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挽歌郎

自從入寺,命案連連。楊衒之命令軍士,凡是入寺者皆不放出,故而這劉白墮一直待在寺中雜役房安身。此人雖是個賣酒的,但頗有見識,是個熱心腸,閑不住。就在寺裏幫助軍士幹些雜物。這一回,不知有何急事,跑得頭上的汗巾都快掉了,和劉胡撞了個對麵。

“噫!這不是劉大嗎?你怎麽會在這裏?”劉白墮見了劉胡,吃了一驚。

劉胡笑:“原來是你這個醉死鬼。”

“一兩年沒見你人影,啥時候回的洛陽?”

“半年了。俺去找過你幾回,沒見你,以為你死了呢。”

“你才死了呢!且問你,欠我的錢,何時還?”劉白墮叉手道。

“又不是金山銀海,不過區區幾吊錢,回頭還你便是。”劉胡擺了擺手,推著車子跟著軍士去了。

“這醃臢潑才!”劉白墮笑罵了一聲,三兩步來到走廊,撲通一聲跪倒,對楊衒之道,“大人,禍事了!”

言罷,眼光不由自主地放在了一旁的那堆碎屍上,嚇得尖叫一聲:“果然!我說禍事禍事,真的是禍事!這死得也太慘了!這不是法昌師父嗎?天可憐見,一個俊俏俏的小和尚怎會變成一堆碎肉?”

“劉白墮,怎麽了?”楊衒之冷色道。

劉白墮這才想起正事,道:“大人,小的發現個怪事!不得不稟告!”

“何事?”

“佛,流汗了!”

“什麽?”

“佛祖他老人家流汗了!”劉白墮指著外麵。

楊衒之等人聽得稀裏糊塗,佛祖流汗了?佛祖怎麽會流汗?

“胡扯八道!”楊衒之大氣。

劉白墮道:“一點都不錯,佛祖金像滿身是汗。這是凶兆呀!大人,俺早年就聽過,佛祖流汗,刀兵相見!果不其然,法昌小和尚被人亂刀砍成這鬼樣!”

“別胡扯八道了。哪什麽流汗,風雪大,落雪化水而已!”

“大人,真不是雪水,是流汗……”劉白墮嘰嘰歪歪。

楊衒之打斷了劉白墮的話,道:“剛才那個劉胡,你認的?”

“當然認得,洛陽城誰不認識劉大呀。”

“此人很有名嗎?”獨孤信在那邊來了興趣。

“何止有名,前兩年簡直是個聖人。”劉白墮眨巴了一下眼睛。

聖人?眾人這回可都奇怪了。文人名士,博學多才,稱為聖人都僭越了,一個殺豬屠狗輩,竟然是個聖人?

劉白墮見眾人不信,道:“各位大人對俺洛陽不熟,所以不知,且聽小的慢慢道來。”彭樂倒了一盞茶,遞給他。

劉白墮咕嘟咕嘟喝完,抹了抹嘴,正襟危坐,道:“這劉胡,住在城東歸覺寺旁,兄弟四人,都是屠戶。日夜殺豬屠狗,他排行老大,都叫他劉大。劉家四兄弟,都長得一個樣,一身的蠻力,殺豬的本事洛陽無出其右,而且賣的豬肉十分鮮美,故而洛陽人都喜歡買他們家的。生意之好,連俺都比不上。

“此等買賣,他們做了差不多十幾年了吧。各位大人可以想想,死在他手中的性命何止萬千?有好事的人,說他們兄弟四個幹的是殺生的營生,總是要下地獄的,勸他們另作別業。還有僧人,多半是那些雲遊僧,也上門勸阻,照樣被一頓亂棍打成豬頭。後來征兵,劉胡三個弟弟被掠走,據說都死在戰場上,隻剩下劉胡依然殺豬不止。可永安年間,這家夥突然之間放下屠刀,舍棄家業,讓出宅子作了佛寺,信佛了。”

“為甚?”楊衒之聽到這裏,很怪異。

劉白墮神秘一笑:“有一天,劉大不知從哪兒買了一車肥豬來。按照以往那樣,將豬趕入後院豬圈裏,打算半夜起身,殺豬煺毛,天明去集市賣,便早早睡了。哪知半夜裏,鄰居聽到他家後院裏有聲音鬼哭狼嚎,喊著:‘救命呀,救命!’大家都以為是劉胡與一幫狐朋狗友沒事打架呢,敲門相勸。哪知道劉胡提刀開門,一頭霧水,說睡得安穩無比,沒有打架。

“眾人不信,和劉胡一起往後院走,果真聽到後院裏傳出聲音。遂開了大門,進了院子,發現裏頭空**無人,隻有那一圈肥豬。也是神奇了,其中一頭黑毛肥豬,跳了出來,趴在院子地上。兩隻前蹄歸攏,像是人作揖一般!

“劉胡見了這等光景,就丟了手中刀,幡然悔悟,立地成佛。第二日就請來高僧,把宅子讓出來作了佛寺,而且還拿出錢財,塑了一尊佛像供奉,人都說是佛祖顯靈,感化了這廝!”

楊衒之聽了,嗬嗬一笑。

劉白墮見楊衒之有些不以為意,趕緊道:“大人,奇怪的事情還在後頭呢!這寺廟雖然小,可香火鼎盛。不知道怎麽的,那尊佛像忽然長出白毛來,眉毛、頭發都有,連身上都有!洛陽人人來跪拜,都說那是豬佛!”

“真的假的?”獨孤信聽得驚奇無比。

“這還能有假嗎?!當時不光是百姓,很多官人都來了。尚書左丞魏大人都來看了,不過魏大人當時說佛生豬毛,不祥之兆。”

“你說的魏大人,是魏季景否?”楊衒之眯起眼睛。

“正是!”

楊衒之沉吟道:“魏季景博學之士,是我老友,他若見了,那此事定然不假。”

劉白墮點頭,繼續道:“此事發生一月之後,寺裏突然半夜失火,燒得片瓦無存。那尊生毛的佛像也突然沒了,接著又有亂軍入洛陽,燒殺搶掠。俺們都說魏大人真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說得不錯,果真是不祥之兆。”

“後來呢?”

劉白墮歎了口氣:“出了這等事,劉胡不久就舉家遷走了,不想今日竟然在此地遇到,回頭找他討俺那幾吊錢去。”

楊衒之揉著太陽穴道:“劉白墮,你既然和這劉胡很熟,此人秉性如何?”

劉白墮撓了撓頭道:“一身子蠻力氣,膽大,性格暴烈。人還不錯,就是嗜賭如命,他媳婦就因為受不了這個跟人跑了。”

“好,明白了,你且下去吧。”

劉白墮睜大雙眼:“大人,俺那大事你不管了?”

“什麽大事?”楊衒之被他煩得頭大。

“俺剛剛跟你說了,佛祖流汗呀!”

“少胡扯了,我哪有閑工夫管什麽佛祖流汗!本官現在已經一身臭汗了!趕緊忙你的去!”

劉白墮灰著臉,悻悻離去。

“彭典刑,法昌碎屍可有什麽異常之處?”趕走了劉白墮,楊衒之開始忙正事。

彭樂搖頭:“並無異常,亂刀殺死,再分屍。”

“半夜逃了三個人,道弘、流支不知去向。法昌變成碎肉,這事情是越來越奇怪。”楊衒之眉頭緊鎖。

彭樂道:“李校尉之死,線索頗亂。道品、道弘二人顯然有擺脫不掉的嫌疑。”

獨孤信接話道:“我昨夜回去仔細想了想,倒是想到了一處我們之前忽視的地方。”

“大將軍請說。”楊衒之現在苦無線索,聞獨孤信此言,十分高興。

獨孤信道:“彭典刑最後見到李校尉時,李校尉說是去找道品,經過大佛寺向北而去,是否?”

“是。”

“根據之前道品所說,他那時已經離開在東庫的房間前往胡僧院找多羅大師研習佛法了,他二人不可能在東庫碰到。”

“為何?”彭樂道。

“若是在東庫碰到,李校尉定然就在寺北和道品將事情說個清楚,根本不會死在寺南的夥堂中。”

“有理。”

“那麽問題就來了。”獨孤信道,“李校尉去東庫找道品,道品不在,他是如何知道道品去胡僧院進而前往寺南了呢?”

楊衒之雙目一亮:“道弘和道品一同住在東庫,李校尉見到的是他,他告知李校尉道品的下落,然後陪同李校尉一起南行,接著為了不給道品帶來麻煩設計欺騙李校尉到了夥堂,點火,趁李校尉大醉不醒,將其推入火中!”

獨孤信點頭:“我也如是想。相比於道品,道弘的嫌疑更大。”

“可惜他跑了。”彭樂道。

“至於流支和法昌……”獨孤信沉吟了一下,道,“根據道品所說,他離開胡僧院時,流支陪他一起離開。流支當時說去找法昌,而到下僧院法昌不在,然後陪同道品一直到了駱子淵所在的西庫,二人才分開。”

“大將軍的意思是?”

獨孤信正色道:“我猜測,有沒有可能是昨晚法昌和流支有事相約見麵,法昌前去胡僧院撞見了道弘的所作所為,嚇得趕緊跑開……”

“但道弘已經發現了他,為了滅口追殺法昌,接著流支從西庫出來碰到,遂前去佑護心愛之人,於是乎三人出了寺院。”彭樂補充道。

獨孤信搖頭道:“我猜想,當時法昌和流支並未想出寺,出寺東南西北皆有大門,為何獨獨向西?”

“禁衛所在西!”彭樂大聲道。

獨孤信笑道,“法昌和流支當時估計是想跑到禁衛所告知我等。”

“然後呢,怎麽會出寺?”彭樂道。

“彭典刑,當時禁衛所已經空無一人了,所有的軍士都在夥堂救火呢!”獨孤信長歎一聲,“流支和法昌跑到禁衛所,發現裏麵空**無人,後麵道弘追得又緊,隻能跑向距離禁衛所最近的西門,因為那裏有守門的軍士。”

彭樂完全被獨孤信的推理征服,醍醐灌頂,道:“流支和法昌趕到西門,呼叫那四個軍士,軍士前來,被道弘擊倒。趁著他們打鬥的工夫,流支和法昌逃出室外,道弘追出!”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眾人連連點頭。

“那四個軍士,還未醒來嗎?”楊衒之問道。

“沒有。依然在昏迷中。不過我已經吩咐手下寸步不離地照顧,一旦醒來就立刻詢問情況。”彭樂道。

楊衒之緩緩站起身來,道:“大將軍的分析的確有道理。現在道弘有逃脫不掉的嫌疑。但如今不見蹤影,極是棘手。我想,知道他下落的,可能隻有流支和法昌了,畢竟他二人被道弘死死追趕。”

“流支杳無音信,法昌被人分屍慘死,線索都斷了。”彭樂道。

楊衒之搖頭:“未必。如果劉胡所說無誤,那麽殺死法昌的人應該是那個狐女……”

“大人也相信狐狸鬼怪之說?”獨孤信笑道。

楊衒之也笑:“不管是真是假,抓住了不就明白了?抓住了狐女,起碼能確定兩件事情:第一,法昌到底是怎麽死的,是不是她所殺;第二,若是她殺,法昌死之前的情形她肯定清楚,說不定還看到了追趕法昌的道弘呢。”

彭樂興奮地站起來:“在下現在就帶著劉胡前去那鬼地方捉拿妖女!”

“你如此興師動眾,光天化日之下帶著大隊人馬,即便是狐魅也不可能出來。”楊衒之道。

“那如何是好?”

“當然是投其所好。劉胡不是說此狐女喜歡半夜三更身著彩衣引誘道路上經過的單身男子。”

“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今日晚上我裝扮一番,化身個多情郎去會會那個狐魅。”

楊衒之搖了搖頭:“晚上定然是需要你獨身前往,但必須保證萬無一失。若真是個狐魅,你一人恐怕難以勝任。且帶去一百軍士,潛伏於密林之中,把守住各個要道交通,晚上引君入甕,如此才能滴水不漏。”

“我明白了。”

“去吧。”

“遵命!”彭樂起身出殿,點起一百軍士,呼啦啦出了寺門。

楊衒之站在走廊之上,昂頭看天,苦笑道:“大將軍,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越來越怪,越來越蹊蹺,連狐魅都出來了。”

獨孤信緩緩來到楊衒之身邊,應了一聲:“這永寧寺,向來便是是非之地,這麽多年多少悲歡離合皆在此上演。這一回,恐怕也沒這麽簡單。”

“有幾日沒有看到太陽了?”楊衒之昂頭向天,兀自道。

“自我們踏進這洛陽城。”

起風了,吹落枝頭霰雪,紛紛揚揚。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其虛其邪?既亟隻且!”楊衒之觸景生情,沉聲吟誦。他誦的是《詩經·邶風·北風》。

“北風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其虛其邪?既亟隻且!”獨孤信和之。

“莫赤匪狐,莫黑匪烏。惠而好我,攜手同車。其虛其邪?既亟隻且!”楊衒之誦完,與獨孤信相視大笑。

這是《詩經》中的一首逃亡詩,風雪之中逃亡,哪怕麵對像狐狸一樣狡猾、像烏鴉一般冷酷的追兵,也懷著一絲希望闖出一線生天的逃亡詩。困境之中,二人吟誦此詩,不由得將之前的失落和頹廢拋之棄之!

“狐狸也罷,鬼怪也罷,太陽總會出來的。我就不信,這永寧寺能把我們網羅住!”楊衒之背手而立,麵色肅然。

“狐狸鬼怪之說,固然不足信,但無風不起浪,事有原因。楊司馬,我想出去一趟,查一查。”獨孤信抬起頭來道。

“大將軍想去找那個挽歌郎孫岩?”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那個狐魅了。我去將其拘來,問清情況,說不定對彭典刑有什麽幫助。”

楊衒之想了想,同意了:“那就辛苦大將軍了。”

“何談辛苦,隻為這幾條性命。”獨孤信轉臉看了看放在走廊上被麻席蓋住的那堆碎屍,搖頭長歎。帶著幾個軍士,提槊上馬,在蒼黃的天幕下,獨孤信疾馳向西。

落寞的枝頭,一隻碩大的黑鴉,睜著一雙赤紅色的眼睛看著獨孤信一行人遠去,叫了一聲,振動翅膀飛開了。

洛陽城西四裏是洛陽大市。自漢以來,便是商賈雲集之地,雖曆經戰亂,依然規模空前,鋪展連綿,宛若一座小城。天寒地凍,北風呼嘯。昔日的繁華富庶之地,如今街巷空**,破落不堪。

忽聽得嗩呐聲嘀嘀嗒嗒響起來,招魂幡飄動,紙錢揚空,紛紛揚揚。幾個壯漢抬著一口薄皮棺材,悶頭趕路,後麵跟著一對母子,抹著眼淚,低聲抽泣。少有人出來觀看,便是有幾個閑人也是兀自歎息了一下,轉身回屋。

亂世之中,人死如狗,能有個薄皮棺材就已經是不錯的歸宿了。今日他死,明日說不定就輪到自己。無有悲哀,隻有絕望。

“叮鈴——”鈴聲清脆,一匹高頭大馬沿著土道緩緩走來,身後跟著一群軍士,馬上之人,英俊瀟灑,儀表堂堂,威風凜凜。

嗩呐聲戛然而止,吹奏手轉身就跑,抬棺材的壯漢扔下棺材,腳底抹油,隻剩下那一對孤兒寡母呆滯而立。

“百姓被亂軍欺負怕了。將那些壯漢找回來,我有話問。”馬上之人,正是獨孤信。軍士呼嘯而去,時候不大,將那幾個壯漢扯來,推倒在地。

“大人饒命呀!”幾個人哭天搶地,如喪考妣。

獨孤信哭笑不得,道:“我等不殺你不搶你,為何見了就跑,連棺材都不要了?”

壯漢號啕:“這幾年亂軍來回,如鐮刀剃頭,指不定哪一天就丟了腦袋。見到大人刀光閃閃,魂都丟了,活人都管不了,誰還管得了什麽棺材!”

獨孤信揮揮手:“都起來吧,一旁答話。”

“隻要大人不殺俺們,啥都行!”

“這裏是奉終裏否?”

“正是。大人,你是要買棺材還是要輀車?棺材現在倒是有,不過都是薄皮狗碰散,輀車是沒了,兵荒馬亂的沒人用得起。”

獨孤信下了馬,道:“此處有沒有個叫孫岩的?”

“挽歌郎孫岩?”

“對,就是他。”

幾個壯漢聽了這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吭聲了。

“怎麽不說話了?”獨孤信道。

一個跛腳壯漢走過來,低聲道:“大人,你找他作甚?”

“自然是有事詢問。”

“和他那狐妻有關?”

獨孤信一愣:“你如何得知?”

“那狗東西,半死貨一個,除了為他那狐妻,誰找他呀。”

“你知道他的住處?”

“知道。大人,你跟我來。”跛腳壯漢扯掉了身上的麻布,對幾個夥伴道,“你們且抬老羅入葬,俺帶大人去找那挽歌郎。”

跛腳壯漢在前,獨孤信牽著馬引著軍士在後,沿著寬闊的土街緩緩而行。兩邊家家閉門、戶戶關窗,人影都不見一個。

“十年前,這洛陽大市何等威風。便是夜裏也是燈火通明如同白晝,天下的奇珍異寶雲集這裏,胡商異客,摩肩擦踵。可現在,夜裏隻聽得鬼唱歌了。”跛腳壯漢邊走邊歎,回頭道,“大人找挽歌郎,莫非他那狐妻又害人性命了?”

獨孤信點點頭。

跛腳壯漢絲毫都不驚訝,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算一算,也死了不少人了。先前孫岩帶回來俺就說過,天仙一樣的女子,為何偏偏就跟了他一個破落戶?定然是有古怪。果不其然,三年之後現了原形。要說這孫岩,也夠可憐的,歡歡喜喜到頭來一場空,家破人亡。”

獨孤信低著頭走路,聽他嘮叨。

“大人,這事真不怪孫岩,他現在也挺可憐的。原先還過著安生日子,自從他那狐妻奔走,人就變了,讓人看著就難過。”跛腳壯漢一路聒噪,走了一段路,拐了幾條街,來到一處建築前,道,“到了,大人。”

獨孤信抬頭觀看,見是一座小寺,匾額上寫著“普善寺”三字。

“怎麽到了寺裏來了?”獨孤信怪道。

“往日的挽歌郎,早削發成了沙門啦。”跛腳壯漢歎息道,“都是那狐魅害的!大人若是抓了,定要剝她一身狐狸皮!可恨可惡!”

獨孤信也不和他囉唆,賞壯漢一吊錢,壯漢歡天喜地去了。

寺不大,山門滄桑,雕著獅子白象。門前一左一右立著青石刻就的兩個護法,腳踩小鬼,齜牙咧嘴,怒目金剛。

獨孤信將馬交給軍士,上了台階,進了寺門。

寺也就前後兩進院子,一目了然。大殿前青磚鋪地,一株高大粗勁的銀杏盤龍一般伸展,已經落光了葉子,枝幹上係著的信眾許願的布條隨風翻飛。銀杏樹下,盤腿坐著個青衣沙門,光光的腦袋,衣著單薄,手中持著一隻木魚,梆梆地敲。

“打擾師父,請問孫岩是否在此?”獨孤信雙掌合十道。

那沙門頭也不抬,置之不理,低頭念佛。

軍士走過來,怒道:“你這沙門,大將軍問你話,恁地無理!”

“寺裏無此人 。”沙門微微抬頭,淡然答道。

獨孤信看清了這人長相,卻是印象大好。膚色白皙,長臉闊目,鼻梁高挺,年紀約在二十七八,僧相圓滿。獨孤信看了看周圍,寺裏寂靜無聲,除了這沙門別無他人,暗裏覺得此人恐怕就是孫岩。

“口中念佛,心中不淨,敲這木魚何用?”獨孤信坐於他對麵,笑道。

“你怎知貧僧心不淨?”

“眉頭帶怨,滿臉情結,自然心中不淨。”

“清風白雪,化怨消清,也便是好。”

“你在這兒好,她在外麵殺人,你在此念佛,她在外作孽,便是好嗎?”

沙門聞聽此言,噌的一聲站起來,掉頭就走:“敝寺不留人,施主請便!”

“你當真不管你那妻子死活?”

“死又怎樣?活又怎樣?”聽了這話,獨孤信已確定此人正是孫岩。

“昨夜她亂刀殺死永寧寺僧人,現大軍捕她,或許隻有你能救她一命。”獨孤信站起身,沉聲道。

沙門腳步驀然停下,手中木魚掉在地上。

“孽緣……”孫岩背對獨孤信,雙肩**,轉過臉來,已是潸然淚下,“一番孽緣。”

獨孤信走過來,道:“既是孽緣,躲是躲不過,不若來個了斷。”

孫岩撿起木魚,放在銀杏樹下,道:“永寧寺死的是哪個僧人?”

“法昌。”

“可惜了。”孫岩表情淡漠。

“怎麽,你認識他?”

孫岩整理了一下僧衣,道:“永寧寺多羅大師,是貧僧師父。”

“多羅大師是你師父?”這回輪到獨孤信驚詫了。

“那事出了之後,貧僧對世間再無留戀。去永寧寺想落發為僧,法照等人不納,多羅大師見貧僧心誠,接引貧僧入佛門。”

獨孤信點了點頭。

“師父還好嗎?已有數月不曾去看他。”

“已出關,十分康健。”

“師父出關了?”孫岩眉頭一挑,麵露一絲喜色,雙掌合十,道,“南無!”

言罷,孫岩又抬頭看了看天,道:“走吧。”

一幫人出寺。

“你不鎖上寺門嗎?”獨孤信轉身看著大開的山門道。

孫岩微微一笑:“荒寺一座,清冷無物,鎖它作甚。”

出了寺,上馬,向洛陽城緩緩而行。路上,孫岩在旁邊,雙目微閉,悶不作聲。

“當年那事……”獨孤信忍耐不住,開了口。

孫岩昂起臉,冷冷道:“怎麽了?”

“我是說當年那事,是真的嗎?”

“哪個是真的?”孫岩似乎十分不願談及往事。

“你是怎麽認識那狐……不,那女子的?”

孫岩雙目緊緊閉上,半晌不語。獨孤信見他睫毛顫抖,似乎內心極是難受,也就不想再追問了。

“當年,貧僧老父病逝……”孫岩歎了一口氣,平靜下來,“貧僧回家送喪,完事之後,趕回洛陽。半路遇到亂軍廝殺,腥風血雨。貧僧怕得很,便躲進山穀之中。苦苦熬了三日,聽見山外喊殺聲息了,方才出來。”

馬蹄踏雪,周圍寂靜無聲。

“到處都是屍體,軍士的,百姓的,如同地獄血海。貧僧戰戰兢兢,隻想盡快離開,便騎驢狂奔。沒想到夜半時,聽見路邊破廟裏有人哭泣,壯著膽子進去,發現一女子……”

說到這裏,孫岩雙目含淚,雙手緊握。

“那女子容貌動人,哭得可憐,說是生於富貴之家,父母兄弟被亂軍殺死,財物被洗劫一空,姐妹也被掠去,她藏於石穴之中方才解脫。貧僧見她可憐,就載她回家。

“開始之時,貧僧不過是想救人一命。她家破人亡,去無所去,和貧僧住在一個屋簷下。日子長了,也就情愫互生,做了夫妻。”孫岩微微一笑,“她雖是富貴之女,卻不嫌貧僧貧陋之家,願報恩於貧僧,攜手一世。

“貧僧之前毫無娶親成家之想,一人能過活已是奢求,有如此佳人願意跟隨,如何不喜?”說到此處,孫岩的臉上恢複了一絲血色,“那三年,貧僧在外奔波,掙得錢財維持家計,便是再苦再累,也覺得甘甜如蜜。她在家中安置打掃,賢惠無比,夫妻兩個,日子雖苦,卻也溫馨。”

“那後來怎麽就……”獨孤信也替孫岩覺得心苦。

“後來……”孫岩低下頭去,“後來的樣子你們應該聽說了。”

“我不信狐魅鬼怪之說。”獨孤信沉聲道。

孫岩苦苦一笑:“貧僧原來也不信。可這世間,難以說清的事太多,不信不等於沒有。”

獨孤信見他表情悲痛,不好再問。

“你們抓到她了?”孫岩又問。

獨孤信搖了搖頭。

孫岩長出一口氣。

“雖沒抓捕,可事關人命,定然要弄個水落石出。”

“何必呢。”孫岩突然轉過頭來,盯著獨孤信,“這都怪貧僧!”

“她先騙你,又逃走在外,夜半而出,身著彩衣,勾人害命,如何怪你?”

孫岩沒有回答。隊伍恢複平靜,行走了一陣,遠遠地看到洛陽城門。

“將軍,如果抓住她……會如何?”孫岩輕聲道。

“那要看她到底有沒有殺人了?”

“貧僧覺得……她不會做此等事。”

獨孤信笑道:“我聽說自她成為狐魅之後,已經害了不少性命。還喜歡截人長發,既然之前做了,這一次又怎會不做?”

“那是別人胡說!”孫岩忽然暴怒,大叫了一聲。

獨孤信看著他,覺得這個苦命人似乎有些事情埋於心頭,隻是不願意對別人說。

“怎麽是胡說了?”

“她截人長發,貧僧相信……”說這話時,孫岩流露出萬分痛苦之色,隨即艱難而無比肯定地道,“說她殺人,貧僧萬萬不信!”

“可洛陽城人都如此說。”

“那是胡說!”孫岩雙目圓睜,麵目猙獰,“不過是一傳十十傳百,以訛傳訛而已!有誰看到她殺人了?!有誰證明那個人死在她手裏了?!先前說她狐魅,然後有人被截了頭發,就添油加醋,說是狐魅害命!若是害了那麽多性命,不說其他,恐怕老天早就降下雷罰了!”

“你是說她不曾殺人?”

“她……不會殺人!”孫岩怒道。

獨孤信微微點了點頭。

隊伍又陷入了沉默。入得城門,獨孤信見孫岩衣衫單薄,便脫下身上厚氈與他。孫岩微微欠身示謝。

“你似乎還愛著她。”獨孤信輕輕道。

高頭大馬突然停下。獨孤信轉回頭,發現孫岩駐馬而立,淚流滿麵。

“貧僧……恨她!”孫岩抹幹眼淚,一提韁繩,那馬灰溜溜狂奔而去。

“將軍,這廝跑了!”軍士大驚。看著馬上那瘦弱的身影,獨孤信的雙目也有些濕潤了。

“他不會跑。”獨孤信驅動**坐騎,喃喃道,“你們不明白,這世界上,有一種東西比刀劍、比烈火更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將軍瞎說,哪有比刀劍、烈火更要人性命的東西!”軍士都笑。隻有獨孤信沒笑。他拚命打馬,追趕孫岩。

“隻有愛呀。”這句話,自獨孤信口中擠出,很快被風吹散。

陰雲微微掀起一角,一縷陽光急不可耐地漏下來,照亮台階上的一處巴掌大的幹石。石上爬過一隻黑色甲蟲,被闖來的聲音驚嚇,匆匆振翅飛去了。一雙腳,落下來。

黑色的僧鞋,沾滿了泥水。孫岩低頭看著那縷細細的陽光,格外入神。雲頭擠壓,快速收攏缺口,那縷陽光逐漸變細,成了一個光點,最後終於消失不見。

“我們的一生,便如此吧。”孫岩喃喃道。

“師父,進去吧,楊司馬已久等多時。”獨孤信輕聲道。

孫岩點頭,提起僧袍,快步上殿。獨孤信留在了外麵。他不想進去。獨孤信知道,孫岩進去之後,迎接他的定然是一番窮追猛問,翻根刨底。

站在台階上,獨孤信昂頭看天。他想尋找那雲層殘缺處,想再看一看從中漏出來的那一縷陽光,哪怕就看到一眼。自己已經許久沒有看到陽光了吧。

獨孤信笑笑。

雪落到青色僧袍上,落到光光的禿頭上,落到手中持著的一百零八顆的檀木念珠上。孫岩搖搖晃晃地從大殿裏出來,下台階的時候,腳步踉蹌,差點跌倒。獨孤信上前一步,攙住他。

“多謝將軍,貧僧無事。”孫岩臉色蒼白。

獨孤信能夠感覺到他的身體在抖。

“我讓人送你回去。”獨孤信道。

孫岩搖搖頭:“不用了,貧僧去胡僧院看望師父,許久不見。”

獨孤信對軍士點了點頭,兩個軍士隨孫岩一起去了。

獨孤信進了大殿,見楊衒之盯著茶盞發呆。

“詢問得如何?”獨孤信在楊衒之對麵坐下。

楊衒之:“不過說了些往事。”

獨孤信不語。

楊衒之皺了眉頭,吸了一口氣,兀自道:“見此人之前,對那狐魅之事我還將信將疑,詢問之後越發確定了。”

“確定什麽?”

“鬼怪靈異之事恐為玄談。”

“你也這麽想?”獨孤信笑。

“不過是個可憐人兒。”

“孫岩說,他肯定那狐女不會殺人。”

“他入情太深,雖是恨意滿滿,也要盡力維護那狐女。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他是個有故事的人。”獨孤信看著門外,眼神柔和,“或許,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經的影子。”

“這世界誰沒有故事呢。有些故事隻屬於自己,有些故事,發生了就發生了。”楊衒之起身。

“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獨孤信扭頭問道。

“隻能等待彭樂的消息了。若是抓了那狐女,應該能確定法昌的真正死因。”

“道品那邊有消息嗎?”

“沒有。”楊衒之昂頭看著簷下的銅鈴,“被關進居室之後,他隻是盤腿靜坐,水米不進。”

獨孤信長歎一聲。

此時,有軍士快步走進來,對楊衒之稟告道:“大人,昨晚被打暈的軍士醒了!”

楊衒之大為興奮,急忙穿上鞋履,對獨孤信道:“你且坐,我去去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