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蛇影刀

獨孤信目送楊衒之去,然後將茶具搬到走廊上,燒水煮茶。刹那之間,這位昔日縱橫馳騁的大將軍,忽然覺得這般的日子也是極好。不用想腥風血雨,安安靜靜地看著時光倏忽。除了,這發生的一樁樁命案。

外麵傳來孩童的笑聲。是慧琳。八歲的女娃,穿著紅裝,在雪地裏奔跑,慧凝跟在後麵。雪地泥濘而滑,慧琳跑著跑著撲通一聲栽倒在地,哇哇哭起來,慧凝跑過去,將其拉起,小聲哄弄。慧琳不依不饒,反而聲音更大了。

獨孤信笑笑,起身走過去,見慧琳小臉上淚珠晶瑩。

“為何哭得這麽傷心?”獨孤信大聲道。

“見過大將軍。”慧凝一愣,微微施禮。

“不需多禮。”獨孤信走到慧琳跟前,彎下腰,“告訴伯伯,為何哭得這麽傷心。”

“摔壞了!”慧琳背著雙手,哭道。

“大將軍不要管她,不過是玩耍。”慧凝走過來要拉走慧琳,被獨孤信擋住了。

獨孤信笑笑,對慧琳道:“告訴伯伯,什麽東西摔壞了?”

“娃娃,我的娃娃摔壞了。”慧琳緩緩將雙手從背後拿出來。那掌上之物,令獨孤信不由得雙目一凜。一個玩偶。紅妖怪布偶。看著慧琳的那張臉,獨孤信忽然想起一件事。

當初,於寺中夜裏,第一次看到的那紅衣嬰孩,就丟下了一個幾乎和此一模一樣的玩具。那時自己以為紅衣嬰孩是慧琳,前去行宮將撿到的布偶遞給慧琳的時候,她嚇得哇哇大哭。

很顯然,那東西不屬於慧琳,見到不屬於自己的紅妖怪,小孩子怎能不懼怕。而當時慧凝的表現,似乎有些急迫,不但飛快地將布偶接過去,還將慧琳訓斥了一番。

現在已經能確定,紅衣嬰孩並不是慧琳。那麽,當初慧凝為何要說布偶是慧琳的呢。

獨孤信心中一時千頭萬緒,不由得呆住了。

“慧琳,大將軍事務繁忙,不要打擾了。”慧凝低聲對慧琳道。

獨孤信清醒過來,蹲下身,撿起一片竹篾,將那紅布偶的斷裂處串聯了,道:“慧琳,這布偶,你何處而得?”

慧琳接過簡單修複的布偶,滿臉歡笑:“別人給我的。”

“誰給你的?”獨孤信盡量言語平靜。

“一個朋友給我的。”慧琳笑道。

“你還有朋友呢?是個什麽樣的朋友?”獨孤信道。

慧琳抱著玩偶,笑:“我最好最好的朋友。不過,我不能告訴你。”

“是不是個像你這般高的孩子呀?”獨孤信心中大驚。

果然,這寺中,還有一個不為人所知的存在。

“大將軍,休要聽她胡說。慧琳,走了。”慧凝抱起慧琳,勉強一笑,走了。

獨孤信起步想追,身後傳來楊衒之的聲音。

“有線索了!”楊衒之腳步如飛,神情激動。

“如何?”

“進屋說話!”

兩個人進了大殿,坐下,楊衒之道:“軍士說,昨夜把守西門時,先是聽到有人快跑的聲音,十分匆忙。他們覺得有異常便去查看情況,見到法昌和流支兩個一前一後,快速跑來。兩人表情焦急,說是有要事,必須出門。軍士自然不放,流支說多羅大師舊疾發作,性命不保,要到城中抓藥,還出示了令牌,軍士就放了二人。”

“令牌?他們哪來的令牌?”獨孤信詫異道。

楊衒之苦笑:“我的令牌。”

“你的令牌?為何在流支手裏?”

“顯然是被他偷去了。”

獨孤信皺起眉頭,道:“也就是說,流支和法昌出寺,是早就謀劃好的?”

“是的,並不是如我們之前推想的那樣——他們撞上了道品將李校尉推入火中向西門逃命的呢。”

“這……”獨孤信腦袋又亂了,“這個等會再說,那軍士是如何暈倒的?”

“放走了法昌和流支之後,四個家夥回到原位,時間不長,聽得頭頂有聲響,昂起頭,一道黑影飛墜下來,瞬間將其擊倒。”楊衒之撚著胡須,“據軍士所說,那人出手極快,動作利索,瞬間就擊暈了四人,但其中一個軍士在倒地昏厥之前,看到了那人的袈裟。”

楊衒之微微一笑:“白色內衫,黑色緇衣!”

“寺裏有這打扮的,隻有道品和道弘。”

“道品那時在駱子淵那裏,隻有道弘!”

獨孤信道:“如此說來,道弘是跟著法昌、流支二人出去了!”

“正是!雖然當時的情景和我們推測的有所區別,但道弘的確在追法昌和流支。”

獨孤信點了點頭,道:“雖然如此,但法昌和流支為何要半夜跑出去呢?而且先前做好了計劃,偷了你的令牌。”

“那我就不知道了,或許他們倆也有秘密。如今看來,道弘不僅有嫌疑殺死李苗,更有嫌疑是殺死法昌的凶手,天知道是不是他追上法昌,然後殺了他呢。”

“那得等彭典刑將那狐女抓回來之後才能最終確定,畢竟劉胡說是狐女殺了法昌。”獨孤信謹慎地道。

楊衒之嗬嗬一笑:“不管怎麽說,今晚就能有個結果!”

和楊衒之不一樣,此時的獨孤信不但沒有任何的輕鬆,反而覺得自己麵前疑雲密布。

“大將軍怎麽了?”見獨孤信發愣,楊衒之忙道。

“沒事。”獨孤信搖搖頭,“我在想一個問題罷了。”

“我能否聽聽?”楊衒之心情大好。

獨孤信抬起頭,緩緩道:“我在想,自從我們入寺,便命案不斷,這段時間我們所有的關注點都放在了寺中這幫人身上,有沒有可能,這寺裏還有不為我們所知的存在呢?”

“大將軍的意思是這寺裏還藏著我們沒見過的人?”

“我也是猜想。”

楊衒之大笑:“不可能!之前我就已經讓軍士將這寺搜了個遍,就差掘地三尺了,也沒發現什麽人。大將軍想多了。”

“是嗎?”獨孤信不願再往下說。他的腦海中,一直晃**著那個紅妖怪布偶。

有軍士來,氣喘籲籲。是剛才陪同孫岩離開的兩個軍士之一。

“大人,剛才差點出了人命!”軍士單膝跪地。

“什麽?”楊衒之慌忙站起來,“誰死了?!”

獨孤信見他那樣,忍不住笑了:“你太緊張了,是差點出了人命,並無人死。”

楊衒之臉色一紅:“這幾日緊張得有些聞死色變了。”

“怎麽回事?”獨孤信對那軍士道,“你方才不是陪同孫岩去胡僧院了嗎?”

“正是。”軍士回稟,“小的二人陪同那孫岩前去胡僧院,他見了多羅大師,兩人相談甚歡。多羅大師心情很好,孫岩將大師背出房間,二人在廊下下棋。然後就鬧出大事了。”

“孫岩和多羅大師能有什麽大事?”獨孤信道。

“不是他二人。”軍士搖頭,“他二人下棋下得正入神,那書生來了。”

“書生?你說的是駱子淵?”

“正是。抱著一張琴,好像也是去找多羅大師的。結果孫岩狂叫一聲,發瘋一般衝過去,揪住駱子淵,拳打腳踢,一邊打一邊罵,一邊罵一邊哭,情緒失控。若不是小的兩人攔著,他手裏的石塊早把駱子淵腦袋砸成爛泥了。”

“孫岩打駱子淵?!一個挽歌郎,一個文士,論出身,孫岩乃是一介平民,那駱子淵出身高貴,他二人怎麽會如此?”

“看來早就認識。”軍士想了想,“孫岩見了駱子淵二話沒說就衝上去拚命,駱子淵倒在地上,不做任何抵抗,任由孫岩捶打,而且滿臉慚愧之色。”

“這可就奇怪了!”獨孤信昂頭看著楊衒之。

“何止奇怪,簡直是亂成一鍋粥了。”楊衒之背著雙手,大聲道:“此二人在何處?!”

“孫岩被小的二人擒下,交多羅大師安撫去了。駱子淵在院外。”

“帶他來見我!”楊衒之冷哼道。

和先前相比,跪坐在麵前的駱子淵簡直狼狽不堪。那一身飄逸的寬袖大袍,被撕得破爛不堪,沾滿雪水和汙泥,鞋子掉了一隻,鼻青臉腫,門牙都掉了一顆,頭冠丟了,一頭濃黑的長發披落下來,亂如雞窩。英俊瀟灑的一個文士才子,瞬間變成了這副模樣,讓人忍俊不禁,更讓人心生疑惑。

“駱子淵,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和那孫岩認識?”楊衒之的聲音極為深沉。

“早就認識。”駱子淵抹了抹嘴角的鮮血,嗡嗡地回道。

“你二人之間有何隔閡?”

駱子淵昂起頭,道:“大人,我二人之間的事,都是些陳芝麻亂穀子,不足為奇。他打我,有他的道理,我對不起他。”

“你為何對不起他?”

“小生……小生不想說。”駱子淵耷拉著腦袋。

獨孤信笑道:“楊大人不過是想問問情況,這孫岩身上有太多秘密……”

“大人!”駱子淵突然提高聲音,有些聲嘶力竭,帶著憤怒,帶著抗拒,“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還請大人不要問了。”

獨孤信和楊衒之相互看看,都有些愕然。這駱子淵,想來文質彬彬,說話柔聲細語,怎麽此刻突然變了一個人。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你且回吧。”楊衒之也是讀書人出身,知道讀書人的秉性,駱子淵不願說,勉強也是無意義。

“謝大人。”聽了楊衒之這話,駱子淵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轉身急匆匆走了。

“亂!亂得讓人頭疼。”楊衒之揉著太陽穴,唉聲歎氣。

黃昏的時候,雪又下大了。光線昏暗,永寧寺籠罩在陰沉暮色之中,如一頭蹲伏的巨獸。大殿裏點滿了明晃晃的蠟燭,楊衒之和獨孤信麵對而坐,溫酒吃飯。

“這麽大的風,這麽大的雪……”楊衒之望著外麵,很是擔憂。他擔心彭樂。彭樂領著一百軍士出去,已經很長時間了,沒有半點消息傳回來。楊衒之從下午開始就坐立不安。

“放心吧,彭典刑辦事穩重,身邊又有軍士協助,不會有事。”獨孤信安慰道。

楊衒之喝了一杯酒,道:“也不知道他事情辦得怎樣了?”

“急不得,那狐魅半夜才出來,現在不過初點燈,還有幾個時辰呢。”

“度日如年。”楊衒之苦笑。

此時,哢哢地傳來一陣格外響亮的腳步聲。楊衒之和獨孤信不由自主地轉臉,朝腳步聲傳來的方向看去。

暗淡之中,露出劉白墮的一張臉。一張或許因為驚嚇過度而變形的臉。

“大人!大人!”劉白墮一路狂奔,上台階時被絆了一下,幾乎是滾了進來,將楊衒之麵前放置酒食的矮案撞得翻飛。

“你又有何事?之前說什麽佛祖流汗,這會兒又看見什麽奇事了?”楊衒之扶起矮案,撿起酒壺。

劉白墮用袖子抹了一下臉,昂起頭:“大人,小的看到流支師父了!”

“你看到流支了?!”楊衒之驚得聲音顫抖。

獨孤信一口酒灌進嘴裏都忘了咽下去。

“在哪裏?!”二人幾乎異口同聲地問道。

劉白墮指著外麵:“就在寺裏!”

“快帶他來見我!”楊衒之急道。

劉白墮使勁搖頭:“帶不來!大人,隻有你去見他!”

“什麽意思?”

“死了!”

羅漢堂位於前殿北方的一間大殿。大門敞開,外麵站著軍士,裏頭燈火通明。大殿裏左右兩側供奉著一排排阿羅漢,或長眉虎目,或垂頭出神,或攜龍帶虎,或持珠盤石,表情誇張、怪異,一半沉浸在亮光裏,一邊隱匿在黑暗中。正中供著的是佛祖,金銅鑄造,雙目以琉璃為之,如若真人。房間裏極其陰冷,冷得讓人如墜冰窟。

流支死了。死在大殿的角落裏。那是一個極其隱蔽的角落,被層層疊疊的羅漢像遮住,流支倒在角落裏,鮮血沿著青磚的縫隙向外流淌,漫延出來,已經凝固了。

“小的進來上香,發現了他。”劉白墮臉色蒼白道。看來他嚇得不輕。

“你來上香?”楊衒之掃了他一眼,“上什麽香?”

劉白墮大聲道:“小的之前告訴過你,佛祖流汗了!”他一邊說,一邊指了指大殿正中供的那尊佛祖像,“小的早就說過,好好的佛祖怎麽會流汗!這是凶兆!小的思前想後覺得不對勁,所以來上香,求佛祖開恩,去凶來吉。哪知道,跪下來磕頭,磕著磕著覺得那邊角落裏有什麽東西,便拿著燈火走過去,見血從裏麵流出來,走進去一看,竟然是流支師父!”

流支坐在地上,僧袍濕透,僧鞋全是泥水,雙腿分開,上半身靠著牆角,腦袋無力地向旁邊歪去。脖子上,一道刀痕又深又長,幾乎將食管、氣管全部割斷!他斜靠在那裏,雙目毫無生氣地睜著,雙手垂落在腿上,右手持著一把鋒利的匕首。就這麽死了,無聲無息地死在這黑暗角落裏。

火把插在四周,映照著那張年輕的臉。

“見到時,就是這樣子?”楊衒之心驚無比。

已經是第五條人命了。

“自劉白墮發現,就保持原狀。”旁邊軍士回答。

獨孤信蹲下來,輕輕合上了流支的雙目,年輕僧人靠在那裏,像是睡著一般。獨孤信仔細觀察流支的屍體,目光幾乎是一寸寸地遊走,然後停留在了流支的僧袍上。

僧袍的底邊,少了一塊,似乎是被撕掉的。

“拿個火把來!”獨孤信道。

火把拿來,獨孤信先用火把照亮四周尋找了一番,一無所獲。然後又將火把對準了流支的屍體,最終停留在了流支的左手上。

“有東西!”獨孤信掰開流支的左手,從裏麵扯出一塊布條來。是僧袍的底邊。窄長的布條,被緩緩展開。楊衒之和獨孤信湊過頭來,迎著燈光,幾乎同時開口讀上麵的字:

“法昌負我,恨之,殺之,不複有生念,念南無西去,願來生得一真情人。”字乃蘸血寫成,血跡斑斑,淩亂潦草,但視之觸目驚心。

“自殺的!”楊衒之呆住。

這一條血書,信息量太大。法昌和流支之間的關係,楊衒之和獨孤信都知道,二人雖都是男僧,可內有斷袖之情。從流支的血書看來,似乎是法昌幹了什麽背叛流支的事,讓流支由愛生恨,從而殺了他。情人死後,流支也失去了生存下去的願望,回到永寧寺,揮刀自盡。

這是表麵的信息。這信息再一次顛覆了楊衒之之前的全部論斷。

“這怎麽可能?!若是流支殺了法昌,因何緣由?!他和法昌為何要急匆匆出寺,而且還事先就有安排地盜取了我的令牌?!道弘到底是為何要追他們?難道僅僅是因為法昌和流支目睹了他殺死李苗?……”

楊衒之淩亂了。獨孤信一聲未吭,拿著那封血書對著燈火看了又看,然後又蹲在流支的屍體前仔細檢驗。

“他左手食指,沒了。”獨孤信道。

“當然沒了,應該在自殺之前剁掉了手指寫了這血書。”楊衒之道。

軍士很快在角落裏找到了那截斷指。獨孤信接過斷指,仔細看了看,麵色凝重,然後將流支手中的匕首抽出來,仔細查看刀鋒,又趴在流支麵前,瞅著他脖子上的傷口左看右看,更時不時拿起那匕首對著傷口比畫著。

“大將軍,別忙活了,屍檢且等彭典刑回來。”楊衒之打擊甚大。

獨孤信緩緩站起來。他背著光,整張臉都沉浸在昏暗中,隻有那一雙眸子灼灼如炬。

“不用彭典刑了。”

獨孤信的聲音,冰冷,深沉——

“流支非是自殺,而是他殺!”

燭火照亮了大佛的臉。佛祖低頭,慈眉善目,嘴角帶笑。不論何時,他都笑對世人,笑對任何事,包括死亡。

流支的屍體被從角落裏搬出來,輕輕放在大佛的佛座之下。房間裏所有人都看著獨孤信。檢驗屍體這種事情,向來是彭樂的專長,獨孤信堂堂的大將軍,對此事並不在行。此時卻言之鑿鑿說流支是他殺,故而大家都深表懷疑。

獨孤信將流支的僧衣揭開,露出他的上身,包括那脖子上的致命傷口。

“我不是彭典刑,對他的那一套驗屍本領一竅不通。但我是從刀山火海中走出來的人,刀口搏命,見到過太多的死,太多的傷,所以,對利器導致的傷口還是清楚的。”

獨孤信蹲在流支旁邊,眾人團團圍住。

“判斷流支乃他殺,主要有三點。”獨孤信一邊說,一邊舉起了流支的左手,將那斷指公示於大家。

“首先是這手指。大家看出來疑點了嗎?”

包括楊衒之在內,眾人彎腰湊過去,看了又看,都齊齊搖頭。

獨孤信道:“我在軍中,遇到斷手斷腳的事情太多,也親自替別人包紮過,故而能夠一眼看出端倪。如果是生前就剁斷手指,其切口傷痕的皮肉會向裏卷縮,因為人活著血氣運行所致,而如果是死後被人剁掉的,因為人死血氣停止,故而斷皮就不向裏卷縮。”

楊衒之聞言,又仔細看了看,果然見流支左手斷指傷痕處十分齊平。

“還有,大家看這裏。”獨孤信小心翼翼地將流支的脖子擺正,將那一道深深的刀傷展示給大家。

“一個人自殺,舉刀刎頸,傷痕會有入刀處、行刀處和收刀處。若是用左手拿刀刎頸,刀痕必然起自右耳後,若是用右手拿刀刎頸,則刀痕起自左耳後。大家看看,流支傷口,刀起何處?”

這個並不難,楊衒之查看一番,道:“起於右耳。這說明流支是左手拿刀。”

獨孤信笑了,道:“大家想想,如果流支是自殺,他死前先剁了自己指頭寫下血書,十指連心,平日裏砸一下都整手不適,何況是斷了一根手指?用這樣的一隻傷手,勉勉強強能拿住刀就已經不錯了,又怎麽可能使出那麽大的力氣將自己的喉頭都割斷?分明是有人,用手強力壓製了流支,左手行刀,割開了他的脖頸。”

獨孤信此話十分有道理,但楊衒之並不信服,他皺眉道:“這個不一定,也許流支一身蠻力氣,視死如歸呢。”

“好,那我們看刀傷。”獨孤信將流支的腦袋後仰,使得整個一道刀痕展露無遺。

“自殺的傷口,一般都是起手重,收手輕。你們知道為什麽嗎?”

站在一旁看熱鬧的劉白墮插嘴道:“這個俺曉得,若是自殺,赴死之心堅決,所以下刀時必然用盡全力,但隨後劇痛傳來,加上脖頸割開鮮血飆飛,失去力氣, 所以會逐漸縮手!”

“聰明。”獨孤信讚賞地看了劉白墮一眼,對大家道,“你們看,流支脖子上的傷口,起刀十分凶狠,越往下走,力氣越大,傷口越深,到最後,竟然是割斷氣管刀頭深入,戛然而止。這足以說明是有人一心置他於死地,使出全身力氣所致。”

“有道理。”眾人紛紛點頭。

“另外,若是自殺死的人,往往麵帶愁容,眉頭緊鎖,十分痛苦,這是自然的反應。但流支的表情,眉宇之間分明帶著憤恨。”

獨孤信說到這裏,彎腰撿起了地上的那把凶器,道:“最有說服力的是這把刀。”

“刀?”楊衒之接過那把刀,翻來覆去看了看,“除了十分鋒利之外,這刀並無異常之處,普普通通的一把刀。”

“和傷口對比一下,就知道了。”獨孤信輕輕扒開流支脖頸上的傷口,道,“剛才楊大人也說了,這把刀是普普通通的一把直刃刀。若是此刀殺人,傷口切麵定然整整齊齊,十分平滑規整。大家看,流支脖頸的傷口如何?”

眾人伸頭看去,紛紛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傷口雖然被毫不費力地割隔開,但切麵的皮肉並不是整齊,恰恰相反,倒是起起伏伏,宛若細蛇在雪地上爬過留下的痕跡。

“直刃刀時不可能留下這樣的刀痕的,凶手使用的刀,乃是一種形製怪異的奇特利刃。刀刃到刀鋒之間,帶有蛇形的開口,這樣不管是刺進人的身體還是橫切而過,都更容易放血,而且不容易讓傷口愈合。”

“蛇形開口?”楊衒之聽得呆了,“天底下還有人用這樣的刀?”

“天下兵器,刀槍劍戟斧鉞鉤叉,人人皆可改製,什麽樣奇形怪狀的兵器都會出現,不足為奇。”獨孤信搖了搖頭。

弄清楚了流支的死因,羅漢堂裏一片死寂。

“又是他殺呀……”楊衒之揮了揮手,示意軍士處理好流支的屍體,然後緩緩走到大殿盡頭,昂頭看著那尊大佛,長長歎息一聲。

獨孤信幫助軍士歸置了流支的屍體,走到楊衒之跟前,見他神情十分失望。

“流支的死,你怎麽看?”獨孤信低聲問道。

“我原本就是個抄抄寫寫的人,運籌帷幄也罷,當機立斷也罷,都非我的強項。自入寺以來,命案連連,彼此聯係,亂象叢生,我早已經陷入一團迷霧了。若不是大將軍你慧眼如炬,便是流支的死因我也被蒙在鼓裏。”

“我從開始到現在亦是渾渾噩噩,不過說來奇怪,我覺得時間長了,死的人多了,似乎也有好處?”

“有好處?”楊衒之轉過身,奇怪地看著獨孤信,“大將軍此話怎講?”

“人多的時候,人人都似乎是凶手,綜合考慮當然十分困難,但寺裏接連死人,活著的就越來越少,凶手的範圍自然也就縮小了。”

“有道理。”楊衒之皺起眉頭,捋了捋胡須,想了想,“現在活著的也就那麽幾個人。思來想去,我覺得起碼道弘殺流支的可能性最大。他跟隨法昌、流支二人出去,隻有他才有可能跟著流支回來,而且第一時間在殺了他,殺人滅口。”

“你和我想的一樣,但我判斷是道弘殺了流支 ,卻有鐵證。”

“鐵證?”楊衒之麵露喜色,看著獨孤信的手中舉起的那把刀,恍然大悟,“你是說那奇異的傷口?”

“正是!”獨孤信沉聲道,“這傷口太奇特,所以留給我的印象十分之深。”

“大將軍之前見過類似的傷口?”

獨孤信點了點頭,道:“若是李校尉在,他更能一眼就看出來。”

“李校尉?”楊衒之被獨孤信說得糊塗了。

獨孤信背著雙手,道:“當年我在這洛陽時,曾經多次進宮拜見孝武帝。他這個人,鄙文崇武,時常與宮中禦林軍比試對刀,而禦林軍士手中的刀,我印象十分深刻,甚至親眼見到那刀斬殺人之後的奇特刀痕。”

“也如此一般?”獨孤信指著流支的屍體道。

“一模一樣。”獨孤信道,“這種刀,以百煉之精鐵打就,削鐵如泥,刀柄處乃是一枚巨大蛇頭,伸展出去,貫穿刀身、刀鋒直至刀尖,蛇身蜿蜒,與刀鋒之側乍起,形成詭異的蛇形開口。若被此刀刺中,因這蛇形開口,傷口定然血流不止,極難活命。若被砍到,斷筋飛骨,因這開口,同樣格外增加痛苦,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竟然是禁宮之刀?!”楊衒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當年孝武帝十分喜歡此刀,曾賜給我一把。當時他將此刀來曆也對我說得一清二楚——此刀名為蛇影刀,乃是孝莊帝親自設計命人督造之物。”

“孝莊帝?”

“嗯。當年孝莊帝不堪權臣爾朱榮的飛揚跋扈,更不甘心做傀儡斷送大魏的江山社稷,秘密謀劃殺此奸賊,命信任之臣下偷偷打造了一批絕世好刀分發給自己信任的貼身禁衛。當時孝莊帝完全處於爾朱榮的掌控之下,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微。他自嘲:‘世人都言人心不足蛇吞象,爾朱榮者,豬也,朕心不大,誅豬足以,造蛇數百,有一擊中即是天下幸甚!’

“後來,孝莊帝設計,斬爾朱榮於宮中,用的就是這蛇影刀。可惜不久之後,爾朱兆為兄報仇,攻入洛陽,孝莊帝被廢,最終暴崩。當年參與謀殺爾朱榮的那批禁衛,被爾朱兆誅殺殆盡,便是蛇影刀,爾朱兆也命人嚴查銷毀,敢有藏刀者,誅九族。

“即便如此,仍有為數不多的蛇影刀留了下來,後來更有很多一心複興皇室決心鏟除權賊的忠臣義士苦心搜集此刀,以求刺殺成功。”

“區區一把刀,竟然有如此的來頭。若不是大將軍說,我還真的一無所知。”楊衒之聽得心神激**,好像想到了什麽,“大將軍說由此刀就可以斷定是道弘殺人,是不是……”

獨孤信顯然明白楊衒之的意思,道:“李校尉之所以會死,根本原因就是他在道品身上發現了屬於當年太子的那枚金環。道品身上有金環,一種解釋是:他就是太子,盡管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我們假設有,如果他的身份被暴露,不管是高歡還是宇文泰,都會毫不猶豫地派人殺了他。另一種解釋,也是我們當時認為是最可能的——道品盜墓或者私買而來,那樣等待他的也將是輕者流放重者處死的刑罰,所以我們才認定道品有最大的嫌疑。”

“但從後來的種種情況來看,實際情況是道品並沒有作案的時間。”楊衒之跟著獨孤信的思路道,“那就隻有一種可能——道弘替道品出手。”

“這也是我們後來分析出來的。不過,原先我們認為此二人是一夥僧眾,乃是師兄師弟,同一陣線。而現在看來,他們的關係絕非如此!”獨孤信的聲音變得有些顫抖起來,“因為他們是僧人,我們忽略了很多的事情!”

獨孤信的言外之意,楊衒之已經知曉:“道品不過十七八歲,道弘卻已經四十開外。若是一般的僧人,應該是道弘為尊,道品從之。但一直以來,道弘對道品始終恭恭敬敬,坐時道品居中道弘居側,行時道品在前道弘在後,時時刻刻,道品和道弘完全就是主仆關係,而且不管是道品還是道弘對此似乎都覺得天經地義、習以為常。”

“這說明什麽?”獨孤信微微一笑,未等楊衒之回答,“這說明二人的密切程度早已經超過同門師兄弟,為了保護道品,道弘可以犧牲掉自己來幹任何事,包括殺人。”

說到這裏,獨孤信深吸了一口氣:“以前我們覺得道品是太子絕對不可能,因為多年前孝莊帝被押走、太子被摔死在永寧寺時,驗明了正身,眾目睽睽之下,那是不可能出錯的。可現在想來,有兩件東西提醒我們或許這是可能的!

“金環,孝莊帝托付李苗給了當時年幼的太子,那就是太子的身份證明。如果說金環出現在道品身上不足以說明道品的身份的話,那麽隻有當年孝莊帝身邊的禁衛才能夠擁有的蛇影刀此刻出現在了永寧寺,那就足以讓事情明了了!”

“你是說,當年太子並沒有死,道品就是太子!而道弘,則是當年孝莊帝的侍衛?!”楊衒之激動得全身顫抖。

如果這是真的,如果這消息傳出去,恐怕天下就要大亂!不管是長安的宇文泰,還是鄴城的高歡,不管是一心想重振大魏皇室的皇家,還是無數忠誠大魏的臣子臣民,都將風雲而動,殺向這洛陽,來到這永寧寺!

因為,當年天下愛戴卻悲壯死去的孝莊皇帝,他的血脈並沒有斷絕,太子還在。不管是身份還是血統,他都更有資格而且更理直氣壯地登上皇位!在這一點上,不管是長安城中宇文泰扶持的那個傀儡皇帝還是鄴城高歡扶持的木偶皇帝,根本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這天大的事!楊衒之目瞪口呆,臉色發白。他看著獨孤信,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獨孤信此時,激動得五官扭曲,雙目圓整。兩個人此時,完全身心崩潰。

這個發現是他們之前根本沒有想到的!兩人心中,冒出了同一個問題:若是真的,該如何是好?

這時——

“南無!”

一聲低沉的佛號,回**在大殿之中。猶如獅子吼,震徹心靈,讓二人不由自主轉過臉。門外狂風暴雪。門口,孫岩緩緩走進來,他的身上背著長眉虎目的多羅大師。

楊衒之和獨孤信急忙走到近前迎接,雙手合十,畢恭畢敬。

“大師,你怎麽來了?”楊衒之道。

多羅大師根本就不出胡僧院,不出他的那間屋子,此刻竟然冒雪過來,定然是有事。

很快,獨孤信和楊衒之就明白了。

“貧僧來看看流支。”多羅大師的聲音中,無喜無悲,仿佛是來見一個朋友,淡然,平靜。

流支的屍體被放置在羅漢堂大殿正中,兩旁矗立著層層疊疊的羅漢像。孫岩背著多羅大師徑直走過去,獨孤信取了蒲墊過來,置於地,孫岩小心翼翼放下多羅,退了一步,跪坐在後。

多羅大師端坐在流支跟前,靜靜地看著他,看著這具冷冰冰的毫無生氣的屍體。

“他跟著我已近十年了。”良久,多羅大師喃喃一句。聲音回**在殿堂之中,敲擊在眾人心頭。

“十年,看他哭,看他笑,看他瘋魔,看他胡鬧,終於看到了他死。可笑眾生,顛倒是非,執者執,迷著迷,愛者愛,恨者恨,沉淪其中而不自知。

“流支呀,貧僧與你,師徒一場,說是緣分,也是因果,你有此果,亦非是禍。禍乃樂起,樂乃禍端,空中無空,空中有空,無中無有,無中生有,你得解脫。貧僧卻依然麵對這亂世,倒是不如你自在清淨。”多羅大師背對眾人,獨麵流支,吐露心聲,旁若無人。那話,雖然說得甚有佛理,雖然說得平靜淡然,但無論是誰聽了都心中微微酸楚。

一個老僧自亂軍之中救了個隻有十歲的胡人孩子,親手帶大,直至他成年。是師徒,更親如父子。所謂白發人送黑發人,佛家雖然看透生死,不以生為樂,不以死為悲。但流支這樣的慘死,可以想象多羅大師內心如何。

“大師,還請節哀。”獨孤信輕聲道。

“貧僧無哀,隻是突然覺得落寞。”多羅大師抬起頭,“獨孤信,你知貧僧如今枉活了多久?”

“大師深不可測,信猜不出。”

“貧僧已一百七十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