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流汗佛
永寧寺西北行宮。寢殿。
永寧寺的行宮,當初興建時特意為皇家禮佛所造。寢殿原本是為皇室修建的下榻之所,當年胡太後來永寧寺,便在此地歇息。寢殿早年遭受過不少次亂軍搶劫,如今隻剩下一片瓦礫,隻有旁邊的一間偏殿殘留下來。盡管如此,裏頭也是極為寬敞,雕欄玉砌,仍有當年的一二風華。
侯慶就住在這裏。
侯慶有錢,一般居所看不上,便是這偏殿,他住進來之前也是讓車夫布置了好久。楊衒之等人進去時,發現地上鋪上了上好的西域地毯,室內燃著上好的熏香,連**也鋪上了錦緞絲被。
侯慶四仰八叉躺在**,身上僅蓋著一件錦衣。他那小妾朝雲跪在地上,雲鬢傾斜,哭得梨花帶雨。那一身的極薄青紗,那嫵眉水眼,真是個天生的尤物。
見楊衒之、獨孤信、彭樂進來,車夫急忙搬來椅凳,三人坐了,朝雲緩緩走來微微施禮。
“朝雲見過三位大人。”小女子吐氣如蘭,身上香氣撲鼻,聲音宛如百靈鳥兒,煞是悅耳動聽。
楊衒之指了指死在**的侯慶:“昨晚不好好的嗎?如何死的?”
“小女子命苦呀……”朝雲聞言,遮臉抽泣,越發哀慟起來。
“大人問你話!”彭樂大聲喊道。
哭聲戛然而止。朝雲默默流淚,垂下頭來,道:“回各位大人,昨夜老爺回來,心情不佳,奴見此,便哄他快樂,於是就……”
“就怎麽了?”彭樂聲音如破鑼一般。
“於是就……就上得床去……行那雲雨之事。”朝雲臉兒通紅,道,“不怕諸位大人笑話,奴家老爺……人事……人事不行,都需事先服藥。昨晚多吃了一顆,便使勁折騰奴家……奴家倒是無事,隻怕他有好歹,勸他輕悠一些,他卻格外激烈,怎想……”
朝雲抬起頭來,吹彈可破的臉上泛出一絲悲苦:“怎想突然之間直挺挺就倒下去了,奴家束手無策,出門喊人。當時火起,寺內大亂,隻得轉身回房,再看時老爺已經去了。”
彭樂表情複雜,低聲罵道:“我等一夜忙活,這個老小子倒還能風流快活!”也難怪彭樂生氣,便是楊衒之和獨孤信聽了,也是一臉苦笑。
“馬上風”乃是**之間,因行動過於激烈,男方突然昏厥死亡。一般說來,死者大都身體羸弱或者患有心病,一旦猝發往往瞬間斃命。
“老爺去得突然,奴家想盡快回家,收斂屍體,做法事悼念,還望各位大人恩準。”朝雲低頭跪拜。這一番言語,說得有理有據,態度溫婉,容顏令人心生無限憐愛。
如此一個嬌人兒,也難怪將那侯慶迷得雲裏霧裏。
楊衒之轉過臉,對彭樂點了點頭,示意他去看看侯慶屍體,嘴上道:“姑娘節哀,人命關天,需查看一番。若是無事,即刻準你回去。”
“謝大人。”
彭樂走過去,扯開錦衣,侯慶的屍體赤條條**在目。
彭樂先是掰開侯慶下體,查看一番,然後又將侯慶周身上下仔細檢驗一邊,走了回來,衝外麵喊道:“來人!”
兩個粗壯軍士進來。
“將此刁女給我拿下!”彭樂指著朝雲大聲喊道。
“大人為何拿奴家?奴家做了何事?”朝雲大驚,花容失色。
“做了何事?”彭樂冷冷一笑,“你個心黑手辣的小蹄子,做了惡事你難道自己不清楚?”
“彭樂,怎麽了?”獨孤信見女子楚楚可憐,怕彭樂冤枉人,忙道。
彭樂衝獨孤信拱了拱手,道:“大將軍,真是多虧楊司馬小心謹慎特來一趟,否則侯慶真是冤死了!”
言罷,彭樂扯了椅子,在朝雲對麵坐下,道:“你怎麽殺了侯慶的?”
朝雲大哭,道:“大人實在是冤枉奴家,奴家一個婦道人家,老爺對我恩重如山,如何會殺他?冤枉!實在是冤枉!”
一邊說,一邊可憐巴巴看著獨孤信和楊衒之。
彭樂怒道:“休要賣弄風情,本典刑還從來沒冤枉過人。好,當著兩位大人的麵,讓你心服口服。”
彭樂指著侯慶的屍體,道:“你說侯慶死於馬上風,是吧?”
“正是。”
彭樂對楊衒之、獨孤信道:“兩位大人,凡男子作過太多,精氣盡耗,脫死於婦人身上,此事是有。尤其是侯慶這般的惡人,沉溺酒色,也算正常。不過,侯慶絕非死於什麽馬上風。”
彭樂站起身來,指著侯慶兩腿中間,道:“男子死於馬上風者,正值雲雨之事,瞬間猝死,**定然堅挺不衰!兩位大人請看,他的卻軟塌塌耷拉下來,一攤泥巴一般,哪是什麽馬上風!”
楊衒之和獨孤信相互看了看,一聲不吭。
他們兩個雖然聽說過馬上風,但哪裏如彭樂這個職業驗屍官這麽經驗豐富,不知彭樂說的是真是假。
“大人!奴家冤枉呀!奴家老爺的確死於奴家身上,不信,你們看那金盒,裏頭所服壯陽藥物還在裏麵。”
“那個不能說明什麽問題。”彭樂笑道,“我也奇怪了,侯慶回來前見了自己親弟弟的屍體,痛不欲生。怎麽可能回來還有如此的興趣行雲雨之事!你且說,為何害死了他?”
朝雲氣急,道:“大人口口聲聲說奴家害了老爺,可有證據?”
獨孤信點頭,道:“彭典刑,沒有證據不能亂說。”
彭樂笑道:“大將軍真是憐香惜玉的善良心腸,不知美人麵蛇蠍心。”
彭樂轉臉道對朝雲道:“好,今日讓你這惡毒婦人心服口服。來人,將侯慶屍體扶起來。”
兩個軍士一邊一個,合力將侯慶屍體扶起。
彭樂捋起袖子,解開侯慶頭上的發髻,分開濃密的頭發,用盡力氣,從侯慶頭頂,緩緩拔出一根尖銳銀簪來。
噗!
銀簪離顱,一股汙血噴出來。
“還不服嗎?!”彭樂沉聲道。朝雲身體顫抖,當即癱倒在地。
“的確是我殺了侯慶。”朝雲勉強坐起,目光死灰。
“劉胡是我哥哥。我的真名叫劉蘭。劉胡雖然以殺豬為名,但私下裏都幹的是盜匪的買賣,誰讓這是亂世呢。不如此,哪有好日子過?
“我十四歲,就被哥哥送入酒肆,強裝笑臉取悅男人,所得錢財也盡都被他拿去。他甚是好賭,所以日子窮困,便搜刮我。這樣的日子,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到頭,整日以淚洗麵。這洛陽城,權貴草菅人命,窮人賣兒賣女,活得還不如一條狗。我對這世界,生出無盡的怨恨,怨爹娘為何不能是個富貴人!酒肆待得久了,學會了對付男人的辦法,一心想做個富貴人,再也不要吃苦,但整日做的是皮肉生意,如何有這可能?
“有一日,劉胡來找我,說有個大生意讓我做。”朝雲看了看侯慶的屍體,露出譏諷的笑容,“劉胡在侯集家中做事,聽聞了侯慶的事,讓我色誘侯慶做他的小妾,然後再霸他的家產。這事情,我也一心想做。若是成功了,便一生榮華富貴,於是劉胡帶侯慶來酒肆,我花費了一番功夫,順利成了他的小妾,進了侯府。”
“你們商量如何霸占侯慶的家產?”楊衒之問道。
“侯慶的底細,我們一清二楚。他一直無子,隻要我給他生個孩子,自然家產就是我們的。”朝雲笑道。
“侯慶無子,那說明他身體有問題,他妻子都無孕,你如何能懷子?”楊衒之接道。
“天下男人多了,懷子還不容易嗎?”朝雲笑道,“何況侯慶對我極其寵愛,根本不會懷疑。”
眾人無語。
朝雲又道:“這事情進展順利,侯慶也同意隻要我懷子,立刻休妻,立我為正室。怎想過了兩年,我發現他的身體的確不行。此時侯慶也心灰意懶,便招來家族之人商量,想立侯集為繼承人。”
“所以你們就殺了侯集?”彭樂道。
“他必須死!”朝雲聲音尖厲,“我辛苦了這麽久,怎麽可能讓他破了我的美夢!”
“殺人的主意誰出的?”
“我大哥劉胡。一日,他帶來了一個和尚,與我商議好了對策。”
“那和尚是誰?”
“法照。”朝雲頭也不抬,“他們老早就認識。”
眾人微微點頭。
“按照計策,我灌醉了侯集,法照給他喂下了什麽東西,然後又拖入旁邊的房間裏做了法,接著將侯集送了回去。做完這事,我一直提心吊膽,半個月後侯集就再也不見影蹤,我才放下心來。”朝雲道。
楊衒之咬了咬牙:“他們給侯集下了黑咒,致使其死亡,然後將其屍體製成幹屍,做成佛像,你大哥編出了個故事,舍家為寺,滴水不漏,可謂煞費苦心。”
朝雲沒接楊衒之的話,繼續道:“侯集死後,侯慶很傷心,整日念叨著生子,為此想盡辦法,遍求名醫。我以為這都是瞎操心,怎料得他那正妻竟然懷孕。”
“所以你們設法讓那可憐母子一屍兩命?”彭樂怒道。
朝雲點頭:“用的是一種慢性毒藥,無色無味,然後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那母子死了,我才能徹底上位。”
楊衒之站起來,踱著步,道:“那母子死後,侯慶帶你來永寧寺讓道品為妻子做超度法事,不料卷入糾紛中,不僅認出了多年前奸汙的慧凝,還發現慧凝有了自己的孩子。更巧的是他也發現了死去多年的侯集的屍體,所以為了防止被發現你們殺人,為了讓你上位,你便殺死了侯慶,是這樣吧?”
朝雲點頭:“是。不過來永寧寺,是我設法讓侯慶來的。”
“為何?”
“因為劉胡。他一直在侯府和我住在一起。大概一個月前,法照就和他商量著一件大事,我在旁偶然聽聞,關於什麽至尊佛寶。法照說如果合力奪得此寶,侯慶所有家產全歸我們兄妹所有。”
“看來法照是蓄謀已久。”獨孤信道。
“法照告訴劉胡,此事關係重大,絕不能私自活動,必須聽他的指令。幾天之前,劉胡收到法照消息,讓他悄悄潛入寺內,盯著法昌,瞅準機會,殺人奪寶,然後將佛寶帶回侯府交給他,他自此遠走高飛,不再糾纏我們。”
獨孤信看著楊衒之道:“看來法照這廝,早就盯著法昌一舉一動。”
楊衒之點頭:“法昌盜寶逃走,想和流支私奔,不想被劉胡追著殺死。發現金函中無佛寶後,劉胡冒險回永寧寺,我想是借機和法照再商量吧。”
“有一事,我甚為不明。”獨孤信對朝雲道,“當時永寧寺被軍士封鎖,法照脫身不開,他如何和劉胡取得聯係?”
“烏鴉。”朝雲看著窗外道,“此寺中烏鴉,得法照馴養,能為他傳遞信息。”
楊衒之等人驚歎不已。
朝雲又道:“劉胡走後,連日未歸,我心驚肉跳,然後接到法照飛鴉送書,說劉胡和他目前脫不開身,讓我想法混入寺中,取得聯係,見機行事。
“我隨即以做超度法事為由,說服侯慶來到永寧寺,暗中與劉胡見麵。他說今夜他放火製造慌亂,法照趁機逃脫,讓我去道品、道弘那裏盜取佛寶。”
“道弘是你殺的?”楊衒之厲聲道。
朝雲點頭:“我用迷香迷倒他,然後殺死,取走了佛寶。此事很順利,但回來藏匿佛寶時,被侯慶發現,他質問我,並要打開那東西,我無奈,隻能故技重施,用迷香迷倒,將他殺死。”
“果真是狠毒心腸。”彭樂憤怒道。
“佛寶何處?!”楊衒之聽聞佛寶在朝雲手裏,內心大安。
朝雲指了指床底。彭樂鑽進去,拖出了個木匣,打開之後,果真從裏頭找出了個遍體溜光的紫銅寶函來。
楊衒之示意彭樂收好寶函,對朝雲道:“我且問你,劉胡這幾日在寺中藏身何處?”
此語一出,獨孤信、彭樂等人都豎起了耳朵。
連日寺內徹底搜查,都一無所獲,看來寺中定然有暗道密室之類的場所,若能知曉,說不定就能揪出法照。
朝雲搖了搖頭:“我不知曉。是劉胡來找我,我一直待在此處。”
楊衒之見朝雲不像是說假話,心中難免失望,不過總歸找到了寶函,也算是大有收獲。
彭樂看著朝雲道:“美美的一個人兒,尋個踏實人家,好好過日子,如何不好,做出此等的事來,天理難饒,刑法必懲。”
“敢問大人,奴家會有何刑?”朝雲顫顫站起來。
“以大魏律法,你謀害親夫、殺人越貨,當處腰斬極刑。”
朝雲聞聽此言,臉色死灰,幾欲昏厥。
“將此女看押,等永寧寺事畢,交於有司發落。”楊衒之站起,出門。
剛到門口,忽然聽到身後驚呼,又聽得嘣的一聲悶響,再轉身,發現那朝雲竟然一頭撞在梁柱上,腦漿迸裂,香消玉殞。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瞪口呆。
“雖是凶犯,卻也是個可憐女子。”獨孤信歎道。
“大將軍說笑,難道殺人不怪她?!”彭樂道。
獨孤信凝視著窗外陰沉的世界,道:“要怪,就怪這亂世吧。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逼良為娼,草菅人命,如同個大沼澤,好好的人兒,身處其中,都會沉溺不可活,何況一個弱女子。”
“大將軍言之有理。彭典刑,人死罪消,還是將屍體交給車夫,好好安葬吧。”楊衒之頷首道。
一幫人出了行宮,心情沉重,一路默默無語。
此時,官舍外麵,寺南羅漢堂周圍,熱火朝天,軍士手持鐵鎬等物,扒開青石,拆卸寺磚。按照楊衒之事先的命令,掘地三尺,誓要找出法照的藏身之所。
楊衒之等人親自坐鎮,細加勘察,不放過任何一寸土地、一片磚瓦,累得狼狽不堪。
從上午一直到掌燈時分,永寧寺南簡直成了一片工地,土石累積,狼藉一片。無數火把照得如同白晝,很多軍士光著膀子掘土開石,汗流浹背。
“還沒有結果嗎?”楊衒之坐在羅漢堂前,愁眉苦臉。
“沒有。”彭樂手持鐵鎬走過來,“寺南這裏都挖了個遍,溝壑縱橫,也沒發現什麽暗道密室。大人,難道法照真的跑了不成?”
“飛不了。永寧寺已成天羅地網,他如何逃脫,定在這裏!”楊衒之站起來,雙目圓睜,“我偏不信此理!今天挖不到,那就明天挖,明天挖不出,那就後天挖!一定揪出這個惡徒!”
獨孤信站在高階之上,見軍士疲憊,道:“這麽挖也不是正途,我倒是想起一人,他在永寧寺待得最久,對寺內情況必然了若指掌,問問他,說不定有線索?”
“你說的是寺主寶公?”楊衒之興奮起來。
“正是。”
“好辦法。我去問,你們繼續監督軍士幹活!”言罷,楊衒之風風火火帶人往寺碑上僧院去了。
風大,又飄飄揚揚下起了大雪。獨孤信見軍士勞累一天,便吩咐暫時歇息,軍士聞言,歡呼雀躍,留人值守後,大部分吃飯去了。
“大將軍也吃點吧。”彭樂捧了飯菜來,遞與獨孤信。
獨孤信接過,又放下:“吃不下。”
“大將軍不吃飯,那就喝盞小人的酒。”這時,劉白墮抱著一甕酒走到近前。
“別了,你那酒勁頭太大,我可不想一盞喝下去醉倒十天。”獨孤信連連擺手。
“大人見笑了,我這一甕,不是‘騎驢酒’,而是上好的‘桃花春’,喝不醉,大人嚐嚐?”
獨孤信點頭。劉白墮倒了一盞酒,果真是酒香四溢,饞得彭樂也直嚷著要喝。
“老劉,你怎麽跑我這裏來了?”獨孤信問道。
“放心不下呀。”劉白墮道,“好好的一個寺院,連出命案,小的幫不上忙,隻能給大人們找些好酒來犒勞犒勞。”
“你小老兒分明就是湊熱鬧。”彭樂一語道破。
劉白墮憨厚一笑,算是默認,不過很快又愁眉苦臉:“小的剛剛去胡僧院了,多羅大師還沒醒,這該死的法照,原本以為是個高僧,想不到竟然是個惡人!佛祖必饒不過他!”
言罷,雙掌合十,向羅漢堂內禱告不已。
彭樂見他態度極其虔誠,笑道:“佛祖若是有靈,怎能眼睜睜看著這一條條性命沒了?”
“大人可千萬不能這般胡說!”劉白墮頓時急了,“一切事都是因果,種什麽因,就會有什麽樣的果。他們身死,也是逃脫不了這因果報應。再說誰說佛祖沒顯靈了,是你們視而不見而已!”
“佛祖什麽時候顯靈了?”彭樂笑罵。
劉白墮指著羅漢堂,道:“之前小的就告訴過各位大人,佛祖流汗,乃是凶兆,你們不相信,結果如何,接下來還不是命案連連?”
他這麽一說,獨孤信真的記了起來,先前劉白墮的確說過幾次佛祖流汗,都被當作笑話對待了。
“老劉,這佛祖真的在流汗?”獨孤信閑談道。
“那是自然!”劉白墮是個愛熱鬧的人,見獨孤信感興趣,指著羅漢堂道,“就那尊大佛,上回你們進來,光顧著檢驗流支屍首,一眼都沒多看。若是聽得俺的話,焚香禱告,說不定就不會死這麽多人了。”
劉白墮一邊說,一邊站起,引獨孤信和彭樂進殿。點上燈火,大殿裏光線明亮,正中那尊佛像便顯露出來。
“兩位大人且看,佛祖還在流汗哩!”劉白墮驚道。
獨孤信、彭樂昂起頭看。果然見大佛通體冒出水珠,緩慢流下,蓮台之上,漬濕一片。
“真的在流汗!”彭樂驚呼。
“金銅之物,怎會流汗?”獨孤信心中狐疑,走上前來,仔仔細細查看了一番。
這佛像,高兩丈八尺有餘,相好莊嚴,金銅為之,不是鑄造,而是用銅皮錘揲再鎏金而成。除此之外,和一般的佛像也沒什麽特別不同的地方。
“佛汗,汗佛……”獨孤信口中呢喃,忽然神情一怔,轉臉對劉白墮道,“老劉,此尊佛是不是昔日平等寺的那尊神佛?!”
劉白墮使勁拍了一下大腿,道:“可不是嘛!正是那尊神佛!”
“大將軍,這佛像很有名嗎?”彭樂呆道。
昂頭看著這尊大佛,獨孤信點頭,然後兀自道:“想不到它竟然來了這裏。”
彭樂盯著劉白墮,劉白墮笑道:“彭典刑對洛陽不熟,不知道此佛的神奇。這尊大佛原先供奉在平等寺裏,孝昌三年十二月,此佛忽然麵有悲容,兩目垂淚,遍體皆濕,人都說佛祖流汗了,震動洛陽城,無數人前去觀瞻。當時我記得有個比丘,用幹淨的綿帕擦拭佛像麵容,很快連綿帕都濕透了,擦幹了,還會流出來,真像是在流淚呀。”
劉白墮無比崇敬地看著大佛,道:“如此,一連流淚、流汗三日,才停止。當時很多人都說佛祖流淚、流汗,恐怕禍事將出。果然,第二年爾朱榮那個狗賊就攻入洛陽,殺盡文武百官,將胡太後和小皇上扔進了黃河,在洛陽更是大肆殺戮。
“永安二年一月,這大佛又流淚、流汗,接著亂軍入洛陽,殺人無數!人人都說神像靈驗。到了永安三年十一月,神像又悲泣如初,當時洛陽人人惶恐。十二月,爾朱兆攻入洛陽,抓了孝莊帝,先摔死太子,又弑帝於晉陽!”劉白墮說得唾沫飛揚,“隻要這神像流淚、流汗,那肯定就有禍事出。如今永寧寺不是連出命案嗎?”
彭樂聽得心服口服,不由得雙掌合十:“還真是靈驗!”
“但金銅大像,非是肉體凡胎,竟然流淚流汗,真的有些蹊蹺……”獨孤信依然有些無法接受。
“所以這才是神像呀!”劉白墮笑道,“當初亂軍入洛陽,到處放火,小人會同周圍鄰居十餘人,趕在晚上將此神像運來永寧寺,才使得其免於戰火。這些年很多人家破人亡,小的一家卻平安無事,都是此神像佑護!”
獨孤信、彭樂都被劉白墮說得心神動**,也便朝著大佛跪下,雙手合十,祈禱佛祖保佑,能夠盡快破解這永寧寺的接連命案。
正拜著,楊衒之大踏步進來,見此情景,不由得一愣:“怎麽夜半拜佛呀?”
獨孤信將流汗佛講了一遍,楊衒之大笑:“此佛我也聽過,想不到跑到了永寧寺。大佛殿不還有個夾紵佛嘛,那也是神佛一尊,看來亂世之中,神佛也想找個安生地。”
“大人,寶公那裏如何?”彭樂道。
楊衒之的笑容僵硬在臉上,搖頭:“寶公說他都沒聽說過寺裏有什麽暗道密室,就更不知道具體地點了。”
“看來是山窮水盡呀。”彭樂道。
“佛祖保佑,定然會水落石出的。”劉白墮笑道。
天黑如墨,大風呼嘯,天寒地凍。楊衒之令軍士在寺南點滿火把,將軍士分為兩班輪流看護、守衛,做到一隻老鼠都跑不出去,然後和獨孤信、彭樂回到官舍。
“這鬼天氣,太冷了!”彭樂抖掉了身上的雪,拎來火盆。
三人圍火而坐,楊衒之與彭樂商量著明天該如何行動,獨孤信則呆坐著,頭腦裏依然想著那汗佛的蹊蹺。
“大將軍,你怎麽了?病了?”彭樂忙道。
“無事,隨便想想。”獨孤信搖頭。
“還在想著佛像流汗呢?”彭樂端過一晚熱羊湯,遞給獨孤信,“天太冷,喝碗羊湯熱熱身!”言罷,又轉身找來了個銅勺,遞給獨孤信獨孤信接過勺子,伸著到碗裏舀羊湯,忽然叫了起來。
“怎麽了?”彭樂被他嚇得差點將碗扔了。
“彭典刑,我知道為什麽那佛像會流汗了!”獨孤信興奮地幾乎跳將起來,碗裏羊湯灑了一地。
“知道流汗又能怎樣?”彭樂搖了搖頭,“喝羊湯吧。”
“說不定,法照的藏身之所我也知道了。”獨孤信神秘一笑。
這句話,讓楊衒之和彭樂齊齊抬起頭,二人一左一右將獨孤信拉扯坐下。
“大將軍,到底怎麽回事,且說清楚!”彭樂急道。
“幸虧你遞給了我一晚熱羊湯,還有這銅勺,不然我哪能搞清楚銅佛為什麽會流汗。”
“看到了嗎?”獨孤信指著銅勺道,“熱氣遇到冰冷之物,便會凝結成水。”
“這能說明什麽呢?”彭樂愣道。
“寒冬接連大雪,土層儲水,空氣潮濕,羅漢堂地層卻異常溫暖,暖氣上升,帶著水汽,遇到冰涼的金佛,便凝結成水,再聚集流下,尋常人看了,如同流淚、流汗!”獨孤信斬釘截鐵地說。
“甚是有道理!”楊衒之點了點頭,又道,“不過為何偏偏是那尊佛像流汗呢?大殿裏多的是橫木梁柱,也有其他佛像。”
“佛像是金銅所造,自比木頭更冰寒!”獨孤信又道,“我一直覺得,銅佛流淚、流汗這種事情聽著雖有些荒誕,但細究起來還是能找到原因的。彭典刑也聽聞劉白墮講那佛像先前幾次流淚流汗,你有沒有注意到有一相同之處?”
“相同之處?什麽?”
獨孤信沉聲道:“先前這尊佛像流汗的時間分別是孝昌三年十二月、永安二年一月、永安三年十一月,你還沒看出來嗎?”
“好像都是冬天。”
獨孤信拍手而讚:“都是寒冬臘月!天寒地凍之時!想來是室內生火,熱氣升騰,遇到冰涼的佛像,便凝結成水。尤其是這尊佛像,不是鑄造,而是用銅皮錘揲而成,更利於水汽凝結。”
“的確極有道理。”彭樂好不容易想通了,“那和法照有什麽關係?”
“那羅漢堂裏頭,我們可沒有生火,劉白墮進去之前,我們連蠟燭都沒點,照理說,裏頭應該是冷如冰窖,怎麽可能有熱氣呢?”
楊衒之、彭樂恍然大悟,同時站起來。
“那說明,地下溫暖,熱氣上蒸!地下為何溫暖?分明有人在地下活動而致!”獨孤信攤了攤手。
“法照!”楊衒之和彭樂異口同聲。
流汗大佛被恭敬地從高大的佛座上請了下來。
二三十個軍士用粗壯的原木做抬杠,喊著號子將大佛抬出羅漢堂。楊衒之背著雙手,看著那沉重無比的青石蓮座。
“大人,動手嗎?”彭樂道。
“動手。”
“將蓮座移開,徹底在大殿內部開挖!”彭樂一聲令下,大殿裏頭鐵鎬聲鏘鏘響起。
一塊塊厚重的青磚被撬起,泥土翻飛。更有十幾個軍士,在蓮台旁邊開挖斜坑,再於地上鋪置滾木,以求將蓮座移走,場麵熱火朝天。
獨孤信站在羅漢堂走廊上,聽著殿堂裏麵的忙活聲,內心忐忑。
“大將軍莫要擔心,今晚定然有分曉!”彭樂出來,見獨孤信心神不寧,安慰道。
獨孤信笑笑,點了點頭。二人在廊下看雪,等待消息。夜色濃墨一般凝重,一隻黑鴉停在對麵,呱地叫了一聲。
“彭典刑……”獨孤信沉吟一聲,正要說話,突然全身微微一顫,驀地愣住。
“大將軍怎的了?”彭樂忙道。
獨孤信一動不動,表情怪異,一句話不說,然後突然轉頭,向四周各個角落看去。
“大將軍……”彭樂見獨孤信甚為怪異,不知為何。
冷汗,從獨孤信的額頭冒了出來。
“大將軍不舒服?”
獨孤信眉頭緊鎖,目光依然在周圍遊弋。
“彭典刑,你有沒有覺得有目光?”獨孤信低低道。
“目光?”
“我感受到了目光。有人在暗處偷偷看著我們。”獨孤信眯起雙眼。
彭樂往四周看了看,道:“守護的軍士吧。”
獨孤信搖頭:“這目光,幽幽冰冷,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彭樂笑:“大將軍戎馬一生,怎麽可能一道目光就讓你……”
“的確如此!”獨孤信認真道。
彭樂見他甚是嚴肅,收斂了笑,往四周仔細打量了一番,搖頭:“小的沒感受到什麽目光,這周圍除了軍士,也沒看到有別的人。”
“躲在暗處。”獨孤信縮了縮脖子,“但我確定那目光一直在盯著我們。”
他頓了頓,又道:“或許是盯著我。”
彭樂無心與獨孤信爭辯,道:“許是大將軍這些日子太緊張疲累了。”
獨孤信正要說話,聽得羅漢堂裏頭傳來一聲歡呼:“找到了!”
“進去看看!”彭樂興奮地轉身進殿,獨孤信跟上。
“大將軍猜得不錯,果真有密道!”楊衒之大喜過望,拉著獨孤信來到了蓮台後方。用整塊青石雕鑿的蓮台,通體渾然一色,卻在後方,赫然出現了一道暗門通往地下。
“方才在移動蓮台時,一個軍士偶然觸動了一個蓮瓣,隻聽得一聲悶響,蓮台後方便出現這道暗門!”楊衒之介紹道。
那暗門並不大,隻能容納成年男子彎腰鑽入,一道道台階延伸向下,消失在黑暗中。
“走!”彭樂抽出佩刀,第一個下去。
獨孤信、楊衒之和五六個軍士魚貫而入。
走完幾十道台階,眾人進入地道,點起火把,眼前景象讓大家不由得一愣。地道十分寬敞,足可容納三五人並肩而行,約兩人高,夯土而成。牆壁上畫滿了密密麻麻的壁畫,都是佛陀、菩薩、護法之類,顏色鮮豔,惟妙惟肖,儼然一片梵天佛地!
“看這地道,似乎有些年頭了。”楊衒之道。
地道裏空氣流通很好,人在其中,絲毫不覺得憋悶,而且一股股熱氣湧動,撲麵而來,極為暖和。
眾人慢慢前行,不久發現地道兩旁,每隔幾十步的距離,就掏挖出一間不大的暗室,裏頭放置著蒲團等物,有的還擺放佛經,顯然是僧人密修之所。
眾人走了一截,拐了個彎,驀地見前方出現一團光亮,一個青銅大鍋下方,木炭燃燒,裏頭沸水翻騰,一股肉香彌漫而來。大鍋對麵是一間密室,有燈光透出。
彭樂手持長刀,對軍士做了個手勢,眾人貓著腰,躡手躡腳,前往暗室小門。
獨孤信來到近前,發現大鍋裏煮著一隻羊腿,已經熟爛。
“定是法照!”楊衒之低低道。
“此人凶悍,且小心。”獨孤信對彭樂道。
彭樂沒答話,提刀來到暗室前,對軍士使了個眼色,同時起身,一腳踹翻那密室的破爛木門,呐喊著衝了進去。
“賊法照,且束手就擒!”彭樂聲音興奮。
獨孤信緊張起來,站在門邊做好隨時出手援助的準備,沒想到裏頭很快就沒了動靜,期待中的廝打之聲、刀劍交鳴聲並沒想起。
“彭典刑,如何?”楊衒之大聲問道。
“大人……你進來……便知道了。”彭樂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