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夜半火

“貧尼不知道大將軍什麽意思。”

慧凝正眼不看獨孤信,表情冰冷。

“那日佛祖節日,我到你房間詢問事情,你正在做超度儀式。當時你說為家人而做,我也就沒再多問。現在想來,既然是為家人做法事,肯定會在靈位上寫上姓名之類,你寫的卻是‘七菩提分第一功德圓滿早登極樂’這等十分蹊蹺的文字,七菩提分第一分,乃是擇法覺支。中含法覺的姓名,乃是你故意隱匿以防止別人發現。”

慧凝一聲不吭。

“難道讓我派人把你房間裏的那塊靈位拿來嗎?”獨孤信道。

“你!”慧凝頓時激動地坐直了身體。

她憤怒地看著獨孤信,最終身體重重垂下,緩緩閉上了雙目。

“是法覺!”

慧凝的話讓房間裏一片死寂。

花木支架上,一縷香煙從青玉獅子香爐中嫋嫋飄出,使得大殿彌漫在沁人心脾的芳香之中。在這種分外提神醒腦的芳香裏,慧凝朱唇輕啟。

“貧尼一生坎坷,生下來娘親就離開了,被阿爹撫養長大,吃的是百家飯,穿的是百家衣。長大之後,阿爹帶著貧尼來洛陽尋娘親,好不容易一家團聚,眼見得可過太平富足日子,怎料京師大亂,被這賊子汙了身子!”慧凝指著侯慶,手指顫抖,“本想一死了之,但身不由己。入了永寧寺發現懷了孩子,便落發決定生下來,自己撫養長大。貧尼一介女子,帶著女兒,在這亂世苟活,艱難可想而知,更難熬的是寂寞。

“那種找不到人訴說的感覺,你們或許是不明白的。就好像活在沙漠裏,四顧無人煙,絕望而空虛。自從遇到法覺之後,貧尼才發現了綠洲。

“我們兩個並沒有做什麽不堪入目的苟且之事。我們念著對方,心合一處,心有靈犀,都有屬於自己的繁盛的內心世界,彼此了解,如同另外一個自己。”

慧凝抬起頭,看著楊衒之和獨孤信,眼神分外堅定:“大人,慧琳的確是這個賊人的孩子,但貧尼母女不會隨他而去。貧尼如今的日子雖然清苦,但很好。”

“何苦呢?!”侯慶搖頭,“隻要你答應我,我願意為你們母子做任何事!”

楊衒之抬起手,道:“侯慶,這等事不得勉強,慧凝師父不願意,那隻能隨她。”

侯慶捶了一下胸口,跌坐不語。

“慧凝師父,事關法覺,有些事情我得問問你。”楊衒之正色道。

慧凝明白自己已經沒有了再隱瞞的可能,所以昂起頭,麵色坦然。

“法覺的死,你怎麽看?”楊衒之問道。

“他不可能是自殺。”慧凝回答得斬釘截鐵,“法覺雖然很內向,不喜歡和別人交往。但內心善良,他曾經跟貧尼說過,等過幾年就離開永寧寺,帶著貧尼和慧琳雲遊四方。”

“慧凝師父,你知道法覺有氣疾的毛病嗎?”獨孤信問道。

法覺死在大佛殿裏麵,門窗被從內部反鎖。雖然凶手故意製造出了傷痕,但法覺真正的死因是氣疾突發,顯然凶手知道法覺氣疾的毛病,然後用特殊的東西誘發了法覺的氣疾,致使其當場死亡,然後凶手偽裝了法覺死相,神秘地從密室中消失。

慧凝想了想,道:“他曾經跟貧尼說過,這氣疾的毛病天生而來,若是被誘發,嚴重時頃刻就能斃命,所以他平日十分注意。”

“你知道什麽能引發他的氣疾?”楊衒之問道。

慧凝沉吟了一下,道:“具體是什麽,貧尼也不清楚,貧尼隻知道是一種特殊的氣味。”

“什麽氣味?”

“香味。”

“香味?”楊衒之與獨孤信異口同聲地叫了一聲。

彭樂在旁邊道:“大人,當時打開大佛殿殿門時,大殿裏頭充斥著一股極為濃烈的香味,簡直到了嗆人的地步!”

楊衒之點頭:“那是一種甜得發膩的香!”

“是麝香。”獨孤信揉著太陽穴道,“這東西向來金貴無比,尋常使用,取一點點粉末加入香粉之中,就能夠讓滿室清香。此香不僅芳香宜人,更能夠提神醒腦,讓人疲勞盡失、興奮無比。大殿中用到的是麝香,而且是將純度極高的麝香塊直接熏烤才能有那般的濃度,這樣莫說是法覺有氣疾了,便是一般人聞了,恐怕也要興奮得心慌氣短!”

“麝香?”楊衒之也算是見多識廣之人,忙道,“這東西尋常人根本沒有,除了皇室王宮那便是大商巨賈才能享用。”

“麝香一兩換黃金十兩,因為產量少,便是這般價格也不一定能買下來。”侯慶對此很清楚。

楊衒之捋了捋胡子:“凶手引燃麝香,誘發法覺氣疾致其死亡,然後製造他殺假象,自己再神秘消失在密室中。雖說永寧寺發生了幾起命案,但唯獨此案最為蹊蹺。慧凝師父,麝香能夠引起法覺氣疾,此事寺中有人知道嗎?”

“這個應該不是秘密。有次做晚課,貧尼用了一位施主供奉的一包香粉,裏頭估計就有極少的麝香,他聞了幾乎窒息。那一次,寺裏大家都在,都看在眼裏。”

楊衒之點了點頭,道:“那他死前,你們有接觸過嗎?”

“有。”

“他當時情況怎樣?”

“心情很不好,沮喪,焦躁,憂慮。”

“為什麽?他跟你說過什麽事情沒有?”

慧凝頓了頓,似乎有些不太想說。

“慧凝,事關法覺死因,你盡管說便是。”楊衒之鼓勵道。

慧凝咬了咬牙,道:“大人,法覺當時……當時在做一件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我等都知道了,他迷戀人骨法器,當時讓法昌找人弄來橫死之女童屍骨。”楊衒之擺了擺手。

慧凝搖頭:“人骨法器?一派胡言!”

楊衒之一驚:“難道不是這樣嗎?”

“大人!”慧凝連連搖頭,“法覺修行刻苦,天賦極高,使用人骨法器很正常,但絕對談不上到迷戀的地步,更不可能讓人去弄來橫死女童的屍骨!不可能。”

“但這是法昌說的呀。”獨孤信道,“那天晚上,法覺暗地裏找到法昌,詢問法昌得手了沒有,我們當時以為他們和命案有關,就將法昌拘來審問,法昌做如此說。”

慧凝聽了,點了點頭,道:“這樣就正常了。”

“何意?”獨孤信莫名奇妙。

“法昌在說謊!”慧凝表情憤憤,“當時法覺讓他去幹的事情,不是弄什麽人骨頭法器,而是要偷道品、道弘二人的至寶金函!”

“金函?”楊衒之大驚。

“法覺對金函產生了歹心?”獨孤信也是目瞪口呆。

慧凝說出了一個重大的線索!

慧凝搖頭,“法覺不是一個作奸犯科的人,他隻想一心修法,所以對這件事情很痛苦。在他看來,此事完全就沒必要。”

“既然如此,為何還要指使法昌去偷?”獨孤信聽不懂。

“他身不由己。”

“有人逼迫他?”

“是!”慧凝昂起頭。

這個時候,楊衒之、獨孤信等人似乎已經猜出來逼迫法覺的人是誰了。

“法覺等人來寺裏並不太久,但和道品、道弘二人幾乎從一開始就不能融洽相處。後來也是法覺告訴貧尼的,他們要從道品、道弘手裏奪取一件至寶,便是那金函。道品、道弘等防範得滴水不漏,那金函的藏匿地點法覺他們也不知曉,所以一直沒有進展。後來,法昌和那流支……”

慧凝說到這裏,臉色紅漲。看來法昌和流支的斷袖之癖在寺中不是秘密。

“法昌和流支相好,無話不談,使得他們不僅知道了金函的藏匿地點,還知道了打開的方法。這件事情交給了法覺負責,讓他和法昌想方設法得手。”

慧凝看著窗外,沉沉道:“交給法覺任務的人是法照!”

雖然楊衒之和獨孤信都已經知道是法照,可依然覺得吃驚。

“此事你確定嗎?”楊衒之道。

“千真萬確!”

彭樂一巴掌差點把麵前的幾案拍散:“這廝騙得我等好慘!當初詢問法覺死因的時候,他說什麽道品、道弘覬覦他們的佛頂骨舍利,一直對他們居心不良。後來從多羅大師那裏才知道,完全是倒打一耙——是他們看上了人家的至寶金函!”

楊衒之雙目放光,道:“從當時法照的說辭來看,他似乎有意將法覺的死向道品、道弘身上轉移。”

“如果道品、道弘被抓甚至為此被砍頭,那麽金函就是他們的了。”彭樂大聲道。

“有沒有可能是法照殺了自己的師弟,然後故意嫁禍呢?”獨孤信沉聲道。

楊衒之點頭,表示他也有這種猜測。

彭樂皺著眉頭道:“法照、法覺、法昌師兄弟三人,看起來感情很好,法照此人,修為甚高,為人看起來敦實和氣。我們這些不過是推測而已,沒有證據,不能倉促斷定。”

獨孤信也點頭同意。但此時,坐在對麵的慧凝突然掩麵大哭。

“慧凝師父,你這是……”獨孤信詫異道。

“關乎法覺死因,到這地步,貧尼也就顧不得臉皮了。”慧凝對著楊衒之等人深深一拜,道,“諸位大人,那法照絕非你們認為的那樣,此人乃是一個心狠手辣的卑鄙之徒!”

“卑鄙之徒?!”楊衒之失聲道。

“不僅如此,他與法覺之間也已經到了勢同水火、相互殺之而後快的地步!”

“怎麽可能?”獨孤信直起身來,道,“慧凝,你別急,慢慢說來!”

慧凝起身,低著頭,“這都是因貧尼而起。”慧凝盯著香爐上嫋嫋而起、升騰變幻的香煙,表情痛苦。

“貧尼和法覺好了不久,就被法照發現了。有一晚,這惡賊闖入貧尼居所,將貧尼奸汙……”慧凝深吸了一口氣,落下淚來,“完事之後,他要挾貧尼日後都要順從他,否則就將貧尼和法覺之事公之於眾。法覺性格固執,臉麵極薄,若是此事被他知道,貧尼和他之間就完了。”

“所以你選擇了順從。”獨孤信道。

“貧尼隻能忍受屈辱,私底下與法照苟且,但最後還是被法覺發現了。”

“什麽時候的事?”

“大人等來寺之前。法覺勃然大怒,要找法照拚命,反而被法照羞辱、毆打了一番。法照說他不糾纏貧尼也可,除非法覺能答應他一個條件。”

“是不是讓法覺指揮法昌去偷那至寶金函?”楊衒之道。

慧凝點頭,道:“法覺不是作奸犯科之徒,但為了貧尼,隻能如此。好在法照說話算話,所以法覺打算做完了這件事情就帶著貧尼和慧琳離開永寧寺。”

說到此處,慧凝聲音有些哽咽,道:“法覺死的那晚上,法照再次來到貧尼的居所……我倆被法覺捉個正著。法覺大怒,和法照廝打了一番,徹底翻臉。甚至說要將法照的勾當全部稟告給大人們,法照態度大變,立刻賠禮道歉,並說可以好好商量,然後兩個人就離開了。”

“然後呢?”

“那是貧尼和法覺的最後一麵,第二日他的屍體就被發現了。”慧凝抹著眼淚。

楊衒之和獨孤信相互點了點頭。法照此時已經完全和法覺的死關聯上了。

“這些事情,法覺死後,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們?”楊炫之問道。

“貧尼也想說。”慧凝咬牙切齒,“法覺死後,法照經常半夜偷偷來到貧尼居所施暴,貧尼……”

“那晚我去找你,敲門時,你在裏頭說懇求放過你的話,然後又告訴我乃是醜奴瘋癲敲你的門,實際上應該是法照吧?”獨孤信道。

“是的,大將軍來之前,他剛剛離開。”慧凝哭道,“貧尼生不如死,恨不得殺了這惡賊,早想將他的行徑告訴大人們。但法照以慧琳的生命要挾,貧尼不敢呀。”

“這個惡賊!”彭樂氣得七竅生煙,捉刀在手,挑起來,帶著軍士呼嘯而去。

楊衒之站起來,心頭忽然輕鬆了許多,命令幾個軍士護送慧凝回去,隻要拿住了法照,這永寧寺命案說不定就會柳暗花明。

“大人,小的陪她回去。”一直在旁聽得目瞪口呆的侯慶站起來,滿臉賠笑地跟著慧凝。

盡管慧凝身上發生了這麽多的事,侯慶也沒有生出任何的厭惡之色。看來他先前說要照顧慧凝母子一生的話,確實發自肺腑。

一幫人朝殿門口走去。

此時,一陣大風灌進來,將放置在大殿角落的那尊幹屍之上遮蓋的麻布吹掉,撲啦啦落到侯慶腳旁。

“這惡風忒大。”侯慶撿起來,拿著麻布,朝那幹屍走了幾步,似乎是想重新蓋上,但看清幹屍真貌之後,侯慶突然身形頓住,雙目圓睜,全身顫抖,撲通一聲癱倒在地。

“這不是阿集嗎?!我可憐的弟弟呀……”侯慶眼睛一翻,暈倒在地。

一口冰涼的水噴在臉上,侯慶大吸一口氣醒來。睜開眼後,侯慶看著那具幹屍放聲大哭。楊衒等人看著侯慶如此悲傷,心中也感歎,但更多的是驚訝。

為了查清這幹屍身份,先前彭樂帶人向洛陽守軍稟告,全城散發圖影,但毫無結果,想不到竟然是侯慶之弟。

過了一盞茶的工夫,侯慶收斂了哭聲,在楊衒之的詢問之下,將他弟弟的事一一說來。

“小人弟弟,名喚侯集。小人自幼父母不在,與弟弟相依為命。雖然是萬貫家財,但弟弟是小人一生最重要的人。阿集性格和小人截然不同,性格內向,喜詩書禮樂,愛黃老釋教之言,小人無子女,將來這家業也定然是他的。故而他二十四時,小人就逼迫著他隨小人經商。阿集雖然不喜歡,但天賦極高,做得風生水起,小人心感安慰,不過也有些落寞。

“後來,小人娶了小妾,便是諸位看到的那個隨小人一同來寺的女子,名叫朝雲。這女子原是酒肆沽女,雖出身不好但風情有趣,小人甚愛之。阿集卻極力反對,說此女是禍水,為此我們兄弟大吵一架,他就搬出去住了。

“大約一兩個月後,小人覺得過意不去,前去尋他,怎料想家中無人,奴仆說他一次出門之後就再無影蹤。自此之後,小人就沒見到他。為此小人報了官,私底下也派人尋找,都無結果,怎想到在這裏看到他的屍體!小人對慧凝幹了那壞事,老妻與兒子一同殞命,如今弟弟也成了黃泉人,報應呀。”

“你弟弟定然是為人所害,如今推斷,很大的可能是劉胡。我且問你,劉胡此人,你知道嗎?”楊衒之問道。

侯慶搖頭。

“那你弟弟平日裏認識什麽僧人否?”獨孤信又道。

侯慶點頭道:“阿集極愛佛理,故而僧人朋友眾多。具體情況,小人便不清楚了。”

楊衒之見從侯慶這裏得不到什麽有用信息,他又悲傷欲絕,隻能派人護送他回去歇息。

侯慶和慧凝走了之後,大殿裏頭空空****。楊衒之和獨孤信煮了壺水,邊喝茶邊等彭樂將法照拿來,期待著會有結果。哪料想一盞茶還未喝完,忽聽得寺內大亂。二人急忙奔出大殿,見寺北燃起大火,將天空都燒紅了。

“怎麽回事?”楊衒之大聲道。

一個軍士慌慌張張跑來,跪稟道:“大人,不好了,寺北轉輪殿、行宮毗盧殿以及下僧院各處大火衝天!”

“怎麽會這麽多地方同時起火?!”楊衒之驚道。

獨孤信沉言道:“看來是有人故意縱火!”

楊衒之斬釘截鐵地說道:“派人去救火。另外,選人去保護宇文郡主,將寺中其他人也保護起來!”

言罷,楊衒之撩起袍子就要出去,被獨孤信攔住。

“大人,我懷疑這是放火之人故意製造混亂,你在此坐鎮,我去揪出此人!”獨孤信麵沉如水。

“也好。大將軍小心。”楊衒之道。

獨孤信取了長槊在手,帶領三五個軍士,出了官舍,轉頭向北。此時大風呼嘯,遙見寺北各處大火洶湧,梁柱倒塌、磚瓦爆裂之聲此起彼伏,濃煙滾滾。

獨孤信大步流星,穿過木塔廢墟,來到下僧院前,隻見連綿的僧殿、房舍被大火吞沒,軍士拎水救火,根本無法壓製。

“彭典刑呢?”獨孤信扯過一個軍士,冷聲道。

“彭典型往寺北去了。”

“寺北?跟我走!”獨孤信帶著軍士,穿過轅門,進入後寺,高大的轉輪殿火龍翻滾,隱隱聽得有刀劍交鳴之聲。

“快!”獨孤信一馬當先,闖入轉輪殿下,隻見地上躺著幾具軍士屍體,皆被砍了腦袋,殿前空地上,彭樂手持長劍正和一人交戰。

那人頭發淩亂,手中寬刀飛舞,力大招猛。彭樂隻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正是一幫人先前苦苦搜索的劉胡!

“好個劉胡!”獨孤信怒喝一聲,雙目噴火,跳入戰圈,手中長槊呼嘯,架開劉胡寬刀,救下彭樂。

“大將軍,放火的正是這惡賊!”彭樂氣喘籲籲,道,“此人身手了得,且小心!”

獨孤信微微一笑,道:“彭典刑且退後,看吾拿了此賊!”

長槊在手,風吹素袍,火光映照下,獨孤信渾身散發滔天的戰意,一股無比威嚴、死煞的氣息,滿溢而至。

他是天下聞名的俊美“獨孤郎”,更是舉國無雙的猛士,一生縱橫軍陣,戰無不勝,殺人無數,決非彭樂所能比。

劉胡收了刀,也是心顫,大聲道:“獨孤信,此事與你無關!你乃俘虜一個,何不趁著這混亂逃命?”

“我一生忠信為本,置生死於度外,從不做抱頭鼠竄之事。倒是你,賊心凶惡,接連殺人,惡行滔滔,不拿下你,如何對得起死去之人?!”

劉胡也笑:“不過是幾個鳥人罷了,隻怪他們擋了爺的財路,殺了就殺了,爺送他們歸西,也是為了他們好。”

“你奪寶函何用?!”

“佛教至寶,誰不想要?得了這東西,爺一生榮華富貴!”劉胡笑道,“法昌那廝,爺好言好語與他說,讓他交出寶函,爺放他一命,竟然與我相拚,隻得亂刀斬了。可惜,函中空空……”

“於是你潛入寺內,殺了流支!”獨孤信怒道。

劉胡搖頭:“爺光明磊落,我殺的我承認,但流支的死和爺無關!”

“那孫岩呢?!”

“算他倒黴。拿著銀函被我發現,隻得擊殺,拋屍井內。”劉胡談起殺人,臉上雲淡風輕。

“流支不是你所殺,難道你還有同夥?”獨孤信冷笑道。

劉胡笑道:“打就打,怎這多廢話。讓爺領教領教你這‘獨孤郎’的本事!”

“惡賊!”獨孤信眉頭揚起,身形騰空,手中長槊如蛇,帶著破空之音,刺向劉胡。

劉胡哈哈大笑,手持寬刀,舉步迎上。兩樣兵器磕碰,發出震耳的聲響。

獨孤信虎口發麻,心中暗驚——這劉胡力氣之大,超乎常人。若是投軍,定然是領軍殺敵之良將,可惜心術不正,走了邪路。劉胡更是吃驚不小,手中寬刀嗡鳴,噔噔噔連退四五步才站穩,方知“獨孤郎”的名聲非是虛傳,要想活命,看來非得血拚不行。

兩個人皆抱定擊敗對手之決心,再戰一處。長槊橫來,寬刀翻飛,刀光槊影,身形騰挪,一口氣打了二十多回合,劉胡逐漸落了下風。

劉胡知道自己凶多吉少,必須搏命才能有一線生機,大吼一聲,不顧生死朝獨孤信撞了過來,同時手中寬刀劃出詭異弧度,斬向獨孤信脖頸!

這一刀力大,刀快,甚是凶猛。

獨孤信側身躲過刀鋒,手中長槊橫掃,當的一聲,將劉胡寬刀磕飛,槊柄朝下,狠狠砸在劉胡背上。劉胡悶哼一聲,口噴鮮血,栽於地下。

“綁了!”獨孤信吼道。

三五個軍士奔過來,摁倒劉胡。劉胡掙紮爬起,飛快地將一物丟入口中。

“快奪!”獨孤信認得那東西似是毒藥,忙叫道。

還是晚了。劉胡咬開那東西,隨即口鼻出血,癱倒在地。

“說!你那同夥是何人?!”獨孤信扯住劉胡的衣領。

劉胡頭一歪,死了。

“是鴆毒。”彭樂察看之後,搖了搖頭。

“可惜了。”獨孤信歎道。若是抓住劉胡,定然能夠盤問出許多底細,此人死了,自然麻煩。不過,好在也留下了許多線索。

“此人到處放火,似乎別有所圖。”目光從劉胡那紫黑色的臉上收回來,獨孤信對彭樂道,“法照呢?”

“跑了。”

“跑了?”獨孤信大驚。

彭樂道:“我帶人到下僧院,僧舍中並不見其蹤影。搜索之後,此僧突然從梁上跳出,連傷數人,奪路而逃,往寺南奔逃,手下軍士追趕去了。”

“你為什麽不追?”獨孤信道。

彭樂指了指劉胡:“當時此人在寺北放火,斬殺軍士,我來擒他。”

“快,隨我去寺南擒法照!”獨孤信轉身就走。

“大人莫急,全寺都有軍士,南門更是封鎖得滴水不漏,法照逃不掉。”彭樂跟上來道。

一幫人急匆匆來到寺南,在羅漢堂北遇到一夥軍士。

“抓到了嗎?”彭樂大聲道。

“也是怪了。”其中一個軍士道,“我等窮追不舍,到了這一帶,法照就消失了,找了個遍,也不見影蹤。南門那邊,並不曾見他出去。”

“定然是躲了起來。搜!”獨孤信急道。

一幫人將寺南細細搜索,尤其是羅漢堂周圍的建築,瓦片、石塊都不放過,依然毫無所獲。待撲滅了火,天都快亮了。獨孤信等人滿身灰塵、麵帶倦容回到了官舍,將事情一五一十與楊衒之說了。一夜未合眼的楊衒之聽了之後,直叫可惜。

“劉胡自己承認法昌、孫岩皆是他所殺,也承認是為了搶奪金函,但不承認殺了流支。”獨孤信沉凝了一下,道,“我細細思索慧凝所說之事,兩相對照,倒是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

“大將軍請說。”楊衒之道。

“其一,法照的目的是為了奪取寶函,而且費盡心機,他極有可能是殺了法覺的凶手。”獨孤信環顧眾人,道,“一來他十分清楚法覺的氣疾,可用麝香殺人。二來,他殺法覺有充分的動機——因為慧凝,法覺已經揚言要將法照的惡事公開,他殺法覺便是殺人滅口,同時也可以嫁禍給道品、道弘;其二,劉胡殺法昌並不是偶然遇到,見財起意,極有可能是與法照聯手。劉胡不過是個屠戶,若是見到金函起了歹心殺了法昌也算正常,但我與他交手時,他卻告訴我寶函裏的佛寶足夠他一生榮華富貴。當初法昌帶走的可是空函,裏頭什麽都沒有,劉胡是怎麽知道裏麵裝著佛寶的?至尊佛寶知道的人不多,也就寺中這些僧人而已,這說明肯定是有人告訴劉胡。

“此外,讓我想到法照、劉胡二人聯手的,還有一事,便是那具幹屍。大人沒忘吧,多羅大師曾言,侯集死於密術,這種咒術隻有修習密術的僧人才會,而法照則正是修密之人呀!”

楊衒之連連點頭:“想一想,法昌、流支二人盜寶時,法照被軍士嚴密看管,根本脫不開身,所以他秘密告知劉胡,讓他於寺外截殺。劉胡殺了法昌,不見有寶,便大膽返回寺來,想必是二人欲聯手再行後事!”

“如果殺流支之人不是劉胡,那便是法照了!法照從劉胡那裏得知法昌身上無寶,便將目標對準了回寺的流支,殺了之後,發現流支身上同樣空空如也,便做了偽裝,造成自殺之狀……”獨孤信沉聲道。

彭樂也興奮了起來,道:“然後劉胡發現了孫岩攜帶銀函,殺之,依然無得,便知道寶函定在多羅大師處,接著一個放火製造混亂,一個欲渾水摸魚奪取寶函……糟了!”

說到此處,彭樂顏色大變。不光是他,楊衒之、獨孤信兩人也是臉色蒼白。

“多羅大師!”三人異口同聲喊道。

獨孤信瘋狂奔跑。他的後麵,跟著楊衒之、彭樂一幹人,皆是焦急萬分。先前軍士報告,法照逃到寺南羅漢堂附近消失,而多羅大師居住的胡僧院,距離羅漢堂極近!腳步慌亂,一幹人進了胡僧院,裏麵一片死寂,多羅大師的寢殿,房門大開。

“不妙。”彭樂手持火把,第一個進去,獨孤信跟在後麵。

入得室內,隻見裏頭一片狼藉,經書、佛像滿地。室內牆角蒲團之上,昏暗之中,隱約見多羅大師身披青色僧袍,麵壁而坐。

“驚煞我也。”彭樂見多羅大師背影卓拔,大喜,走到跟前,道,“大師,可見法照來否?”

話音剛落,彭樂低頭,“啊”地也叫了一聲,臉色死灰。獨孤信走過來,見多羅大師後背一柄尖利匕首插入,直沒柄手!

“痛哉!”楊衒之捶胸頓足。

獨孤信上前摸了摸大師胸口,又試了試鼻息,驚道:“大師還未死,快快施救!”

“軍醫!軍醫!”彭樂大叫。

軍中隨隊軍醫急忙趕來,小心將大師抬到旁邊,慌忙施救。

“如何?”楊衒之大叫道。

“回稟大人,這一刀雖然沒有刺中心髒,但也傷了要害,恐怕凶多吉少。”軍醫道。

“務必想方設法保住多羅大師一命!”

“明白!”

留下一幹人等施救多羅大師,楊衒之、獨孤信、彭樂三人出了房門,此刻已天色大亮。

三人心情沉重,甚是疲憊。

“多羅大師房間已經細細搜過,不見什麽寶函,估計十有八九落入了法照那廝手中!”彭樂憤怒道。

一聲低呼傳來。三人轉臉,見道品立在門前。依然是白色內襯、黑色緇衣,依然是那般俊美瀟灑。但此刻的道品,滿臉悲傷,甚至有點失魂落魄。

“你沒事吧?”獨孤信忙道。

道品腳步踉蹌來到階下,昂起頭,淚水滾落:“大人,道弘師兄……沒了。”

“道弘死了?”楊衒之一把拉住道品,“如何死了?”

道品畢竟年輕,抹著眼淚,放聲大哭:“今晚寺主病發,貧僧到寺主那裏,然後火起大亂,貧僧被軍士看護,直到不久前才回到東庫居所,發現道弘師兄死在房中!”

“小的去看看!”彭樂轉身出去了。

楊衒之叫軍士搬來椅子,與道品一起在走廊上坐下。

道品哽咽道:“寶函並不在多羅大師這裏。”

楊衒之和獨孤信聞言一愣。

“多羅大師與你們密談寶函秘密之後,就將寶函給了貧僧。大師說,寺中極不安全,孫岩一死,寶函的下落定然暴露,所以交給貧僧保護。”

“那寶函你放在哪裏?”獨孤信問道。

“貧僧將寶函交給道弘師兄,他放在了房間裏的一個花瓶之中……”

楊衒之張大嘴巴,身體微微顫抖:“道弘死了,那豈不是說……”

“貧僧看了,花瓶裏空空如也。”

楊衒之差點從椅子上滑下來。

獨孤信站起,道:“劉胡和法照二人,一北一南,一個明裏放火製造混亂,一個暗裏偷盜寶函。但法照在下僧院被圍住,隨即逃脫,說明彭樂去得快,他還沒來得及行動,故而未得寶函,然後一路被追趕到羅漢堂,失蹤。接著又來到胡僧院,刺傷多羅大師,搜索一番,這也說明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見到寶函!而劉胡,當場被我擒拿,服毒自盡,身上也沒有寶函的影子。這二人都沒有得手,寶函被誰拿去了?”

獨孤信的一番話,讓楊衒之茅塞頓開:“大將軍言之有理,難道這二人還有同夥?”

“且等彭典刑回來再說。”獨孤信一屁股坐下,愁眉不展。

一幫人心情沉重,一夜之間,永寧寺麵目全非,死的死,傷的傷,連寶函都消失不見,可謂狼狽不堪。一炷香時間之後,彭樂回來了。

“迷煙。”彭樂氣喘籲籲。

“迷煙?”

“是的,先投入迷煙,放倒道弘,然後殺之。”彭樂在自己脖子上比畫了一下,“一刀斃命。”

楊衒之、獨孤信麵麵相覷。

天空陰沉。一片巨大的陰雲緩緩移動到上空,投下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

此時,有軍士進來,單膝跪於階下。

“都布置好了嗎?”彭樂問道。

“都布置好了,整個南寺,十步一人,蒼蠅都飛不出一個!”軍士回答。

彭樂轉臉對楊衒之道:“法照那廝,定然躲在南寺某處。這幾日我們搜索過不少次,皆無所獲,就差掘地三尺了。小的想,是不是這寺裏有什麽暗室秘道?故而派遣軍士,先嚴密封鎖,今日再掘地搜查,定然讓這惡賊現出原形。”

“暗室秘道?”楊衒之眼前一亮,“似乎也隻有這樣了!”

獨孤信讚賞地看著彭樂,道:“彭典型聰慧,我等倒是未想到這一點。永寧寺是皇家大寺,有暗室秘道說得過去!”

“那好!今日就掘地挖殿,這個法照便是耗子,我也要掘他出來!”楊衒之憤然道。

“郡主那邊,沒事吧?”獨孤信望向軍士。

軍士搖頭,道:“接到大人命令,我等便看護諸人……”

“看護?!多羅大師的事,就是你們疏忽!”彭樂罵道。

軍士為難:“典刑,先前我等的確是派人看護,是你帶人追來,讓我們去拿那法照的,所以……”

“還頂嘴!”彭樂一腳踹翻軍士。

獨孤信拉開,道:“也不怪他。你起來吧。”

軍士道謝,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又退了回來。

“又怎麽了?”彭樂大聲道。

“諸位大人,有一事不知當不當說。”

“說!”

軍士懼怕彭樂,忙道:“寺中別人無事,倒是那侯慶死了。”

“侯慶死了?”楊衒之心塞無比,“昨夜不還好好的嗎?”

“小的也不知。方才侯慶那小妾哭哭啼啼出來,說侯慶一命嗚呼,正叫車夫過去,準備運送回府呢。小的先前覺得這事和我們無關,剛才大將軍問起寺中諸人情況,小的才想起來。”

“死則死矣,讓他們拉走,省得添亂。”彭樂大聲道。

“慢著!”楊衒之緩緩站了起來,道,“此事不能說和永寧寺沒關係。彭典刑,你忘了,侯慶弟弟侯集的死,和劉胡可是有關係。”

“大人的意思是,那侯慶也可能是劉胡所殺?”

“且看一番再說。”楊衒之起身,抬頭瞅著頭頂那片濃雲,緩緩又道,“此事,我總覺得有點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