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凶狐女

老僧臉上波瀾不驚,對著那碰倒骷髏頭的軍士搖了搖頭。

“你這惡僧,竟然藏有這等東西!”那軍士喝道。

“爾等以為貧僧是殺人存骨的凶徒嗎?”老僧嗬嗬一笑,伸手將那骷髏頭取過來,枯樹皮一般的手輕輕撫摸著,淡淡一笑,將它放置在幾案之上。

“這分明是人的。”彭樂道。

“的確是人的。”老僧看著骷髏頭,目光中帶著一絲憐惜。

彭樂擺擺手,讓軍士把刀劍收了,道:“這骷髏應該有好些年了。”

“差不多有二十年了。”老僧喝了一口茶,道,“它是貧僧師兄。”

“大師的師兄?”獨孤信疑惑道,“死者入土為安,我聞佛家皆是荼毗,不留身骨,為何大師……”

老僧打斷獨孤信的話:“尋常僧人,皆是如此。以棄身赴烈火,留一個空空靜靜。但像貧僧師兄這般的人,卻不能如此。”

“為何?”

“將軍難道沒發現這骷髏的異常之處嗎?”

“若說異常,隻有額頭上插進去的那根大鐵釘了。”彭樂道。

獨孤信這時候直起身子,道:“彭典刑這麽一提醒,我倒想起你跟我說的一件關於永寧寺的事。”

彭樂恍然大悟狀,道:“我也想起來了。”

“爾等所言,是當初永寧寺建寺時從地下掘出的那百具骷髏吧?”老僧嗬嗬一笑。

“正是!”彭樂往前湊了湊,道,“此事廣為流傳,說是永寧寺未有時,那地方原本是個古寺,寺很小,僧人也不多。胡太後要建新寺,僧人說建寺有凶,太後不聽,強行拆了古寺,不料挖地基時從地下挖出百具骷髏,全身用鐵鏈鎖住,骷髏頭眉心處都釘上了金剛釘……”

老僧指著桌上骷髏頭雙眉間的大鐵釘道:“此便是你們說的金剛釘,佛家叫金剛橛。”

一幫人好奇心大起,紛紛聚攏過來。

“大師,這奇異骷髏到底怎麽回事?永寧寺的傳聞是真的嗎?為何要釘上金剛釘……”獨孤信接連問道。

“這個嘛,說來就話長了。”老僧撓了撓光頭,看著外麵越來越大的風雪,笑道,“雪夜漫長,倒是有時間細細跟你們說。”

老僧抖了抖僧袍,雙腿盤坐,指著那金剛釘道:“此物名金剛橛,本不是中原的東西,來自天竺。佛法東來,它才傳入,乃是佛修的一種法器。

“此物或用金銀銅鐵打造,或用堅木硬骨製就,形製不一,長短不同,但都是下端為三棱銳刃,中有可供手握之中軸,上部為護法之畫像,使用時,也有特別的講究。”老僧侃侃而談,“用金剛橛者,天竺、西域僧人相當之多。但在中原卻很罕見,原因無他——此物隻有密術一門方才能使用。”

“便是那神咒乘嗎?”獨孤信道。

老僧笑道,“我佛法門眾多,修行也有萬千,而神咒乘之所以稱為密術一門,不僅是因為此門修習之法最為奧秘艱深,一般秘不示人。更因為此法乃由佛陀涅槃前開示,凝結最大智慧法果,故而堪稱萬法之法。

“密術來源於天竺本地土教,經佛陀法創,成為佛門密尊。神咒乘加持巨大,口口相授,不傳外人,有緣者得一句咒語終身持受,便可成佛果。”

“大師也是密門僧嗎?”彭樂道。

“是。”老僧毫不隱瞞,繼續道,“密術一門修法和尋常僧人不同。尋常僧人念佛盤坐、跪拜敬香、研讀佛經。我等卻打破這一切而直指心性,破執最為猛烈。修行密術一門,有種種規定的儀軌、咒語、護法、師承等,要求甚嚴。世俗之人不明就裏,見我派僧人多誦咒語,便稱之為神咒乘,可謂一葉障目。”

見眾人聽得入神,老僧笑道:“扯了這麽多,還是說說金剛橛吧。修密者,很多時候都要獨自一人進行法修。因修行猛烈,經常會有非人魔障前來打擾,需要護持。更需要修行之所足夠安全,方可放心進行,所以便會有結界。”

“結界?何意?”獨孤信問道。

老僧撓了撓頭,道:“外麵大雪紛飛、天寒地凍,若是在外麵坐上一晚,重者性命不保,輕者要害上一場大病,甚是不安全。”老僧指了指殿堂,“而這大殿,有牆擋風,有頂遮雪。燃上柴火,溫暖無比,待在裏頭身心放鬆。以此類比,貧僧說的結界,便如同在修行時擁有這麽一所殿堂。縱使外麵風雪齊下、雷雨交加,也巋然不動。”

這麽一說,眾人都明白了。

“密修時,修者都會為自己做一個結界,稱之為密壇。而金剛橛就是用來釘在壇四角的所立之橛,使結界堅固如金剛,諸障不能侵入。

“此乃當初的用法,後來金剛橛功用繁衍,成為修行者手中的法器,便如同你等腰上刀劍一般,不同的是你們用刀劍互傷,我們則是用它來破除孽障和自性蒙昧而已。

“對於貧僧這般的密修者而言,這金剛橛乃是一生修行的見證。日日持它,佛法潤澤,所以降妖除魔,非他不可。”

老僧看了看案頭上的那個骷髏頭,歎了口氣,道:“但修行之路艱辛呀。貧僧再打個比方,修行就如同你們打仗,尋常的僧人還給自己留條退路,我等則是赤膊上陣,從未想著活著回來,不成功便成仁。故而,密修者得大成就者多,而佛心不守墜入魔道者更多。”

“墜入魔道?”彭樂問道。

老僧深吸一口氣道:“爾等不是修法之人,自然不懂。貧僧隻能簡單說明:墜入魔道者,心性全亂,魔性暴顯,殺人放火甚至吃人飲血都屬輕者,此等人原本就修為高深,精通咒術、奇法。若放任人間,為禍比爾等更甚,如同魔怪一般。”

眾人聞之,麵如土色。

老僧的目光,落在那具骷髏上:“貧僧這師兄,苦修三十載,一日入魔,全寺僧人皆死於他手。逃匿出去為禍世間的惡事罄竹難書。貧僧追他十年,方誅滅之。此等人,便是身死,怨念也大,故而用金剛橛釘於其眉心,以鎮壓之。這些年來,貧僧對這骷髏誦經念佛,為的也是超度他。”

“大師,如你所說,永寧寺地下挖出的那百具全身被鐵鏈鎖住、眉心釘入金剛釘的骷髏,也是墜入魔道的密修者嗎?”獨孤信道。

“大概應該是這樣吧。”

“若是一人墜入魔道倒是好理解,可一百餘人同時墜入魔道,似乎有點過分了吧?”彭樂提出了異議。

老僧點頭:“的確是讓人震撼。一百人同時墜入魔道是很難發生的,但並非不可能。想必原先那古寺之中,定然發生了一件尋常人無法想象的大事。”

“大師,我有一事想請教?”獨孤信開口道。

“請說。”

“幾十個僧人,活生生地高唱佛號出來,瞬間卻變成了一堆堆人皮,這種事情,可能發生嗎?”

老僧雙掌合十,宣了一聲佛號道:“此事聽起來就無比狠毒,絕非一般人能做得出來。”

“大師的意思,還是有人能做的?”

“世間事無法解釋的太多,即便是聽起來像天方夜譚,也一定有它的出處,隻不過少了一個解釋罷了。”

“密術能做到嗎?”

“密術法門何止千萬,貧僧實不知。但我等僧人一心向佛,普度眾生,定然不會做出此等犯戒的惡事來。”

“大師是高僧,資曆又老。不知認不認識此寺的寺主圓空?”彭樂旁敲側擊,想盡量搜集有用的情報。

“圓空呀。”老僧顯然認識,道,“這家夥秉性不錯,修行上天賦也高。尊師重道,精於經義。但太過固執,遇到事情不懂得周旋。他坐上寺主,恐怕不是此寺之福。不過,貧僧已經很多年沒有見到他了,如今他也不在寺中,二位見過?”

獨孤信和彭樂同時搖頭。

茶已涼。老僧站起來,往爐子裏投入幾塊木炭,再燒一壺水。焰火舞動,映亮了老僧那張溝壑縱橫的臉。

“一座寺,幾千僧,就這麽沒了。可惜。”老僧看著外麵的風雪,沉聲道。

獨孤信走到老僧旁邊,接道:“堂堂的白馬寺,變成這副模樣,哀哉。”

“白馬寺?”老僧微微一笑,“這裏哪是什麽白馬寺。”

獨孤信聞之一愣:“大師說笑了吧,此地天下人誰不知道,怎麽就不是白馬寺了呢?”

老僧笑了一聲,抖了抖黑袍,大步走出殿堂,洪聲道:“雪太大,貧僧需去清掃靈塔,沒空陪諸位。天寒地凍,早日回家去吧。”

這老僧,行走如風,不一時就消失在暴雪之中。

獨孤信、彭樂等站在門口,一時呆住。隨後聽見風雪之中,傳來老僧的歌聲。

歌是玄歌,出於僧人之口,別具風味——

“佛來東土,建寺白馬,白馬非馬,一枝兩花。世人不名,皆來西誇。不知東麵,才是正發。可笑世人,如童披麻,四處尋牛,牛在腚下。牛肚有寶,馬背有華,白馬非馬,雪落荻花……”一支歌,充斥於天地之間,歌音漸去,人早不見。

“這老僧,竟說此地不是白馬寺,何其荒唐!”彭樂笑道。

“似乎有些荒唐了,此地自漢就建寺,名白馬。曆代史書都有記載,天下皆知。不過,老僧如此說,恐怕有他自己的道理。”獨孤信站在門邊,看著遠處,若有所思。

“也許是故弄玄虛而已。他雖有些修行,也不過是個雲遊僧,四處飄零,見的是荒唐人,經的是荒唐事,說的是荒唐話,大將軍不必在意。”彭樂抬頭看看天,道:“倒是我們出來時間長了,也該回去,免得楊大人掛念。”

“也是。”獨孤信點頭。

一幫人出了殿堂,穿過庭院,跨過山門,上得馬背,一路向東,趕回永寧寺。

楊衒之一直在等。

獨孤信和彭樂回來的時候,他正正襟危坐於堂上,腳底下放著一盆炭火。見獨孤信、彭樂滿身是雪,身上寒氣逼人,楊衒之命人給二人奉上炭火,急道:“如何?”

“毫無影蹤。”彭樂十分歉意地道。

楊衒之目光明顯黯淡了下去。獨孤信將一番追捕的情況仔細說與楊衒之聽,楊衒之頷首。

這麽大的洛陽城,又是這樣的大雪天,想找到一個犯人,難於大海撈針。又過了一會兒,先前同去追捕的那兩路軍士也趕了回來,同樣一無所獲。

“看來明日隻有找城裏守軍幫忙稽查了。”楊衒之道。

眾人默默點頭。

“你們出寺之後,我去找了寺主寶公。現在亂成一鍋粥,大多數的人都變得不可信,隻有寶公,來寺裏時間最長,對諸人情況也最為熟悉,所以我去問問。”楊衒之望向獨孤信,道,“尤其是先前大將軍所說的那紅衣女孩,更是來路不明,蹊蹺得很,我非常想知道結果。”

“自我們來永寧寺,隻看到過慧琳這麽一個孩子。這個紅衣女孩隻在夜裏撞見過兩回。今晚我們追她追到夥堂她就消失不見。我想說不定她是有意引著我們去殺人現場呢。若是找到她,定然會有新的破案線索。”獨孤信道。

“結果可能要讓你們失望了。”楊衒之哭笑連連。

“難道……”

“寶公說寺裏除了慧琳之外,沒有第二個孩子,這一點可以肯定。”

“我與大將軍不會看錯。”彭樂道。

“但我隨後讓軍士將全寺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發現你們所說的什麽紅衣女孩。”

“怪事呀,一樁接這一樁……”獨孤信喃喃自語。

這場談話,毫無頭緒,很快不了了之了。帶著失望和無奈,眾人垂頭喪氣地各自回去休息了。

下了一夜的雪,終於停了。一隻碩大的黑鴉落在窗戶上,叫了兩聲,將獨孤信吵醒。依然是陰沉的天。

獨孤信坐起來,斜著身子看著窗外,打了個哈欠。

官舍院子裏積雪沒膝,軍士們正拿著工具清理出一條道路來,忙碌一片。大殿的門廊上,楊衒之一邊喝茶一邊持筆寫著什麽。他眼眶青黑,看起來昨晚沒有睡好。

獨孤信飛快穿戴完畢,叫醒了彭樂,二人一前一後前往大殿。

“大人早。”獨孤信向楊衒之打了個招呼。

楊衒之放下筆,張嘴哈了哈快要凍僵的手指,苦笑道:“早什麽早。若是有太陽,恐怕已經日上三竿了。”

言罷,取下自己身上的印章,在寫的那紙張上蓋戳,疊好,封存,遞給彭樂道:“你親自走一趟,去找高將軍,讓他發布軍令,全城搜索道弘三人。”

“是!”彭樂雙手接了書信,正欲轉身離開,這時在官舍門口空地上的那群黑色烏鴉突然大叫著飛去,顯然被什麽驚擾了。眾人紛紛回頭,先是聽到呼呼的喘氣之聲,接著一個碩大的獨輪車緩緩推了進來。這車滿是油漬,上麵一前一後放著兩個巨大的木桶。用木板蓋著,木桶旁邊放著尖刀、鐵秤以及各式雜物,亂七八糟。

推車之人,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壯漢,身形粗壯,一臉的暴須,頭上胡亂紮了髻,用木簪叉起來,身上穿著件油光可鑒的青色短衫。年頭久了,連底色都要看不出了。大冬天,敞著懷,絲毫不懼嚴寒,穿著草鞋,雙腳如蒲扇。腦門兒上長了個巨大的黑色瘤子,走起路來顛顛晃晃。

“一個屠戶怎麽跑我們這裏了?”彭樂低聲道。

在眾人驚詫的目光裏,這屠戶一直將他的獨輪車推到走廊下放下,大搖大擺走了過來。單手叉腰,仰著脖子喊了一聲:“你們這裏,誰是管事的?”

“看來是個不知禮儀的愣頭兒青。”彭樂對獨孤信笑笑,將信件揣進懷裏,“你這混賬東西,好不知禮,大人麵前如此放肆!”

那屠戶渾然不在乎,道:“俺才不管你們什麽大人不大人的!大人值幾個錢?隻管搜刮百姓,別的屁本事都沒有。”

“混賬!”彭樂哐啷啷一聲抽出佩刀。

那漢子見了毫無懼意,轉身從獨輪車上抄出自己明晃晃的殺豬刀:“就你有刀,俺沒刀嗎?”

“混賬東西,真是討打。”彭樂舉刀就要上前,被楊衒之喝住。

“退下。”楊衒之擺了擺手,示意彭樂收刀,然後站起來居高臨下看那屠戶,“你這漢子,你怕是走錯了地方吧。”

“這裏不是永寧寺嗎?”那漢子笑道。

“是。”

“你們是不是官軍?”

“是。”

“那找的就是你們了!”屠戶轉身來到自己的獨輪車旁,拿掉木桶上麵的蓋子,一屁股坐在車邊的石頭上,摸出個冰涼的飯團啃了兩口,又大聲道:“還愣著作甚?!驗貨呀!”

“蠢貨一個!我們並沒有要買肉!驗什麽貨!”彭樂罵道。

“你看看就知道了。”屠戶搖頭道。

彭樂白了屠戶一眼,大步走到那木桶跟前,伸過腦袋看了一眼。隻見彭樂身形一顫,臉色蒼白,手中的佩刀跌落在地。見他如此,旁邊的軍士奇怪不已,紛紛湊到木桶跟前……

頃刻之間,這幫家夥有的嚇得哭爹喊娘,有的轉頭狂吐,膽小的直接嚇暈了過去。

“怎麽了?”楊衒之大聲道。

彭樂招呼軍士,將那木桶搬下,抬到走廊的石階下。楊衒之、獨孤信上前幾步,木桶之中的情景,讓二人也是瞬間呆住。裏頭是一堆殘屍,一個被分屍了的人。斷肢、內髒、血水中,一個光溜溜的腦袋正睜著死不瞑目的一對眼睛幽幽地看過來。這人,在場的人都很熟悉,是昨夜失蹤的永寧寺僧人法昌。

“小人方才實在無禮,不過也不怪俺,一路過來,早就滿肚子氣了!”屠戶雙膝跪地,鞋上的泥水弄得墊子汙濁不堪。

法昌的碎屍放置在走廊下,彭樂在那邊仔細檢驗。楊衒之的目光收回來,放在屠戶身上。

“姓甚名誰,何方人士?”楊衒之沉聲道。

屠戶坐起來,道:“稟告大人,小的劉胡,洛陽人氏,家住孝義裏東市,以屠豬狗為業。”

“孝義裏?城東的孝義裏嗎?”獨孤信問道。

“正是。”

“放在你木桶中的碎屍,怎麽回事?”楊衒之道。

劉胡歎了一口氣:“小的晦氣,碰上了法昌這和尚。”

“你認識法昌?”

“認識。小的以前經常來寺裏,所以很熟。”

楊衒之笑道:“胡扯,你一個屠戶,經常來寺裏幹嗎?僧人又不吃肉。”

“大人這話說得過分了。”劉胡這人倒是不怕什麽官人,大聲道,“小的雖然犯下殺業無數,可也知道因果報應,知道多做善事。俺一心向佛,經常來寺裏燒香。”

“算我錯怪你了,說說到底怎麽回事。”楊衒之指指外麵的碎屍。

劉胡皺著眉頭,道:“小人都是半夜起來殺豬殺狗,清洗幹淨了,切成塊塊。天沒亮就起身,去城西販賣。那裏住的都是商賈之家,給的價錢也高,所以每月來錢不少。今日小的子時起身,早早將一頭豬分了,裝上車,推向城西賣肉……”

“這兵荒馬亂的,還有人買你的豬肉?”

“大人有所不知,平日裏這些權貴大商,怎麽會光顧小的生意?正因為兵荒馬亂的,買賣才好。四處有亂軍,他們躲在家中不敢出門,便叫小的送肉到家中,價格比太平時足可貴上三倍。”

“真是無商不奸。繼續說。”楊衒之點頭。

“這一趟買賣,很是順利。小的送完了肉,得了錢,買了壺酒,推著車子歸家,一邊喝酒一邊數錢,倒是快活無比。”劉胡眉開眼笑,然後突然之間就皺起眉頭來,“哪曉得到了奉終裏,撞到了這禍事!先前就有人跟俺說,夜裏路過城西,碰到奉終裏、慈孝裏,一定要繞著走。小的膽大,沒啥顧忌,不聽好人言,果真禍事在眼前。”

“如何碰到奉終裏、慈孝裏,就要躲著走?”楊衒之問道。

獨孤信插話道:“司馬恐怕不知,這奉終、慈孝二裏,多以賣棺槨為業,家家停棺。他們習以為常,尋常人卻以此兩裏為不祥之地,故而能躲就躲。”

楊衒之點了點頭。這些年戰亂不斷,人賤如狗,喪事的生意應該是最好做的了。人一輩子,生死兩大事,家中死人,隻要有些錢財,就會選一具上好的結實棺材。再租賃一輛掛滿白花的靈車,披麻戴孝送入墳地埋了,鄰裏見了,也稱子孫孝順。所以,世人皆離不開這個行當,可平時見了這些做棺材、租靈車的人,卻避之不及,都不願沾惹上晦氣。

哪知道劉胡聽了獨孤信的話,直搖頭:“不是這位大人所說的原因!俺一個屠豬殺狗的,天不怕地不怕,怎麽會像尋常人那樣怕個棺材呀!人家讓我躲著那地方,是有其他的怪事。”

“怪事?”

說起這事,劉胡露出了一絲恐懼之色。能讓這樣的蠻漢都害怕的,恐怕還真不是一般的怪事。

“和一個女人有關。”劉胡的聲音不由自主變得低沉起來,神經兮兮道,“早幾年,奉終裏來了一個後生,名喚孫岩。長得又白又俊,模樣很是好看。誰也不知道他從哪裏來的,或許是逃難的,就在裏內落身。這後生不僅模樣好看,嗓子也好,唱起小調,真是如同個鸚鵡。用你們文人的話來說,怎麽講來著?叫纏牆三天……”

“什麽纏牆三天!那叫繞梁三日,餘音不絕。”獨孤信哭笑不得。

“就是這個!”劉胡嘿嘿一笑,又道,“可是兩位大人,人活著是要喝水吃飯的,光會唱歌,有個鳥用?這孫岩,身無長物,瘦弱不堪,手不能提四兩,一般的活計幹不了,還是裏內熱心人給他想了個辦法——不是能唱歌嘛,那就去給喪事之家唱挽歌去吧。”

“唱挽歌?”楊衒之納悶兒。

劉胡解釋道:“有錢人家,死了人,自然要越悲傷越好,自己哭不好,那就請人來哭。奉終、慈孝兩裏的人,不少都幹這個過營生。”

“哦。”楊衒之還真是開眼了。

“這個辦法很管用。孫岩這小子,嗓子好,頭腦也靈活,別人都是哭號,他卻穿著長衫,帶著樂器,到喪事之家,靈堂下坐了,邊彈邊唱,自編的詞兒,歌頌母慈子孝或者舉家團圓之類。真唱到人家心坎裏,往往引得滿場皆哭,事後主人家大讚,給的賞錢也多。一來二去,就有名頭了,別人都叫他‘挽歌郎’。

“這麽過了幾年,挽歌郎的日子逐漸好起來。手頭有了錢,蓋了房,開了一間小鋪,倒是不錯。唯一可惜的就是形單影隻,孤身一人。裏內熱心腸的,看不下去,就想給他說門親事,但相親相了不少回,女子也見了不少,就沒有他中意的。別人都覺得他人賤心高,逐漸也就不管了。

“想不到,三年前這家夥說是回老家一趟,出門之後四五個月都沒回來。那時到處都是戰亂,大家都說怕是遇到亂軍丟了性命。怎想一天下午,他牽著頭驢子回來了,驢子上還坐著個女子。

“那女子,聽說真是美若天仙,天下絕有!引得城西人人爭相觀看,都感慨一朵鮮花怎麽插在了孫岩這坨牛糞上!”劉胡說得唾沫飛揚,表情豐富。

“二人當天就拜堂成親,婚後那女子持家。孫岩外出做活,日子雖然清苦,卻也夫唱婦隨,甜甜蜜蜜。這種日子,一直持續到今年突然起了變故。”

“怎麽了?”獨孤信不由自主問道。

“先前這夫妻兩個很快活,孫岩俺也遇到過。每次見了都滿臉是笑,但不知怎地,這挽歌郎忽然變了人似的。不出去做活了,挽歌也不唱了,每日醉酒,天黑才回去。愁眉苦臉,唉聲歎氣,別人問,他也不說,有時候喝得醉了,便放聲大哭。鄰裏之人皆不知發生什麽,覺得或許是沒有孩子吧。婚後三年,夫妻兩個沒添子嗣。”

說到這裏,劉胡聲音頓了頓,道:“一日夜半,孫岩家中突起大火,挽歌郎全身是血,提刀而出,大呼救命。鄰人爭相前往,不知何事。這孫岩才一五一十講了個明白——他那媳婦,當年乃是荒野中遇到,說是家人被亂軍殺了,孫岩可憐她,便接回家。婚後這女子睡覺都不脫衣服,和衣而臥,孫岩十分奇怪,可也不敢問。如此過了三年,雖然白日裏相敬如賓,可晚上依然孤枕難眠,加上鄰裏又笑話他三年無子,所以挽歌郎心情抑鬱又無人可說。這一晚,也許是喝了酒,膽子大了,等媳婦睡著了,挽歌郎偷偷解開了媳婦的衣服……”

“天仙一般的媳婦,三年都不讓近身,任何一個男人都會受不了。”有軍士笑道。

劉胡也笑,邊笑邊搖頭:“哪知道這麽一番動作,引來了一樁禍事!”

殿上諸人麵麵相覷。

劉胡道:“待解開衣服,孫岩嚇得魂飛天外——和自己三年睡在一起的媳婦,竟然全身長毛,毛長三尺,生有尾巴,好似野狐!他當即大叫一聲,跳將開去,尋來利刃,亂刀剁下,那狐女見被識破,口吐火團,引燃房屋,複奪刀相向!

“鄰人聽了孫岩這話,紛紛找來棍棒刀劍,圍住那宅子,果然見一隻雪白大狐狸從火中跳出逃竄,大家死命追趕,最後還是讓那狐狸逃了。

“便如此,好好的一個家沒了。牆倒屋塌,人去宅空。好好的一個挽歌郎,自此落魄墮落,毫無生氣。鄰人可憐他,各自接濟,幫他在裏內搭了間小屋,平日裏他做些紙錢、香燭、佛像之類販賣,勉強度日,後來聽說不久就出家了。

“原本以為此事就這麽了了,哪想到從年前開始,城西連連出現怪事。半夜三更時,常常有女子,穿著彩衣,身材窈窕,披著頭紗,孤身行於道路。自有那男子見了,甚為癡迷,走上前調情,多被女子引入林中害死,而且死者往往頭發都被截去。有幸運的,逃脫出來報官,說此女無論身材、衣裝,還是手臂、脖頸,真是仙人一般,迷人心魄。但摟在一起,揭去麵紗,見到的卻是一副恐怖麵孔,焦黑猙獰,好似狐狸一般,而且揪住人頭發,先割頭發,再下手害命,心黑手辣,歹毒異常。

“更有人說,那女魅身上的彩衣,分明與孫岩狐妻平日裏的著裝一模一樣,故而人人都說狐魅害人。天黑之後,城西大路、小徑都無行人,一直到如今也是人人驚恐。”劉胡說得繪聲繪色,有鼻子有眼,眾人聽得津津有味,完全沉浸在他的講述中。

“此狐魅事,洛陽無人不知,傳得紛紛揚揚,言辭確鑿。絕非一般虛無縹緲的奇談怪論。各位,俺那時喝得大醉,天又下雪,推著車子不辨東西,東拐西拐,突然發現來到了慈孝、奉終兩裏外的一處密林官道,頓時嚇得一身冷汗。此處正是那害人狐魅出現的地方。”

“你遇到了?”楊衒之沉聲道。

“大人莫急,聽俺說下去。”劉胡後怕無比,縮了縮身子,道,“俺本想原路返回,可雪太大,道路難行。若是原路返回,困在雪中,豈不凍死人。隻得橫下一條心,將殺豬的尖刀放在麵前,推車前行,隻盼望早點過了這段路。怎想走到那密林旁邊,忽然從裏麵躥出一個人影,全身是血,徑直向俺撲來!”

此時,一陣大風驀地呼嘯而來,吹動簷角的風鈴,發出一聲清脆之響。

“小的以為是狐魅,抓起殺豬刀就要剁,結果發現竟然是個和尚。”

“法昌?”

劉胡坐直身體,道:“小的吃了一驚,詫異得很。”

“法昌當時還未死?”

“身中幾刀,但沒刺中要害。他滿臉恐懼之色,求我趕緊帶他走,帶他回永寧寺。”

“你看到傷他之人了嗎?”楊衒之問道。

“小的……看到了……”劉胡打了個寒戰,麵色煞白,說話也變得結結巴巴。

“小的抱起法昌師父,想將他放在車上,但走了幾步之後……”

“如何?”

“走了幾步之後,一陣冷風襲來,突然聽到奇怪的聲響。一陣低低的笑聲嘻嘻傳來,小的緩緩轉身,勉強抬起頭,看到身後的大雪中,站立著一個手持滴血利刃、身著鮮豔彩衣、絲紗蒙臉的女子!小的嚇壞了,三更半夜出現在官道上的如此一個女子,不正是那殺人狐魅嗎?”

劉胡恐懼地咽了一下口水,雙手攥成拳頭,十分慚愧地道:“小的……小的嚇得要死,丟下法昌師父轉身就跑開了。”

劉胡垂著頭,聲音逐漸低下來:“小的跌跌撞撞,慌不擇路,隻聽到那狐魅咯咯咯咯的恐怖笑聲,還有法昌師父的淒厲慘叫。”

“然後你回去了?”楊衒之端坐在上,聲音冰冷。

“大人明鑒。小的一口氣跑了幾裏地,慢慢平息下來,越想越覺得慚愧。小的一身力氣,手中也屠了無數豬狗,碰到一隻狐魅竟能嚇得如此狼狽樣,若是傳出去,豈不讓人恥笑?”

“恐怕還有別的原因吧?”楊衒之冷笑道。

“大人說得是,小的吃飯的家夥都在獨輪車上,那車上還藏著賣肉的錢,怎能不要?”

眾人都輕笑。

劉胡臉紅無比,道:“小的慢慢摸回去,想到狐魅怪妖這類東西,往往隻在夜裏鬧事,天亮雞鳴就會消失,便尋了一個小廟躺下,一直睡到天蒙蒙亮,才回到那地方。

“不料,隻看到小的獨輪車在原處,法昌不知去向。小的以為昨晚自己喝多了。可那情景曆曆在目。於是壯起膽子,拿著刀四處搜尋,終於在道路旁邊的林子裏發現了法昌師父。不過,他已成了那副樣子。”劉胡指了指走廊上的那堆碎屍,“我原想一走了之,可回頭一想,和法昌師父也算老相識,不能讓他在外麵身首異處,所以將他碎屍放在肉桶之中,推到寺裏來。這一路上,越想越怒,越想越窩囊,遇到這種鬼事情,真是晦氣!”

劉胡將事情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口幹舌燥,閉了嘴。彭樂也完成了驗屍,緩步走上大殿。

“如何?”楊衒之問道。

“確實亂刀分屍,下手極為殘忍,削骨斷筋。”彭樂沉聲道。

楊衒之微微點頭,對劉胡道:“辛苦你了,且下去休息,這幾日,便在寺裏歇息。”

“在寺裏歇息?”劉胡一愣,跳將起來,“那可使不得。大人,小的還要做買賣,在寺裏如何是好?”

楊衒之笑道:“命案突發,非同小可。若有疑問,再找你詢問。你且寬心,這幾日的損失,我自會命人補償與你。”

“多謝大人。”劉胡十分高興,作揖起身而去。

這屠戶剛走到門口,卻見院中一溜煙跑來了個人,一邊跑一邊大叫。

“大人!大人!可了不得了!”眾人皆回頭看,發現是那賣酒的劉白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