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三僧難

一百七十歲?!

聽完多羅大師的話,獨孤信和楊衒之麵露不可思議之色。盡管他們都確信無疑多羅大師絕對不會說謊,也沒必要說謊,但活了一百七十歲這種事情簡直是不可思議。

多羅大師根本無意他們相不相信,昂首道:“貧僧自幼修佛,曆經萬難,參透生死,後又輾轉來到東土,經曆種種磨礪之事,曾坐於黃金寶座之上,也曾急急走於濁水之中,曾對君臣、萬民、萬僧說法,也曾一個人獨對孤影,刀槍加身不足懼,百毒入口甘作蜜,為心中佛願,百折而不撓。一百七十年,澄潭釣玉兔,拍手笑清風,不為八風所動,跳脫生死之外。想不到今日突然覺得落寞了。”多羅大師的話, 有些絮絮叨叨,但讓獨孤信和楊衒之聞之內心震**。

這個老僧,就像大海,煙波浩渺,深不可測。像星空,闊大幽深。一個看破生死脫離輪回的高僧,竟然說他突然覺得落寞了。他的落寞,或許也隻有他自己懂得。

“流支的死,你們查清楚了?”多羅大師沉聲道。

“查清楚了。”獨孤信回稟。

“他非自殺。”多羅大師搖了搖頭。

“是。”獨孤信點了點頭,但是很快反應了過來,揚起眉頭道,“大師,你是如何得知他非自殺?!”

多羅大師微微一揚手,手中憑空出現了一物。那是一封信。

“他昨晚給貧僧留的,放在貧僧門檻下。”多羅大師說到這裏,微微閉上了雙眼。

流支的書信,寥寥幾行字,寫得十分潦草——

“尊師在上:孽徒困情,做出背叛師門的死罪,隻得二人遠遁,離開這是非之地,求個清淨自在。師父保重,若有機會,徒兒日後定然會麵見謝罪。流支字。”

楊衒之與獨孤信看了,十分清楚地知道了流支的意圖。想來,流支和法昌早就想好了一塊“私奔”,故而先盜得了楊衒之的令牌,擇機出逃。從流支的信中可以看到,流支雖然對多羅大師很是愧疚,卻是帶著憧憬離開的。離開永寧寺,他就可以和法昌二人找個誰都不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隻屬於二人的生活,對於流支來說那是幸福的。所以,流支根本不可能自殺。

不過,楊衒之從流支的字裏行間,讀出了另外的信息,具體來說,是那“做出背叛師門的死罪”一句話。

照例說身為一個僧人,對另一個僧人心生情愫而且一起私奔,離開師父,這樣的舉動稱得上是背叛師門,但絕對不可能是死罪,所以流支所說的死罪,似乎另有所指。

“大師,流支說他犯了死罪,不知是何事?”楊衒之問道。

多羅大師沒有正麵回答,而是喃喃道:“貧僧原先也覺得他犯下的是死罪,不過後來想想,哪有什麽死罪呢。這世間沒有什麽比生命更珍貴的了。不管何事,怎比得上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呢。”言罷,多羅大師低頭凝視著流支的那張臉,微微一笑,伸出枯瘦的大手,放置在流支脖頸的那道巨大傷口上。

“南無!”大師低喝一聲佛號,整個大殿的空氣微微一震。

接著,連綿不絕的誦經之聲自多羅大師口中誦出,莊嚴神聖,一股勁風從大殿之內橫掃而出!燭火劇烈搖晃,殿堂裏光影搖曳,佛祖、諸羅漢的臉沉浸在明明暗暗裏。

“大師……”對多羅大師方才的話,楊衒之並不滿意,但見多羅如此,也不敢打擾。

誦經持續了一炷香的時間,多羅大師的聲音戛然而止,然後他緩緩抬起手。眾人齊齊看向流支的脖頸,不由得目瞪口呆——流支脖子上原本那道巨大的傷口,此時竟然完全愈合,而且連疤痕都沒留下。此時的流支,麵色祥和,仿佛陷入沉睡之中,甚至嘴角還有一絲微笑。

“這怎麽可能?”旁邊的人都驚道。

楊衒之和獨孤信卻絲毫不覺得意外,之前在鼓樓之上,他們可是親眼見到一隻撞死的烏鴉在多羅大師手中重新飛上天幕。

“不過是些障眼法般的把戲而已。”多羅大師微微一笑,然後大手一揚,一點藍綠色的光亮,芝麻大一點,從他的指甲內飛出,迎風而長,猶如一隻蝴蝶般落入流支的屍體上。

轟——

一聲悶響,刹那之間,流支的屍體被烈火吞沒。那火焰,足有一丈多高,熊熊燃燒,光豔四射。

“流支,你與貧僧師徒一場,貧僧都不怪你。你且西去,貧僧日後便去找你。這塵緣該了了。”

言罷,對著那火中屍體,多羅大師雙手合十,長眉飄飄,神態肅穆如佛。

“大師……”楊衒之走上一步,被多羅大師阻止了。

他看了看立在旁邊的孫岩,道:“貧僧累了,送貧僧回去吧。”

孫岩點頭,躬身背起多羅大師,出了殿門,很快消失在大雪之中。一屋人呆呆看著多羅遠去,回過神來時,殿中那火已經熄滅,流支的屍體**然無存,連灰燼都沒有留下。地麵空空****,仿佛什麽都沒存在過,仿佛什麽都沒發生。

“看來,流支昨晚定然是做了一件十分嚴重的事。”楊衒之道。

“可惜,多羅大師不願意說。”獨孤信無可奈何。

楊衒之背著雙手,道:“不過,他不說也沒關係,現在事情基本明了,隻要抓著道弘,定然會水落石出。”

“他人影全無,如何抓得住?”

楊衒之眯起眼睛,微微一笑:“大將軍,我向來光明正大,從不使那些肮髒的手段,但今日也不得不做一回小人了。”

“什麽意思?”

楊衒之轉身,麵對軍士,沉聲道:“且去將道品提出,押至前殿廣場之上,扒去僧袍,刀斧手伺候,待我換上官袍,開刀問斬!”

“遵命!”一幫軍士轉身而出。

獨孤信聞之大驚:“楊大人,這可使不得!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道品是凶手,而且他如今明顯被排除在凶手之外,怎可亂殺?!還有,你忘記了,他有可能……”

獨孤信轉臉看了看周圍,低聲道:“有可能是太子殿下!”

楊衒之湊過來,低聲道:“我當然知道,不過倘若不如此,怎能逼那道弘現身?”

“你這是……”獨孤信似乎明白了。

“道弘根本不可能會舍棄道品,他昨晚離開寺院,明明可以遠走高飛,卻還要返回來殺了流支,足以說明他所做的一切。並不為他自己,而是為了道品。所以,當道品的性命受到威脅時 ,你說他該怎麽做呢?”

“實在是高明。”獨孤信對楊衒之佩服得五體投地。

“哪是什麽高明,卑鄙呀。”楊衒之慚愧萬分。

“換衣服去吧,既然做戲,也做得真實點。”獨孤信苦笑道。

二人離開前殿,到了官舍,楊衒之入了內堂,換上了整整齊齊的一身官袍,滿臉殺氣,威嚴而出。

天已濃黑,狂風四起,吹揚漫天風雪!前殿廣場上,軍士們一個穿盔披甲,手持火把,將周圍照得如同白晝。刀槍林立,甲光閃閃!

一根巨大的白色招魂幡高高豎起,被大風吹得呼啦啦響。招魂幡之下,道品原本一身高貴的僧袍被扒去,換上了一身白色的囚衣,五花大綁,跪倒於雪地之中。

楊衒之之前有令在先,寺中閑雜人等一律不得出現在刑場之上,故而法照、孫岩、多羅、慧凝等人都被擋在後寺。前殿門口,放上了桌椅,楊衒之端坐在台階之上,臉色凝重而堅決。

“你覺得道弘真的會現身?”楊衒之看了看周圍,偌大的一個寺院,被風雪黑暗埋沒,寂靜無聲。

“賭一把而已。”楊衒之輕聲道。

等了一炷香的時間依然不見人影,下麵軍士不知道為何拖遝,紛紛看著楊衒之。

“看來得使出絕招了。”楊衒之對獨孤信眨了眨眼睛,站了起來。

他背著雙手,緩緩走到台階之下,立於雪地之中,大聲道:“永寧國寺,命案連出!僧人道品,證據確鑿,為僧不仁,出手亡命,遵我大魏律令,斬立決!”

“斬立決!”周圍軍士,齊聲高呼,聲勢衝天,驚飛一樹的飛鴉。

“狗官!”此時,一個人影跌跌撞撞跑過來,徑直朝道品奔去,被軍士打翻在地。是駱子淵。此人寬袖長袍,英俊的臉上因為憤怒五官猙獰,即便被打倒在地,也倔強地爬起來,指著楊衒之破口大罵,“狗官!枉殺好人!道品清白無罪,為何要斬了他?!”

“本官已有論斷,證據確鑿,自是依法行事!”楊衒之見駱子淵闖進來,十分不爽,對軍士沉聲道,“將此人押下!”

因為駱子淵是文士,楊衒之一直對其很客氣,但這幫軍士是群大老粗,早看不慣駱子淵那文縐縐的樣子,聽得楊衒之吩咐,上得前來,三下五除二,拳腳相加,將駱子淵打翻在地。

“狗官!枉殺好人,你不得好死!”駱子淵焦急萬分,憤怒萬分,轉臉看著道品,“道品!你說呀!你趕緊說呀!”

道品見駱子淵如此,搖了搖頭,長歎了一口氣。

“道品,你可有話說?”楊衒之大聲喝道。

道品跪在雪地之中,身上衣服單薄,又捆得粽子一樣,早已經凍得半死,聽到這話,閉上眼睛。這神態,看得獨孤信不由得一愣。

楊衒之有此舉,不過是為了引道弘出來,所以所謂的什麽證據確鑿全是鬼話,道品更是知道。若是常人,自己不但被冤枉還要被斬首,遇到此等事,定然跳起來大呼冤枉,或者大聲求饒。道品倒好,竟然不聲不響,似乎有意赴死!

“狗官,道品你殺不得!”駱子淵大呼道。

“讓他閉嘴!”楊衒之大聲道。

軍士扯過一團破布,堵上了駱子淵的嘴,駱子淵身體被製住,嘴又被堵,發出嗚嗚嗚嗚的聲音,拚命掙紮但無濟於事。

“刀斧手!”隨著楊衒之的一聲低喝,虎背熊腰的刀斧手懷抱鬼頭大刀走了過來,一腳將道品踢倒。兩旁看押的軍士上前,左右抓起道品的雙臂,將其摁下,使其身體前傾,露出雪白的脖頸。

刀斧手抖了抖,鬼頭大刀上刀環相撞,刀氣凜冽。

“斬了!”楊衒之雙手一揮。

鬼頭大刀高高舉起,迎著飛雪,寒光閃閃。

“慢著!”

一聲沉呼自旁邊傳來!聽到這聲音,楊衒之笑了。那是得意的笑。

“終於出來了,再不出來,我怕是要丟人現眼了。”楊衒之對獨孤信道。

眾人紛紛朝那聲音來處觀望。見永寧寺倒塌的南門廢墟中,一道黑影縱身跳下,飛快而來。那人,身形流轉,步履矯健,轉眼之間就來到跟前。

“你們不能殺他!”

火光之下,道弘拎著長劍,一身僧袍濕透,滿身是泥,容顏顯得疲憊而憔悴。尤其是他那一雙眼,原本黑白分明的一雙眼,滿是血絲,圓圓睜著,怒氣衝衝。

“你終於現身了。”楊衒之揮了揮手,一群軍士抽出刀劍,將道弘團團圍住。

一直不說話的道品,此時望著道弘,幾乎是大吼而出:“他們如此,就是要引你出來呀!”

道弘微微一笑:“貧僧看得出。”

“你為何還現身?!你瘋了嗎?!”道品憤怒道。

“貧僧沒傻,也沒瘋!貧僧不能允許你有任何的危險!”道弘回應道。

“你走!”道品掙紮著道。

“給我拿下!”楊衒之怎麽可能會讓道弘逃脫,一聲令下,軍士團團而上。

“慢著,貧僧有話說!”道弘身形矗立不動,冷冷地掃了周圍軍士一眼。那目光冰冷如霜,滿是殺氣。

“說!”楊衒之昂起頭道。

“是不是貧僧招認了,他就清白了?”道弘指了指道品。

“若果真是你殺了人,道品自然與此事無關。”楊衒之點頭道。

手中的長劍落於地上,道弘伸開雙手,閉上雙眼,淡淡道:“人是貧僧殺的。貧僧早就看他們不順眼,他們也一直對貧僧二人處心積慮,故而貧僧殺了他!”

官舍大殿,人高馬大的道弘被綁得結結實實,跪在地上。

楊衒之、獨孤信坐在上頭,周圍站著手持刀劍的軍士,道品、駱子淵二人被押在走廊上。

聽到道弘此言,楊衒之和獨孤信相互看了一眼,二人臉上明顯都出現了一絲疑色。

“道弘,你說的他,指的是誰?”楊衒之道。

“法覺!不然還能有誰?”道弘大聲道。

“那李校尉呢?”獨孤信問道。

“李校尉怎麽了?”道弘一愣。

楊衒之和獨孤信又相互看了一眼。道弘被獨孤信一句話問蒙了,見楊衒之和獨孤信表情怪異,更是有些莫名。他這表情,不管是楊衒之和獨孤信都看得出來,根本不是有意為之。

“流支,你見到過嗎?”楊衒之又道。

“流支?自是見到過。”道弘回答。

“法昌呢?”

“昨晚也見到了。”

“你昨晚為什麽追法昌和流支?”楊衒之問得極快。

道弘眉頭一皺:“問這些無關的作甚?!法覺是貧僧殺的,和貧僧師弟道品無關!”

“恐怕還不止法覺一人吧?”楊衒之有些陰陽怪氣。

道弘想了想,道:“楊大人懷疑樊元寶也是貧僧殺的?你若說是貧僧殺的,那就算貧僧殺的吧。”

“混賬!”楊衒之啪的一聲,將麵前木質幾案拍得粉碎,茶盞掉在地上,茶水四濺。

“道弘,你真把本官當成了飯桶不成?!”楊衒之氣得滿臉鐵青,“你以為你扛下來了就沒事了,你以為本官隻想快速結案不分青紅皂白嗎?!”

道弘頓了頓,道:“人就是貧僧殺的。”

“道弘!”此時,被押在走廊上的道品掙紮著要進來,軍士摁住。

“讓他進來。”楊衒之道。

軍士鬆了手,道品踉踉蹌蹌進來,坐在道弘對麵,苦笑道:“你連如今的情形都搞不清楚,竟然還想為了救貧僧搭進去自己!”

“怎麽了?”道弘問道。

“不光是樊元寶死了,法覺死了。在你離開寺的當晚,李校尉死了,今天早晨,法昌的碎屍被人送了回來。不久之前,流支被發現死於羅漢堂之中……”

道弘麵色蒼白,呆滯了一會兒,馬上道:“楊大人,不管誰死了,都和貧僧師弟無關,他沒有殺任何人!人是貧僧殺的!”

道品鄭重地跪倒在地:“兩位大人,你們都看到了,道弘根本不知道李校尉、法昌和流支已死,他怎麽可能殺人呢!他之所以如此,不過為貧僧解圍!人是貧僧殺的!”

“是貧僧殺的!”道弘將道品推開。

“貧僧殺的!”道品大聲道。

“貧僧殺的!”

……

“夠了!”在二人此起彼伏的認罪聲裏,楊衒之站了起來。他昂頭大笑,笑得一屋子的人為之呆滯,“之前苦苦查詢,一無所獲,現在倒好,爭著搶著說自己是凶手。你們兩個太不把本官放在眼裏了!”

“好一對有情有義的主仆呀。”連旁邊的獨孤信都笑了。

“道弘,你根本就不知道李苗、法昌、流支已經死了!道品,李校尉死時,你有人證物證,沒有作案時間。法昌、流支死的時間裏,你也一直被看押,不曾離開屋子,所以這三人的死,和你二人根本就沒關係!”楊衒之目光如炬。

“至於法覺……”楊衒之沉吟了一聲,“法覺的死的確是你二人嫌疑最大,而且直到現在都無法置身事外。此事到底如何,暫且擱置,接下來,我有幾個問題要問道弘。”

道弘昂起頭,看著楊衒之,臉色平靜。

楊衒之盯著道弘的臉,冷冷道:“你聽清楚,我問的問題,你別做他想,不要考慮為你的主子開脫。他若真是清白,你為他攬事的確是傻。他若真是凶手,你就是為他頂罪,也無濟於事!明白嗎?”

“貧僧明白。”道弘長歎一聲,低下了腦袋。

楊衒之返身坐下,他的目光落在了掛在牆上的那幅古畫上。看著畫中那頭全身隱藏在草叢裏隻露出一對尖角的水牛,楊衒之突然覺得原先撲朔迷離謎一般的案情,現在終於可以露出真相了,哪怕是一點點!

“那就開始吧。”楊衒之微微一笑。

道品、道弘二人坐在大殿中心,依然是一個在前,一個在後,二人表情雖然各有不同,但有著同樣的淡定和堅韌。

“道弘,將你昨夜所做之事一五一十從頭道來,不得有半點隱瞞。”楊衒之語氣強硬。

道弘看了看道品,道品微微點頭,示意他坦白,直言以告:“昨夜道品師弟前往胡僧院向多羅大師求法。貧僧一個人留在東庫僧房之中盤坐念佛,過了一段時間,有人進來,貧僧轉身,發現是李校尉。”

“李校尉是找你還是找道品?”

“找道品師弟。貧僧告訴他道品師弟前往胡僧院了,可去那裏找。但李校尉似乎並不著急離開,而是坐下要和貧僧喝茶,討問佛理。

“他當時拎著酒甕,已經有些醉了。貧僧見狀,便不想留他,推托說還有功課未做,讓他自行方便。然後……”道弘沉吟了一下,“然後李校尉就問貧僧和道品師弟之間的事情。”

“什麽事情?”

“李校尉問貧僧何時出家,何時與道品師弟結識,還盤問了道品師弟的來曆。”

“你是怎麽說的?”

“出家之人,不打誑語。貧僧自然如實相告。貧僧結識道品師弟時日彌久,自道品被先師收養貧僧就一直照顧。後來先師圓寂,貧僧二人兜兜轉轉,也從未分離,一直到這永寧寺。”

楊衒之聞言,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但還是沒有打斷道弘的話。

“然後呢?”獨孤信問道。

“貧僧言說之後,李校尉起身離開。貧僧見他腳步踉蹌,心情似乎很是不好,加上外麵天寒地凍道路泥滑,就陪他一起出來。原本貧僧想送他回去,但他執意不肯,說什麽也要去胡僧院,貧僧隻得送他。送到下僧院門口,李校尉打發了貧僧,說他自己去便是了,貧僧就隻能回來了。

“回到東庫僧房之後,貧僧被李校尉這麽一番打擾,無心念佛,便出來到轉輪殿後習武。那是貧僧一直保持的習慣。”

“你習武多長時間?”

“貧僧以武修禪,一旦開始就沉溺其中,所以也不知道多長時間,反正時間不短。”道弘撓了撓頭。

“當時你是空拳還是習刀劍?”

“就是這把長劍。”道弘指了指旁邊。

那是一把精鐵長劍,鋒利無比,樸實無華,比一般的劍稍長一點之外,並沒有什麽不同。

“然後呢?”

“然後貧僧往回走,快到東庫的時候,遠遠見到一個人影從東庫裏出來,慌慌張張跑走了。”

“看清楚那是誰了嗎?”

“雖然當時光線黑暗,但貧僧也能肯定是法昌。”

楊衒之捋了捋胡須,沉思了一會兒,道:“接著呢?”

“貧僧見法昌行為怪異,又是從貧僧和道品師弟的房間裏出來,所以覺得不妙,趕緊進去,發現房間裏淩亂無比……”

“你是說法昌偷了你們的東西?”獨孤信問道。

道弘點頭:“那樣子,肯定是偷東西。”

“他偷了什麽東西?”楊衒之正色道。

“貧僧當時哪顧得這些,趕緊出去追他。貧僧當時想,隻要追到他,自然就弄明白了。”

楊衒之和獨孤信同時點頭。道弘所說和楊衒之掌握的情況比較吻合。昨晚發現道弘失蹤後,軍士曾經在第一時間進入東庫,的確發現裏麵亂七八糟,有被人翻動的跡象。

“貧僧追到上僧院,就不見了法昌蹤影,又出了旁門,來到大佛殿附近。看到流支從木塔廢墟旁邊拐過去,慌慌張張往西麵跑。貧僧喊他一聲,流支竟然理都不理,一路向西。貧僧覺得怪異,緊跟而上,很快發現法昌也在前頭。他二人好像取出什麽東西給了守門軍士,出了西門,飛也似的去了。”

“貧僧自然要追趕,但知道軍士不可能放貧僧出去,便出手擊暈了那四人。”

“你下手還真夠重的,那四個家夥今日才蘇醒。”楊衒之冷笑道。

道弘臉為之一紅,道:“貧僧已經手下留情了。”

“出寺之後呢?”獨孤信道。

“自然是死命追趕。法昌、流支二人年輕,動作麻利,跑得飛快。貧僧追起來也甚是費力,更可惡的是到了分岔路口,二人竟分道揚鑣,貧僧隻能追一個人。”

“你追的是誰?”楊衒之的聲音有些緊張。

“貧僧追的是流支。”

“這樣呀……”楊衒之兀自低低說了一聲,示意道弘繼續。

“流支自和法昌分開後,一路向南。貧僧一直跟著他出了南城,追到了利民裏,然後流支就失蹤了。”

“利民裏。”獨孤信接道,“那裏可有不少的古刹大寺。”

“是的,當時貧僧看到流支鑽進了景明寺。”

“景明寺呀,你在那裏跟丟他並不奇怪。”楊衒之微微一笑。

洛陽鼎盛時,城內外寺院一千多所。景明寺是南城最大的一座。因為是在景明年間由皇家建立,所以得名。此寺東西南北,方五百步,南望嵩山、少室,北靠京師。殿堂僧舍一千餘間,有七層佛塔一座,規模雖比不上永寧寺,也可算得上天下大寺。流支跑進這所寺裏,道弘想找到他就難了。

“貧僧進入寺中,仔細搜索,一直找到天亮,也沒發現他的影蹤。隨後又擴大範圍,在大統寺、報德寺裏也找了很久。”

大統寺、報德寺都緊鄰景明寺,而且周圍還有許多寺廟,鋪展連綿。

“找到什麽時候?”

“一直找到今日晌午時分,依然毫無發現。”道弘揉了揉充滿血絲的眼睛,“貧僧想,既然城南找不到流支,他可能會偷偷回永寧寺。若是回寺,定然要經過城南的宣陽門,所以貧僧就躲在門樓之上守他。”

“你沒能等到他,是吧?”

“的確如此。貧僧守到日暮,不見人影,隻得回寺。”道弘點了點頭。

“回寺你為何不現身?”

“流支若是回來,貧僧現身,他定然逃脫。所以貧僧先潛入胡僧院打探,不見他,才躲到南山門的殘樓上。那裏居高臨下,寺裏南北都能看得清楚。不過當時寺裏大亂,大人帶著軍士進入羅漢堂,貧僧也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後來見道品師弟被押出斬首,情急之下,挺身而出。”

道弘講完,房間裏一片寂靜。在楊衒之看來,道弘的講述十分流暢,不假思索,和目前掌握的情況相比較十分契合,不像有假。若道弘所言非虛,那麽不但法昌、流支的死和他無關,就是李苗的死都和他無關了。

這徹底打破了之前楊衒之和獨孤信的推斷。命案凶手是誰,再一次回到原點。

楊衒之眉頭緊鎖,問道弘道:“你是不是有一把蛇影刀?”

道弘聞言,雖然強裝鎮定,但明顯露出吃驚的神色。

“有沒有?”見道弘沉默,楊衒之步步緊逼。

道弘低下頭,似乎不肯說。

“他的確有一把。”此時,旁邊的道品說話了。道弘驟然抬起頭來,雙目圓睜看著道品,表情似乎很是責怪。但這種責怪,非是怪怨道品說出了他的秘密,而是對道品挺身而出有些不滿。

“有!”見道品說話,道弘迅速回應,並且加了一句,“刀是貧僧的,和道品師弟沒任何關係。”

明確道弘果真有蛇影刀,楊衒之表情複雜,陷入極大的震驚、狂喜和擔憂之中。

“那把刀呢?”獨孤信聲音有些顫抖,極力壓製住自己的情感。

“丟了。”

“丟了?!何時丟的?”

“那把刀是貧僧習武所用。方才貧僧也說過,一般習武都在轉輪殿後,結束後貧僧就會把刀放在殿後頭的石塔頂上。”

“那個一丈多高的小石塔?”

“塔很高,一般人上不去,刀放在上麵很安全,而且貧僧取來也方便。但前天就丟了。所以貧僧昨晚習武,用的是這把長劍。大人,這個重要嗎?”

“很重要。”楊衒之點頭,“流支就是被這把刀殺死的!”

“所以大人懷疑是貧僧殺了流支?!”

“先前是這麽想,不過現在看來,有人栽贓於你也不一定。那把刀除了你之外,還有誰知道它的所藏之處?”

“這個貧僧就不曉得了。轉輪殿後雖然清淨,但也不是隱蔽之地,誰都有可能看到。”說到這裏,道弘身體前傾,盯著楊衒之道,“大人,貧僧能否問個問題。”

“說。”

“你是如何得知貧僧擁有一把蛇影刀的?”

楊衒之看了看道弘,又看了看道品,微微一笑:“你說呢?”

順著楊衒之的目光,道弘也看了道品一眼,低下頭去,道:“大人的心思,貧僧如何得知。”

“那把蛇影刀你從何而來?或者原本就屬於你?”獨孤信道。

“不是貧僧的!”道弘的聲音驟然升高,幾乎是尖叫了,然後也發現自己反應有點過激,平聲道,“貧僧買的。”

“買的?!”

“是。”

獨孤信大笑,笑聲中充滿了質疑:“你從哪裏買的?”

“一個傷兵手裏。他打仗受了傷,又沒錢,貧僧就買了他的刀。”

“一個傷兵手裏買的?真是笑話!”獨孤信站起來,虎目灼灼,逼視著道弘,“你以為我不清楚那蛇影刀的來曆嗎?”

“貧僧不敢。”道弘巍然而坐,不為所動。

獨孤信踱了幾步,道:“此刀乃當年孝莊皇帝命人所製,極為稀少,後來遭禁,毀去十分之九,存留下來的不足十把!孝莊帝暴崩後,天下忠臣義士四處搜尋,散千金求一刀都不為過,一個普通的傷兵如何能有?!”

道弘昂首無言。

“能夠擁有此刀的,當年都是孝莊皇帝身邊極為信任的禁衛。爾朱兆攻入洛陽,囚禁陛下之時,更是將這些禁衛斬殺殆盡。”說到這裏,獨孤信走到道弘身後,“不過,我聽聞當年也有極少數的幾個,或者逃逸,或者不知所蹤。”

道弘轉過臉來,與獨孤信對視,毫不畏懼。

“該說的貧僧都說了。如果兩位大人要治罪,便是貧僧,和道品師弟一概無關。”說罷,道弘閉上眼睛,再不說話,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獨孤信還要說話,就聽到官舍大門之外,車馬喧鬧,大隊的軍士手持火把魚貫而入。

“是彭典刑回來了。”楊衒之急忙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