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海螺

“現在沒有任何線索了,”小想看著前方的空地對Z說,“還去找我姐姐嗎?”

Z也看著前方,片刻之後目光再次落回小想的眼睛上:“我們先離開這裏吧。”

小想點了點頭,和他一起走出這片空地。她抱起了櫻兒,準備回到落腳的地方駕上馬車繼續上路。

陽光再次灑到了這片空地上。食夢狗的鼻子在空氣中嗅了嗅,然後跑向空地的中間位置用兩隻前爪從那裏扒出了一個東西,叼著它跑回到小想和Z的身邊。

這是一個海螺,純白色的身子,緣口處卻是粉紅色的,看上去像是兩片欲開欲合的嘴唇。Z彎身拿起來,剛好能用一隻手半握住。

“真是一個漂亮的海螺。”小想半蹲下去,摸了摸食夢狗的腦袋,之前可多虧了它,也累得它夠嗆,“你喜歡它是吧?我們會幫你好好收著它的。”

食夢狗用腦袋回蹭了下小想的手,然後抬起頭對拿著海螺的Z輕輕叫了幾聲。

“你說你感覺這海螺上麵有小夢的氣息?”Z驚訝地說。

“汪,汪。”食夢狗原地轉了一圈,試圖咬到自己的尾巴。

Z和小想互相對視了一下,然後一起看向那個海螺。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就是小夢用來構造這個馬戲團夢境的容器了。”影子I的聲音再次出現了。

“汪,汪,汪。”食夢狗的尾巴豎了起來,盯著不遠處一塊石頭的影子。

那塊石頭的影子本來是在右側的,後來馬上縮到石頭後麵去了。小想摸了摸食夢狗的腦袋。

“夢境的容器?”Z開口問它。

“要構造一個能長久保存的夢境必須要有一個容器,就像電影、音樂、文字一樣。當然,構造夢境所需要的容器更特別一點兒,應該是她很喜歡的一個東西,和她之間有一定的感情存在。這樣她才能把自己的精神刻錄在這上麵,讓它擁有生命的氣息,更確切地說,這個東西更像是她的遺物。”

“遺物?”Z和小想聲音都很不安。

“精神,生命,或者靈魂,我也說不清楚是什麽,總之,現在小夢的情況應該很不妙。她要構造出這樣一個夢境,幾乎是要用完她所有的精神。”影子I這次沒有停頓太久,接著認真地問他們,“你們真的不打算再去找她了嗎?”

小想剛要開口,Z就已經急忙問出口了:“我們要怎麽找到她?”

他們彼此看了一眼,互相靠近了點。“你到底是誰,你有什麽目的?”小想補問了一句。

“我?有什麽目的?”影子I笑了笑,“因為我也想找到A。”

“A”這個名字卡在了Z的喉嚨裏。

“你有什麽線索嗎?”小想問。

“你們可以嚐試問下這個海螺,聽聽它會說點什麽。”I說。

“海螺?”Z和小想遲疑地看著海螺,然後Z慢慢地把海螺貼在自己的耳朵上。

“要是你們發現了這個海螺,相信你們正在一起,我不知道你們會不會怨恨我做出這樣的安排,”小夢的聲音像是從大海的一艘小船上發出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小夢的聲音再次傳出來,“其實,我不希望你們來找我。我構造這個馬戲團的夢境,是希望Z能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去。現在你們聽我說話,說明你們兩個在一起。Z,我很高興,你帶著食夢狗找到了小想她們。如果可以的話,請允許我自私地再次對你們做一個請求,”Z聽到了裏麵發出的海浪聲,“朝馬戲團的南邊一直走,你們會到海邊,出海後一直往前,會看到一座小島,小牧就在那島上。帶他離開,幫我照顧好他,”小夢的聲音開始變得模糊,“我的聲音隻能在這海螺裏重複兩次,你們聽完之後,把這個海螺給櫻兒吧。”

Z聽完之後默默地把手中的海螺遞給了小想,小想也把這個海螺貼在自己的耳邊靜靜地聽著,眼裏慢慢浮現出了淚花。

“這真是小夢留下來的。”小想聽完之後咬著自己的下嘴唇對Z說。

“我們出發吧。”Z伸出手用大拇指抹去小想的淚。這是他第一次碰到別人的眼淚,這感覺比所有憂傷的夢都要憂傷。

“嗯。”小想點頭。

他們當天就出發了。小想把海螺放在躺在車廂裏的櫻兒的耳邊。

Z和小想並排坐在車廂前麵,駕著馬車一路向南而去。小想的腦袋慢慢地靠到了Z的肩膀上。他們沒聽到櫻兒在車廂裏張開嘴巴,輕輕喊了一聲“媽媽”。

食夢狗抬起頭親切地看著櫻兒,連呼吸都隱藏起來了。

他們到達海邊後跟人打聽到了那座小島,剛好有其他人也要出海,就一起租了一條船,去往那座海島。

當天晚上,看似平靜的海麵卻一下子雷電交加,風急雨驟。他們租的這條船不大,好幾次都被海浪高高地拋起,隨時都有被吞沒的危險。船上所有的人都躲在船艙裏,每個人都像是一座隨時會被淹沒的島嶼。

“好像有誰不想讓我們到達那裏,”小想對Z說,“要是我們現在回頭,肯定還來得及。聽他們說,還要兩天時間才能到達那裏,不知道能不能挨到那時候。你想回頭嗎?”

“回頭?其實我們也沒地方可去了,不是嗎?”Z說。

小想笑了一下,臉色還是很蒼白:“從我看到筆記本裏的那張圖的時候,我就覺得那將會是我們的終點。”

“什麽樣才算是終點呢?”Z輕聲說,“你真的確定小夢也一定在那座島上?要是在小島上找到了小夢,你有什麽打算?”

“我說過,我和她之間有一種說不清的聯係存在。那天聽到她留在海螺裏的聲音之後,我就感覺她就在那座島上,但不知道她為什麽不希望我們去找她。本來我一直想知道她為什麽會離開,難道真的隻是為了那個傷害她那麽深的男人?可是現在我覺得不重要了。我現在隻想見到她,好好再看她一眼。我沒能照顧好櫻兒,我很愧疚,不知道她到時候會不會恨我。你呢,你見到她之後會怎麽樣?你還是喜歡她,是不是?”

“我也不知道,我沒辦法忘記她,可能最大的原因就是她給予了我釣夢的能力。我想是不是要還給她。我不知道釣夢師是否有存在的必要。”Z回頭看了看趴在地板上的食夢狗,整條船上估計就它和櫻兒最安穩了,一動不動,“食夢狗也是想見到她的吧。”

“你不覺得,我們其實都挺殘忍的嗎?我想把這樣的櫻兒還給她,你想把不想繼續擁有的釣夢師的技藝還給她。”

Z沉默了,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船終於還是有驚無險地抵達了那座海島。

這個小島不算小,分散出好幾個村落。他們在離海邊最近的一個漁村裏住了下來。這裏的房子造型很特別,整棟房子都是用貝殼一片片壘起來的,整體像是一隻隻把手腳都縮進殼裏的大海龜。門對著大海,仿佛隨時都會露出頭腳,爬到海裏去。

他們借住的是一個老鰥夫的家,有昏暗的漁燈和溫暖的魚腥味。

小想和Z在這個漁村四周走了一圈,並沒有發現有什麽異常的東西,但是他們那種不安的感覺卻越來越強烈,好像黑暗中有一隻猛獸正慢慢向他們逼近。

食夢狗在到達這座小島之後,突然也不辭而別了,怎麽找也找不到。

這個漁村的村民都很淳樸,他們世代都沒有離開過這座海島。Z在晚上的時候也曾想去釣他們的夢,可是他發現,這裏的每一個人都不會做夢。他們每天都那麽有規律地活著,從未想過其他,就像大海的一陣陣浪潮,前赴後繼。活著,像是沒有變化的呼吸那般簡單。

小想為了緩解一直壓抑的心情,和Z商量在這個漁村裏進行一次提線木偶表演。

表演在海邊的曬網場舉行,村裏的人都來了,其實也就是十幾戶人家,三四十個人,但是卻顯得特別熱鬧。

大家都看得很開心,特別是那些小孩子,樂個不停。那些被小想放在一起的夢,在島上的人看來是那麽荒誕有趣。

突然,櫻兒的表演停了下來。小想覺得很詫異,她在櫻兒的眼睛裏看到了光。小想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發現一個小男孩站在一塊大礁石的陰影裏,像影子一樣貼在石壁上。散場後,那個小男孩就不見了。小想到處也找不到他。小想找到了老鰥夫,他正在礁石上曬魚幹。海風吹過的時候,那些腐爛的魚腥味讓小想差點吐了出來。

老鰥夫蹲在一艘倒扣的廢棄的小木船上跟她說:“他是個可憐的孩子。但他也很邪惡,這裏的人都不讓自己的孩子跟他玩。”

小想問他為什麽,老鰥夫歎了口氣:“他本來也是個漂漂亮亮的孩子,五六年前他的媽媽失蹤後他就變成這樣了。”

“他的媽媽?”

“嗯。他的媽媽那時候看上去還隻是一個女孩子,很年輕。對了,你來的時候我就覺得很奇怪,那個女孩子長得跟你一模一樣,我差點以為是她回來了。”

小想吃了一驚:“真的一樣?”她在心裏好像明白了什麽。

“一模一樣,”老鰥夫有點激動起來,不停地咳嗽,然後用那像燒焦的木炭一樣的手錘自己的胸,“你們一定有什麽關係吧?”

“沒……”小想愣了一下,“我沒有認識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這個世界上奇怪的事情真多。”

“那倒是真的奇怪了,難道是我記錯了她的模樣?可我明明記得她就是你這樣子。對了,我還清楚地記得她的右眼睛下角有顆紅色的痣,你沒有。我還記得她失蹤的前一天晚上有個男的來找她,半夜的時候聽到她大叫了一聲,然後第二天就失蹤了,扔下那個小男孩在這邊……”

“那你知道那個小男孩現在在哪裏嗎?”小想打斷他的回憶急急地問道。

“你在這裏等他吧,因為他每天會到這裏偷我的魚幹吃。每個晚上他都會來,然後在那塊礁石上站很久。你在這裏就能等到他。”那個老鰥夫指著那塊最大的礁石。小想無法想象小男孩是怎麽樣爬上去的,除非他是一隻野獸。

在黃昏的時候,小想果然看見了他。他站在那個礁石的頂上,手裏還抱著一個東西,小想不敢去叫他,怕他會掉下來。她就在下麵安靜地看著他,等他下來。

小想的眼睛被海風吹得難受,就閉上了眼睛,等她睜開的時候,她嚇了一跳,那個小男孩就站在她的麵前,眼睛直直地盯著她。他身上的衣服已經破爛不堪,鞋子也都破了,露出幾個腳指頭,指甲變得烏黑,皮膚被海風吹得很幹燥,像是要裂開。他看上去跟櫻兒一般大小,但卻有一種無比滄桑的感覺。他的眼睛凹了進去,大得嚇人,有一瞬間她想起了一個男人的模樣。

她看清了他懷裏抱的是什麽,她很熟悉,那是一個木偶娃娃,奇怪的是,那個木偶的兩隻手已經爛掉了,可以看到木頭渣子,像是被某種利器戳碎的。他直直地看著她,一動也不動。小想向他伸出手去,他就把手放到了她手裏,像是一個爪子,輕到沒有任何的分量和溫度,這讓小想感到很疼痛。

小想帶著他回到了自己的住處。她沒有想到,櫻兒居然已經可以站立起來,這讓小想感到無比的驚喜,她捂住自己的嘴有點不敢相信。她看看櫻兒,再看看這個小男孩,突然明白小夢為什麽要讓他們來這裏,關於櫻兒的情況她一定是知道的。櫻兒抱著海螺躲在一個角落裏,偷偷地看他,不敢靠近。小想跟她說,“以後你就叫他哥哥,知道嗎?”櫻兒點了點頭。

小想帶他去洗澡,給他換了一套櫻兒的衣服,看起來怪怪的,卻很合身。但無論她怎麽勸他,他都不肯放下自己手裏的那個木偶人。

他不說話,不點頭,不搖頭,隻是睜大眼睛看著她。

櫻兒一直抱著海螺,躲在小想的背後看他。

晚上睡覺的時候,他一直不肯跟她們在**睡覺,隻是一個人蹲在角落裏。這個時候櫻兒走到他的身邊,拉起他的手說:“哥哥,我們一起睡覺。”奇怪的是,他竟然聽她的話,乖乖地爬到**。

小想幫他脫掉了衣服。她感覺到他在微微地顫抖。

在小漁村的這幾天,小男孩天天和櫻兒待在一起,但是他始終不說話,隻是抱著那個木偶人。小想隻能看到他們的影子。這裏的人很高興小想能收留那個小男孩,隻有那個老鰥夫好像有什麽話要對小想說,卻始終沒有說出來,隻是歎著氣,這讓小想感覺到有不祥的事情要發生。

他們決定到島的另一頭去看看,聽說那是個不錯的小鎮。他們在一家旅館裏住了下來,這裏是一個小港口,比小漁村要繁華得多。

到了小鎮,Z沒有什麽事情可幹,就一個人去了附近逛逛。小想覺得心頭不舒服就留在了旅館裏。小想和衣在**躺著,看著牆壁,心裏默念著。她感覺有一個黑影正向她慢慢地逼近。她剛要轉過身的時候,已經被那個人捂住了嘴巴。她聞到了一股她很熟悉的男人的味道,她想要去看清他的臉。可雖然他的臉離她這麽近,她卻什麽也看不清楚。

房門突然被打開了。小想和那個男人都嚇了一跳。他們看見小男孩站在門口,男孩衝他們笑。這是小想第一次看到他的笑,沒有任何的聲音,但卻像午夜裏飛過的無數的吸血蝙蝠,陰森森地壓過來。

那個男人大叫一聲,奪門而出。

等Z回來的時候,看到小想抱著櫻兒縮在**,身體還在發抖。

“我知道他是誰。”小想跟Z說完之前發生的事後對Z說道。小想看了看身邊的櫻兒,猶豫了一下沒有繼續說下去。自從那個小男孩跑掉後,櫻兒又變成了原來的模樣,一動不動,隻是睜著她的大眼睛。

小想帶著Z走出房間。她看了看四周,靜悄悄的,周圍連一盞路燈也沒有,有一大片的烏雲掩蓋住了整座小島。小想跟Z說:“他就是傷害我姐姐的那個男人。”

“A?”Z在心裏默念,等著她把話說下去。

“那個小男孩,應該就是小牧,他是櫻兒的孿生哥哥,姐姐離開的時候帶走了他和食夢狗。A是在我們十六歲那年到我們劇團的,那時候我們大家都很喜歡他,他是我見過的最好的提線木偶師。”小想歎了口氣,好像沉溺在往事裏麵,“他還是個木偶製造師,他做出來的每一個木偶好像都有生命。我姐姐就是在那個時候愛上了他。你要知道,我姐姐從小就接觸過太多的夢,在現實裏幾乎很難會愛上誰。後來,他們在一起了,然後生了小牧和櫻兒。可就在他們兩歲多的時候,姐姐和A大吵了一架,A離開了,姐姐也跟著離開。走的時候,她帶走了小牧,留下了櫻兒。”

“你相信小夢現在在這個島上嗎?”Z問她。

“她一定在這個島上。但是我有很不祥的感覺。”說完她抱住自己的身體不停地顫抖。

“她死了,她死了,一定是他殺了她……”

Z過去抱住她,讓她把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不要想那麽多,她可能隻是不想出現吧。”

“我們明天就離開這裏好不好?”小想抬起頭看Z,“帶櫻兒和小牧一起走,回去後我們就找個地方好好生活吧,每天看別人不在乎的夢,編織別人的夢,表演別人的夢。我累了,真想好好睡一覺。”

“好。”Z說,“我以前在書裏看到有一個地方很不錯,是一家客棧,在那裏每個人都可以睡得很安穩。我們可以去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