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伽藍淚
彭樂倒是膽大,不顧危險,毅然進入暗門之中。
“諸位外麵稍待片刻,我且看看情況。”彭樂的聲音很快消失在黑暗中。過了片刻,聽見又道:“進來吧,平安無事。”
眾人魚貫而入。
暗道中十分幹淨,一點灰塵皆無,整齊的白石階梯延伸向上,十分寬敞,牆壁上都雕刻著許多佛像、菩薩、護法,也盡貼上金箔。走了不久,又一石室映入眼簾,裏頭擺放著桌榻之類的用具,供奉著金童佛像,顯然是皇室祭拜時的暫時休息之所。但火光之下,兩具屍體赫然在目,吸引了眾人的眼光。準確地說是一具屍體,一具人皮。
屍體已經幹癟、枯萎,看起來死亡時間不短。身著一領青色僧袍,看來是個僧人,蹊蹺的是屍體臉上的麵皮被整個揭去,麵目猙獰。
彭樂搜了搜,從屍體腰上拽下了個木製小牌,遞給獨孤信。
獨孤信接過,見那正麵寫著“大魏皇家永寧寺僧”幾字,翻過來,背麵寫的兩個字讓獨孤信的呼吸驟然加重——寶公!
“此乃僧人的僧牌,身份的象征。”楊衒之看了看,道,“若此具屍體是寶公,那我們先前看到的那個寶公……”
“假的。”獨孤信道,“慧琳喊她奶奶,自然是個老婦,割去寶公麵皮,易容而已。”
“卻是可惡!”彭樂道。
眾人唏噓,將注意力放在另外一具人皮之上。人皮十分完整,身上穿著赤紅色的僧衣,胡須花白頎長,應該是個老僧。人皮被掛在牆上,用十幾根金剛橛釘於全身,金剛橛柄係著絲帛條,上麵用朱砂寫著一行行咒語。在人皮臉上,則寫著一行小字:“圓空惡賊永世不得超度”!
“這是白馬寺主圓空?!”楊衒之大驚。
九年前,圓空幹了那樁殺人越貨的惡事後便自此消失,想不到竟然在此處。
“看樣子也是中了非生咒,落得如此悲慘下場,不過他怎麽會跑到這裏?”獨孤信道。
“與真寶公的屍體放在一處,定然是那位假寶公所為了。”楊衒之道。
“難道他與假寶公有仇?”
楊衒之指了指人皮,道:“這個不知。我更感興趣的是假寶公一夥似乎和非生咒有莫大聯係。這夥人的真實身份恐怕不簡單。”
“抓住審問便知道了!”彭樂道。
一幫人點頭,沿著階梯,躡手躡腳往上爬。良久之後,黑暗中聽到前方傳來說話聲。
“此人必須殺了,以解我等之恨!天下負心人太多,皆可殺之!”
這話語沙啞,冰冷,帶著憤怒,幾乎是在嘶吼,聽起來毛骨悚然。
“那位假寶公……”楊衒之低聲道。
眾人熄滅火把,彭樂在前,其餘人在後,悄悄摸上去,衝進石室。這石室十分寬大,溫暖無比,牆壁上雖也有佛像雕刻,但皆被掛上的黑色簾幕擋住,簾幕上掛滿了一張張人皮,足有幾十之多。白石地麵中心,放置一巨大石盆,足可容納三五人,石盆中裝滿乳白色的**,酒香撲鼻,旁邊堆放著層層酒甕,竟然裝滿了烈酒。
兩個人正坐在石盆旁邊說話。
正麵的是身穿黑袍的假寶公,和之前見到的病懨懨不同,如今此人背著雙手,挺直而立,披頭散發。旁邊是那瘋瘋癲癲的醜奴,正在往石盆中倒酒,臉上笑嘻嘻。
“賊人!”醜奴抬頭,突然發現獨孤信等人,大叫了一聲,哐啷抽出刀。
假寶公驟然一驚,一張滿是毒瘡的恐怖老臉,轉向眾人。
“你們怎麽會在這裏?!”假寶公嗬斥道。
“奶奶。”慧琳從獨孤信手裏掙脫,撲入假寶公懷中。
“讓你不要亂跑你偏不聽。你看看,如今闖禍了吧。”看著慧琳,假寶公雖生氣,但滿是疼愛。
“原本以為你是個可憐老僧,想不到竟然在此藏汙納垢害人性命!”楊衒之厲聲問道。
假寶公緩緩抬起頭,嘶嘶笑了一聲:“貧僧害人性命?”
“難道不是嗎?!”楊衒之指著牆上的那些人皮,怒道,“這一張張人皮,難道不是性命嗎?!”
假寶公環顧四周,又笑:“此等皆是惡徒,怎能稱人,殺就殺了,有何不可。世間之大,惡人眾多,為害眾生,貧僧送他們入地獄,有何不可?!”
“強詞奪理!”楊衒之冷笑道,“不光這些,想必那血神桑之中的十幾具人皮,也是你所為吧?”
假寶公微笑不語。
“你這惡人,郡主在哪裏?”獨孤信冷聲道。他盯著假寶公,如同一隻憤怒的豹子。假寶公的目光,與獨孤信對視。那目光仿佛兩束熊熊燃燒的火焰。
“獨孤大將軍……”假寶公麵帶譏諷地直麵獨孤信,“你有資格說貧僧是惡人嗎?天下聞名的獨孤郎,文武雙全的獨孤郎,自詡重情重義的獨孤郎,你不也幹了一樁樁為人不齒的惡事?”
“胡扯八道!大將軍為人天下皆知,再信口雌黃,我對你不客氣。”彭樂亮出利劍。
“賊人!”醜奴大怒,舉刀對峙。
“背信棄義,拋妻棄子,一去不回,自己獨享富貴,貧僧聽聞你妻妾二人,皆美貌如花,恐怕你已經忘了當初那於刀兵戰火中陪在你身邊的人了吧?”假寶公仰天長歎,“男人皆是多情種,天下烏鴉一般黑,負心之人最可恨!可憐那女子,懷著身孕對你翹首而望!而你呢,獨孤大將軍?”
獨孤信聞言,倒吸一口涼氣:“你……你到底是誰?”
假寶公嘶嘶怪笑:“貧僧是誰?你連貧僧都不認識了,也算正常。”
言罷,假寶公伸出枯瘦的手,伸入自己脖子之下,唰的一聲撕下麵皮,露出真容。
那是一張形容枯槁的臉,老婦的臉,滿是刀傷,恐怖如羅刹!
“獨孤大將軍,還認得我嗎?!”假寶公聲嘶力竭。
“你是……你是九娘!”獨孤信麵容**,兩行清淚潸然而下,“你竟是九娘!你沒死?!”
“我當然沒死!你這般的負心人都沒死,我為何要死?!”假寶公怪笑。
“大將軍,此人是……”楊衒之見狀,甚是奇怪。
獨孤信滿眼淚水:“她是伽藍的貼身老婢,名公孫九娘。”
元伽藍,孝武帝的妹妹,永寧公主,那個在永寧寺與獨孤信相識、相愛最終失散於戰火中的女子,獨孤信一生的最愛。
“不要提那個名字!”公孫九娘猶如夜叉一般向前兩步,惡狠狠地道,“你不配提這個名字!”
“九娘,你怎麽會變成這副模樣?!伽藍呢?我的伽藍在哪裏?”
“你還在乎她嗎?!獨孤大將軍,她不過是你的棄婦而已。”
“她是我一生所愛!九娘,告訴我,伽藍在哪裏?”獨孤信撲通一聲跪倒,“我……求你了!”
麵對公孫九娘,獨孤信雙膝跪地。他一生頂天立地,從未求過別人。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公孫九娘嘶嘶怪笑,“你如今位高權重,榮華富貴,美人在旁,兒女膝下,找我家公主作甚?!”
“九娘,我做了何事,讓你如此?”
公孫九娘勃然大怒:“做了何事?!你自己做的事,自己難道不明白嗎?”
她一邊說,一邊緩步向前,麵容扭曲:“九年前,你與我家公主完婚之日,洛陽大亂,陛下親率大軍抵擋奸賊高歡,招你從軍,公主雖舍不得你,但她隻有一個哥哥,便讓你前去相助,你做了什麽?!”
“我單騎前往,到時大軍混亂,陛下棄軍西逃……”
“好!陛下固然西去,你為何不回來接公主?!公主那時已有身孕,大腹便便,當初走時就和你約定事畢你就回來接她,不見不散,你為何一去不返?!”
“我追隨陛下,亂軍如麻,陛下要求我貼身保護,隻得跟他西入長安。”獨孤信淚流滿麵,“非我不想回來接伽藍,而是身不由己。陛下和伽藍都是你自小撫養長大,他的脾氣你了解,身為臣子,我怎能不從?”
公孫九娘氣道:“當初你口口聲聲說公主是你一生最愛,口口聲聲說與公主長相廝守,為何這邊拋下公主不問,那邊入長安後你轉眼娶了郭氏、崔氏兩個女人?!”
公孫九娘義正詞嚴,憤怒異常,說得有理有據,讓楊衒之等人也不得不歎服。
獨孤信垂下頭,道:“此事確是我對不起伽藍,負了她。可是九娘,當時宇文泰試探拉攏我,以兩女相賜,我若不同意,他便認定我是陛下一派,定然要除掉我。我死不足惜,誰來保護陛下?何況,接納兩女,也是陛下的意見。我當初並不同意,向陛下言如此則負了伽藍,但陛下以君上之命令我完婚,我亦無可奈何。”
公孫九娘仰頭大笑:“好一個無可奈何!獨孤信,我再問你,公主讓你保護陛下,你如何保護的?!為何讓宇文泰那個老賊毒死了陛下?!”
獨孤信悲泣道:“此乃我的疏忽。陛下入長安後,不滿宇文泰專權,很快與宇文泰勢同水火,我竭力從中周旋,勸陛下忍耐,從長計議。陛下不聽,暗地裏訓練宮人,準備趁機殺了宇文泰。宇文泰何等聰明,陛下一舉一動他都知曉,更知道我在陛下身邊難以下手,便調我出外平叛,然後借機給陛下下毒,我回來時,陛下已經崩了。”
獨孤信越說越悲傷,長跪不起,痛哭流涕:“九娘,千說萬說,都是我負了伽藍,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你。你告訴我她如今怎樣,在哪裏,見她一麵之後,要殺要剮,你盡可自便!”
“殺你是必須的!我苟且偷生,殘存於世,日日念佛,求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為公主殺了你這個負心人!果真是佛祖保佑,竟然讓你到了我手裏,怎能饒你?!”公孫九娘雙目眯起,言語無比痛恨,然後長歎一聲,兩行濁淚滾滾而下,“隻是可憐我那伽藍公主!苦苦等你,卻再也難見你這負心人一麵!”
“你說什麽?”獨孤信大為驚愕。
“公主……不在了!”
“伽藍……死了?”
“死了!”公孫九娘嘶嘶怪笑,“你滿意了吧?”
“伽藍……死了?”獨孤信失魂落魄,癱倒在地,旋即站了起來,吼道,“我不信!伽藍不會死,她說好要等我回來!”
“等你回來?為何要等你?在這古寺的殘垣斷壁中苦苦等你嗎?做夢!”公孫九娘盯著獨孤信,目光如刀,“佛祖慈悲,不忍見她忍受這世間痛苦,接引她去西天極樂世界去了。”
“我不信!”獨孤信雙目血紅。
“不信?好,我讓你看個明白!”公歲九娘退了幾步,嘩啦一聲撕下了身後的簾幕。
黑色簾幕滾滾落下,露出隱藏在後的一張石床,石床之上,躺著一具焦屍,燒得黑炭一般,旁邊還有一具死嬰的幼小屍體,蜷縮著,毫無生氣,已經幹癟。
石床旁邊,站著一個人,身披尼袍,正是慧凝。
獨孤信的目光死死落在那一大一小兩具屍體上。
“看到了嗎?看到你的公主了嗎?”公孫九娘嘶嘶怪笑,笑著笑著,淚水大顆大顆落下來,“你走後,公主苦苦等你,當時洛陽大亂,高歡率軍入城,軍士到處殺戮搶劫。原先我就勸公主趕緊離開,她說和你約好在此地相見,嚴詞拒絕。那一夜,軍士闖入永寧寺四處放火搶劫,公主驚嚇腹痛,我將其扶入行宮偏殿角落,生下一女,怎料產後血崩,血流如注,怎想此時一個火把丟進來,偏殿著火,公主自知不可活,便推我出去,讓我無論如何留條老命,將小公主交給你,還讓我告訴你她不能赴約再和你相見!”
公孫九娘雙目噴火,繼而慘笑道:“我本該和公主同赴黃泉,但懷抱小公主,隻能揮淚逃命,怎知剛出偏殿,就遇亂軍,將我打翻在地,將小公主……將小公主活活摔死!獨孤信,你若回來,她母女如何能有如此下場?!公主臨死時,都還記掛著你,而你呢?!”
獨孤信聞言,肝腸寸斷,看著石**那母女屍體,叫了一聲,昏厥在地。
“大將軍!”楊衒之一把抱住獨孤信,轉臉對公孫九娘道,“你這老婦,大將軍縱使有萬般錯,他也有他的苦衷和無奈。天下任何一個丈夫,一個父親,若有一點可能,誰願意看著妻女喪命?!你何必如此苦苦相逼,讓他生不如死?”
“我就是要讓這個負心人生不如死!”公孫九娘環顧眾人,道,“還有你們,你們這些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郡主呢?!她沒招惹你們,為何要劫她?!”彭樂怒道。
“我第一個仇人是獨孤信,是他讓我家公主苦苦死去!第二個仇人便是宇文泰,是這個老賊毒死了陛下!那郡主是宇文老賊的女兒,怎能不殺?!”
“你這老婦,無藥可救。”楊衒之轉臉對慧凝道,“慧凝,我知你心地純善,郡主年方二八,生來純善。宇文泰做的任何事都與她無關,你怎忍心讓這麽一個無辜女孩命喪黃泉?她在哪裏?”
“娘!不要再殺人啦,不要再殺人啦,我怕!”幼小的慧琳鑽進慧凝的懷裏,哭喊起來。
慧凝身體顫抖,看著昏厥的獨孤信,看著因為驚嚇瑟瑟發抖的女兒,含淚對公孫九娘道:“娘,夠了!”
她撫摸著女兒的臉,道:“這些年,我們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做下了那麽多傷天害理的事,還不夠嗎?你一直說獨孤信辜負公主,說他是個惡人。但自見他以來,我深知他是一個好男兒,有情有義,你先前所說之事,也都是他無可奈何而已。楊大人說得不錯,天下任何一個男子,怎麽可能會眼睜睜看著妻女遭罪?宇文郡主不過是個孩子,心地善良,為何拿她開刀?娘,不要再殺人了!”
“住嘴!此事用不著你管。”公孫九娘冷喝道。
“娘,這些年我一直聽你的話,覺得你做得都對,可今天,我不能眼看著悲劇再來。楊大人,郡主在……”慧凝還未說完,就被公孫九娘一個耳光扇倒在地。
“你要敢說,我連你都殺!”公孫九娘叫道。
彭樂見狀,手持長刀驟然衝上:“公孫九娘,你太放肆了!”
“賊人!”醜奴見彭樂奔著公孫九娘而去,手中重刀揮出,斬向彭樂。
當!金鐵交鳴,便是彭樂也被醜奴的力道逼退了五步。
“殺了!都殺了!”公孫九娘大喝道。
醜奴聞言,目露凶光,揮刀衝來。彭樂接著,兩個人你來我往,戰於一處。
“別打了!彭將軍,我爹已經瘋了,別殺他!爹,別打了!”慧凝見狀,衝過來拉扯,欲製止二人。
“慧凝,你且讓開。”彭樂大聲道。
“爹,別打了!別……”
慧凝的聲音,戛然而止。一柄長刀,自背後刺入,破胸而出。
“爹,別打了……”慧凝回頭看了看醜奴,癱倒在地。
醜奴刺中慧凝,哇哇大叫,接連打翻兩個軍士,奪刀朝楊衒之奔來。
“放肆!”彭樂閃身而過,手中劃出一道刀影,斬向醜奴。
醜奴就地翻滾,躲過彭樂的刀,站起來哇哇亂叫。身後五六個軍士,手中長矛齊出,皆戳入醜奴身體。醜奴亂叫,看了看公孫九娘,口中噴血,倒地死去。
“哈哈哈哈。”公孫九娘放聲大笑,已然崩潰。
她後退到石壁,摁了一凸石。一頂石門落下,封住楊衒之等人來時的路。
“都死吧!”公孫九娘扯過燈盞,扔入盛放烈酒的石盆之中。
烈酒遇火,騰然而起,迅疾蔓延到堆放的一牆酒甕中,接連爆裂,藍褐色的火焰,衝天飛騰。公孫九娘腳步趔趄,倒入石盆裏,全身燃著,變成火人一個,最終緩緩倒下。
室內大亂,軍士們撕扯布簾,四下撲火,怎奈那火越來越大,巨大石室成了火海。
慌亂中,獨孤信幽幽醒來,眼前景象,讓他痛不欲生。
“大人,石門沉重,逃不出去了。”彭樂稟告道。
獨孤信站起,緩緩來到那石床跟前,對著一大一小兩具屍體,雙膝跪地,接著拔出佩劍,朝自己脖子上抹去。
“大將軍不可!”彭樂眼疾手快,一把奪過劍來。
獨孤信無神地看著彭樂:“彭典刑,我妻已死,女兒罹難,活著又有何意義?不如九泉之下見她們,當麵謝罪。”
“何苦呢,大將軍。”彭樂看了看那具女屍,正要繼續說,忽然愣住。
“大將軍,這不是你的錯。”楊衒之對獨孤信道。
“九娘說得對,我實乃負心人一個,我若在,她母女不至於慘死。”獨孤信搖頭。
“大將軍,以小的看倒是未必。”彭樂冷笑一聲。
“此話何意?”楊衒之納悶兒。
彭樂指了指兩具屍體:“此並非公主母女。”
“為何此說?”獨孤信聞之大驚。
彭樂走到兩具屍體前,看了看,道:“此女屍雖然經過火燒,但並不嚴重,隻是麵目不全,身上皮肉傷於火者,不過十之一二。大將軍,方才那公孫九娘說公主生女時難產,血崩如注,既是如此,產門處自然與一般產婦不同,小的方才看見,此女並非有難產血崩留下的狼藉痕跡。”
言罷,彭樂輕輕捧起那具死嬰,道:“待查了這嬰孩,更是肯定了。”
獨孤信將信將疑。
彭樂道:“大人請看,此嬰孩還未發育完全,不像是自然生產,臍帶皆有,拖連頎長。小的認為,這嬰孩根本就不是生下來的,而是此女死後自產門滑出來的死嬰。”
彭樂見獨孤信、楊衒之二人有些不明白,解釋道:“此婦人定然是身懷六甲時被火燒死,死時孩子還在腹中。屍體放置在這地下,經受地水火風,屍首脹滿,骨節縫開,故而腹中胎兒產出,滑落。”
“那便與剛才公孫九娘所說不符了。”楊衒之攙扶起獨孤信,道,“大將軍,彭典刑此說絕對不錯,看來佛祖庇護,伽藍公主並沒有死。”
獨孤信正要說話,就聽得軍士在旁邊喊:“大將軍,慧凝叫你!”
“慧凝?!”獨孤信急忙來到慧凝跟前。
慧凝此時全身是血,雙目無神,已經到了彌留之際,慧琳蹲在旁邊,哇哇大哭。
“大將軍,莫怪我娘……”
“我不怪。慧凝,伽藍沒死,是吧?”獨孤信抱起慧凝道。
“公主……沒死……小公主亦……亦沒死……”
獨孤信聞言大喜:“在何處?!她們在何處?”
“在……在……”慧凝艱難地轉過臉,看著石室東側的牆壁,顫巍巍地舉起手,“在……後……”手臂重重落下,寂靜無聲。
“娘!”慧琳搖著慧凝屍體,哭喊不已。
獨孤信抱起慧琳,看著東側石壁。慧凝手指的方向,是一朵雕刻在石壁上的碩大蓮花。
“大人,火大,我等如何是好?”軍士踉蹌著奔過來。
此時石室裏麵,猶如地獄,火焰翻滾,炙熱無比,一幫人劇烈咳嗽,有人已昏厥在地。
“慧凝指著這邊,說明有出口,這蓮花定然是打開出口的機關!”楊衒之率領眾人來到東牆。
彭樂伸出大手,在石刻蓮花上摸索一番,不得要領。
“蓮花十瓣,象征十方,內有三蕊,象征三界,最中蓮心,象征佛陀教義,必是此處!”獨孤信大拳重重錘擊在蓮心上。
牆壁發出一聲沉吟,微微顫動,一扇石門緩緩升起。
“走!”彭樂大喊一聲,一幫人爭先恐後跑出石室,離開身後火海。
眼前一片黑暗,什麽也看不見。地麵十分濕滑,能聽到水滴聲。獨孤信覺得臉上很麻,不知道觸碰到了何物,伸手擋了擋,發現又黏又滑。
“點火!”彭樂喊道。
火把亮起的一刻,眾人的雙目不由得慢慢睜大。
“天哪,這裏是蜘蛛巢嗎?”楊衒之失聲道。
一方闊大的空間,從地麵到頂上足有三丈,可以看到上方粗碩焦黑的梁木橫七豎八交織在一起,還有無數的殘石斷瓦,那是永寧寺木塔倒塌下來的結果。在這伸展下來的斷木之中,密密麻麻粘連著無數根白絲。這些白絲,四麵八方朝中心匯聚,形成一個巨大的蜘蛛網!無數碩大黑色蜘蛛,爬行於蛛網之內,密密麻麻,層層疊疊。而在這張大蛛網的中心,赫然立著一具青銅大箱!
箱子上麵滿是符咒,生斑駁綠鏽,箱蓋翻開,裏麵躺著一個人。應該說這個人是站在箱裏。一身如火的紅衣,遮住身軀,披風蓋臉,烏黑濃密的頭發如同緞子一般垂下。看得出來那是一個女子。
箱子下有層層階梯,一直通到地麵,就在那階梯之上,站著個八九歲的紅衣女童。
女童赤足而立,膚色蒼白,容貌清純可愛,看著眾人,絲毫不懼怕。
“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天地……分……上下,日月……民間……苦。”
女童一邊唱著歌,一邊走到青銅箱近前,親密地將小臉蹭著箱中女子的手心。
那是一隻蒼白無血色、指甲頎長、幹瘦如柴的手。
“這就是唱歌的紅衣女童吧。”楊衒之戰戰兢兢道。
包括彭樂在內,一幫人皆是驚慌失色。這群男人,麵對血雨腥風都毫不畏懼的男人,如今麵對這一方詭異空間,麵對無數的巨型蜘蛛,無不兩股顫顫。
“你……來……啦。”
聲音自青銅箱中傳來,是那紅衣女子。聲音莞爾動聽,如同雨滴敲打在琴弦上,在周圍回**,回聲悠遠。
眾人心頭一鬆,能擁有如此動聽聲音的女子,容貌定然也不會差。
然後,在眾人目光之中,那女子微微動了動。無數根蛛絲接連震動,網上巨蛛仿佛受到了刺激,化為一道道黑色洪流,四麵八方湧過來,將獨孤信一幫人團團圍住。
“你……終於……來……啦。”紅衣女子幽幽道。
獨孤信緩緩邁出兩步,昂頭看著她,笑容燦爛,淚水潸然。
“伽藍!我們終又見麵了!”獨孤信道。
人的一生猶如身處巨大曠野,隨風飄零輾轉。一些人事在這輾轉中天隔一方,心裏念念不忘,直到再遇見極為渺茫,卻藏在心底、放在內心最柔軟的地方。渴盼著,紀念著。一旦遇見,卻常常不知如何麵對。而這遇見,便顯得格外珍貴。
獨孤信從未想過會在這種場合和伽藍遇見,眼前的景象告訴他,曾經深夜站在永寧寺樹上對他彎弓放箭的那個女子,曾經和他共騎高大白馬穿過落英花樹去看大河的那個女人,曾經為他身穿嫁衣的那個女人,經曆著亂世已經是另外一副模樣。
但依然是他的伽藍。
“伽藍,我負了你,這些年你受苦了。”獨孤信道。
青銅巨箱中的紅衣女子,永寧公主元伽藍,發出一聲淡淡的笑。
“你與九娘的話,我方才已經聽到。”
所有人都沉默。
“她死了。亦是我的錯。”獨孤信低下頭。
“和任何人無關。眾生各有各的道路。”元伽藍的聲音從烏黑濃密的長發後傳來,“但九娘一家,為我受的苦難實在太多。”
“伽藍,當年到底發生什麽事,能告訴我嗎?”獨孤信懇切道。
伽藍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引動那張巨型蜘蛛網亦在抖,無數巨型蜘蛛隨之緩慢移動。“那一晚,你走之後,洛陽大亂,九娘見狀不妙,勸我盡快想法離開。與此同時,九娘的丈夫醜奴和女兒慧凝來投,他父女二人因家鄉戰亂,千裏迢迢而來,原想一家人團聚,怎料到出了虎口又入狼窩。我召集守衛行宮的駐寺校尉,收拾細軟乘車離開。同行的還有寺中長老寶公,他帶著幾個沙門,懇求我帶他們離開。
“一行百十人,在大火與暴亂中,離開永寧寺出城。”伽藍聲音平淡,但誰都能聽得出來這平淡之下的波濤暗湧。
“我不知道去哪兒,想先到城西哥哥的莊園中去暫且棲身,等待你們的消息。”說到這裏,伽藍頓了頓,“然後我們遇到了亂軍。”
“那應該是哥哥麾下的一支軍卒,但戰場潰敗下來之後,儼然成了一夥流寇。見我等車仗豪華,湧上來搶劫。駐寺校尉戰死,軍士逃竄,醜奴連斬數人,駕車帶我逃開。衝出重圍後,發現九娘和慧凝失散,不知所蹤。”
“我讓醜奴回去尋找她母女,然後在密林中的一個廢棄廟宇等待他們。”伽藍深吸一口氣,“當時除了我之外,就剩下寶公和三五個沙門。”
“他們對我十分照顧,將我扶到大殿,那時我突然腹中疼痛,產下一女。”
“我們的孩子!”獨孤信聞言激動,然後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了伽藍旁邊的那個紅衣女童。
紅衣女童亦睜開一對烏黑大眼好奇地打量著他。
“亂世產子,多虧寶公的幫助,他高興地給我們的女兒取名毗羅,希望我們母子平安。也是在這個時候,寶公請求我一件事。”
“何事?”獨孤信問道。
“他讓沙門打開了一直放置在車中的巨大木箱,裏頭藏著你們現在看到的這個青銅巨箱。”伽藍道。
獨孤信心中咯噔一下。
這青銅箱裏頭裝著的,一定是當年多羅大師封印的非生咒的母蟲了!
“寶公說箱中藏著至關重要的東西,原本秘藏在永寧寺打算永不開啟,但現在亂軍如麻,為防有人打開貽害世間,所以才不得不帶出來。寶公求我,等醜奴回來,讓我們保護他一同將箱子送到他朋友那裏。
“我一生好佛,寶公對我母女又有救命之恩,自然答應。寶公隨後就帶著兩個門徒匆匆離開,去聯絡他的那位好友。”
伽藍的聲調忽然變得陰沉而痛苦:“寶公走後不久,來了三人。兩個和尚,一個麵帶刀疤的大漢,皆滿身是血。進寺後,大漢手起刀落將寶公留下來的兩個陪同我的門徒悉數殺死……”
說到這裏,楊衒之等人大驚失色,獨孤信則滿臉憤怒。
伽藍說的這三個人,顯然就是白馬寺寺主圓空師徒二人以及當時身為盜匪的樊元寶了!
“那賊寇見我身邊皆是金銀細軟,賊心大動,搶過去之後,又要殺我母女,老僧人卻不同意,二人爭吵起來。從他們的爭吵中,我才知曉這叫圓空的老和尚是白馬寺寺主,也是寶公說的那位好友。在來的路上,他們遇到寶公師徒,並將他們殺死。”
“圓空為何要殺寶公呢?”獨孤信問道。
“為了青銅箱。”伽藍言簡意賅,“我並不十分清楚具體的原因,隻是聽圓空說箱中藏著一非常之物,他欲以此物修習一門高深密法。”
“好個圓空,竟然要用非生咒的母蟲來修咒術。”楊衒之低低道。
“一旦修成,他就可以獨步天下了。”彭樂道。
伽藍繼續道:“圓空施展密術開啟了青銅箱,我聽到裏麵發出低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叫聲,然後圓空臉色大變,拚命壓製箱中那物,卻好像能耐不足,很快他告訴那賊寇箱中物太厲害,必須用一人血祭才能鎮服。然後,他們盯上了我的孩子……”
“這惡賊!”獨孤信氣得拳頭緊握,恨自己當時為何不能在伽藍身邊。
“我苦苦哀求無濟於事。女兒剛出生,可愛無比,那是你我的孩子,我怎會眼睜睜看她成了血祭之物?!”伽藍激動地說,聲音尖銳,“最後,我要求拿我一命換女兒一命……”
獨孤信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我被那盜賊丟進了青銅箱。在被丟進青銅箱的瞬間,我看到九娘、慧凝和醜奴回來了,醜奴哇哇大叫,提刀和圓空一幫人拚命。然後,我就感覺到了痛,劇烈的痛從四周傳來,好像有無數東西拚命朝我身體裏鑽,再後來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伽藍停頓了一會兒,逐漸恢複平靜之後,道:“我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回到了永寧寺。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巨大的充滿烈酒的石盆中,一位高僧坐在我旁邊,不斷吟誦經咒,似是為我療傷……”
伽藍顯然不願意回憶那場景,身體劇烈顫抖,艱難地說道:“兩天兩夜……兩天兩夜,我在生不如死的痛苦中度過,我覺得自己如同是身陷烈火、冰原之中。四處皆是一片黑暗,有無數鬼魂在叫,我害怕,拚命呼喊你的名字,卻得不到任何回應。清醒過來後,我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怪物。”
“伽藍!你不是怪物!”獨孤信吼道。
伽藍咯咯一笑,拚命搖頭,一頭秀發散亂搖擺。
楊衒之上前兩步,躬身施禮:“敢問公主,那為你療傷的僧人,可是多羅大師?”
“正是。”伽藍微微點頭,“多羅大師救了我一命,但他說我已身中非生咒,他暫無能力徹底消除,隻能暫時封印。自此以後,他每月用烈酒為我施法。”
“很快,高歡奸賊率軍入城,到處燒殺搶掠,永寧寺淪為一片廢墟,我們便不得不進入地下。我也知曉那晚之事——醜奴找到了九娘和慧凝,但發現慧凝被人**。醜奴一生含辛茹苦帶大女兒,接受不了這個事實,當場就瘋了。他們一家三口回荒寺,救了我,醜奴擊退了那賊寇,趕走了三個惡徒,自己也身受重傷,若不是多羅大師現身,恐怕醜奴也早就死了。
“本來,我還想去找你,但一來時局混亂我不知道你在何方,二來多羅大師告訴我在徹底祛除我身中的非生咒之前,定然不能離開,何況以前我二人約定在此見麵,所以也就留在了永寧寺。就這樣,九娘以寶公麵皮易容,以他的身份活著,醜奴成了她的奴仆,慧凝產下一女,穿上尼裝。多羅大師寄身胡僧院,一麵修行,一麵為我療傷。至於我,成為似人非人的怪物,永遠生活在陰暗之中。”伽藍咯咯一笑,道,“開始我並不覺得如何,但第一次發作之後,我才知道自己的可怕。”
“若是平時,沒什麽恐怖,和常人無異。一旦發作,自己意識全無,仿佛做了一場噩夢。醒來時,發現自己滿嘴是血,躺在無數的蜘蛛之中,身邊是一具屍體,一具人皮骷髏。雖有多羅大師不斷為我作法,但這種事情越來越頻繁。早先半年一次,後來兩三月一次,一月一次,近兩年,一月兩三次……我本欲一死了之,但每次看到毗羅,想到你,總會對這世界生出留戀。”
“伽藍,我讓你受苦了!”獨孤信淚流滿麵。
伽藍搖頭:“不,比起我聽到的消息,這些根本就算不得痛苦!”
她的聲音驟然變大,悲傷欲絕。
“獨孤信,我之所以忍受身心俱被啃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就是渴望有朝一日你能按照約定來此接我!渴望再見你一麵,渴望你還是當初的那個獨孤郎,但我聽到的是什麽呢?!
“我在這荒廢古寺苦熬,青燈古佛,幽暗地下,人非人,鬼非鬼的一個怪物等你,等到的卻是你西入長安連娶一妻一妾的消息,等到的卻是我讓你保護的哥哥被人毒死的消息,等到的是你兒女雙全、一家和睦的消息!我想那時,你早已經忘記了我們的約定,不知道這永寧荒寺裏還有一人在等你!”
“伽藍,這些事,我也是無奈……”獨孤信雙膝跪地。
“我知道……”伽藍點點頭,“你剛剛與九娘說的話,我都聽見。這不怪你。隻怪人在世上,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伽藍身體動了動,突然聲嘶力竭:“但有些人必須接受懲罰!第一個是圓空。這個惡僧進入永寧寺逼迫多羅大師的當天晚上,我就讓他變成了一具人皮!我討厭僧人,那些表麵上持咒念佛卻胡作非為的僧人!所以日後凡是投寺的和尚,皆死於我手下。獨孤信,這些年我殺了太多的人。”
“公主為何不殺法照一夥?”楊衒之道。
“多羅大師令我不要肆意殺生,那樣隻會助長我心中惡念,他說白馬寺僧人雖有小錯,但終究是白馬寺,一花兩枝,須留得一份根脈。”
“樊元寶也是公主殺的?”楊衒之又道。
“你是說當年的那個盜賊?”伽藍搖頭道,“你們進寺之前,我剛剛發作了一次,害死了三個人。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嚴重,多羅大師為我治療。”
“那殺死樊元寶的人是……”
“是醜奴。”伽藍道,“他雖然瘋了,但還記得樊元寶的臉。他告訴了九娘,九娘和他半夜殺了樊元寶,然後將你們來寺的消息告訴了我。”
伽藍將臉轉向獨孤信:“你不知道那一刻我的心情。全身浸泡於烈酒之中,生不如死,聽到你就在外麵!無比的驚喜,無比的渴盼,又無比的憤怒!若不是多羅大師阻止我,我早就衝出去了。”
“你應該來找我。”獨孤信道。
“後來的事,九娘不斷告訴我。一連串的命案,打破了永寧寺的平靜,也打破了我們所有人的心境。”伽藍指了指身邊的女兒,“連女兒也偷聽到你的消息,聽說父親來了,從不出去見人的她,都幾次跑出去。若不是身形迅疾和熟悉周圍環境,便被你們捉住了。一開始我對你全是恨,我恨不得立刻出去親手殺了你這個負心郎。有幾次,我深夜的確偷偷出去了,偷偷來到你跟前。對於我來說,可以輕而易舉殺死你,但當見到你對人訴說我們的往事潸然淚下時,當見你沉睡時那張皺起眉頭的臉時,當聽見你於睡夢中叫出我的名字時,這萬般的仇恨都破碎了。
“獨孤信,我是如此的愛你,即便是人不人鬼不鬼,即便是身墜地獄,我還是如此的愛你!”
“伽藍,別說了,都是我的錯!”獨孤信號啕大哭,“我帶你離開這裏!帶女兒離開這裏!我們一家三口遠走天涯,就我們三個人,自此永遠在一起,安安穩穩過日子!我帶你回塞北,回草原,帶你去看天地蒼茫,看星河鬥轉!”
“不可能了。”伽藍打斷獨孤信的話,“永遠不可能了。”
“為什麽?!伽藍,你知道,我心中永遠隻有你一人!我愛著你!”
“這我深知。但是我現在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伽藍……”
“不管是變成何樣,我都愛你,從來沒有變過!”獨孤信道。
“即便是……這樣嗎?!”伽藍低喝一聲,猛然掀開了身上的紅衣!長袍飛揚,卷起一陣風,露出伽藍的真容。
“這是……”楊衒之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紛紛後退,瞠目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