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佛下屍
空曠的房舍,如同一尊陶甕,阻隔了一切外來聲響。楊衒之努力地控製自己的呼吸,以便不打擾這寂靜。但他的內心,已經掀起了滔天巨浪。那個裝有聖經的至尊寶函,竟然被打開過?這怎麽可能?
“密術一門的修行者,比起一般的僧人,佛心更為堅固,如同磐石,很難挪動。若是修行中動了心神,墜入魔道,還能解釋,百餘僧人同時如此,根本不可能。”多羅大師聲音洪亮。
“白馬寺那老僧也如此說。”獨孤信道。
多羅大師轉臉看著窗外,道:“寺中守護寶函的僧人,動了妄念,在一人的提議下,眾僧決定打開代代守護的寶函,以窺探那無上佛法聖經。他們沐浴更衣,十分鄭重,百餘僧人齊聚殿堂,誦經禮佛之後,打開了寶函。”
多羅大師的聲音逐漸激動起來:“那可是佛陀寫下的無上經文呀,凝聚著解脫之道、成佛之道,對於任何一個僧人來說,哪怕是其中的一句話,都如珍寶一般舉世無雙。他們一邊不斷吟誦佛號,一邊伸長脖子看著聖經被取出,可他們想不到,最裏層的摩尼紫銅函被打開時,懲罰也就接踵而至……”多羅大師深吸一口氣,“高僧大德留下來的神法咒術驟然發作,威力之大,超乎想象。於是幾乎是瞬間,百餘僧人齊齊身心墜魔,狂癲無比,揮動法器自相殘殺。而那開啟寶函的僧人見狀不妙,慌忙將經文重新放入,合上寶函。”
“不過已經晚了。百餘僧眾,無可救藥。”多羅大師搖頭悲歎,“這自漢明帝時就傳承至今的白馬秘寺,一夜之間成了空寺。隻有一人幸免於難。”
“何人?”獨孤信問道。
“那個打開寶函的僧人,當時的寺主。開函時,他未心入佛法,故而未瘋癲。”
“大師,你又是如何知道這些事情的?”楊衒之問道。
“且聽貧僧說下去。”多羅大師淡淡道,“寺主後悔不已,但事情發生無法挽回。他深知此事若是被別人知曉,後果難以預料,便連夜來到嵩山找到了貧僧。
“當時貧僧在嵩山宣講佛法,聲名遠揚,這寺主和貧僧是好友。他知貧僧修為深厚,便將事情和盤托出,祈求貧僧相助。貧僧與他來到寺中,按照密門規矩,連夜以金剛橛釘入那些死去僧人的額間並以鐵鏈鎖起軀體,將他們秘密埋葬。完事之後,他拿出寶函,獻給貧僧……”
“那大師你豈不是如願以償?”彭樂道。
多羅大師苦笑:“照理說貧僧萬裏迢迢自天竺來到中土,為的就是得到這金函。但那時候,貧僧已經不想要了。”
“為何?”
“或許是經曆了太多的事,或許是領悟了當時佛祖的心境,金函也罷,聖經也罷,得到了又如何?開啟了又如何?眾生都是佛,都能領悟佛法,各有各的佛道,世尊有世尊的果,我等也有我等的果。”
說到此處,多羅大師皺起眉頭,道:“而且即便是貧僧,若打開寶函取出經文,恐怕也難逃心墜魔道的下場。”
眾人愕然。
“所以貧僧並未接受金函,而是讓寺主繼續持護。貧僧隨即就離開了這裏,回到嵩山擇一石洞閉關。”
“閉關?為何?”楊衒之問。
“因為當時貧僧發現,寺主雖然未死,但也中了詛咒,不光是他,這寺也不能幸免。”
“詛咒?”眾人大驚失色。
“最裏層的摩尼紫銅函中,被施展了‘非生咒’,乃是以詭物作引,以神法咒術催之而成。這種東西如同塵埃一般,肉眼看不見,封存之後,萬年不死,一旦喚醒,便會複活。從口鼻侵入人身,便是金剛阿羅漢也無法抵擋。”
“世間竟有如此厲害的東西?”獨孤信臉色死灰。
多羅大師點頭:“更要命的是,此非生,刀砍斧劈不死,水淹火燒不死,隻能以大咒驅之。那時非生已入寺主身體,貧僧修為無法替他驅除,隻能閉關自修求祛除之道。當然,貧僧走時,也將破解大咒傳授與他,令他日日念誦,暫且壓製,但不除根本,他的死,早晚而已。”
“後來呢?”楊衒之問道。
“後來的事情,你們都已知曉。胡太後興建永寧寺,挖出了那百具骷髏,勃然大怒,審問寺中僧人……”
楊衒之和獨孤信相互看了看,很激動,楊衒之道:“那寺中二三十個僧人,在審問期間,全部離奇身死,幾乎是瞬間變成了一具具人皮!”
“此禍也是那非生所為。”多羅大師十分不忍心地點頭,“死的人中,包括那寺主。不過他在此之前,就將寶函交給了一個徒弟,此僧名喚道真,得到寶函後離開了此寺,幸免於難。
“事後,永寧寺建,道真回到這裏,成了永寧寺的僧人。他不知其中緣故,隻是老實守護師父給的寶函,同時設法尋找師父的死因。永寧寺建成後,貧僧也曾來過這裏,表麵上雖說是觀瞻,其實是為了尋找寶函的下落。”
“那時,大師已經出關了?”
“九年閉關,算是小成,但無把握。”多羅大師的聲音很輕,但眼睛看起來鎮定沉著。
“貧僧拿著那位老友的信物,結識了道真,遂成忘年之交。貧僧本想徹底除了降臨此寺的非生咒,與道真一起帶著寶函離開。但洛陽大亂,而且有僧門敗類毒害、追殺貧僧,貧僧隻得設計逃脫離開,自那以後,隱姓埋名。
“後來道真留於寺中,見孝莊帝和太子被囚,凶多吉少,便修書給貧僧。貧僧來寺,孝莊帝已被押走,隻救得了太子殿下,便是道品。不久之後,道真帶著道品、道弘到嵩山,將寶函及二人托付於貧僧,隨後就入寂了。”
多羅大師隨後有些痛心疾首,道:“那些年,貧僧經常私下來到這寺,以除那留於寺內的非生,但都沒有成功,隻能眼睜睜看著許多悲劇上演。後來道品、道弘也來,永寧寺已毀,戰亂之下,這皇家大寺倒成了避風港灣,也正好是貧僧努力破咒的好時候,所以將寶函交給道品、道弘,貧僧在此地不斷閉關,以求參透那破解之法,怎想到如今因為寶函牽扯出一連串的禍事。”
“如此說來,那可怕的非生還在寺中?”獨孤信問道。
多羅大師麵露為難之色,道:“當初被貧僧封於一巨大銅箱之中,貧僧那時無法消除,隻能如此。怎料多年前銅箱失蹤,故而……”
楊衒之等人沉默不語。
多羅大師一番言說,將寶函來曆以及其後的諸多紛紜說了個明白,眾人茅塞頓開的同時,也多了許多的惆悵和歎息。
楊衒之用雙手撐地,看得出來他有些疲憊。
“大師,你認識孫岩,有多久了?”他問。
“約莫兩年了。他是一個很好的孩子。”
“他和劉胡之間的事,你知道嗎?”
“不知。不過,關於這尊你們說的豬毛佛,貧僧倒是可以指點一二。”多羅大師指了指大門,示意打開。
彭樂起身,開門,冷風灌進來,夾著雪花,凜冽無比。彭樂帶著軍士將那尊豬毛佛搬進來。
佛像看起來有些沉重,他們搬得有些吃力,但放在地上卻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響。
“這尊佛像,你們沒有看出異常之處嗎?”多羅大師道。
“說異常,那就是一身堅硬的銀色毛發了。”獨孤信回道。
多羅大師笑著搖頭:“你們仔細看看。”
楊衒之等人湊上去細細看了一番,紛紛搖頭。
“材質!”多羅大師提高了聲音。
楊衒之伸手拍了拍,又扣了扣。佛像表麵被刷上了生漆,塗著厚厚的礦物顏料,哪裏看得出來。
“好像並不是金銅所鑄,也不是木刻,但做工極其精細,栩栩如生。”楊衒之道。
“當然栩栩如生……”多羅大師有些哭笑不得,“那原本就是一個真人。”
“真人?”楊衒之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你是說,這佛像是個死人?!”
“怎麽可能?!”彭樂跳將起來,抽出自己的配刀,雙掌合十,道了聲抱歉,然後一刀將佛像左臂斬掉。斷肢掉在地上。
眾人的目光落在手臂的切麵上,赫然看到了幹癟的皮肉和森森白骨。在厚厚的生漆、顏料、佛衣之下,竟然真的是一個皮肉幹癟的屍體!
彭樂招呼來軍士,拿著小刀,小心翼翼忙活了一個時辰,撥去了那層幹殼,又用清水仔細擦拭,終於,一個容貌清秀的中年人幹屍露出真容。
“內髒被掏空了,肚子裏塞滿了香料,死了應該有好幾年了。真是可憐。”彭樂氣喘籲籲,洗了手,指著幹屍道,“不過,這些堅硬的毛發,好像是從身體裏長出來的。”
“那不是毛發,而是極細的銀針。”多羅大師的話,再一次讓眾人覺得腦袋上天雷陣陣。
“銀針?不可能吧,這毛非常細,頭發絲一般,分明是從皮肉裏長出來的,數不勝數,怎麽可能是銀針呢?”彭樂一邊說,一邊小心揪下一根,十分費力,然後用刀砍斷,發現果然是銀針。
“這……不可能呀,人身上怎麽會長出這麽多銀針呢?”彭樂看了看又道,“便是有人殺死他,也不可能插進去這麽多,而且諸位請看,這銀針分布極為均勻,連著皮肉,跟長出來的一模一樣。”
“本來就是長出來的。”多羅大師道。
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呀。好好的一個人,身體裏怎麽可能會長出這麽多銀針呢?!
“大師是如何看出此像的底細的?”楊衒之問道。
“若不是這些銀針,貧僧也看不出此像裏麵是具屍體。”多羅大師身體後仰,“此乃一種極為惡毒的黑咒術,名為寄生咒。”
“寄生咒?”楊衒之聞所未聞。
“此種咒術,起源於天竺土教,後來一些無良僧人學來,私底下傳播。此咒十分複雜,簡單說是用特殊的法門、咒術培養一種極為怪異的咒蟲,往往都是將無數種活蟲置於一處,相互殘殺後,以咒術禁錮,引導出自己希望培育的咒蟲來。”
“那豈不是和傳聞中的蠱差不多?”獨孤信道。
“有所不同。蠱乃是將不同種毒蟲放在一個土甕中,最後活下來的那個磨灰成蠱,咒蟲卻不是。它乃是有千百種活蟲所化,又有特殊的咒術引導,所以這東西完全是創造出來的,根本不應該屬於這個世界。”
眾人吐了吐舌頭,一陣後怕。
多羅大師指指那具幹屍,道:“此咒蟲,名為銀蟲。幼蟲極為細小,肉眼根本看不到,放置於茶水之中,人喝下去,感覺不到,但千千萬萬隻幼蟲就進入了人體。中了銀蟲的人,飲食之上會出現特別的喜好,非常喜歡吃銀……”
“銀子怎麽吃?”獨孤信驚道。
“小的銀塊、銀片,咽下就成。”多羅大師笑道。
“這會死的呀!”彭樂咽了咽口水。
“他之所以吃銀,並非自己需要,而是銀蟲需要。銀塊入肚,那千萬銀蟲就會蜂擁而至大快朵頤替他分解,所以他根本不會有性命之憂。”
眾人點頭。
“那千萬銀蟲靠吃銀屑以及人的血氣滋養,會迅速成長,十日之內,就能長為成蟲。這種蟲身體細長無比,分散深入到人皮膚之下的毛囊之中,寄生滋養。成熟的銀蟲,皮殼堅硬、油滑,整個身體裏,銀屑卻在積累,成為包裹在那皮殼中的一根尖銳銀針。到關鍵時刻,施咒的人隻需念動咒語,千萬銀蟲同時暴裂,無數銀針透體而出,中咒之人自然就死了。此種死法極為迅速,也無痛苦。”
多羅大師所說的眾人聽來簡直不可思議,但頗為信服。畢竟這世界上,不可思議而真實存在的事情太多。
“劉胡不過是個屠夫,他不可能擁有秘不外傳的這種黑咒術,定然是有密門僧人與他同流合汙。”多羅大師繼續道。
“大師的意思是孫岩?”
“不可能。孫岩入貧僧門下,雖然貧僧也傳他密修之法,但絕不可能教這種東西。”
“但豬毛佛是在他的寺中發現的,說明他和劉胡肯定有關係。”彭樂十分肯定道。
多羅大師思索了一下,道:“要想知道孫岩和劉胡的關係,應該也不難。貧僧記得,孫岩有個習慣,將每日發生之事記在一個紙冊之中。若是能找到那紙冊,說不定能發現蛛絲馬跡。”
“大師為何不早說!”彭樂跳起來,道,“小的這就去孫岩那裏搜這紙冊!”
言罷,一溜煙出去了。經過這麽一番長談,已經過了中午。楊衒之、獨孤信起身告辭。多羅大師點頭相送,囑咐二人今日所說事情切勿泄露,二人答應了,一起回官舍靜待彭樂的消息。
兩個時辰之後,彭樂興衝衝地回來,眉飛色舞,手中拿著一本厚厚的紙冊。
“找著了!裏麵果真寫了。”彭樂大笑。
楊衒之與獨孤信大喜,打開紙冊,細細查找蛛絲馬跡,真的發現了孫岩和劉胡之間的過往。
原來,這二人很早就認識。孫岩還是挽歌郎的時候,劉胡老母去世請的就是他,一來二去,兩人逐漸就成了朋友,常有交往。劉胡舍寺為家、供奉豬毛佛時,孫岩還曾經去祭拜過,在紙冊裏詳細記錄了他對豬毛佛的驚訝、歎服和崇敬。
接著,便是孫岩落發為僧後的事了—— 一日深夜,劉胡帶著豬毛佛來到孫岩寺中,說是家中被燒,佛無居所,希望孫岩能夠將這佛像供奉在寺中,又說此佛像名聲大顯,很多人都在惦記,希望孫岩能夠秘密收護。孫岩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將佛像供奉在自己的臥房之內。這就是二人之間的全部故事。
合上紙冊,楊衒之眉頭緊鎖。“現在有兩個疑問。”楊衒之豎起兩根手指,“和劉胡同流合汙施展黑咒術的人,不是孫岩。那麽,還能有誰呢?”
獨孤信笑:“洛陽城中修習密術一門的僧人不多,卻也不少,想找出來,卻是困難。”
楊衒之稱是,道:“劉胡為何要將這佛像交給孫岩?”
獨孤信道:“這個好解釋。劉胡與惡僧合謀殺人,將屍體偽裝成佛像,然後編出了什麽半夜豬乞命的詭異事,舍家為寺,不僅成功欺騙了所有人,而且還隱藏了屍體,使自己逍遙法外。但這種情況,後來就不行了。洛陽大亂,寺宅起火,大火之下,這豬毛佛外層的生漆殼子若是被燒壞,那裏麵的屍體就暴露於僧人、信眾麵前,他也就暴露了。我猜他肯定趁亂偷走了這佛像。劉白墮也曾說過,豬毛佛是於亂軍大火之中突然不見蹤影的。”
“有理。”楊衒之擊掌而讚,“既然如此,他為何不私底下把豬毛佛毀了呢?這樣毀屍滅跡豈不是更好?”
“或許這屍體於他還有用。”獨孤信看了看放置在官舍大殿中的那具幹屍,道,“世間殺人,大抵原因有二:其一為了報仇;其二是為了謀財。若是有仇,殺了就殺了,留屍體無用。我猜二人是為了謀財。”
“為何謀財要留屍體呢?”彭樂不明白。
獨孤信解釋道:“劉胡和惡僧合謀,成功之後定然要分財。一般說來,分財往往容易引發內訌,所以保留屍體無論對於劉胡還是那惡僧,都是一種製衡。隻要任何一方不按原先的約定分財,另外一方都可以以屍體要挾報官,大不了同歸於盡。”
“大將軍分析得甚有道理!”彭樂拱手。
獨孤信微微一笑,又道:“若是順利分完財產,我想屍體也會毀掉,如今還留著,說明劉胡與那惡僧並沒有最終拿到屬於自己的財物。所以這是個很有用的線索。”
楊衒之對獨孤信佩服得五體投地,道:“那就說明這惡僧應該還在洛陽。既然如此,我倒有個辦法——這屍體雖然成了幹屍,但麵目形象依然能夠留存十之八九,找人畫了圖,分發給軍士,在城中尋人問問,說不定能夠查出來這死者是誰,死者若能確定身份,那便可以順藤摸瓜了。”
彭樂笑道:“這倒是小的擅長。”
言罷,彭樂尋了紙筆照著屍體畫圖。
旁邊楊衒之對獨孤信苦笑道:“命案一樁連著一樁,原本是為了抓劉胡,現在卻開始查這可憐幹屍,我們是不是走了歧路呀?”
“倒也無妨。皆是性命,凶手挖出一個是一個。”獨孤信也是無奈。
彭樂一口氣畫了十餘張圖影,帶著出門了。
出門前,楊衒之叮囑道:“將圖影交給洛陽城的守軍,讓他們幫忙查問,這屍體想必是個有錢人,所以先從洛陽那些富人集聚的地方找起,小心行事。”
“明白了,大人。”彭樂上了馬,一溜煙去了。
彭樂走了,楊衒之和獨孤信也沒閑著。種種跡象表明,永寧寺一直被軍士嚴密封鎖,沒人發現劉胡曾經出去過,所以極有可能劉胡如今還藏在寺中。盡管先前彭樂已經帶人搜了一遍,楊衒之和獨孤信依然抱著不多的希望,帶著士兵分兩隊在永寧寺展開徹底搜索,一房一殿,一磚一木都不放過。但永寧寺太大了,整整花費一個下午,直到夜幕四合才徹底搜索了一遍。
當楊衒之和獨孤信腰酸背痛疲憊不堪地會合時,發現結果同樣是一無所獲。
“真是蹊蹺了,這寺中磚瓦都被我等翻了一遍,就差掘地三尺了,為何連根毛都沒有找到?”楊衒之心有不甘道。
“隻怪這寺太大,或者有隱蔽的隱藏之地。”獨孤信道。
兩個人垂頭喪氣地回到官舍,胡亂吃了晚飯,又喝了一番茶,楊衒之煩悶,提議到外麵走走。
雪停了。漫步於寥落的古寺之中,感受到的是寂靜和暗的震撼,一切都被重重包裹,能聞到塵埃的氣味,聽見腐朽的聲音。高樹上,殘存一冬天的一片枯葉搖搖晃晃飄下,落於獨孤信的腳邊。幹癟的葉片,已經死去,帶著關於季節的殘存記憶。
兩人邊走邊說著些閑話。
天寒地凍,獨孤信縮著脖子,苦笑道:“老了,年輕時氣血方剛,如今連冷風都承受不住了。”
“大人說笑,我看你依然雄姿英發。”
“別的不提,我的記憶就已經開始枯竭、萎縮。先前留在腦海中的很多人,他們的臉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不管是重要的,還是不重要的。”獨孤信背著雙手,微微昂頭看天,臉上清俊的弧線格外的棱角分明。
“舊的人如同舊的物,終有一天會查尋不著。”楊衒之道。
“雖說這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但很多時候讓我感到恐懼。以前我隨時都能夠回想起伽藍的臉,隻需要閉上眼睛,她就會出現在我麵前,好像她從未離開過我。但逐漸地,我在腦海中拚湊這張臉,花費的時間越來越長,最終不管如何努力,始終混沌一片。
“有時,我在夢裏會見到她。她站在火裏,大火吞噬她的衣服,我看到她在掙紮,看著她痛苦地哭號,卻聽不到她的聲音。從夢中驚醒,醒來滿身是汗,然後整晚都睡不著。”
聽著獨孤信的敘述,楊衒之長歎一聲。
“我對不起她。”獨孤信雙目閃著淚光,“我負了她。說好了她在這裏等我,我回來接她,結果一去不回,如今娶妻生子,連她的容顏都忘了。楊大人,普天之下,男人都這麽負心呀。”
楊衒之笑而無語。
“在孫岩、駱子淵、狐女的身上,我看到了我和她,看到了我的影子。這世間,仇殺並不可怕,更可怕的是遺忘。”獨孤信道。
楊衒之笑:“大將軍傷感了。這就是塵世之愛,若沒有這殘缺、遺憾,或許這愛的珍貴反而顯現不出來。”
“說得也是。”獨孤信點頭。
“我也隻是胡亂說說,畢竟我現在孤家寡人一個,連心儀女子都沒有,與大將軍相比,我的人生才是殘缺呢。”楊衒之道。
獨孤信哈哈大笑。
兩人緩步,來到木塔的龐大廢墟之前,這時,獨孤信的腳步突然停住。
“怎麽了?”楊衒之詫異道。
獨孤信示意楊衒之小聲,指了指廢墟:“那邊好像有人。”
兩人彎下腰,躡手躡腳靠近廢墟。
“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天地……分……上下,日月……民間……苦……”
低低的,空**的,冰冷的聲音如同散落的珍珠掉在地上,清脆地從口中蹦出來。
獨孤信身體一顫,雙目圓睜。
“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奇怪的紅衣女孩?”楊衒之道。
那聲音戛然而止。
獨孤信顧不得責怪楊衒之聲音大了,身形如電朝廢墟中衝去。
一道紅影一閃而沒,向西奔去。
“追!”楊衒之之前隻聽獨孤信和彭樂說過此事,如今親眼見到,興奮無比。兩人緊跟而上,拚命狂追。
紅影鑽入行宮,楊衒之、獨孤信進了大門,隻見裏頭竹林瀟瀟、流水潺潺,哪裏找那紅衣女孩的影子。
“這孩子是誰?”楊衒之氣喘籲籲。
獨孤信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但慧凝說是個鬼怪。”
“哪有什麽鬼怪。”楊衒之搖頭。
二人喘勻了氣,輕手輕腳在行宮裏搜索,穿行於怪石、草木之中。
“放開我!你放開我!”一聲低低的尖叫,忽然傳入耳中。
這聲音是個女子,帶著驚慌和憤怒。
“是慧凝的。”獨孤信大驚,抽出佩刀,衝了過去。
楊衒之緊跟其後,二人轉過一片假山,遠遠見到慧凝從一片高石中跑出來,衣衫淩亂。
獨孤信正要上前,忽然見石林中又跑出來個人,一把抱住慧凝的細腰,慧凝拚命掙紮,無奈那人力氣很大,掙脫不了。
這人,獨孤信和楊衒之都看得清楚,竟然是今日前來寺院的那個胖子侯慶!
“告訴我,那個孩子是不是我的?!”侯慶雙手扣住慧凝,生怕她跑了。
“你認錯人了!”慧凝捶打他,踢他,咬他。
侯慶被咬得胳膊出血,依然毫不鬆手。
“以前是我對不起你!但我絕不會認錯!你就是那晚的女子!方才我特意問了道品師父,他將你的來曆都告訴了我,那件事情發生後,你就入寺落發,算一算時間正好!那孩子是不是我的?!”
“不是!不是!”慧凝大罵,“放開我!”
“我死也不放!”侯慶滿臉激動之色,“求求你,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女兒!我無兒無女,做夢都想有個自己的孩子,若真是我的女兒,我全部的家產都是你們母女的!你們再不用過苦日子,我接你們回去,加倍補償你!”
“你死心吧!不可能的!我就是死也不依你!”慧凝雙腳亂踢,聲音憤怒道,“她不是你的女兒!不是!他是我丈夫的骨肉!”
“胡扯,你沒有丈夫!你從未婚嫁!”
“雖未婚嫁,但在我心中他就是我的丈夫!”
“你說謊!慧琳是我的女兒!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是我的女兒!”侯慶麵目猙獰。
獨孤信和楊衒之被這二人的對話驚得目瞪口呆。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獨孤信道。
楊衒之指了指對麵:“等會再說吧,先解決了再說!”
獨孤信長刀揮舞,一聲厲喝響徹周圍——
“侯慶,好大的膽子,竟然對慧凝師父做出如此非禮之舉,不怕王法嗎?!”
蠟燭點滿了大殿,燈火通明。
楊衒之、獨孤信端坐,已經回寺的彭樂雙目圓睜披甲佩刀,氣氛肅殺。侯慶身著華服癱坐在地上,臉色蒼白,一邊哆嗦一邊扭頭看著旁邊的慧凝。
慧凝雙手拂麵,低聲抽泣。
“侯慶!”楊衒之手拍幾案,把侯慶嚇得哆嗦了一下。
“你好大膽子!竟然對尼師如此無禮!我問你,你知不知本朝律法——敢辱僧尼者,杖五十,充軍一千裏!”楊衒之吼道。
侯慶一聲不吭。
“侯慶,到底是怎麽回事?你且講明,若有緣由,楊大人可為你做主。若是無辜欺淩尼師,你可犯下了大罪。”獨孤信沉聲道。
侯慶昂起頭,那張肥胖的臉,變得堅毅起來。
“大人!小的有一事需要慧凝如實相告,隻要她肯說,小的願意承擔一切責罰!”
“倒是有幾分男子氣概。”楊衒之微微點頭,道,“且說。”
侯慶雙膝跪地,鄭重磕了個頭,道:“小的想請慧凝坦誠相告,慧琳是不是小的之女……”
“大人,不是!貧尼不認識他!”還未等侯慶說完,慧凝就打斷了他的話。
楊衒之抬了抬手,示意慧凝暫且閉嘴,然後盯著侯慶道:“真是笑話,你有家有室,慧凝師父是個女尼,怎麽會和你生了個女兒?”
侯慶耷拉著腦袋,咬著嘴唇,在猶豫。
“難道有什麽隱情嗎?”獨孤信沉聲道。
良久,侯慶長歎一聲,抬頭道:“兩位大人,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小的也沒什麽顧忌的了,幹脆將這件壓在心頭的往事說出來,不怕諸位恥笑。”
“大人,莫要聽他胡言亂語!”慧凝跪在地上,哀求道。
“慧凝師父,是否胡言亂語,我自有評斷。”楊衒之示意侯慶繼續。
侯慶擦了擦臉上的汗,道:“小的出身豪富之家,自幼便學商賈之術,家財萬貫,良田無數,仆人如雲,過得也是紙醉金迷。唯一的不足就是婚後多年沒有子嗣。家業無人繼承,乃是小的最大心結。小的兄弟二人,若是無子,小的死後,家業都要給弟弟。雖說一奶同胞,可總覺得自己辛辛苦苦拚來的家財,傳給自己的子女才心甘呀。”
“人之常情。”楊衒之道。
“小的這人別的都還好,有一樣毛病……”侯慶老臉微紅,“就是酒後亂性。”
彭樂一聲輕笑。
侯慶道:“原本小的極少喝酒,後來因為妻子無孕,心中煩惱,經常出去買醉,有時夜不歸宿,妻子也不會問,就越來越放肆,幹脆有時整月不歸。
“九年前,就是孝武皇帝出奔到長安投奔宇文泰,高歡高丞相進軍洛陽那一晚。洛陽大亂,亂軍屠戮,四處起火。小的當時在城西大市那銷魂窟裏已經待了近兩個月,喝得大醉,家丁來報城中危急,小的心焦家財,便急忙離開大市往家裏來。
“行到城西一處密林時,小的在車上看到官道旁邊站著一對母女。母親約有五十多歲,女兒二十出頭,衣服華貴,肯定不是尋常百姓。尤其那女兒,真是貌若天仙。兩人站在路邊,翹首以待,似乎在等什麽人,表情焦急,狼狽不堪。
“小的見到那女子,看一眼魂兒就被勾走了。當時城裏城外混亂不堪,黑夜密林遇到這麽一對孤女寡母,小的哪裏把持得住,趁著醉意,下車,讓手下小廝製服那老母親,將那女子拖入密林之中……”
“別說啦!”慧凝在一旁尖叫一聲,痛苦得伏倒在地,大聲痛哭。
侯慶臉色蒼白,道:“小的……小的奸汙了那女子,慌慌張張離開,便回了家。此等事,小的也是第一次做,心驚肉跳,生怕那母女報官前來捉拿小的。怎知擔心了十幾天,竟然沒任何事發生,小的也就放下心來,逐漸將此事忘了。”
“畜生!挨千刀的畜生!”慧凝哭罵道。
那邊彭樂早恨得咬牙切齒,手握佩刀,虎目噴火。
侯慶扇了自己一耳光:“小的是畜生!幹了此等傷天害理的事,也算是報應。後來小的弟弟失蹤,好不容易妻子有孕,竟然母子喪命於火中,顯赫家業,眼見得無人繼承,這都是報應。”
“侯慶,你怎麽確定慧琳是你的女兒?”楊衒之沉聲道。
聽到這話,侯慶的臉上出現了一絲希望之色。
“大人!小的對這女子記憶深刻,一直以來都不曾忘記。今日來到寺中,道品師父安排小的在行宮裏的寢殿住下,做完超度法事回來看到她。看到了慧琳,小的喜出望外!那女孩不管是嘴巴還是眼睛,不管是耳朵還是鼻子,都和小的長得極像!小的私底下問了道品師父,對慧凝之後的事知道甚多。九年前那夜大亂之後,她就在永寧寺落腳,隨即落發,無有婚娶就生了個女兒,那分明就是小的之女!而且從時間上算,慧琳的年歲也符合!”
侯慶越說越激動,道:“大人!小的這把年紀,生子嗣希望渺茫。小的固然是做了該千刀萬剮的事,但現在一片誠心!若慧琳真的是小的之女,小的願意接她母女回家,家業是她母女的,小的願意今生今世嗬護她們!求大人成全!”
侯慶說完,拚命磕頭,磕得咣咣直響,額頭青腫,聲淚俱下。這侯慶雖然幹的是混賬事,可楊衒之等人都看得出來,此時他的確是掏心掏肺說實話。若慧琳真是侯慶之女,侯慶將這一對可憐母女帶回,也算是美事一樁。
楊衒之轉過身,看著慧凝,道:“慧凝師父,侯慶所說卻是發自肺腑,我且問你,那慧琳到底是不是他的女兒?”
慧凝停止哭泣,直起身子,盯著侯慶。侯慶淚流滿麵,不停地朝慧凝作揖。
“是。”慧凝長歎了一聲,沉沉道。
“真是小的女兒?!哈哈,佛祖保佑,侯家有後,真乃大喜呀!”侯慶聞聽此言,跳將起來,幾欲瘋狂。徑直走上前,拉住慧凝的手,道:“之前是我對不起你,自此以後,我一定好好補償你們母子!”
慧凝臉色一沉,使勁將侯慶的手甩開:“不可能!”
侯慶呆住:“為什麽?你懷疑我不是認真的?”
“不是。”
“你懷疑我說到做不到?”
“也不是。”
“那為什麽?”侯慶指了指外麵,“這永寧寺,殘垣斷壁,待在這裏饑一餐飽一餐,擔驚受怕,跟我回去,榮華富貴,錦衣玉食,有何不好?”
“貧尼恨你!”慧凝盯著侯慶,雙目噴火。
“事情的確是我做的,你要殺要剮都行,但孩子是無辜的。你怎忍心讓她小小年紀在這裏受苦?她也是我的孩子。”侯慶道。
“她由貧尼生,貧尼撫養長大,她隻屬於貧尼。除此之外,不屬於任何人。貧尼不會跟你回去,她就更不會。”
“你為什麽不願意跟我回去?難道就僅僅是因為恨?若是這樣,我願意承擔任何懲罰。”
“還有愛。”慧凝沉聲道。
“愛?”侯慶一愣。
“對。貧尼之前愛過另外一個男人,發誓這一生除他之外,不會再和任何一個男人有半點瓜葛!”慧凝冷笑著看著侯慶,“你死心吧。”
侯慶見慧凝心意已決,隻得轉身向楊衒之等人求救。
楊衒之顯然也想成人之美,厚著臉道:“慧凝,侯慶的確應該重重懲罰,但他此刻真心為你們母子,慧琳還小,你要不要……”
“大人!”慧凝麵沉如水,“貧尼說了,貧尼這一生,隻愛一個男人,他死後,貧尼就發誓不負他,剩下的歲月與青燈古佛相伴,所以無法從命。”
“借口。”侯慶冷笑道,“九年前那晚之後,你就進了永寧寺落發為尼,我問你,你如何會愛上別的男人?”
慧凝氣沉默不語。
侯慶又笑道:“你愛上的不會是個和尚吧?”
慧凝渾身發抖,這話讓獨孤信驟然一驚,他盯著慧凝,雙目圓睜,好像想起了什麽。
“慧凝,你說你愛上了一個男人,那男人已經死了,而侯慶說的也有道理,那晚之後,你就進入這寺裏落發為尼,一般的男人是不會和尼姑靠近的,難道你真的喜歡上的是寺中人?”
獨孤信的話讓楊衒之也吃驚不小。
永寧寺死掉的僧人,目前乃是法覺、法昌、流支三人,法昌和流支有斷袖之癖,他們是不會喜歡女人的。那就是說,如果慧凝喜歡的人是寺中僧人,那隻能是法覺!對於法覺的死,楊衒之等人直到目前都毫無頭緒,慧凝若是法覺愛人,定然能夠或多或少提供有用的信息。
“慧凝,你愛的是法覺?”楊衒之沉聲道。
房間裏一雙雙灼灼瞳孔,鎖定慧凝。
慧凝淡淡一笑:“大人,你有什麽證據說貧尼喜歡法覺?”
她顯然不承認。楊衒之被問得啞口無言。
“楊大人,你熟讀佛經,有個問題,我想討教討教你。”這時,獨孤信插了話。
“何為七菩提分?”獨孤信道。
“七菩提分?大將軍為何突然問這個?”楊衒之莫名其妙。
獨孤信看了看慧凝,笑了笑,對楊衒之道:“大人先說。”
楊衒之道:“七菩提分又稱為七覺分,意思是有七種法能助菩提智慧增長,所以又稱覺分。分別是:擇法覺支、精進覺支、喜覺支、除覺支、舍覺支、定覺支、念覺支……”
“等等,楊大人!”獨孤信激動起來,大聲道:“七菩提分第一者,是什麽?”
“擇法覺支。”
“擇法覺支,擇法覺支……”獨孤信對慧凝道,“慧凝師父,你喜歡的不是別人,正是法覺!這一點,你無法推脫。”
“大將軍,你這是如何……”楊衒之不知獨孤信為何問了七菩提分之後,立刻斷定慧凝愛上的是法覺。
“這個,慧凝師父應該比我清楚吧。”獨孤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