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般若經
蒿草枯黃。一張草席上,放置著孫岩的屍體。雙目微微張開,毫無生氣。這樣的一具冷冰冰的屍體旁,蹲著一圈人。
“兩位大人,請仔細看看。”彭樂指了指屍體。
楊衒之和獨孤信閃目細瞧。
“跳水溺亡和被人害了推入井中,屍體是有差別的。”彭樂聲音洪亮,底氣十足。
“一般說來,若是生前溺水的人,嘴巴閉合,雙手握拳,因為喝入水的緣故,肚子膨脹。此外,溺水時十分難過,雙手亂抓,雙腳亂蹬,頭發、手指腳趾縫隙、鞋子內都會有泥沙,但孫岩並非如此。”
彭樂指著屍體,道:“孫岩肚子平坦,手指縫隙極為幹淨……”
楊衒之聽到此處,打斷道:“僅憑這個,有點不足吧。”
“自然不足。”彭樂又道,“最大的疑點在此!”
彭樂指了指孫岩的那一張臉。
“大人請看,這張臉滿是刮擦之傷,乃是落井時磕碰到井壁所致……”
“這個不能說明你的問題吧,井口並不大,跳下去磕碰到也是自然。”獨孤信道。
彭樂決然搖頭,笑道:“大人,還記得孫岩被打撈上來時,一臉的泥嗎?”
“你是說……”獨孤信恍然大悟。
“若是跳井自殺,肯定是頭在上,腳在下,孫岩顯然是頭朝下,腳在上,因此才頭栽入汙泥之中!”
楊衒之搖搖頭道:“你說得很有道理,跳井自殺一般都是頭在上腳在下,但也不能排除孫岩就是一頭栽進井裏自殺的呀?”
“大人這個問題,問到點子上了。”彭樂用力扒開孫岩的嘴巴,道,“若是栽入泥中還是活著的,那麽汙泥、濁水湧入口鼻,呼吸嗆住,鼻內、口內定然滿是汙泥,但孫岩嘴中十分幹淨!”
“還有這裏!”彭樂將屍體翻過來。
孫岩腦後,脖頸之下有一道瘀青。
“兩位大人,這並不是磚石磕碰所成。若是磚石磕碰,必有刮擦之傷,這道瘀青卻皮肉完好,說明是有人從腦後重擊孫岩,致使其昏迷,然後將其頭朝下丟入井中!”
彭樂說完,楊衒之緩緩站起來,雙腿搖晃,差點跌倒。
獨孤信急忙扶住他。
“又是他殺。一夜之間又死了一人,凶手是誰?”楊衒之崩潰道。
一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說不出話來。
“孫岩昨夜和道品、道弘二人前去大佛殿做法事,具體情況應該他二人清楚。”獨孤信道。
“他兩人早晨去見多羅大師了,此刻還在胡僧院。”彭樂道。
“那去胡僧院。”楊衒之心急火燎。
一行人出了藥堂,直奔胡僧院。進了院門,果然看見多羅大師端坐於蒲團之上,正對道品、道弘說法。
“二位大人這是……”道品見楊衒之等人臉色不好,低聲道。楊衒之將孫岩死於井中一事說了,驚得道品和道弘目瞪口呆。
“昨晚貧僧二人與他一起去了大佛殿,為狐女、駱子淵超度,一直到淩晨結束。貧僧二人回房,他向南來,想必是來這胡僧院。”道品道。
楊衒之轉臉看了看多羅大師,孫岩自從進寺,就住在多羅大師這裏服侍他。
“大師,孫岩淩晨時分可曾回來過?”楊衒之問。
多羅大師搖頭:“不曾。”
“大師,你仔細想想。”獨孤信急道。
“貧僧雖然殘疾之身,但耳目都極為好使,便是個蟲兒從院中飛過,貧僧也聽得清清楚楚。他的確沒有回來過。”
彭樂道:“那肯定就是在他從大佛殿回胡僧院的路上,遭了毒手。”
“會是誰呢?”楊衒之咧咧嘴,對彭樂道,“昨夜寺中其他人可有異常?”
“小的之前就詢問軍士了,法照一夜都在屋子裏,軍士看得很嚴,寺主、醜奴都在上僧院,慧凝母子也安安穩穩待在房中,除此之外,那就沒人了。”
“真是蹊蹺了。寺中所有人都沒動手,那會是誰?”楊衒之道。
這時候,獨孤信和彭樂相互看了看,似乎有了主意。
“你們倆怎麽了?”楊衒之道。
“我方才想到有一個人,似乎我們沒有見到他出寺,在寺中也沒有搜到過,神秘隱匿了……”獨孤信意味深長地說。
“劉胡?!”楊衒之微微一震。
“也隻有此人有作案的可能。不過孫岩並非寺中人,也沒有什麽仇人,凶手要是劉胡,他為什麽要殺孫岩呀?”
眾人無言。這是判斷劉胡是凶手的最大的難題。
就在此時,一個軍士急匆匆跑進院子,來到楊衒之近前,施禮:“大人,方才從孫岩身上找到這東西。”
言罷,雙手捧上一物。
楊衒之接過來,發現是把鑰匙。
“此物被孫岩死死攥在手中,掰都掰不開,好不容易才取下來的,好像他生前極其重視。”
彭樂雙目一閃:“孫岩身上可有其他鑰匙?”
“腰帶上掛了一串。小的查看了,這枚鑰匙應該就是其中一把,不過被用力扯下,其中的一個繩扣都扯斷了。”軍士答。
彭樂大大稱讚了那軍士一番,轉臉對楊衒之道:“大人,小的方才屍檢粗心,這是個重大線索。”
“何意?”
彭樂興奮道:“孫岩的一串鑰匙掛在腰上,偏偏在生前扯下這一把,而且死死攥在手裏,說明什麽?”
“說明他知道自己難逃一死,想利用這鑰匙傳遞信息。”
“很有可能這把鑰匙和凶手有關係。”
“我覺得有道理。孫岩死時,一定看到了凶手,所以用這把鑰匙留下信息。”獨孤信道。
一幫人的目光齊齊聚焦到這把鑰匙上來。很普通的一把鑰匙,比起一般的鑰匙要小些,黃銅打造,並無什麽特別之處。
“既然是孫岩身上的鑰匙,肯定所開之鎖在他棲身的寺裏頭,小的現在就帶人過去!”彭樂拿起鑰匙,風風火火帶人去了。
“但願能有個結果。”楊衒之長歎道。
彭樂走後不久,馬蹄聲傳來。接著是車輪聲。眾人齊齊轉臉,望向門口。一輛華麗馬車緩緩駛入。兩匹純白色的高頭大馬拉著,車身包金鑲玉,流穗搖擺,光彩奪目。
“籲!”趕車的車夫,一身黑色勁裝,扯住了馬,停下了車,跑到車廂前,打開簾子,道,“老爺,永寧寺到了。”
隻聽見裏頭傳來窸窸窣窣之聲,隨後下來一個女子。這女子,雖是冷天,卻穿著薄紗、貂裘。細腰豐臀,柔弱無骨,一雙媚眼,秋波動人,好一個尤物。
“老爺,到了。”女子嗲嗲叫了一聲,從裏頭攙扶出個胖子來。年紀約有五十多歲,身形粗矮,腆著個大肚,肥頭大耳,雙目奇小,穿著綾羅綢緞,麵帶淚痕。
胖子下車,見到道品,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放聲大哭:“大師呀!”
這麽一鬧騰,眾人麵麵相覷,不知怎麽回事。
“這不是侯慶嗎?你這是怎麽了?”道品似乎認識這胖子,忙將其攙扶起來。
“悔不聽大師的話!家破人亡呀!”侯慶抹著眼淚,痛哭流涕,絲毫不顧及旁邊的楊衒之等人。
“到底出了何事?”道品問。
“犬子……犬子,沒了。”侯慶張著嘴巴,哇哇大哭。
道品也吃了一驚:“如何就……沒了?”
“要是聽大師的話,就好了!都怪我財迷心竅,不知死活呀!”侯慶悲痛欲絕。
楊衒之看著道品,指指侯慶,做了個手勢,意思是: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道品歎了一口氣,一五一十將侯慶的來曆說了一遍——
這侯慶,南陽人氏,出身豪門大家,後遷來洛陽。不但商賈之業做得極為通暢,積攢下了八輩子都花不完的財富,更是和朝廷官員搭上線。即便是兵荒馬亂也立於亂世不倒。花不完的金銀財寶,穿不完的綾羅綢緞,吃不盡的山珍海味,要說人要是活到這份上,也算是不白活,但侯慶也有自己的煩惱。
侯慶乃家中獨子,一門三代單傳。到了他這一輩子,取了一妻三妾,都沒生下孩子,眼見得年過五十還無子嗣,萬貫家業沒人繼承,侯慶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四處拜訪名醫。又聽說永寧寺大佛靈驗,便帶著妻子來到大佛寺,找道品幫忙,在大佛前做了七日的法事,希望求得一子,並在殿上發下重誓——若真有子,願出黃金千兩為大佛重塑金身。回去之後,妻子果真懷了身孕產下一子。侯家歡天喜地,侯慶更是欣喜若狂,大擺筵席慶賀,滿月這天,侯慶還把道品請過去,給孩子誦經祈福。道品當時跟侯慶說,當初乃是大佛麵前發下的重誓,如今產了一子,應當舍棄千金去還願。
侯慶這人,雖有錢財,卻是個吝嗇鬼。表麵上敷衍了道品,哪裏舍得了一千兩金子。這還願的事,自然不了了之。
“賤內一直做同一個夢,夢見一金佛,怒目而視,責怪我如願而不還願。賤內醒來,一直讓我來永寧寺,我卻心疼那一千兩金子,遲遲不來。想不到無緣無故半夜火起,將我那可憐孩兒連同他娘一同燒死!大師,悔不該聽你的話呀!”
侯慶號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淚。
道品也陪著心酸,道:“莫怪神佛,佛定然不會做出此等事,夢不過是夢,不宜當真。所謂一切如夢幻泡影,便是此說。死者去矣,生者還存,應知無常空劫至,無上至尊也消然。貧僧為那可憐母子做場法事,你也不要太傷心。”
“一切聽大師的。”侯慶爬起來,抹著眼淚,“佛不能欺呀!禍事發生後,我大病一場,耽擱了許多時日。大師,這次來我想住寺幾日,還請盡心為我那可憐兒郎做足了法事功課,保佑他母子早登極樂。”
“善哉。”道品起身,和道弘一起陪著侯慶去了。
“這侯慶,我在鄴城都聽過他的名頭,天下巨富,為人狡猾有城府,想不到竟有如此下場。”楊衒之道。
“世人皆說黃金好,身死無帶半分毫;世人皆言美人好,不過一把骷髏妖,萬般皆是空一場,唯有正法日月昭。”多羅大師雙掌合十。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
楊衒之、獨孤信又與多羅大師聊了不少閑天,眼見得到了晌午時分,終於等來了彭樂。
彭樂風塵仆仆,去的時候,一行人皆是騎馬,回來卻趕了輛牛車。車身上放置一物,用帷幕包裹得嚴嚴實實,也看不出來是個什麽東西。
“彭典刑,讓你去孫岩落腳的寺裏,怎麽帶回輛牛車?車上是什麽?”楊衒之狐疑地問道。
彭樂滿頭是汗,吩咐軍士小心將車上那東西小心地抬到走廊,又搬過一張大木桌,小心地放在上麵。
“大人,小的到了那寺廟,拿著鑰匙到處找鎖。本來就沒幾間屋子,上鎖的更沒幾間。找來找去,發現隻有孫岩臥房裏頭的一個小房間,上了鎖,便用那把鑰匙打開了。”彭樂指了指桌上那東西,“進去之後,裏頭空空****,隻在香案上放置著這個東西,小的實在想不明白孫岩刻意留下這鑰匙是個什麽意思,所以把這東西帶回來,請大人定奪。”
言罷,彭樂擺了擺手,軍士小心將包裹在上麵的帷幕揭開,撤去,一尊佛像展現在眾人麵前。
“哇。”人群中,發出一聲驚歎。
這尊佛像,和真人一般大小,雙腿盤坐,眉目分明,真如活人一般!金光燦燦,格外有神!尤其是那一雙眼睛,幽深、深邃,不管你站在哪個角度,都覺得它在看你。
“這金佛,怎麽一身是毛呀……”獨孤信的一句話,讓大家紛紛點頭。
這佛像一身是毛!頭上、臉上、身上,長出一層密密的銀色細毛,約莫有寸餘長,離得稍微遠一點看上去,真是金光銀霜相互輝映。
“佛像見過不少,頭一回見到長了毛的佛像。稀奇了。”楊衒之走到佛像前,忍不住伸手去摸那銀毛。
“大人小心……”彭樂急忙上去阻止,但遲了。
楊衒之尖叫一聲,縮回手來時,手指上鮮血點點冒出來。
“大人,這佛像身上的銀毛極為堅硬銳利,我等都被紮得嗷嗷叫。”彭樂急忙給楊衒之包紮。
看著這長毛怪佛,楊衒之苦笑道:“孫岩臨死時,刻意攥著鑰匙,顯然是要告訴發現他屍體的人關於凶手的消息,可這麽一尊長毛佛像,又能說明什麽呢?”
一直觀察那佛像的獨孤信,此刻想到了什麽,看著楊衒之,大聲道:“楊大人,我好像知道這凶手是誰了?”
“誰?”
“大人還記得劉白墮曾經講過的關於劉胡的一段故事嗎?”獨孤信提醒道。
楊衒之醍醐灌頂:“彭樂,快去把劉白墮叫來!”
軍士把劉白墮帶進了院子。
劉白墮嚇得不輕,跪倒在地,道:“大人,小的可沒殺人,小的冤枉呀……”
楊衒之哭笑不得:“誰說你殺人了?趕緊起來,我有話要問你!”
“隻要不冤枉小的,大人盡管問。”
“劉白墮,你先前說劉胡原先半夜聞豬喊救命,就舍宅為寺,寺中佛像遍體生豬毛,是也不是?”
“一點不錯!這事情洛陽城很多人都知道!句句屬實!”劉白墮使勁點頭。
“那佛像身上的豬毛是什麽樣的?”
“全身都是,不甚長,一寸左右,銀白如霜,鋼針一般!”
聽了劉白墮這話,楊衒之心中激動,顫聲道:“此佛後來消失不見了?”
“不錯。”
“如果讓你認,你能認出來嗎?”
“小的經常去拜,若是見了,定然認得。”劉白墮信心滿滿。
“你且看這一尊。”楊衒之一揮手,擋在怪佛前麵的軍士閃開。
劉白墮轉過臉,看到那佛像,叫了一聲,撲通一聲跪倒,五體投地,虔誠無比:“豬毛佛爺爺!好多年沒見你,你老人家怎麽在這裏了?!小的劉白墮,給你磕頭!保佑小的一家老少平平安安!”
楊衒之和獨孤信相視一笑。
“可以確定殺死孫岩的就是劉胡!”彭樂憤聲道。
凶手確定了,但殺人動機呢?
“如果說先前劉胡殺了法昌、流支是為了奪取金函,那麽他殺孫岩又是為何?孫岩對於永寧寺來說,不過是個局外人。”彭樂道。
“但二人一定認識。”楊衒之指了指那尊豬毛佛,“依劉白墮所說,這尊佛像乃是劉胡舍家為寺之後供奉的,後來戰亂,佛像也下落不明。佛像在孫岩的寺裏被發現,而且孫岩死前看到劉胡進而扯下鑰匙刻意留下信息,說明二人很熟。”
“那就說明他們有聯係,有恩怨。”獨孤信道,“不過,盡管如此,也是有疑點。”
“什麽疑點?”
“劉胡和孫岩二人都住在洛陽,相互熟悉,自然知道對方的落腳地點。如果決心要殺他,劉胡什麽時候都能動手,何必選在永寧寺呢?要知道孫岩的寺裏就他一人,動起手來很容易,而永寧寺則困難得多。”
楊衒之對獨孤信的分析極為讚同,道:“那說明不是二人之間的恩怨仇殺,很有可能孫岩的死也和這永寧寺有關係。”
此時,一直閉目默言的多羅大師睜開眼睛,長歎一聲:“到了如此地步,貧僧也隻能如實相告了。”
“大師此話何意?”楊衒之問道。
多羅大師擺了擺手:“三位且隨貧僧進來。”
彭樂背起多羅大師,楊衒之、獨孤信二人跟在後麵,進了多羅大師修行的殿舍,房門關上,將其他閑雜人等,都擋在外麵。
“大師,你方才的意思是不是知道孫岩的死因?”楊衒之坐在多羅大師對麵。
多羅大師點了點頭:“應該是金函。”
“金函?”三人都愕然。
“大師,金函不是被法昌、流支二人偷走了嗎?”楊衒之道。
多羅大師搖頭:“金函在貧僧這裏。”
聞聽此言,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滿臉茫然。
多羅大師解釋道:“這金函一直以來都在道品和道弘二人手裏,由他二人守護。此乃至寶,關係重大,所以他二人對外人絕口不提。因此長久以來,知道內情的隻有道品、道弘、貧僧和流支四人。
“法照三人入寺,法昌和流支二人暗生情愫,有了斷袖之好,流支年輕,貧僧猜應該是流支透露了出去,引來了歹心。流支這孩子,生性單純,跟隨貧僧這麽久,盡心盡力,碰到法昌,是他命中躲不過去的劫。”
“他二人密謀盜金函,大師你知道?”楊衒之輕聲問道。
“貧僧耳目極佳,流支和法昌密謀盜寶,貧僧的確聽得清楚。”
“那你為何不阻止呢?”
“不管是法昌還是流支,不過都是涉世未深的孩子,一時糊塗而已。尤其是流支,臉皮極薄,一直以為貧僧不知曉他和法昌之間的事情。若是貧僧道破,他定然忍受不了,輕了自愧離開,重了尋短見都有可能。”
多羅大師滿臉的為難,道:“所以思來想去,貧僧就讓醜奴悄悄去了道品的房間,從密閣裏取出金函。”
“那個瘋奴?”楊衒之吃了一驚。
“是的。醜奴對貧僧百依百順,由他去拿,再好不過。但是還是出了紕漏。”
“辦砸了?”
“醜奴取出金函之後,貿然打開了。”
楊衒之心驚肉跳:“先前我可是聽道品說,那金函乃是佛門秘寶,裏頭東西極為重要,而且似乎連大師你都很忌憚,不敢打開,這醜奴……”
“倒也無妨。”多羅大師笑道,“金函裏頭的確裝著至寶,是至寶,自然有防護之物,那可不是什麽簡單的毒箭暗器,而是你們無法想象的惡毒。”
“即使如此,怎能說無妨呢?”
“金函不過是最外層的護罩,裏頭還有一個八寶素銀函,八寶素銀函裏,還有一個摩尼紫銅函,那裏頭裝著的才是真正的至寶。”
“所以,醜奴並沒有拿走金函,而是打開之後,取回來了那個八寶素銀函。”
多羅大師頷首,道:“貧僧之所以這麽做,一來是守護金函不讓人偷去,二來也是讓法昌、流支二人知難而退,他們不能如願,自然這事情也就平息了……”
獨孤信打斷多羅大師的話:“大師想不到法昌、流支二人被道弘發現,狼狽逃出寺外。”
“貧僧更想不到他二人會慘遭毒手。”
“那後來呢?”楊衒之問。
“命案連連,永寧寺殺機四伏,貧僧覺得佛寶留在此地,怕有危險,剛好孫岩來寺。他是貧僧的弟子,虔誠無比,貧僧就將八寶素銀函交給了孫岩,讓他秘密收好。”
楊衒之大驚失色:“如此說來,孫岩一死,佛寶豈不是落到了劉胡這個歹人手中?!”
多羅大師苦笑:“孫岩的聰慧,遠超你們的想象。他雖不知八寶素銀函裏頭裝的什麽東西,但見貧僧鄭重,明白那東西異常重要。貧僧交給他時,他斷然拒絕,說自己修為平平,無能力護寶,於是就出了一個主意。”
楊衒之已經猜出來了:“孫岩隻取走了八寶素銀函,將裝有至寶的最重要的摩尼紫銅函留給了大師。”
多羅大師點頭:“佛寶還在我手裏,孫岩則拿著那八寶素銀函出了門,他說藏到永寧寺裏頭去,權當是個幌子。”
“原來如此。”獨孤信沉思了一下,“孫岩拿著銀函出門,定然被隱藏在寺中的劉胡看到了,這賊人不知孫岩藏函的地點,隻能瞅準機會半夜對孫岩下手!”
“是貧僧害了他。”多羅大師長歎一聲道。
如此一來,劉胡殺孫岩的動機和證據俱都齊全了。不過楊衒之看著多羅,表情奇怪。
“楊大人對貧僧還有疑問?”多羅大師一眼就看穿了楊衒之的心思,“是不是奇怪貧僧為什麽之前不將這事說出?”
“正是!大師,你若是早說,不但法昌、流支可能幸免於難,孫岩也可以免遭毒手。”
“是貧僧糊塗了。”多羅大師坦誠承認了自己的錯誤,“貧僧也有貧僧的苦衷。那至寶實在是太重要了,自誕生的那日起,無數的年月中,不知多少人為之丟掉了性命。它是至寶,同樣也是地獄,一旦漏出風聲,傳了出去,定然天下大亂。”
經多羅大師這麽一說,三個人的好奇心都被極大地吊了起來。
“大師,又是金函,又是銀函,又是銅函,層層守護,而且還有什麽比毒箭更致命的防護之物,那至寶到底是什麽呀?”獨孤信低聲道。
“大師,還請如實相告,我等對佛祖發誓,絕對不會泄露任何風聲!”楊衒之鄭重地說道。
多羅大師沉默良久,猶豫再三,方才艱難地抬起頭:“好吧。”
楊衒之等三人內心歡呼雀躍。
“有勞彭典刑,背貧僧過去。”多羅大師指了指旁邊的那堵石牆。
彭樂站起,背了多羅,走到那石牆跟前。多羅大師伸出枯瘦的手掌,噗的一聲,五指如鉤,竟如同插入豆腐一般,輕鬆摳掉了上麵的一塊青石。
青石後麵是個小洞,裏頭有個銅環。多羅大師握住銅環,使勁一拽,隻聽得牆內發出一陣深沉的咚咚聲,原本嚴絲合縫的石牆分開,中間緩緩露出一扇門來。
楊衒之等人看得目瞪口呆。
“進去吧。”多羅大師輕聲道。
推門進入,點起蠟燭。楊衒之發現門後是個並不大的空間,空**無物,隻有在房間中心,立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
那是一塊石碑。沉重的黑石雕鑿,半人多高,根部埋入地下,上麵光滑無比,看來年代久遠。
“你們看到石碑上的字了沒?”黑暗中,多羅大師的聲音很是沉重。
楊衒之將蠟燭往前移了移,眯起眼睛,看清了上麵的字,不由驚得“啊呀”叫了一聲。
獨孤信和彭樂,也是嘴張得有如盆大。
石碑上麵,刻著五個隸書文字——“漢白馬寺址”。
“白馬寺的寺碑,怎麽跑到永寧寺來了?!”獨孤信驚詫道。
所謂的寺碑,幾乎每寺都有。寺院修建之前,選定寺址,立下寺碑,做足法事,然後才能建寺。立寺碑必不可少,如同奠基,被視為一座寺廟的根本。沒有特定的原因,任何一個寺院的寺碑都不會輕易移動,更不可能離開寺院。
永寧寺在洛陽城中,白馬寺則在城西,兩寺相隔甚遠,白馬寺的寺碑出現在這裏,不可思議。再者白馬寺可不是一般的寺院,乃是中土第一寺,天下佛寺之首,地位舉足輕重,被視為根本的寺碑,就更不可能離開寺院了。
楊衒之繞著寺碑走了一圈,仔細查看了之後,道:“這寺碑四邊有埋下時的石槽,用銅汁澆灌固定,不是移來的!”
多羅大師讚賞地看了楊衒之一眼,道:“楊大人慧眼,此碑一直以來就在這裏!”
這就讓楊衒之等人摸不著頭腦了。什麽樣的寺就有什麽樣的寺碑,碑在寺中,天理就是如此。白馬寺在城西,離這裏好幾裏地,哪有碑在寺外如此之遠的道理?
看著三人疑惑的模樣,多羅大師笑道:“諸位,此地便是白馬寺了。”
“大師說笑。”彭樂忍不住了,道,“洛陽城黃毛小兒都知道白馬寺在城西,此地乃是永寧寺!”
“此地就是白馬寺!”多羅大師冷喝一聲,言語決絕!
……
“二十七年前,靈太後胡氏大興土木興建永寧寺前,在這塊地上已經有了一寺。”多羅大師的聲音,在昏暗中響起,深沉而滄桑。房舍之中,楊衒之三人抬頭看著他,豎起耳朵,屏聲靜氣。
“洛陽乃京師之地,富庶天下,皇家推崇佛教,所以寺廟林立,香火鼎盛。貧僧記得當時光是有名聲的大寺,就有一千多所。而在這眾多的佛寺裏,尋常人很難注意到此處也有個寺廟。寺不大,隻有前後幾進院子。不知何年何月所建,曆盡滄桑,寺內僧人二三十,離群索居。別的寺院都化緣、宣佛、弘法,信眾雲集,這所寺廟卻極為低調,寺門不開,僧人不出,與世隔絕,寺門口連寫著寺名的匾額都沒有,簡直卑微到了極點。但沒有人知道,這所離奇小寺,卻埋藏著一個聖教最為隱匿、最為重大的秘密!更沒有人知道,這所小寺才是真正的白馬寺!”
“大師,小的鬥膽問一下,難道這洛陽有兩個白馬寺不成?”彭樂道。
“說兩個白馬寺可以,說一個也未嚐不可。”
多羅大師的話,讓三個人越發糊塗起來。
“一個就是一個,兩個就是兩個,哪有說一也可、說二也可的道理!為何這小寺,也叫白馬寺呢?”彭樂焦躁道。
“‘漢明夢佛,白馬馱經’,這個典故,你們都聽說過吧?”
“自然,這個無人不知。”彭樂點頭道,“漢明帝夢見金人背後放光,派人西去,迎來佛法,因白馬馱來經書,在洛陽城西建白馬寺。不過,先前法照也說過這故事,卻有內情。”
“他怎麽說?”多羅大師道。
“法照說,當時白馬馱來的最重要的非是經書,而是佛頂骨舍利,此至寶一直保存在白馬寺,後來隨他師傅圓空老和尚的失蹤而丟了。”
多羅大師聽完,當即搖頭:“當時馱來的,沒有佛頂骨舍利,所謂的至寶乃是金函。”
楊衒之等人不由得呆住。
“那法照難道說謊?”獨孤信道。
多羅大師道:“當時漢明帝派去的使者,迎回佛像、經文,同時還接來迦葉摩騰、竺法蘭兩位天竺僧人,此二人秘密攜帶的便是金函,並沒有頂骨舍利。”
多羅大師頓了頓,又道:“回到洛陽之後,迦葉摩騰和竺法蘭兩人與漢明帝秘密進行了一次長談。第二天漢明帝就下令興建白馬寺,以安置佛像、經文。這就是如今洛陽城西的白馬寺。”
“那此地的白馬寺呢?”
“此地的白馬寺乃是秘密營造的,為迦葉摩騰和竺法蘭兩人駐錫之地,金函就被妥善安置在其中,而且當時派了禁衛秘密看守。雖也叫白馬寺,但隻有皇家以及極少數的幾個人知道。”
“為什麽要建兩個白馬寺呢?”楊衒之問道。
“當然是因為金函。它裏頭的東西太重要了。”多羅大師將談話引入正題,道,“聖教的緣起,你等都了解吧?”
“了解。佛祖有感於人世生、老、病、死等諸多苦惱,舍棄王族生活,出家修行,三十五歲時在菩提樹下大徹大悟,遂開啟聖教。”獨孤信道。
多羅大師微笑道:“世尊覺悟成道後,各處說法,弟子眾多,聖教弘揚,三界十方聞聲而喜。弟子中有諸多大成就者,光阿羅漢,便有五百多人。各有修行,各有方便,皆是尊者。但修行到最後,這些弟子心中都有同一個疑問……”
多羅大師抬起頭,凝聲道:“那便是——如何是佛法真諦。有一次,世尊在靈山會上,端坐法台,眾人屏聲靜氣待其說法,怎料世尊一字未說,拈花示眾。當時眾人皆默然,唯獨迦葉尊者破顏微笑。”多羅大師說到此處,自己也笑了,“所謂‘世尊拈花,迦葉一笑’,乃是貧僧所追求的真正佛法。世尊說:‘我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便是此理。”
眾人皺起眉頭,思索多羅大師的話。
“這個典故被記錄到佛經之中,不過還有個故事,可能你們並不會從佛經上看到。”多羅大師微微挺了挺腰,道,“世尊八十歲時在拘屍那迦城示現涅槃,涅槃之前,弟子們十分哀慟。有弟子覺得世尊涅槃之後,恐再無法當麵討教,便問世尊:‘世尊超脫生死,證得無上成就,請問,佛的真諦到底是什麽?’”
“當時世尊笑道:‘我也不知道呀。’”多羅大師說出此話,眾人都笑。但笑著笑著,眾人臉上又都呈現出無比崇敬之色。
“世尊說這句話,並不是真的表明他不知道,而正如他所說——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實不能用任何語言文字說明。”多羅大師雙手合十,宣了一聲佛號,道,“但是,世尊在涅槃之前,還是將他的佛法真諦秘密書寫了下來,稱之為《無上大般若涅槃經》,此經記載著世尊最尊貴的法教,為一切佛經之首,乃是無上佛寶!據說普通信眾,聽聞一遍便可解脫生死,修行僧人,誦讀一遍,傾心領會,便可得阿羅漢果,可謂三界十方最珍貴的至寶!”
楊衒之等人興奮無比,道:“既然有如此至寶,應當恭敬抄寫,廣揚天下,為何我等從未見過、聽說過?”
多羅大師哈哈大笑:“莫說爾等沒有見過、聽說過,除了世尊,這天下的僧人估計也沒有第二人見過!”
“這卻是為何?”楊衒之大惑不解。
“如此至寶,功德無量。照理說應該廣為弘揚。但貧僧之前也說了,正法眼藏,涅槃妙心,無法言說,各有各的修行之道,所謂佛法方便有千千萬萬,各人領會皆有不同,何苦要將一種觀念固定為正法呢?世尊理解的佛法真諦是他自己的。他是我們的導師,做學生的遵循老師的教導,還需自己刻苦修行,才能走出屬於自己的佛道。世尊當時寫下聖經,乃是為後世留存自己的道果,並不想因此而禁錮後人。這種行為也是大功德。”
獨孤信等人紛紛點頭。
“聖經寫完後,世尊將其交付給一位弟子秘密保管,這位弟子是誰,貧僧不能說,隻能告訴你們其神法密術之能,在世尊所有弟子中排名第一。世尊涅槃後,這位弟子造三重寶函放置聖經於其內,並施展其神法密術於其中,任何企圖私自開函取經之人,都會受到最凶猛的懲罰。而且這位弟子還率領門徒,組成一個秘密的團體,曆代傳承,守護寶函聖經。”
多羅大師說到這裏,獨孤信等人心頭震撼,不由得雙掌合十。
“而後,聖教傳世,佛法弘揚,此事也逐漸泄露出來。修行者都想證得佛果,世俗之人,尤其是大權勢者,比如帝王、國君,皆想超脫生死,所以紛紛打探寶函下落,相互征戰、搶奪,無端生出許多的悲劇來。到了漢明帝時,天竺大亂,守護寶函者死傷慘重,為使寶函不被人褻瀆,所以決定秘密持寶函來到東土,以求周全。”
多羅大師看了看眾人,道:“當時來到東土的迦葉摩騰和竺法蘭二僧,便是僅存下來的密門護寶二僧。二人將寶函來曆稟告給漢明帝,明帝才建了兩個白馬寺,一在東,一在西。城西白馬寺大興土木,不過是迷惑那些可能隨之而來的心懷覬覦之人,這座白馬寺用來守護寶函。所以說有兩個白馬寺可以,說有一個,同樣可以。”
多羅大師講到這裏,獨孤信連連點頭:“大師這麽一說,我倒想起一人的話來。”
“何人?”
“前兩日我搜查法昌、流支下落時,出城路過白馬寺,遇到一位老僧,也說起白馬寺。臨行時,他唱了一歌,如今想來,大有深意。”言罷,獨孤信將白馬寺老僧那歌,唱了出來——
“佛來東土,建寺白馬,白馬非馬,一枝兩花。世人不名,皆來西誇,不知東麵,才是正發。可笑世人,如童披麻,四處尋牛,牛在腚下。牛肚有寶,馬背有華,白馬非馬,雪落荻花……”
多羅大師聽了,哈哈大笑,道:“此乃高僧,同道中人!”
大師隨即收斂笑聲,換上凝重神色,道:“貧僧生於南天竺,幼年出家,傾心佛法,刻苦修行,得小佛果。當時天竺紛亂,佛法同樣魚目混珠,僧人雖多,但各講各法、各行各事,很多不但對佛法產生了錯誤的理解而不自知,甚至幹出了披著僧袍說外道的法、做外道行的笑話。貧僧接觸甚多,有感於當下佛法混亂,必須剔除歪風,弘揚正法,遂決定前來東土,求得寶函,開啟聖經,普度眾生。由此渡海而來,曆經劫難,受人譏謗,刀兵加身,六次被毒亦不改初衷,隻為心中佛願!”多羅大師撩起僧袍,露出那一雙皮包骨頭的殘腿,笑道。
那雙腿顯然是大師所說中毒所致。獨孤信等人聽了多羅此話,心生無限敬仰,恭敬而拜。
多羅大師指了指窗外,道:“當年胡太後想要興建一所皇家大寺,選來選去,選中了此地,便下旨將這所不起眼的小寺推倒,為即將興建的大寺讓出寺址,結果遭到守寺僧人的阻攔,苦苦相求……”
楊衒之插話道:“僧人說此處建寺不祥,後果然掘出百具用鐵鏈捆綁、眉心處釘入金剛釘的骷髏來。”
“哪有什麽不祥之說,此地風水甚佳。僧人有此說,不過是不想那百具骸骨被發現。”多羅大師苦笑。
獨孤信接話道:“此事白馬寺老僧也說過,那百具眉心處被釘入金剛橛的骷髏乃是修法時心神墜入魔道的僧人。”
“說是墜入魔道,其實……”
多羅大師沉吟了一下,語調悲涼地說道:“其實,是他們私自打開三重寶函受到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