛剛又為一棵古桑落淚。若無心結,怎麽會如此?”

獨孤信微微直起身子,扭頭看雪:“年少時,讀桓公傳,有一事覺得實在是史家濫情。”

“莫非是桓公哀柳?”

獨孤信點頭:“桓公何其英雄也,北征經金城,見到當年種下的柳樹,已粗有十圍……”

“乃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遂攀枝執條,泫然流淚。”楊衒之接話,笑了一聲,“古有桓公哀柳,今有大將軍哭桑,皆是歎世事滄桑、物是人非之狀。”

獨孤信無言,良久,兀自道:“我第一次來洛陽,是在永安二年,離現在已經十四年了。”

“當時大將軍隨爾朱榮討伐亂軍,大勝,拜武衛將軍。”楊衒之笑道,“當時我也在洛陽,親見將軍英姿,風華絕代。”

獨孤信慚愧一笑,道:“勝利回來,便住在這永寧寺中。那時也是這樣的天氣。夜半出去,在那古桑之下,邂逅了一個女子。”

楊衒之微微一笑,沒有打斷獨孤信。此時的獨孤信,已經完全沉浸在對往事的甜蜜回憶中,容顏溫存。

“你能想象一個衣著華貴的女子,夜半竟然在爬樹?”獨孤信推開棋盤,走到廊上,背起雙手,“當時我未有婚配,忙於軍旅是原因,更主要的是我從未遇見一個自己心儀的女子。”

“這我倒不信。”楊衒之小酌一口酒,“我早就聽聞一段逸事:大將軍任秦州刺史時,一日出去狩獵,歸來已到日落時分,城門將關,大將軍縱馬奔馳,頭上錦帽被風吹斜了也不自知。晚霞滿天,鮮衣怒馬,絕代英傑,引得路人目眩神馳,心向往之,翌日一早,秦州城裏人人都將帽子歪戴,隻盼能跟上大將軍的一厘半分……”

獨孤信微微一笑,算是默認此事。

楊衒之說:“天下英雄如過江之鯽,但若文武雙全、風度翩翩者,恐怕也就大將軍一人了。世人傾心,美人思慕,在那之前,大將軍怎麽會沒有遇上個心儀的女子?”

獨孤信笑:“楊司馬,你看過山崩嗎?一個人的內心,宛如一座高山,平素沉穩巍峨,縱使春風萬千,亦堅固如是。但時候到了,天雷陣陣,雨雪齊下,便崩塌滾落,不可收拾。愛上一個人就像山崩,沒有任何理由,隻需那一道雷鳴,就倏忽而至。”

“我很好奇那女子是何人,竟有如此魔力。”楊衒之道。

“看到她第一眼,對於我來說她是何人已經不重要了,她隻是她,世間無二。”

楊衒之哈哈大笑道:“看來大將軍當年是一見鍾情。讓我猜猜,定然是那女子攀樹滑下,大將軍英雄救美,然後兩情相悅……”

“她一身胡袖短衣,高立於樹上。見我來,引箭射之……”

“啊?”楊衒之大感意外,正要開口,聽見外麵一陣慌亂腳步聲。

校尉李苗滿頭大汗:“司馬,不好了!”

“何事驚慌成這樣?”楊衒之站起身。

李苗對獨孤信點頭示意後,大聲回稟:“樊元寶將那神桑砍了!”

楊衒之聞之頓足:“這混賬!不過,砍就砍了,隨他去吧。”

李苗頓了頓,沉聲道:“那神桑傳言果真不虛,刀斧所砍之處,血流滿地!”楊衒之和獨孤信幾乎同時睜大了眼睛。

利斧落在地上,樊元寶臉色蒼白地站著,許多士兵圍繞在旁邊相互竊竊私語。古桑的根部被劈開一個巨大的裂縫,暗紅色的**自樹體中流出,在雪上漫延。

小和尚法昌跪倒在地,麵對神桑雙手合十,號啕大哭:“說是神桑,你們不信!這下好了,砍了神桑會有報應的!”

楊衒之氣衝衝來到樊元寶跟前,大聲道:“放肆!剛才不是不讓你砍嗎?”

樊元寶此刻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戾氣,盯著那樹中流出的鮮血,嘟囔道:“我……我哪裏知道真的會流血……”

“好了,別看了,都回去睡吧。明日還得趕路。”楊衒之擺了擺手,一幫軍士散開,唯獨那樊元寶立在原地,呆若木雞。

出了這等事,不管是獨孤信還是楊衒之,都沒有了繼續下棋的心情,各自回房。

“大將軍,樹真的會流血嗎?”彭樂服侍獨孤信洗了腳,低聲道。

獨孤信看著外麵的夜色:“草木亦有情,誰說得準呢。”

彭樂見獨孤信心情不佳,不好多說,吹滅了燈:“大將軍,早點休息吧。”

躺下後,獨孤信麵向窗戶。外麵漆黑一片,靜寂無聲。

“伽藍,你在哪兒,如今可好?”他低聲道。

翌日晨。雪雖然停了,但天空依然陰霾。

小和尚法昌手持笤帚低著頭一邊掃雪,一邊低聲誦著經文,有飛鳥在他身後落下,翻食草籽。

“呱——”幾聲烏鴉的高叫聲傳來。法昌抬起頭,發現足有上百隻黑色大鴉在前方盤旋,落下。

“這群烏鴉今日是怎麽了?”畢竟是年輕人心性,法昌放下笤帚,走上前去。

經過木塔廢墟,拐了一個彎,法昌的腳步驀地停住了!臉色蒼白,嘴唇顫抖,隨即尖叫一聲跑開了:“有人上吊啦!快來人呀!”

參天的古桑上,密密麻麻落滿了一樹的烏鴉。斜斜伸出的一根粗壯樹幹上,吊著一個人。屍體早已僵硬,落滿了雪,風一吹,晃晃悠悠。雙目赤紅的烏鴉跳到屍體上,瘋狂地啄食屍體。群鳥爭搶中,一顆眼珠掉在地上,發出吧嗒一聲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