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幽冥殿

燭焰煌煌,照亮一間鬥室。

房間不大,七八個人站在裏麵都覺得極為狹促。一側放置著簡單的桌椅,擺著兩隻大甕,一個裝滿食物,一個儲存著清水,另有書架,堆放經書。另一側,牆壁上供奉著一尊密修觀想的憤怒護法像,齜牙咧嘴,怒目而視,像下放置著用人的頭蓋骨製成的供碗,碗中盛滿鮮血,腥氣撲鼻。護法像旁邊,乃是一個木榻,鋪著厚厚的褥子,一個人龜縮在角落裏,毫無聲息。

火光照亮他的臉,那張臉,既熟悉又陌生。的確是法照,但變化很大。

原先的法照,是個高大的胖子。而榻角的這個人,雖然寬大的僧袍遮蓋了他的身體,卻顯得十分消瘦,露出的蒼白無血色的臉上,充滿著極端的恐懼之色!

“法照!果真是你!”彭樂收刀。

盡管法照身形似乎有所變化,但那張臉依然特征分明。蹊蹺的是,法照並沒有做出任何的回應。沒有任何動作,甚至連話都沒說。

他蜷縮在那裏,雙目睜大,毫無生氣,嘴巴張開,涎水順著嘴角流下來,完全將獨孤信等人視若透明。

“這家夥怎麽了?”彭樂低聲道。

“似乎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楊衒之道。

“不會死了吧?”彭樂伸出手欲要試探法照鼻息,怎料法照看到那手,突然發出一聲驚叫——

“別過來!別殺貧僧!貧僧不要那樣死!別過來!”他如同見了鬼一般,發出淒厲叫聲,雙手抱頭,縮成一團,躲在角落裏,瑟瑟發抖。

看到法照那雙手,獨孤信心中驀地一驚!

法照的這雙手,原先白白胖胖,此刻竟然枯瘦如柴!白淨的皮膚幾乎呈現透明之色,指骨關節根根突出,青筋交織。

“耍什麽把戲!法照,且看看我等是誰?!”彭樂大吼道。

“你們……”法照艱難地轉過身,睜大雙眼仔細看了看,明顯認出了眾人,臉上的恐懼之色緩慢消散,換上了一絲笑容。

那笑容根本就不應該是一個凶犯被抓到之後的不甘、憤怒或者懼怕,而是一種歡欣,一種輕鬆。

“是你們。”

“你這廝,犯下這麽多人命,竟然還能笑出來,著實可惡!”彭樂罵道。

“你們既然能找到這裏,說明一切都知曉了。”法照的聲音,沒有任何的抑揚頓挫,亦沒有任何感情色彩。

“你連殺數人,犯下大罪,可招認?”楊衒之大聲道。

“殺人?貧僧殺了誰了?”

彭樂大怒,提起拳頭就要上前,被楊衒之拉住。

“先是和劉胡勾結,用咒術殺死了侯慶的弟弟侯集,企圖霸占其家產。”楊衒之道。

“是。”出於意料,法照沒有百般抵賴,幹脆利索地承認,“不過,說貧僧霸占他的家產,著實看輕了貧僧。那些世俗財物,不入貧僧法眼。”

“你殺侯集,應該是拉攏劉胡做你手下,企圖奪取金函中的至寶吧?”獨孤信道。

“金函至寶……”法照聽了這四字,雙目放光,很快又黯淡了下去,“貧僧一生都為了它。”

“身為僧人,不求一心修行普度眾生,卻執著此物,殺人越貨,你不配披上這一領僧衣。”楊衒之沉聲道。

“憑什麽?!”法照尖叫一聲,麵目猙獰,“《無上大般若涅槃經》乃是佛陀所留,理應天下僧人共享,非他們白馬寺僧人所私有!”

“看來你不但知道寶函來曆,還知道白馬寺有東西二寺。”

“‘白馬非馬,一枝兩花’,都是白馬寺,為何東白馬寺持物自珍,而我西白馬寺卻成空殼子?!這不公平!自漢明帝建兩寺,我寺曾無數次懇切向東寺請求共護、共參,打開寶函,將佛法發揚光大,東寺僧人卻屢屢借用官府對我西寺動手,致使我寺數次大劫,死傷慘重,何謂公平?!”

法照聲嘶力竭,氣喘籲籲,形容如惡獸。

“你既熟悉寶函來曆,自當知道那寶函是不應該被打開的。”獨孤信道。

“不應該被打開?那為何東寺僧人最後打開了?而且一日之間,多了百具屍首?”法照獰笑,“此乃報應!他們能打開,我們為什麽不能?!”

“那是他們糊塗!”楊衒之大聲道。

“那是他們修行不夠,若是貧僧,定然平安無事!”法照臉上現出一絲得意之笑,“貧僧自幼出家,幾十年來無一日懈怠,刻苦修行,放眼洛陽乃至天下,成就高於貧僧者,寥寥可數!貧僧得了金函,取了聖經,參透成佛,定能夠普度眾生,發揚光大!”

獨孤信有些悲哀地看著法照,道:“所謂的修行,並不是研讀多少經書、掌握多少咒語、運用多少咒術,真正的高僧,擁有一顆大海一般慈悲廣闊的心,高山一般巋然不動的心,太陽一般溫暖萬物的心!若是你這樣的僧人得了,定然要持寶自尊,糾集僧俗,擴大勢力,做那無上法王,引得天地殺戮,生靈塗炭。”

“貧僧不管這些!貧僧隻想得到那寶函,為此不惜一切代價!”法照雙目赤紅。

“所以你殺人如棄草芥!”獨孤信搖頭,“連你身邊最親近的人,你也不放過。”

楊衒之扯過一張椅子,坐下,徑直盯著法照,道:“樊元寶是你殺的吧?”

“不是。”法照笑道,“貧僧為何要殺他?”

楊衒之一愣,隨即道:“樊元寶九年前那晚,被劉白墮看到和圓空一起殺人越貨,圓空是你們白馬寺寺主,你為防暴露,便殺了他,這不是理由嗎?”

法照笑道:“劉白墮說的往事的確讓貧僧頭疼。當年那事,貧僧並沒參與,所以即便是你們追查,貧僧也不怕,為何殺他而惹禍上身?”

獨孤信見法照神情坦然,知道他沒有說謊,便道:“那你為何讓法昌過來找我們,說圓空是法覺之師,讓我們懷疑法覺為師報仇殺了樊元寶?接著,你又編出了什麽頂骨舍利的事,說道品、道弘覬覦你們的東西,對你們陰謀下手,這些都是故意將禍水引向別人吧。”

法照笑道:“劉白墮說出圓空和樊元寶的惡事,法昌回來告訴貧僧,貧僧並不害怕,也不想摻和。但法覺激動得要命,他嚷著鬧著要去找你們,把事情搞清楚。

“這個師弟,貧僧太了解了,為人太單純,而且對貧僧已經產生惡意,他要是當晚去找你們,說不定把貧僧的事全部抖摟出來,所以貧僧隻能讓他閉嘴。

“也是這時候,貧僧知道必須除掉法覺了,否則要壞大事。不過他若死了,你們定然追查,故而貧僧要尋個脫身之法。偏偏法覺因為恨貧僧的關係,和道品、道弘開始走得近,貧僧便可嫁禍給他們,事情若成了,他二人被斬,寶函自然就落到貧僧手裏。為保證成功,貧僧便編出了佛頂骨舍利之事,裝得一副被道品、道弘欺負的可憐相,引你們同情。”

楊衒之等人聞言,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法覺果真是他所殺!

“你如何殺的法覺?”獨孤信問道。

永寧寺裏的命案,數法覺的最為蹊蹺、難以理解。獨孤信他們現在隻知道法照利用法覺患有氣疾的毛病,投放麝香讓其死亡,然後製造假象,嫁禍給道品二人,但現場卻不可思議——法照肯定是殺了法覺之後,從內部鎖上殿門,再偽造假象嫁禍道品,最終脫身的。問題是他如何做到“憑空消失”?!

法照得意地一笑,看著楊衒之、獨孤信、彭樂,道:“你們三人,都很聰明,難道還沒猜出來嗎?”

“少得意,快說!”彭樂怒道。

“貧僧殺人之後,並沒有離開,就在裏麵。”

獨孤信聞言,雙目圓睜,真如雷擊一般,拍手道:“我知道了!”

“大將軍,你……”彭樂仰望。

“我們一直都被思維困住了,隻想著凶手殺完人如何才能‘穿牆而去’,沒想到他根本就沒出去!”獨孤信看著法照,道,“你真是太聰明了!”

法照報以一陣低笑。

“難道是那……”楊衒之此時也明白了。

“對,是那尊夾紵佛!”獨孤信大聲道。

“夾紵佛?”彭樂還沒反應過來。

獨孤信解釋道:“那尊夾紵佛,十分巨大,裏頭是空的,法照害死法覺,偽裝之後就躲在裏麵!”

法照笑道:“久聞獨孤郎文武雙全,果真是聰慧呀。法覺每晚都去大佛殿修習,那晚被貧僧威逼之後,他心神煩躁,貧僧料到他定然會去老地方修習他的靜心咒,便提前將一塊麝香放置在香爐中的檀香粉下,法覺修習靜心咒肯定要點檀香,檀香引燃,隨後就能引發麝香,那時他已經進入靜心三摩地,身心無動,自然氣疾發作而亡。

“待他死後,貧僧在他屍體上做好偽裝,從內部反鎖殿門,然後掀起夾紵佛,鑽進裏麵,坐了一夜。第二日清早,軍士打開大佛殿,見殿裏空無一人,又見法覺死了,十分驚慌,急忙派人在殿門外看守,接著去稟告你們。趁著殿中無人,貧僧從夾紵佛裏出來,躲於帷幕之後,等寺內軍士、僧眾湧進來,貧僧悄悄混於其中,於是就造成了凶手‘憑空消失’於密室內的假象。爾等沒想到吧?”

法照說完,得意之色溢於言表:“貧僧之所以想到這個妙計,也是聽聞早年這夾紵佛的故事。這夾紵佛在永明寺的時候,傳說半夜下蓮台走動,天明後蓮台周圍滿是腳印。其實都是寺裏僧人做的,躲進佛裏麵,半夜裝神弄鬼,以此來欺騙信眾。”

法照說完大笑。

“既然是要嫁禍,你為何當時說什麽法覺是修行時走火入魔斷了心脈圓寂?”

“嫁禍也要有講究,貧僧若是上來就說,效果不足。另外,貧僧見識了這位彭典刑的高超驗屍手段,知道他能夠看出那傷,隻不過,貧僧沒料到他竟然能夠看出那傷是偽造出來的,著實厲害!”法照回道。

“那李苗校尉呢?也是你所殺?”獨孤信又問。

法照頓了頓,道:“貧僧害死法覺,未能成功嫁禍給道品二人,便苦苦尋找機會再次嫁禍,想不到機會送上門來。”

“道品是太子、李苗曾是孝莊帝的護衛,此事你是如何知道的?”楊衒之道。

“這要怪李苗。他自己喝醉了酒,喃喃自語,貧僧正好聽到。”法照眉毛上揚,“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貧僧見他爛醉,便決定下手。不過下手之前,貧僧找到法昌,讓他做好準備,伺機下手,偷盜寶函。但是法昌這家夥,貧僧已經很不信任了,他和流支,感情甚好。而且自打法覺死後,他就想方設法要離開貧僧,故而貧僧傳信給劉胡,讓他前來盯著,以防不測。”

“真是心思縝密。”楊衒之苦笑道。

法照笑道:“貧僧秘密跟著李苗,見他竟然要去胡僧院找道品,大喜,真是天助我也。於是在胡僧院外截住他,將他騙到夥堂,然後放火,將其推入火中。”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便是如此絞盡腦汁,也會留下蛛絲馬跡。”彭樂諷刺道。

“你們的確厲害。”法照昂起頭,歎氣道,“接下來的事情,發展得超乎貧僧的意料。法昌和流支果真要帶著金函出逃,幸好劉胡殺了法昌,但告訴貧僧金函裏空無一物。貧僧剛開始以為佛寶在流支手裏,所以必須找到他。”

“用的是飛鴉送書吧?”楊衒之道。

法照點頭。

“你怎知流支在何處?”

“這個太簡單了,流支和法昌平日裏有一秘密幽會地。貧僧料到法昌、流支分開時定然約在那裏會麵,便以法昌的口吻送信於他,約在羅漢堂見麵。”法照滿頭大汗,深吸一口氣,道,“他看到貧僧很驚訝。貧僧騙他說法昌受傷,已經妥善安置,他才半信半疑,又從他口中得知,他無至寶,看來那金函一開始就是空的。貧僧順藤摸瓜,自然知道寶函肯定在多羅那裏了。”

“然後你就殺了流支。”獨孤信看著法照,越來越覺得此人甚是可怕。

法照點頭:“這樣的人自然留不得。貧僧做了偽裝。”

“你的偽裝做得很沒水平,連大將軍都看出來了。”彭樂譏笑道。

法照不接這話,道:“劉胡殺了孫岩,再次失手。貧僧被你們看得很嚴,事情越來越明顯,所以貧僧知道暴露是遲早的事,所以必須放手一搏。”

“於是,你讓劉胡的妹妹朝雲進寺,你與劉胡明麵放火、製造混亂,讓她暗中配合。”獨孤信搖頭道,“孤注一擲呀。”

“貧僧沒有選擇!”法照惱怒起來,“也是你們逼的!可惜,劉胡那廝太莽撞,下手太早,害得貧僧狼狽不堪,更可恨的是,去胡僧院也沒找到至寶!”

“你不該對多羅大師下手。”獨孤信道。

“怪不得貧僧。貧僧早看他不順眼。他並非是你們想象的那樣……”法照欲言又止,很快轉移話題道,“貧僧躲在這裏都能被你們找到,也算天意。好了,貧僧該說的都說了,且問你們一件事。”

“說。”

“你們竟然知道朝雲的事,想來她沒得手吧?”法照看著楊衒之。

“得手了,但被我們發現,撞梁而死。”

法照聽完,雙目黯淡:“那佛寶呢?”

“已經物歸原主。”楊衒之道。

“貧僧有個請求!”

彭樂鄙視地看著法照:“都到了這地步還有如此底氣!”

“讓他說。”楊衒之擺擺手。

法照劇烈地咳嗽,臉色越來越蒼白,身體也開始劇烈顫抖:“貧僧一生都為那佛寶,如今看來,隻能是水中幻影了。貧僧臨死之前,能看它一眼嗎?就一眼,也算了卻貧僧的心願。”

法照言語懇切,看來是真心實意。

彭樂斷然搖頭:“不可能。你還是老實伏法,明日押送你去洛陽城中有司發落!”

“明日……”法照一聲輕笑,昂起頭,無力道,“貧僧還能看到明日的太陽嗎?”

“此話何意?”獨孤信覺得他話中有話。

法照垂下頭去,默默無言。

獨孤信見了,不由得心中生出無力之感,歎息道:“佛經有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真是所言非虛,人活世間,當努力而活固然不錯,但也要深知何所為何所不為。法照,你修行一生,最終落得如此下場,真是可悲可歎。”

言罷獨孤信站起來,雙掌合十……

法照見他做如此動作,大驚,臉上浮現出無比恐懼、焦急的模樣,大叫道:“別念!別念!……”

話音還未落,獨孤信口中已經誦出——“南無!”

“別念!別念這句真言呀……”法照發出殺豬般的叫聲,淒厲無比。

包括獨孤信在內,眾人都愣住,不曉得法照為何如此。

不過很快,他們發現了異樣——蜷縮在牆角、依牆而坐的法照,身體劇烈顫抖。那張臉也縮進了寬大的僧袍之中,繼而,僧袍裏一陣連綿抖動,好像水麵起了層層漣漪,然後包裹法照的那僧袍慢慢地癟了下去!

“這是……”彭樂大驚,邁步向前,掀起了法照的僧袍。

“啊!”暗室之中,眾人齊聲大叫!

蜘蛛!

無數漆黑碩大的蜘蛛,從法照張開的嘴中蜂擁爬出,四散開去!

“法照!”獨孤信衝上前想將法照從蜘蛛群裏拖出。

“你們……”法照的聲音極其微弱,但聽起來痛苦而恐怖,“你們……都逃不了的……都要死……你們逃不了……”

很快,這聲音徹底消失了,剛才還活生生的法照,幾乎瞬間被蜘蛛群所淹沒,隻剩下那雙空洞的眸子,冰冷地看著前方。

所有人都嚇壞了,用腳踩、用刀劍斬殺,但蜘蛛的數量太多了,而且行動異常迅速。它們爬進縫隙裏,衝出門去,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等楊衒之等人清醒過來,那窗台之上,僧袍之下,隻剩下法照的一張完整的人皮!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彭樂喃喃道。

獨孤信看了看楊衒之:“倒是讓我想起了兩件事。”

楊衒之點頭,他顯然猜到了獨孤信要說的。

“諸位還記得血神桑裏麵那十幾具僧人的人皮嗎?”獨孤信悲哀地道,“當年胡太後將原來此地二三十名僧人拘禁審問,他們頃刻之間也變成了人皮,從中也爬出了蜘蛛。”

“多羅大師說那是因為他們中了非生咒。”彭樂接道。

“他們私自打開了寶函最後一層,釋放了裏頭的詛咒。”獨孤信看了看法照的那具人皮,“這和我們看到的一模一樣。想來所謂的非生咒,是一種特殊的咒蟲,就和法照施展殺死侯集的銀咒蟲差不多,不過可能更厲害。這種咒蟲一旦進入人體,便會快速在身體中繁衍,遇到激發,便破體而出。”

楊衒之讚同獨孤信的觀點:“方才法照原本還沒事,你無心念了那一句‘南無’,他就變成這樣。而且他拚命阻止你念,說明……”

“說明這句佛號,是激發非生咒的咒引。你們還記得嗎,那二三十個僧人臨死之前,也是集體念著這佛號出來,然後在佛號聲中變成人皮的。”獨孤信臉色凝重。

彭樂道:“大將軍固然言之有理,但蜘蛛存活時間並不長,總有死亡的時候,非生咒被釋放都這麽多年了,不可能它們一直存活到現在呀?!”

獨孤信不知如何回答,倒是楊衒之,微微一笑:“如果有母蟲呢?”

“母蟲?”

“我雖不知這非生咒是何物,但覺得和毒蠱有些相似,若是有母蟲,寄生而活,它就能源源不斷生出後代來。”

彭樂很吃驚:“多羅大師說過,當年他閉關九年研究破除非生咒的辦法,後來將其封印在了一個銅箱之中,那箱子也失蹤了。”

“箱子失蹤了,定然是有人拿了去,若再打開,那母蟲不就再次被釋放出來了嗎?”楊衒之道。

“大人是說,那母蟲在寺中?”

楊衒之長歎道:“法照如此,我想極有可能。”

此話一出,眾人心頭驚詫,尤其想到法照臨死前說的話,不由得覺得毛骨悚然。

酒水倒在盞中,芳香四溢,桌子上菜肴冒著熱氣,卻無人動筷。

楊衒之端起酒杯,笑道:“找到法照,條條命案有了結果,也算是找到真凶,來,諸位舉杯。”

眾人舉杯,滿引。獨孤信喝完,放下酒盞,道:“法覺、李苗、法昌、流支、孫岩等人,包括侯集、侯慶、道弘,弄清了死因,加上狐女、駱子淵等,一樁樁一件件,交織複雜,雖然挖出了底,但還有些事情亦然陰晦不清。”

楊衒之眉頭緊鎖:“眼下最要緊的有三件事:其一,多羅大師身受重傷,依然未能醒來,務必要保住大師性命;其二,寺中那非生咒母蟲還在,若不除去,還要為禍人間,這件事情我等無能為力,隻有依靠多羅大師了;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殺死樊元寶的凶手,依然不知是誰。”

彭樂道:“此事最為奇怪。寺中就這麽些人,死的死,伏法的伏法,小的想破腦袋也琢磨不出誰殺了樊元寶。”

“我想樊元寶係仇殺是肯定的,根本原因還是九年前他和白馬寺寺主圓空幹的那裝殺人越貨的壞事。”

獨孤信的話讓眾人連連點頭。

“按大將軍的推測,最有可能殺樊元寶的就是白馬寺的僧人了,可現在法照聲言未殺,圓空雖然是法覺的師父,但法覺和樊元寶不熟,也不認識他,故而也不可能是他殺的。至於法昌,就更不可能了。如此一來,寺中無人有殺人動機呀?”彭樂道。

房間裏陷入一片沉默。

“此事從長計議。明日先去探望多羅大師,然後再尋找出那非生咒母蟲來。”楊衒之道。

一幫人點頭稱善,喝完酒,各自起身,欲回房休息。正當眾人走出殿堂時,一個軍士氣喘籲籲跑來。

“各位大人,大事不好!”軍士跪倒在地。

“何事如此驚慌?”楊衒之問道。

“宇文郡主她……”

“郡主怎麽了?!”獨孤信聞言,大驚失色。

“宇文郡主不見了!”

獨孤信一把扯過那軍士,吼道:“何時?!怎麽不見的?!”

軍士結結巴巴道:“方才,我等給郡主送夜宵,進房發現裏麵空無一人,裏外都找遍了也不見郡主影蹤!”

“郡主是不是出去了?”

“沒有!我等一直在外巡視,公主自晚飯進房之後就沒有出去過。”

“行宮搜了嗎?!”

“搜了!整個北寺都搜遍了,也毫無所獲!”

獨孤信一屁股坐在地上。

“大將軍,不要擔心,全寺已經被封鎖,郡主不會有事。”彭樂道。

獨孤信茫然搖頭:“郡主乃丞相之女,丞相對我,恩重如山。郡主我從小看大,待如親女,若是有了差池,我如何向丞相交代?!”

楊衒之沉思頃刻,對軍士道:“之前可有人進過公主房間?”

軍士想想,點頭:“一個時辰前,慧凝進去過。”

“慧凝?可曾看她出來過?”

軍士撓了撓頭:“這個……好像沒有。”

“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什麽叫好像沒有?!再想一想!”楊衒之大怒。

軍士認真想了想,道:“我等在外巡視,負責看守房門的隻有兩人,每次郡主進出都會向我們通報,故而不用分神,至於慧凝,她是熟人,沒有格外留意,不過應該是沒出來過。”

“混賬東西!”楊衒之氣急,道,“快去行宮!”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楊衒之等人急匆匆來到行宮,進了宇文未央居住的禮佛堂。房間裏格外幹淨整潔,床榻上被褥疊放得整整齊齊,桌子上一壺茶水還放在上麵,杯盞中茶還未飲盡。

“真是蹊蹺了。”彭樂轉身對軍士道,“慧凝那裏搜查了嗎?”

“搜查了,沒人,連她那女兒都不見了。”

一幫人沉默不語。獨孤信坐下,冷靜下來,想了想,道:“郡主沒有出去,慧凝進來也沒有出去,二人卻都不見了,這隻有一個解釋……”

“大將軍和我想得一樣,這房間裏怕是有暗道!”楊衒之道。

“二位大人的意思是慧凝劫走了郡主?”彭樂有點不敢相信。

“除了慧凝,不會有別人。”楊衒之惆悵而立。

“她為何要劫走郡主?”

“這個我也不知。”

獨孤信站起來道:“既然有暗道,各位,仔仔細細搜查一番,任何細節都不要放過!”

軍士們答應一聲,分散搜索。獨孤信三個也加入其中,犄角旮旯,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搜索一番,一無所獲,獨孤信不免焦躁起來。

“大人,小的在地上撿到一物,甚是華貴,不知是否是郡主的?”一個軍士走過來,遞上一物。

那是一根細細的簪子,純金所造,鑲嵌寶石,簪身用細若毫發的遊絲線雕刻出一隻展翅鳳凰,工藝精湛。

獨孤信見了,眼前一亮:“此乃郡主之物,你何處找到的?”

軍士指了指大殿內間:“禮佛室裏。”

“帶我去!”

軍士引著獨孤信來到小小的禮佛間,指著供奉在正中的一尊兩人高的佛像道:“就是在此尊佛像下方地上。”

獨孤信和楊衒之相互看了看,點了點頭。

“將佛像搬開!”楊衒之大聲道。

十幾個軍士,圍住佛像,使盡全力,竟然不能移動那佛像分毫。

彭樂看了著急,卷起袖子走過去,道:“一幫廢物,且看我來!”

他對著佛像雙手合十,道了一聲罪過,跳上蓮台,扯著佛像手臂,用力拉扯。

隻聽見嘣的一聲悶響……

“壞了壞了,我把佛祖弄壞了!”彭樂大叫。不過,很快彭樂便反應過來,“佛祖是銅鑄的,我力氣再大也不能把佛祖胳膊扯下來呀!”

正說著呢,忽見威嚴端坐的佛祖竟然緩緩向一旁移動起來。

佛祖背後,一個寬敞的石門出現在眼前。

“果真有暗道!”楊衒之大喜。獨孤信在前,眾人在後,打開石門,緩步進入。暗道十分寬敞,青石鋪地,便是牆壁也裝飾得金碧輝煌。

“行宮是原來皇室居住,留有暗道以防不測也是自然,不過想不到連暗道都裝飾得如此奢華。”楊衒之歎道。

獨孤信心中焦急,哪顧得了欣賞牆壁上的裝飾,邁步如飛,隻求快點發現宇文未央的下落。

暗道之中黑暗一片,即便是火把,也隻能照到幾步之外,一幫人匆匆往前走,走了沒多久,最前方的獨孤信突然站住,跟在身後的彭樂一個趔趄,差點撞到他。

“大將軍……”

“別說話。”獨孤信示意眾人安靜,然後將火把熄滅。

暗道中漆黑無比,寂靜無聲。

“我好像聽到有人在說話。”獨孤信低聲道。

“小的怎麽沒聽到?”彭樂道。

獨孤信躡手躡腳地潛行,眾人跟著,大氣也不敢出。走了約莫兩百步,拐了一個彎,見前方豁然開朗,似乎是一個巨大空間,有燈光照出。

彭樂大喜,正欲奔過去,被獨孤信攔住。

“且等下。”獨孤信沉聲道。

“等什麽?”

“你聽。”獨孤信拍了拍彭樂。

自那燈光處,傳來清脆的童聲。

“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天地……分……上下,日月……民間……苦……”

聲音空靈、悠長,似唱似吟,若是在外麵,自然是好聽,可在如此環境中卻顯得格外詭異。

楊衒之身體一顫,道:“這不是……”

“是那紅衣孩童。”獨孤信一邊說,一邊輕輕地朝燈光處移動。

阿嚏!身後不知是誰打了個噴嚏,那童聲戛然而止。

“廢物!”獨孤信大罵一聲,疾奔衝入燈光之中。身後眾人,也跟著闖進。

“這是……”當所有人進入那片闊大空間,眼前的景象讓他們目瞪口呆。

太大了!太高了!太金碧輝煌了!

正方形的地麵,足有百米見方,皆用碩大的黑石鋪就,經過仔細打磨,明亮如鏡,能夠倒映出人影;每一塊黑石上,都鑲嵌著一顆雞卵般大小的寶珠,各種顏色、光線之下,光彩奪目;四麵牆壁,足有三四丈高,不知多厚,竟然用銅鐵通體澆灌,其上雕刻著諸佛、菩薩、護法,加以顏色鮮豔的各色礦物彩,活靈活現,萬佛匯聚;二十根黑色石柱,每一根都需三五人合抱,整整齊齊排列於四周,其上同樣浮雕出各種天王、力士,手持各種法器,長牙咧嘴,怒目圓睜,器宇軒昂;在這大廳正中,石柱環繞出一塊空地,約莫十米見方,乃是一塊完整的幹淨白石,其上用純金澆灌、雕鑿出立體的山河社稷圖;山川、關隘、城市、林木、江河,金光燦燦,栩栩如生。一隻巨大的金龍,自上空盤旋而下,兩爪張開,護佑著這山河社稷,口中叼著一枚西瓜大小的赤黃色夜明珠!

在這金龍之下,坐著個小女孩,顯然被獨孤信等人嚇壞了,呆呆地看著他們,正是慧凝之女慧琳!

“這裏是什麽地方?!”彭樂驚道。

獨孤信把慧琳輕輕拉過來,看了看周圍:“此乃地下。”

楊衒之看了看四周,道:“此地甚大,四四方方,應該是建築的地基!”

“百米見方的空間,二十根巨柱,銅鐵通體澆灌,這樣的地基,舉世罕有!”便是見過大世麵的獨孤信,對眼前的景象也覺得難以置信。

“舉世罕見的地基,必然是舉世罕見的建築了。”楊衒之想了想,驀然呆住,“洛陽城中,能夠稱得上舉世罕見的,隻有天下第一的永寧寺塔了!”

“一定是了!”獨孤信拍了拍手,“諸位請看,這地基四四方方,與大塔極為貼切!”

“不僅如此,光是這般的輝煌壯偉,隻能是皇家才能營造出來。”楊衒之指著山河社稷圖和那巨大金龍。

“想不到那天下第一塔的地下竟然是如此光景!隻這一顆夜明珠,恐怕就價值連城。”彭樂笑道。

獨孤信的目光從周圍收回,看著慧琳,蹲下身,輕聲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和朋友玩。”慧琳戰戰兢兢道。

“唱歌的那個朋友?”

“嗯。”

“穿著紅衣服。”

“嗯。”

“你那朋友去哪兒了?”

“被你們嚇跑了。”慧琳噘起嘴,很生氣。

獨孤信笑笑,道:“能告訴伯伯,你媽媽哪裏去了嗎?”

慧琳搖頭:“我也不知道,媽媽把我送到奶奶那裏去,我偷跑出來的。”

“奶奶?”獨孤信愣住。慧琳怎麽可能會有奶奶呢?

“你奶奶是誰?”

慧琳擺手:“我不能說,媽媽不讓我跟別人說,否則會讓瘋爺爺打我的。”

這話不僅是獨孤信,便是楊衒之等人也無比驚詫!

瘋爺爺?!這永寧寺裏,隻有一個瘋子,就是寺主寶公身邊的那個醜奴!

如果慧琳說的瘋爺爺是醜奴,那麽……

彭樂鬼主意多,眼珠一轉,蹲下來,堆起笑臉,道:“慧琳乖,你爺爺整天拿著柴刀在寺裏亂跑,奶奶不罵他嗎?”

慧琳終究是七八歲的孩子,童心單純,急忙道:“不會的,奶奶病了,整天躺在**,爺爺照顧她,要是罵走了爺爺,奶奶就沒人照顧了。”

眾人心中頓時掀起滔天巨浪!

那瘋瘋癲癲的醜奴,竟然是慧琳的爺爺,那寺主寶公竟然是慧琳的奶奶,這是一家四口呀!

“怎麽會?那寶公分明是個僧人!”彭樂低聲道。

“怎麽不可能,易容便可。”楊衒之聲音顫抖,“想不到這一家四口,藏得如此之深!”

“絕不單純,恐怕另有隱情。”彭樂道。

獨孤信示意二人閉嘴,道:“慧琳,你是從哪兒來到此處的?”

“奶奶房間,奶奶和爺爺都下來了。”

“都下來了?能帶我們去嗎?”

“你不會抓他們吧?”

“伯伯為什麽要抓他們呢?”

“奶奶說你不是好人。”

“說我不是好人?”

“嗯!奶奶說你該死。”慧琳看著獨孤信,認真道。

“大將軍,她不肯說,我等搜索一番便是!”彭樂有些不耐煩。

獨孤信抱起慧琳,點了點頭。

眾軍士分開搜索,果然很快就有了結果。

“大將軍,東西南北都發現暗道!”

“都有暗道?”

“不錯,一共有四條。”

“四條暗道?”獨孤信抱著慧琳,分別將四個暗道入口看了看,不由得皺起眉頭。

四條暗道,形製幾乎完全一樣,皆是雕龍畫鳳、諸佛菩薩環繞,唯一的不同乃是門楣之上分別雕刻著“天”“地”“日”“月”四字。

“天地日月……這代表什麽意思?”彭樂看著黑漆漆的洞口道。眾人一時為難。

“兵分四路,各自搜索!”彭樂道。

“不能!”慧琳突然尖叫一聲,“隻有一條是活路,其他三條是死路。”

眾人愕然。

“慧琳,活路是哪一條?”獨孤信柔聲道。“我不能說……”慧琳垂下頭。

“天地日月……天地日月……怎麽這四字如此之熟呢?”楊衒之兀自呢喃。

獨孤信一驚:“是紅衣女童那詩!”

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天地分上下,日月民間苦。

這首詩,算不得什麽文雅之作,更像是童謠,但仔細品味,似乎有一種莫名的深意。

眾人紛紛念誦,苦思冥想。

彭樂忽然叫道:“竟然是這樣!”

楊衒之被他嚇了一跳道:“怎樣?”

“大有深意呀!”彭樂解釋道,“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兩位大人想想寺中命案!”

“命案?”

“對!樊元寶吊死在神桑之上,神桑乃木;法覺死於大殿之中,大殿巨木為之,也是木;李校尉死於火中,應了一個火;法昌、流支死於刀下,刀為金;孫岩死於井裏,井內有水;法照死於地下,應了土字,這金木水火土,正是諸人的死法呀!”彭樂這麽一說,大家還真覺得說得極有道理。

“但我初次聽到這歌謠時,還是剛進寺,難道這紅衣女童還能預言不成?”獨孤信道。

眾人愣住。

“若是如此,那真是如同鬼魅了。”楊衒之道。

“她不是鬼!她是我的好朋友!”慧琳立刻反駁。

“彭典刑,前兩句你如此解釋可以,那後兩句呢?”獨孤信問道。

彭樂老臉漲紅:“後兩句小的就不知道了。”

獨孤信苦思良久,看著這偌大的空間,道:“我倒是有些想法。金木水火土乃五行,天地根本,此地乃永寧寺塔基,是木塔根本,金木水火土五行,東西南北四方,四五相乘便是二十,說的乃是這塔基構造。”

“大將軍睿智,果真刻有‘金木水火土’的柱子各有四根,分列於東西南北四方,二十足數!”彭樂佩服道。

“至於後兩句……”獨孤信沉吟了一下,道,“天地乃宇宙,日月乃世界。佛塔既是諸佛居所,便足可上下橫亙之,建於其上,以表屹立不倒亙古永恒。寺是皇家寺,塔是社稷塔,塔不倒,大魏江山便基業長青,代代相傳,此乃祝禱之意。”果然是文武雙全的獨孤郎,說得頭頭是道,合情合理。

“此地乃木塔基礎,意義非凡,裏頭有山河社稷、諸多珍寶,定然不容侵犯。若有外人覬覦,自然從塔上方侵入,留有四門,三死路是為那些侵犯者留的。一生路,乃是為了皇家自塔上進入此地祭祀,而我們方才來的那條暗道,估計是專門為皇室從行宮來到此地秘密祭祀所為。”

“有理!”楊衒之擊掌而讚,“當年皇室來永寧寺祭祀,的確是陛下率領群臣入塔祭祀,想必來的就是這個地方。”

“那四個門,我們該進哪一個呢?”彭樂道。

“天地分上下,日月民間苦。”獨孤信重複這最後的兩句,道,“這兩句詩,氣魄極大,蒼茫悲憫。天地紛紜,日月輪轉,受苦的還是百姓,甚是有理。如果和四門聯係起來,是否可以這般理解——日月民間苦,既然是苦,那日月二門我等皆不能進。”

“天地二門呢?”彭樂道。

“天,上;地,下。佛經中,下有地獄,有餓鬼諸道,不能進;上有諸天佛國,可以入之。此外,天者尊呀,皇室下來祭祀,自然合乎此字尊貴!”

獨孤信說完,眾人齊齊點頭。

“那便是‘天’門了!”彭樂來到其上刻著“天”字的暗門前,毫不猶豫,邁腳即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