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井中僧
“被你這麽一說,這個人基本確定了。”楊衒之鄭重地朝狐女施了一禮。
頭上長有巨瘤的,與命案有關的人,目前隻有一人。獨孤信朝彭樂點了點頭,彭樂帶人出去了。
“如此說來,民女的任務算是完成了?”狐女淡淡道。
“多謝。你的證詞十分關鍵。”楊衒之鄭重地說道。
“那就好。”狐女低頭看著死去的駱子淵,笑了笑,然後扭轉身體,朝著孫岩跪拜,“相公,感謝你的悉心照顧,對不起。還請原諒。”
“過去的事,就過去了。”青色僧袍,襯著孫岩一張蒼白的臉,失落,解脫。
“你保重。”狐女說了一聲,雙手撫摸著駱子淵的臉,然後突然拔出插在駱子淵胸口的剪刀,猛地朝自己脖頸刺去。
“攔住她!”獨孤信第一個發覺異樣,衝過去想奪下剪刀。
鋒利的剪刀從狐女的喉嚨處刺入,自脖頸後露出尖刃。那麽用力,顯然抱著必死的決心。狐女狠命拔出剪刀,鮮血噴射,如同微風呼嘯。
房間裏大亂。孫岩撲過去狐女的身體,顫抖道:“你這是何苦呀?”
“塵世已了,此身此骨,還於清風明月。”狐女呢喃著,口中湧血,艱難地朝駱子淵伸出手,重重落下。
官舍大殿前,樹立起一個巨大的木柴堆。火把投入,熊熊烈火轟然而起,映出柴堆上兩具並排的屍體。
大風呼嘯,雪花紛飛。濃煙升騰向上,纏綿,變幻,升入高空。那裏有另外一個世界。一個沒有屠殺、黑暗和冰冷的世界。那是另一端旅程。
欣慰的是這兩個人,終於可以做伴。
“南無!”孫岩高宣佛號,親自為狐女和駱子淵做法事。
楊衒之、獨孤信等站立在後,雙手合十,潛心禱告。彭樂帶軍士回來,兩手空空。
“人呢?”楊衒之皺了皺眉頭。
“不在寺中。”
“逃了?”
“把守寺門的軍士沒有發現他,小的帶人搜遍了全寺,也不見影蹤,不知道怎麽跑的。”彭樂帶著歉意道。
“劉胡這人,屠戶一個,身手了得。隻要想跑出去,自有他的辦法。”獨孤信道。
楊衒之轉身回屋:“我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
大殿裏,眾人圍坐。
外麵的火堆,燒得轟轟烈烈,火光照亮了整個大殿,也照亮了一幹人的臉。
“有幾個疑問。”楊衒之道,“第一,劉胡為什麽要殺法昌?他不過是個屠戶,與法昌素來無恩怨。若是為錢財,法昌除了一身僧袍,別無他物;第二,一般的凶手,殺人之後大多立刻逃掉,劉胡為何還要帶著法昌的屍體來到永寧寺?這豈不是有暴露的危險?”楊衒之的這兩個疑問,難住了大家。
“疑雲重重,但我覺得,劉胡有此舉,恐怕另有所圖。”獨孤信環顧四周,“他殺法昌的原因我不清楚,但從他膽敢回到永寧寺來看,說明這永寧寺裏有他的作案目標。”
楊衒之點頭:“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大人說的是法昌從道品、道弘的東庫盜走的東西?”獨孤信道。
楊衒之微微一笑,道:“現在想來導致法昌喪命的唯一理由,隻有偷盜的那東西了。”
“誠然。若是那東西乃是無價之寶,被劉胡見了,見之動了邪念下手也說得過去。”獨孤信道。然後,楊衒之、獨孤信、彭樂三人的目光,望向了對麵的兩個人。
道品和道弘,坐在地上,麵色複雜。此刻,房間裏閑雜人等全部被楊衒之支開,隻剩下五個人。
“二位,你們還不打算說嗎?”楊衒之胸有成竹地說道。
獨孤信看著道品:“你們盡管放心,任何事情,我三人皆不會說出去。”
“事到如今……好吧。”道品長歎一聲,似乎下了很大決心。
“你決定了?”道弘盯著道品,顫聲道。
道品淡淡一笑:“道弘,事關這麽多條性命,這麽多年來,此事如同一塊巨石一般壓在貧僧心頭,也該說了。此外,貧僧相信駱子淵。”
然後,道品臉色微變,換上了無比肅穆之色,改跪坐為端坐,雙臂展開。寬大的黑色緇衣飄落,昂起下巴,火光之下,整個人頓時顯得高貴無比。
“諸位,權且聽貧僧一歌,如何?”道品一雙清澈眸子環顧眾人。
楊衒之三人點頭。道品對道弘微微頷首,道弘轉身從旁邊取來一隻小鼓,卷起袖子,端坐於道品身後,擊鼓伴之。
“權去生道促,憂來死路長……”道品展開手中紙扇,慷慨而歌,“懷恨出國門,含悲入鬼鄉。隧門一時閉,幽庭豈複光……”道品身形緩緩站起,伸展雙臂踏歌舞動,聲調悲壯!
“思鳥吟青鬆,哀風吹白楊……”道品以紙扇作刀,劈殺之際,潸然淚下——“昔來聞死苦,何言身自當!”
歌罷最後一句,道品動作戛然收攏,雙手背在身後,仰頭低低歎了一聲:“諸位,可曾聽過此句。”
楊衒之等人早就麵色劇變,此時紛紛直起身子。
“此乃……此乃孝莊皇帝的絕命詩!”
當年孝莊帝被權臣爾朱兆勒死之前,和淚寫下的這首絕命詩,廣為傳唱,天下萬民,聞之哀慟!
道品轉過身體,直麵楊衒之三人,道:“貧僧……正是當年應該被摔死陪先帝於地下的那個不孝子!”
房間裏一片死寂,楊衒之三人目瞪口呆。對於道品的身份,雖然先前有所懷疑,可成了現實,反而越發令人震撼心神。
“臣楊衒之!”
“臣獨孤信!”
“彭樂!”
“參見太子殿下!”
三個人,齊齊起身,整理衣衫,恭敬地跪倒在道品麵前。
道品坦然受了三人一拜,隨即笑道:“都起來吧,當年的太子早已經死了,現在貧僧不過是個普通的僧人而已。魏已不魏,國已不國,與貧僧亦無關。”
道品重新坐下,道:“三位大人,命案當前,有何想問的,盡管問來,貧僧定坦誠相告。”
楊衒之沉吟道:“不知昨夜法昌從殿下東庫居所偷走的是何物?雖然道弘先前說他不知道被偷走了何物,但我想他怕是說了謊。”
道品聞言,不由得麵紅耳赤:“這東西,是先師留下來的。說起來,還和當年那件事情有關。那時貧僧還年幼,事情並不記得清楚,隻記得和父皇分離,號哭流涕,眼睜睜看著父皇被押入車中骨肉分離。”
“當時陛下和太子殿下被囚禁,貧僧一幹禁衛十五人打算夜闖永寧寺,拚命也要救出。”道弘在旁邊接道,“但衝進去之後,發現陛下已經被押走,而且敵人防範嚴密,很快將我們斬殺殆盡。貧僧身受重傷,被寺裏一位高僧所救。貧僧知道太子殿下恐怕很快也將遭遇毒手,便祈求高僧無論如何也要幫助貧僧救下他,這位高僧很快同意,並且請來了多羅大師商量。”
“多羅大師那時就在永寧寺?”楊衒之聞之大驚。
道弘笑:“多羅大師傳法嵩洛,與這位高僧私交甚好。”
道品接話道:“接下來是一樁苦肉計。當然,貧僧也是事後多年才清楚——多羅大師用了他的密法,將道弘師兄的親生兒子易容成貧僧的模樣,對調之後,將貧僧偷換了下來。”
“所以,鼓樓上摔死的太子是……”楊衒之等人齊齊看著道弘。
“是貧僧的兒子。”道弘抬起頭,雖雙目赤紅,但毫無悔色,“當年貧僧是個死囚犯,若不是先帝開釋,貧僧早成枯骨。先帝對貧僧有再生之恩,所以貧僧無論如何也要保住先帝血脈。”
道品沉默了良久,道:“不久之後,先師就帶著貧僧與道弘師兄離開永寧寺,來到嵩山隱居,含辛茹苦撫育貧僧長大。後來先師圓寂之時,才將事情原委道來,並且交給了貧僧一個金函。”
“金函?”
“是的。”道品點頭,“年代極其久遠的一個密封金函,先師圓寂之前叮嚀萬千,說此金函關乎佛門最大的秘密,乃至聖之物,一定要保護好,並且讓貧僧師兄弟二人來到永寧寺,找到多羅大師,親手交給他。”
“至聖之物?難道是佛舍利?”楊衒之問道。
“貧僧好像先前也告訴過二位大人,說貧僧手中的至寶遠比佛舍利要珍貴,要崇高,便是此物了。”
“那這金函中到底裝著什麽?”獨孤信好奇不已。
道品搖搖頭:“這個貧僧也不知。貧僧師兄弟二人來到永寧寺,找到多羅大師,將金函交出。多羅大師麵對金函痛哭流涕,頂禮膜拜之後,卻將金函交給貧僧,讓貧僧暫且持護。”
“多羅大師對金函很熟悉嗎?”
“這個貧僧也不知,不過看樣子應該差不多。多羅大師曾經說過,他不遠萬裏從天竺來東土,曆盡千辛萬苦就是為了這個金函。”
“那為什麽他得到了不打開,反而交給你們呢?”楊衒之問道。
“多羅大師當時隻說時機未到,而且他說以他的修為,還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有資格打開。”
楊衒之和獨孤信齊齊倒吸了一口涼氣!多羅大師修為通天,放眼天下,像他這樣的高僧恐怕鳳毛麟角,他的修為都沒資格打開,那金函的規格也太高了吧!
此時,道弘插話道:“此金函,殿下交給貧僧保管。貧僧在東庫牆壁上修建了一個暗閣,並設了機關,知道這個暗閣的隻有四人。”
“誰?”
“殿下、貧僧、多羅大師和流支。”道弘道,“暗閣是貧僧建的,金函是殿下放入,機關是多羅大師設的,流支也在場。”
“也就是說……”楊衒之明白了。
“昨夜法昌潛入貧僧房間盜取了金函,一定是有人泄密於他,並且告知了他機關的破解方法。”
“定是流支了!”楊衒之沉聲道。
獨孤信道:“這就解釋通了,流支幫助法昌偷了金函,所以他才會在給多羅大師的信中說他犯下了背叛師門的重罪。”
彭樂接著分析:“法昌和流支偷了金函逃掉,法昌遇到了劉胡,劉胡見了金函,生了歹意,殺了法昌奪寶,這都合理。但若是如此,劉胡盡可拿走金函逃之夭夭,為什麽他還傻傻地把法昌屍體送回來呢?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彭樂的這個問題問住了大家。
“有沒有這個可能……”獨孤信揉著太陽穴,道,“二人逃出永寧寺後,被道弘追趕,為了擺脫道弘以及隨後可能帶來的麻煩,二人打開了金函……”
“打開了金函?什麽意思?”楊衒之問道。
獨孤信雙目灼灼:“金函之所以為聖物,肯定不是金函本身而是裏麵的東西。法昌、流支打開了金函,法昌拿著空金函,流支則拿著裏麵的東西分開。這樣做,勝算就增加了。”
“有理,然後呢?”
“法昌遇到了劉胡,劉胡見到了金函,殺了法昌,但打開金函之後,發現裏麵是空的。所以帶著法昌的屍體回來,偽造假象,混入寺院,尋找函中之物……”
“等等,不對。”楊衒之打斷獨孤信的話,“劉胡怎麽知道金函裏麵是空的?他怎麽知道金函裏頭……”
“大人!”道品此刻有些激動了,“這劉胡,還真有可能知道金函的事。”
“啊?”眾人大驚。
“貧僧隻是說有可能。劉胡這人,對於永寧寺來說不算生人,之前經常來永寧寺燒香拜佛,與法昌一夥人很熟,法昌和流支關係匪淺,所以……”
“若是如此……”楊衒之看了看獨孤信,“劉胡知道金函珍貴,碰到法昌,見到金函,動了歹念。殺了法昌後卻發現金函空空,便帶著法昌屍體回到永寧寺,想趁機打探函中之物的下落。然後,碰到流支……”
“流支手裏正好有那函中之物,劉胡便殺了流支,並且偽造成自殺,嫁禍於道弘。”獨孤信道。
楊衒之沉默了一會兒,仔細想想這一番推論,然後搖了搖頭:“若是這樣推理,還有不少有些牽強的地方呀。”
“最大的不足就是劉胡殺流支肯定事發倉促,奪寶之後逃之夭夭,哪有那般的心思造成滴水不漏的偽裝現場,而且竟然還知道嫁禍道弘。”獨孤信道。
“如果他就是偷道弘那把蛇影刀的家夥呢?或許他當時隻想造成流支自殺的假象,並沒有想嫁禍,是我們發現了蛇影刀才想到嫁禍道弘呢?”彭樂道。
“也有這個可能。”獨孤信點頭。
幾個人相互看著,麵色凝重。
楊衒之站起來,聲音痛苦:“如果是劉胡殺了法昌和流支,那麽李苗是誰殺的?還有法覺、樊元寶?這些人的死,現在看來仍然是一頭霧水!”
房間裏陷入極大的沉默。先前大家都把殺死法覺、李苗的最大嫌疑犯當成了道品或者道弘,現在排除了二人,真正的凶手反倒是隱匿在雲煙之中,模糊不清。
“樊元寶的死且不說,單說法覺的死,如今看來,倒像是故意指向殿下。”獨孤信道。
“此寺之中,殿下與寺主寶公那二人,關係如何?”楊衒之道。
“寺主多病,很少有交往,但寺主與多羅大師關係很好,所以對貧僧二人也很照顧。”道品回答。
“那就隻剩下法照一夥了。”獨孤信抬起頭。
“法照之前曾說他們白馬寺的佛頂骨舍利丟失,他三人四處尋找,身上有個偽造的舍利被你們看到,還說你們存心搶奪,前往偷盜……”
“一派胡言!”道品昂起頭,“這個貧僧之前就告訴過大人,貧僧和道弘未曾做過此等事。”
“那就是說法照之前是在冤枉你們。”
“他說的佛頂骨舍利之事,貧僧未曾聽說過。”道品點頭。
道弘在一旁道:“他們一夥人,一直就想反客為主,之所以遲遲未動手,不過是忌憚貧僧手中刀而已。”
道品又道:“不過這三個人,看起來感情極好,一條心,平日裏相互照顧,修行也很努力,不像是為非作歹之徒。”
說到這裏,天色已晚。外麵,孫岩也終於做完了法事,將狐女與駱子淵的骨灰裝入大罐之中,上得大殿,請求道品、道弘二人與他一起超度。
“這個自然。”道品站起身來,道,“子淵乃貧僧知己,自當從命!”
道弘在一旁道:“今日乃佛祖節日,倒是個超度的極好日子,很是殊勝!”
三個僧人與楊衒之等別過,捧著骨灰罐,出了官舍一路向北,看樣子是去大佛殿整晚誦經去了。
累了一天,楊衒之等人也是倦了。吩咐彭樂讓軍士對法照嚴加監視之後,自去休息。
獨孤信回到房間,心情煩躁,輾轉反側,不能入寐,爬起來看雪。窗外雪花飛舞,越下越大。看著門外的雪地,獨孤信忽然想到今日見到慧凝母子的情形來,頓時頭腦打了個激靈。他十分肯定,寺裏半夜出現的那個神秘的紅衣女孩,慧琳一定見過,而且她的母親慧凝也有可能知曉。雖說那紅衣女孩和殺人凶案看起來關係不大,但那種詭異讓獨孤信隱隱覺得這古寺之中似乎還藏匿著什麽不為人知的所在。思來想去,越發睡不著,索性掀開被子出了門。
雪很大,外麵漆黑一片。獨孤信出門向北,深一腳淺一腳摸向行宮,有些事他必須要向慧凝當麵問清楚。
入了行宮大門,向西是一片殿堂僧舍。永寧寺的行宮原本用於大魏皇室前來禮佛時居住,故而造得富麗堂皇。這一片殿堂僧舍,都是皇室陪同、奴仆等的居所,房屋雖不大,但亦造得格外有味道。
慧凝所住的觀音殿,在一片修竹、怪石之後。獨孤信到房外,見裏頭依然亮著燈。木魚聲聲,有低低的誦經聲傳來。看來這慧凝在修行上很下功夫,已經三更時分,竟然還在做功課。
獨孤信走上台階,來到門前,輕輕敲了敲。
“求你了,今日放過我一晚,行不行?”裏頭傳來慧凝的聲音。
獨孤信一愣,急忙道:“慧凝師父,我乃獨孤信。”
裏頭傳來一陣慌亂聲響,然後房門打開。
“原來是大將軍,貧尼冒犯了。”慧凝身披青袍,雙掌合十。
“師父將我誤認為惡人了吧。”獨孤信笑道。
慧凝臉一紅:“貧尼還以為是醜奴呢,他經常半夜用石頭打貧尼房門,讓貧尼不得休息。”
“寺主寶公身邊的那個瘋奴?”
“正是。”慧凝讓開身體,請獨孤信入得房間。
獨孤信道了聲打擾,進了房間,落座,目光不由自主向四周打量了一番。慧凝這房間不大,隻有內外兩間,內間是臥房,用布簾擋上。外堂則是佛堂,地上放著蒲團,旁邊有木魚、念珠等物。正中供桌上放置著一尊白石雕的觀音像,像前放置著一個嶄新的靈位,用白布裹著,上麵一行金字:“七菩提分第一功德圓滿早登極樂。”香爐裏三炷香,輕煙嫋嫋。
“師父在做法事?”獨孤信道。其實獨孤信隻是好奇一問,因為此等擺設,明顯是在為亡人超度,不然不會放置靈位。
慧凝看了看靈位,急忙將上麵的白布放下,道:“讓大將軍笑話了。貧尼遁入空門這麽久,還記掛著親人,實在是……”
“師父此言差矣,出家人也有父母親人,為之超度,乃是大孝,與修佛並無違背之處。”
慧凝微微一笑:“大將軍所言極是,倒是貧尼執著了。今日乃是佛祖節日,極利超度,所以才有此舉。”
獨孤信點了點頭。
“大將軍喝茶?”慧凝轉身尋茶具。
“不用麻煩,我來隻不過是想和師父你聊聊天。”獨孤信道。
慧凝在獨孤信對麵坐下,落落大方。雖是個女尼,但不管是氣質還是容貌,真是絕佳。若非遁入空門,定然是賢妻良母一個。
獨孤信看了看內房,道:“慧琳睡了?”
慧凝扭頭看看,臉上不由自主泛出了一絲慈愛之笑:“玩耍一天,許是累壞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氣氛有些尷尬。
“不知大將軍找貧尼有何事?”
“也沒什麽大事。”獨孤信苦笑道,“不過是想問問師父一些情況,你也知道,如今寺中命案連連。”
慧凝臉色微微一變,有些緊張,道:“大將軍盡管問,貧尼定然如實相告。”
“師父不要如此緊張,不過是閑聊。師父來永寧寺幾年了?”
“九年了。”慧凝道。
“九年了,那豈不是……”
“亂軍入洛,高歡遷都鄴城,京師大火,生靈塗炭那一年。貧尼家人慘遭屠殺,躲入永寧寺才得以活命,本想等戰亂平息再離開,後來發現已經懷了身孕。寺主對貧尼極為照顧,便落身於此,慧琳出生後,便削發為尼。”
獨孤信見觸動了慧凝心底傷心事,有些尷尬,道:“倒是苦了師父了。”
“苦才是人生呀。”慧凝歎息道,“如此亂世,若不是為了慧琳,貧尼早就不想活了。不過現在也看得開了,青燈古佛,了此殘生,佛祖慈悲。”
獨孤信沉吟了一下,道:“其實這次來,我是想問問慧琳手中拿的那紅妖怪布偶。”
慧凝聞言,臉色突變,蒼白死灰。
獨孤信道:“此寺中,我遇到過一紅衣女童,皆是夜半時分,十分詭異。那紅妖怪布偶,乃是此女童所棄,先前我以為是慧琳的。曾經追訪於此,師父似乎有意搪塞遮掩,故而……”
“大將軍看到了那紅衣女童?”
“正是。”獨孤信見慧凝眼神複雜,表情古怪,越發好奇,“難道師父你也看到了?”
“沒有。”慧凝搖了搖頭,沉默了一會兒 ,道,“大將軍既然問起,貧尼便說,但求大將軍別聲張出去。”
“師父請講。”
慧凝道:“大將軍相信這世間有鬼嗎?”
獨孤信不知如何回答:“鬼神之說,自古皆有。我一生殺人無數,對於鬼神也頗敬畏,但從未親見,故而也是難說。”
慧凝點頭:“貧尼一心向佛,佛門六道輪回中,有餓鬼道一說,也有十八層地獄之言。貧尼未落發之前,常聽人講鬼怪出沒,更有人言親眼看到,十分恐怖蹊蹺……”
“師父所說的鬼和我問的問題有聯係嗎?”
“大將軍有所不知,慧琳這孩子,未足月便生,差點死掉。自幼身體羸弱,沒學會走路時,就喜歡一個人躲在房間裏對著角落咯咯發笑。三歲時還不會說話,貧尼還以為她是個啞巴。但有一日,貧尼出去禮佛,忘記帶法器。回來時,聽見她在裏頭嘰裏咕嚕好像和別人說話,貧尼驚喜萬分,推門而入,發現她坐在地上對著空牆有說有笑,絕非自言自語。
“自那之後,貧尼發現這孩子很怪。不喜歡和大人玩耍,常常一個人躲起來,隻有吃飯時才見麵。大約是兩三年前吧,她回來得很晚,貧尼十分生氣,打了她一頓,讓她以後不要一個人玩耍,她說她一直都不孤獨,一直有小夥伴。大將軍也知,這寺裏哪有什麽孩童?先前貧尼以為可能是哪家施主來寺,帶著兒女,後來發現非是如此。”說到此處,一陣冷風吹來,燭火亂抖。
“有次貧尼跟著她,發現她躲進鼓樓下的廢墟,咯咯說笑,而對麵空無一人。貧尼上前,她指著空處向貧尼介紹她的小夥伴,貧尼說看不到,她哇哇大哭,比畫著說她的小夥伴穿著紅衣服……”
慧凝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貧尼……貧尼那時真的嚇壞了,趕緊抱走她。自此之後時時看管,不讓她離開貧尼半步。但事情越來越嚴重,她想方設法跑出去。有一次,竟然帶回來了一個紅妖怪布偶,說是那個小夥伴送給她的。貧尼為此專門做了法事,皆是無效。後來不得不向寺主懇求。”
“寺主怎麽說?”獨孤信問道。
慧凝搖頭:“寺主並未說什麽,隻讓貧尼不要再管。永寧寺曆經戰火,冤死者無數,不過是鬼伴尋人玩耍,並無害人之心。寺主還說,讓慧凝陪它玩耍,也算是超度,功德一件。此後,貧尼也就隨她去了。但這件事,貧尼除了寺主從不對別人說。一來此種事情十分詭異,說出去別人不信,二來對慧琳也不好,人家會把她當成一個怪物。所以,那日大將軍拿來玩偶,貧尼隻得說是慧琳的,並不是故意隱瞞。”
“原來如此呀。”獨孤信聽得呆滯起來。
“貧尼還有一事相求。”
“師父請講。”
“大將軍如果下次再見到那紅衣女童,能否不要驚嚇或者誅殺它,貧尼怕對慧琳有害。”
“師父多心了。若她真是鬼怪,我又哪有能力誅它。”
“如此便好。其實人也罷,鬼也罷,皆是可憐可歎。”慧凝歎息一聲,雙掌合十。
見時候已晚,獨孤信起身告辭。慧凝將獨孤信送到屋外,獨孤信施禮別過,走了幾步,轉過身來,道:“慧凝師父,法覺此人,你覺得怎樣?”
“啊?”慧凝一愣。
“我是說,法覺此人,寺內可有仇家?”
“這……”慧凝呆了呆,道,“法覺師兄,雖性格孤僻,但為人很好,對貧尼母子甚為照顧,從不為難別人。大將軍若是想打探更多,可問問法照。”
“好,我明白了。多謝。告辭。”獨孤信點頭,大步離開。
回來的路上,獨孤信心事重重。經過木塔廢墟,站在永寧寺的中心,環顧著大寺,隻覺得殘垣斷壁之間,當真是冷風陣陣、陰影重重。
回到房間,彭樂還未睡,燒起一盆炭火,整個房間暖意洋洋。
“大將軍去哪兒了?”彭樂道。
“心情鬱結,隨便走了走。”
“不見了你,小的還為大將軍擔心了一把。”彭樂也笑。
獨孤信脫下衣衫,躺下休息。彭樂吹滅了燈,房間裏一片漆黑,窗外大雪紛飛,倒是明亮。天空中陰雲飄過,在窗戶上投下變幻的黑影。
盯著那黑影,獨孤信低低道:“彭典刑,你覺得這世界上,有鬼嗎?”
“鬼?”
“嗯。”
彭樂沒有回答。
良久,他才歎了一聲:“也許有,也許沒有。哪裏說得清楚。”
“哪裏說得清楚。”獨孤信自言自語。
“大將軍為何問這個?”
“沒什麽。睡吧。”
獨孤信翻了個身,看著窗戶,一團陰雲移過來,投射下的陰影遮蓋了他的臉。
陽光耀眼,聽見鳥叫。獨孤信被這聲音鬧醒,見一縷陽光順著窗戶上的破洞漏進來。一隻羽毛鮮豔的雀鳥落在窗台上,嘰嘰喳喳。
雪停了。
獨孤信穿衣起床,走出門外,見一幫軍士在院中忙著清除積雪。天空雖然還是陰沉,可畢竟太陽若隱若現露出了半邊蒼白的臉,從雲層殘**,漏下一縷一縷的光線。
“大將軍,早。”見到獨孤信,一幫軍士紛紛施禮。
“彭典刑呢?”獨孤信起床就沒看到彭樂的蹤影。
“彭典刑呀,剛才那個賣酒的匆匆忙忙找到彭典刑,兩個人急急出去了,也不知怎麽了。”
“賣酒的?劉白墮?”
“正是那小老兒。”
“難道又有什麽事兒了?”獨孤信心一驚,忙道,“楊大人呢?”
“楊大人在大殿寫文書。”
獨孤信點點頭,向大殿走去。剛到大殿台階下,就見彭樂一溜煙進來。
“怎麽了?”見彭樂一臉鐵青,雙目圓睜,獨孤信疑惑不已。
彭樂來到獨孤信麵前,昂起頭,一副崩潰的樣子:“大將軍,又死人了。”
“又……死人了?”獨孤信呆若木雞。
官舍南二百步,有一排房舍,名為藥堂。此地,原先是永寧寺存儲藥材、治病療傷之所。
永寧寺乃皇家寺院,大魏第一寺,鼎盛時寺內有僧萬人,有僧人,自然就有人生病,故而有藥堂。佛法有方便之道無數,更有五明之說,“五明學”者,即:工巧明、聲明學、醫方明、外明學和內明學,其中,醫方明便是僧人學習醫學之道,普度眾生。
永寧寺不僅高僧大德輩出,僧人中更有精通醫道者,堪比當世名醫,故而寺內僧人從不去寺外求醫問藥,往往自行解決。洛陽百姓,也常到寺內來,故而原先藥堂人聲鼎沸,聞名京師。
可惜戰亂不斷,這藥堂早就荒廢了。寬大的一個院子,周圍幾十間房屋,大半都傾斜倒塌,院中蒿草過膝,早無人住。既是藥堂,自需用水。故而院中有一口巨大的水井,井欄用白石雕刻著層層蓮花,名為蓮花井。
這口井,年代遠比永寧寺要早,洛陽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井水從不枯竭。冬暖夏涼,飲之甘甜可口,更有人傳說,井水有驅邪治病的奇效,也有人說永寧寺藥堂之所以藥到病除,很大原因和這井水有關。
此刻,蓮華井井口站滿了人。楊衒之、獨孤信、彭樂並排而立,看著軍士們在井邊忙活。很快,拋入井內的繩索沉重地往上升起,一個半**身體的強壯軍士露出頭,大喊道:“撈出來了!”
楊衒之等人身體前傾,看著一具蒼白的屍體被軍士推出來。青色僧袍緊緊裹在屍體上,一臉的黑泥,**出來的手腳蒼白無血色,已經僵硬。
軍士拎起水桶,將一桶水澆在頭臉上,衝去汙泥,露出真容。這張臉,雖然已經被井壁刮擦得皮開肉綻,但眾人看得清清楚楚。是挽歌郎孫岩。
“他怎麽會在井裏?”楊衒之聲音發抖。
“你發現的?”獨孤信轉臉看著旁邊的劉白墮。劉白墮看著屍體,目瞪口呆,嚇得夠嗆,聽見獨孤信問他,趕緊點頭。
“兩位大人,小的今早給多羅大師做飯,來這裏挑水。水桶丟下去攪上來時,忽然發現桶裏有塊手帕,很是奇怪。就伸頭看井下,見井裏頭影影綽綽好像有個人,差點嚇死,這才趕緊去找彭典刑!”
獨孤信看了看正蹲在屍體旁驗屍的彭樂,彭樂點點頭。
劉白墮全身顫抖,看著楊衒之和獨孤信道:“兩位大人呀,邪門了!永寧寺真的是邪門啦!這都死了多少人了?!俺早就說過,佛祖流汗,凶兆不斷,流支小師傅死了,法昌師父被人分屍,這小和尚也死在井裏,說不準還有什麽禍事呢!哎呀呀,佛祖慈悲呀,切莫再死人了!死哪裏都行,偏偏死在這井裏,這可是蓮花井呀!太可惜了!”
獨孤信懶得搭理嘰嘰歪歪的劉白墮,轉身看著楊衒之。
“莫非是跳井?”迎著獨孤信的目光,楊衒之低聲道。
楊衒之此話,說到了獨孤信的心坎裏。
拿在劉白墮手中的那方絲帕乃是狐女所有。昨夜,心愛的妻子與情郎一起自殺,孫岩心灰意冷、頹廢不堪的表情,還曆曆在目。對狐女的愛,支撐著孫岩一直走下來,狐女死了,他也就沒有生存的理由了。
“可憐人。”獨孤信長歎一聲,“何苦呢。”
“心愛之人當著自己的麵與情郎殉情,這等遭遇,哪個能承受?”楊衒之搖了搖頭。
“兩位大人認為孫岩是跳井自殺?”
“不然呢?”獨孤信道。
彭樂並沒有立刻說話,而是雙眉緊皺,搖了搖頭。
“不是跳井自殺?”楊衒之急聲道。
“又是……他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