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重回馬戲團
日落時分，他們終於看到了馬戲團。夕陽在建築的背後，看上去如同虛擬的背景，這讓Z想起了幻想家的遊樂園。正是在這個時候他感到自己的身體變輕了不少，他知道，影子I已經離開了。
Z和小想把食夢狗、櫻兒、馬車安頓好後一起去了馬戲團。站在門口的售票處，Z猶豫了很久都不敢進去，他不知道該怎麽和以前一起生活過的表演者打招呼，他還是很畏懼團長。
Z和小想商量決定這個晚上由他先偷偷溜進去，弄清楚小夢究竟在不在這裏，等情況清楚之後他們再決定接下去怎麽辦。
“你要小心點。”Z正要飄浮起來的時候，小想雙手握住了Z的右手，她的手柔軟、溫暖、潮濕，她有點擔心地對他說。
Z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看著她的眼睛輕聲地說：“嗯，你就在這裏等我，我很快就會回來找你的。”
夜幕完全降臨之後，Z趁馬戲團最熱鬧的時刻從空中溜了進去，像一個影子一樣隱藏在各種影子中。他想到此刻影子I肯定也這麽幹。他覺得每片陰影裏都隱藏著不同的人。他在窺視別人，同時也在被人窺視。
馬戲團似乎沒有變化，還是那些表演者，隻不過換了一個人在操控著他們。Z想到了小夢，他期待著看一場小夢的提線木偶演出。
Z懷著一顆緊張而又興奮的心去了他曾經在那裏表演過的小劇場，可是他沒能在這裏看到小夢，甚至沒能看到提線木偶劇的演出。劇場已經被改造成了一個兒童電影放映廳，熒屏上的那些怪物奇異無比，不僅在現實中無法看到，在他遊**過的那麽多的夢境中也都沒見過這些東西。Z感覺失落極了。
Z在空中久久地飄浮著，他想要溜到熒屏後麵，如同他當時躲在布幕後麵一樣，但那塊熒屏緊緊地和牆壁貼在了一起，他根本無法做到。
這裏已經完全不屬於他了。他開始後悔回到這裏。
從這個放映廳出去之後，他停在一盞路燈背後的陰影裏，看著下麵熱鬧的場景，Z感到了強烈的不安。
“我是要離開這裏繼續和小想一起去尋找小夢，還是留下來，重新開始在這個馬戲團裏生活？還有人會看我的提線木偶劇演出嗎？他們還願不願意接受我？”
“要是一直找不到小夢，我們就這樣一直找下去也好啊。”Z被自己腦海裏的這個念頭嚇了一跳，但馬上又想，“還是把釣夢的技藝還給小夢，然後一個人獨自離開吧。”他輕輕歎了一口氣，決定回自己原來居住過的那個房間去看看。
這個小房間倒是沒有什麽變化。Z進門後打開了燈，在床邊坐了下來，抬頭看著那盞燈，等了好久也沒能看到飛蛾。他沒有期待會在這裏再次遇到那個影子I，他沒有發現，在這個房間裏，他自己的影子都不存在了。
在這個空房間，空白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了一首詩。在那個書店進行大量閱讀的時候，他被一種叫作“詩”的東西打動了，並記下了很多，想著再次見到小夢的時候可以讀給她聽，不過在他離開那些書本之後，他發現自己記不了那麽多。當他試圖強迫自己去把它們回憶起來的時候，它們都混在了一起。後來他覺得這樣似乎也不錯，他隻要記住那些感覺就可以了。有空的時候，他將腦中浮現出來的那些詩自由地組合。他一直認為是這些詩抵消了他不再表演提線木偶劇的那種失落感。
我的午夜是如此困頓
像是一塊石頭投入河
卻沒有漣漪
像是一塊石頭投入河
卻沒有漣漪
我愛你
卻隻在午夜愛你
“我到底愛誰呢？”Z低聲自語，不自覺轉頭往馬戲團的大門處看去。他知道小想此刻正在那裏等著他。他想到她在那裏等著自己的時候，心裏有一種從未獲得過的感激和滿足，但他沒有想太多，他還未能分清楚自己對她和小夢的感情的區別。他想到的是他未離開這個馬戲團時認識的小醜，Z認為可以從小醜那裏打聽這段時間來馬戲團發生的事情。
但是接下來卻讓Z更加失望，因為他連那個小醜也找不到了，這讓他產生了他想要找的人都消失了的恐懼感。不過值得慶幸的是，為了驗證是否自己要找的人都消失了這個可怕的念頭，他決定去找那個小醜愛著的舞女並找到後，他擺脫了這種恐懼感。
看到舞女後，Z從空中慢慢飄落下去。他的腳並不能完全站在地麵上，所以他刻意站在一架鋼琴後麵，他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和她打招呼，於是在她看到自己之後跟她說自己原本是想找小醜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小醜好像已經不在這個馬戲團了。舞女的語氣有點冷漠，明顯不想和Z談到小醜，而且，她對Z的突然出現似乎也沒有感到任何的意外，隻是眼神閃爍了幾下而已。這讓Z有點不知道該怎麽和她繼續聊下去，隻好直接問她：“其實我想跟你打聽另外一個人，她也是個提線木偶師，叫小夢，應該來過這裏。你記得她嗎？”
舞女直接地搖了搖頭。“我沒聽說過這個人。”為了證明自己，她還轉身問身邊的一個年輕帥氣的男人（Z不記得以前馬戲團裏有這個人），“你聽說過這個人嗎？”
那個男人對她微笑著搖了搖頭，然後握住她的手抬起來在手背上親了一口，轉頭看著Z：“這裏確實沒有這個人。”
“這樣啊。”Z知道他們並不打算與自己有更多的交流了，隻能有禮貌地跟他們道別。他記起小醜和自己說過馬戲團老板反對小醜和舞女在一起。為此他為自己當初沒有為他們做過什麽感到自責，同時他也想起了那個馬戲團老板。Z覺得他是自己能夠詢問到小夢消息的最後一個人了。
Z決定先離開這裏，明天讓小想去找馬戲團老板。但是Z卻發現，他已經無法離開這個馬戲團了。明明大門就在那裏，他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接近。他想飛到最高處再離開這裏，卻發現不管他飛得多高，那些圍牆都會擋在他的前麵。
正如Z所確定的那樣，小想一直在馬戲團的大門口等著他出來。Z在馬戲團裏四處尋找打聽小夢的時候，她腦海裏的思緒也一直起伏不定。在Z焦急地想要從馬戲團裏出來的時候，她也在焦急地等著他，他們就隔著一堵圍牆，卻看不到彼此。
一直到陽光開始照耀到這片土地上，小想也沒能等到Z從那個馬戲團裏出來。她越發感到不安，忍不住移動腳步朝馬戲團走去。她知道不管有沒有找到小夢，Z都會及時出來跟她說一聲。可是到天亮也沒有Z的消息，她擔心Z會不會出了什麽事。他以釣夢師的身份偷偷溜進去的，必須在天亮前回到飛上空中時的地點才能完全落到地麵上，不然他就再也回不來了。
很快，這種不安變成了恐慌，整個馬戲團都在陽光中慢慢地消失掉。小想開始拚命朝還未完全消失的馬戲團跑去，但是她的速度根本就比不上光的速度，她一直在光線裏奔跑著，絕望地看著前方的建築一點點消失掉。
小想站在一片空地上。這裏原本是馬戲團所在的位置，而現在已經完全消失了。
“這一定是個夢，這一定是個夢，我隻是太困所以睡著了，一定是這樣的，我要醒過來，我要醒過來。”她臉色蒼白，睜大眼睛慌亂地打量著四周。
她越來越茫然無措，神情恍惚，不知道是一個晚上的等待讓她過於疲憊，還是她此刻過於焦急，明晃晃的陽光讓她幾欲昏厥。她無助地站著，身體漸漸失去了力氣，雙腿開始發軟，最後癱坐在了地上。她多希望這個時候Z會突然出現在她的身邊把她攙扶起來，告訴她自己沒事，是她剛剛做了一個噩夢，可是他始終沒有出現。小想已經失去了環顧四周的力氣，隻能低頭喃喃自語：“姐姐，是你在跟我開玩笑嗎？不要再開這樣的玩笑了好不好？不，不，不是姐姐，姐姐不會和我開這樣的玩笑的。一定是A，一定是你，你這個渾蛋，你傷害了姐姐還不夠，還非要來傷害我們嗎？求求你了，這事和Z無關，是我要求他一起來找我姐姐的，他和我姐姐沒有任何關係，求求你放過他吧，求求你。”她開始出現了幻覺，好像A此刻就站在她的麵前。她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卻什麽也拉不到。“是姐姐她主動把釣夢的技藝傳授給他的，真的和他沒有關係，對了，我的姐姐在哪裏，你把她怎麽樣了，她在哪裏？”她看到他一臉冷漠的樣子，突然間心中的怒火又開始燃燒，“你這個渾蛋，把我的姐姐還給我。是，Z喜歡我的姐姐，那又和你有什麽關係，是你這個渾蛋拋棄了我姐姐。”她歇斯底裏地喊著，聲音開始沙啞了，她想到自己曾經那樣默默喜歡過一個男人，可正是因為這個男人讓他們經曆了這麽多的痛苦，她開始笑了：“是啊，我喜歡Z，我就是喜歡他。”
小想坐在那裏又哭又笑，像個瘋子，這麽多年來她內心裏一直壓抑著的情感終於不可抑製地爆發了出來。
“唉，這確實是一個夢。”有一個聲音歎息道。
小想停止了哭泣，猛地抬起了頭，可是她看不到眼前有任何人。“這真的隻是一個夢？”她的聲音有點顫抖，緊接著她感覺有什麽東西拉了自己一下，她的影子在動。
“你是……影子I？”小想問自己的影子。
“我是I。”那個聲音回答，“不過我是不是影子，我也不知道。”
“你剛才說，這是一個夢。難道我在我自己的夢裏？可是我怎麽離不開自己的夢？”小想迫不及待地追問。
“不，”影子晃了晃，像在搖頭，小想聽到它這麽說心又揪緊了一下，“這確實是一個夢，不過這不是你的夢。”
“我在別人的夢裏？”
“我的意思是，你們看到的那個馬戲團隻是一個夢境。Z現在陷入那個夢境裏了。”
“怎麽可能？我看得到那個馬戲團。它怎麽可能隻是一個夢。這裏根本就沒有做夢的人。”小想不敢相信。
“唉。”它又歎息了一聲，似乎也不知道該怎麽向小想解釋了。不過它的這種反應倒是讓小想選擇相信它了。
“你說Z陷入了那個夢境，可是現在那個夢消失了，我該怎麽辦？”她又小心地問它，“Z並沒有跟那個夢境一起完全消失，我還能找到他，是不是？”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這個影子I似乎很愛吊胃口，過了一會兒它才繼續說，“我隻能說，你們的運氣太好了，不管是你進了那個馬戲團，還是你和Z一起進了那個馬戲團，你都隻能永遠陷入在那裏麵了，Z沒法救你出來，但你卻能救他出來。不對，不是你們運氣好，而是這是小夢造的一個夢境，隻有Z進得去。”
“什麽，這是姐姐構造的夢？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小想有點想不通，不過現在可顧不上這些，“你說我能救他出來，怎麽救？這個夢已經消失了啊。”
“別急，你聽我說。你有沒有聽過夢獵師？”
“夢獵師？和姐姐有什麽關係？”很明顯，她並不知道。
“看來小夢告訴你的事情並不多啊。”
影子I說完後又開始沉默，這讓小想更加著急：“你能不能告訴我現在我該怎麽辦？”
影子I答非所問：“夢獵師會構造出一個夢境，可以說，這個夢境就是他布下的陷阱，**那些對他構造的夢境感到好奇的人進入。他依靠這些人讓自己的夢境越來越龐大，**更多的人進入，從而漸漸吞噬掉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說著它又忍不住開始自言自語，“不過自從A來到這個世界上，他就把所有的夢獵師都消滅了，他是唯一的夢獵師。可是這個不完整的夢境不可能是他構造出來的，這上麵我感覺到了小夢的氣息。小夢不是一個夢獵師啊，除非……可是她這麽做會付出生命啊，難道她……”
小想被它說得越來越糊塗，但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這麽跟你說吧”，影子I終於要說重點了，“被構造出來的夢境就像是一個海市蜃樓，隻是沒有投射這個幻境所對應的真實存在，所以它並不是真的海市蜃樓。這個夢境會在太陽落山的時候出現，而在陽光照到的時候消失。”
“你是說，等太陽落山了，這個馬戲團就會再次出現，我就能救出Z了？”小想的眼睛發出光彩，她似乎看到了救Z的希望。
“是的，也隻有你能救他出來。”影子I很肯定地說。
“到時候我該怎麽做？”小想問。
“你確定要救出Z嗎？”影子I再次問小想，“你可要想好了，小夢特意為Z構造出這個夢境肯定有她的用意，她應該是希望Z按照原來的生活一直平靜生活下去，說不定Z進去之後根本就不想離開那裏了。如果你真的把Z從這個夢境裏拉出來，這個馬戲團就會徹底消失，甚至很有可能他連對它的記憶都會消失。你不怕他到時候會恨你嗎？最關鍵的是，如果Z不願意離開那裏，你強行這麽做的話，他隻能跟著這個夢境一起消失，你要想清楚。”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恨我，我隻知道，如果我不把他拉出來，我會恨我自己。而且我知道，要是Z知道自己所生活的地方隻是一個夢境，他肯定會讚成我這麽幹的，沒有人願意一輩子生活在一個夢境裏，不是嗎？”小想的臉色很蒼白，但她已經做好了決定，“如果他跟著這個夢境一起徹底消失，我也會去找他的。”
“是嗎？沒有人願意一輩子生活在一個夢境裏？”影子I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嘲諷的意味。
太陽下山的時候，小想已經帶著食夢狗和櫻兒回到了馬戲團所在的地方。果然如影子I所說的那樣，馬戲團又憑空出現了。小想認真去看，發現那些進出馬戲團的人真的隻是一些幻象，他們都是從黑暗中出現或者走到黑暗中去，這些人也隻是夢境裏存在的人。
小想深呼吸了幾下，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開始準備按照影子I教她的方法把Z從這個夢境裏拉出來。此刻Z也正在這個夢境裏掙紮。
這個夢境確實是小夢特意為Z構造的。她已經在這裏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也獲知原來Z就是她一直想要找的提線木偶師。她原本想在這裏等Z回來，她知道Z總有一天會回來的。她想和他真正告別。她知道Z喜歡自己，不忍心讓他一直難受下去，隻是她意料不到的是，在她找到A不久後，這座馬戲團就被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給燒了。她構造了這樣的一個夢境，為的是在Z有一天想要回到這裏的時候，能夠回到最初的平靜生活裏去，慢慢忘了她，安心生活。隻是她沒想到，Z真的找到了小想和櫻兒，並且和她們一路尋找自己。她沒想到，Z和小想之間也產生了說不清的情感。她隻能按照自己來到這個馬戲團之後所看到的一切構造了這個夢境，這並不是Z記憶裏的那個馬戲團，所以Z也無法真正沉陷進去。Z由於害怕，也不敢明目張膽地走進這個馬戲團，而是以釣夢師的身份飛了進來，所以她安排的很多東西都派不上用場。
Z一直努力想要離開這個馬戲團，而支撐著他不放棄的原因不是他找不到小夢，而是他知道小想在馬戲團外麵等著他。其實Z早已意識到這個馬戲團有問題，不是小想不進來找他。想到小想焦急不安的樣子，Z就覺得無比難過。他很怕自己再也見不到她了，而自己明明知道她就在那裏。
在馬戲團的外麵，影子I已經遠離了小想。小想放下食夢狗。它慢慢地朝馬戲團靠近，在射出的燈光所照到的邊緣處停了下來，沿著那些光線的邊緣嗅了嗅，然後繞著馬戲團走了一整圈之後停了下來，回過頭來對著小想叫了兩聲，小想鄭重地點了點頭，走到了它的身邊。食夢狗張開嘴咬住了某處燈光的邊緣開始慢慢往後退，它幾乎把自己所有的力氣都用了出來，身體裏儲存的那些夢也很快都被它吸收了，它的身體在慢慢變大。小想則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站在邊上看著，先是那些光被扯動了，如同一條光的河流，然後整座建築也晃動起來，開始變形了，跟隨著那條光河一起流動，緊接著，小想看到那些馬戲團裏的人影像是一條條小魚從她的眼前遊過。小想更加緊張了，她抬起了雙手，懸浮在光河的上空，這次不容許小想有任何閃失。在她看到Z的一瞬間，她就要伸手拉住他，把他從光河裏扯出來，不然Z就會跟著整個夢境一起消散。
Z感覺到了馬戲團的變化。他看到四周的一切都開始慢慢變形，朝一個方向湧去。他也跟隨著其他東西一起朝那個光線流逝的方向湧過去，他覺得自己無法呼吸。就在這個時候，有一雙手緊緊地抱住了他。
就在小想抱著Z一起摔倒在地上的時候，他們聽到“啪”的一聲，然後他們看到被食夢狗扯動的那條光河開始崩潰，變成一個個小小的光斑，不過它們並未像影子I所說的那樣徹底消散，而是飛向了坐在不遠處的櫻兒，鑽進了她的眼裏。
馬戲團已經消失了，這裏又變成了一片空地。Z和小想並排躺在地上，看著夜空中的滿天繁星大口喘著氣。食夢狗也在他們不遠處大口地喘著氣。而此刻，影子I正對著櫻兒喃喃自語“她果然已經長大了”。
Z扭頭看著小想，“這是真的嗎？我以為我再也出不來，再也看不到你了，這不是在做夢吧。”
“確實是在做夢。”小想看著Z笑了。
他們對視了很久，Z問小想：“之前發生了什麽事？你知道嗎？”
小想慢慢地把影子I對她說的話說給Z聽，然後問Z：“你怪我把你從那個馬戲團裏拉出來嗎？你現在還記得你以前在馬戲團裏生活的場景嗎？”
“不記得了。”Z搖搖頭說道。不過他看著小想抱歉的神情後立馬說道：“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我記得我拚命想離開那裏，因為我知道你就在外麵等著我。你一定很著急吧？”
“你不怪我就好。”小想笑著說。
“謝謝你。”Z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