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小夢的筆記本

沒有演出的時候,小想喜歡找Z聊天,她說自從小夢離開劇團後,劇團的其他成員也都慢慢散去,很久沒人陪她好好聊過天了。不過基本上都是讓Z說他的經曆給她聽,她說自己很愛聽別人的故事。而Z問她關於劇團的一些事特別是小夢的事的時候,她都刻意回避了。

食夢狗身體已經完全恢複了,它並沒有記恨Z,反而對他更加親近。Z經常會和小想一起唱歌給它聽。這一切都讓Z想起自己和小夢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Z跟小想說到自己在幻想家的遊樂園的時候,小想也顯得特別快樂。她也記得遊樂園裏的每一個人,她說要不是想著要去找到小夢,她可能就會一直在那裏待下去,安安靜靜地生活,然後表演提線木偶劇給他們看。她說再也沒有人比遊樂園裏的那些人更懂得欣賞她表演的木偶劇了。

“你知道幻想家遊樂園裏的那些幻想家和你在其他地方遇見的人有什麽區別嗎?大多數人都隻記得記憶裏不好的部分,那些痛苦的、悲傷的,並因此總是埋怨。而幻想家們記住的卻都是他們記憶裏最快樂的部分,可惜很少有人能意識到這一點。”

“就像好夢記不住,噩夢總纏身。”Z緊接著感歎,“要是你們一直留在那裏,那我就可以早點遇見你們了,也就不會發生後來的事,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很像一場噩夢,難於擺脫。”

小想聽Z說到他遇見胡子先生的事時也一直處在一種緊張的狀態,聽到了食夢狗經受的那些苦難。她忍不住把它抱在懷裏輕輕地撫摸它,Z也去撫摸它,兩個人的手指不經意碰到一起後都愣了一下。倒是食夢狗似乎一點兒都不在乎那段經曆,反倒去舔他們兩個人的手,像是在安慰他們。

聽到最後,小想長籲了一口氣:“你擁有什麽樣的能力就要去盡什麽樣的責任。當你是提線木偶師的時候,你就要表演給別人看;當你是釣夢師的時候,你就注定會跟夢魘發生關係。你想,即使我們一輩子躲在遊樂園裏,也逃不開夢魘的追捕,因為你對於他來說太重要了,也隻有通過你,才能避免災難的發生,幸好,你在遇見夢魘之前遇見了那麽多人,發生了那麽多事,正是這些人和事,讓你選擇站在了夢魘的對立麵。無論如何,這是一種好的結果,不是嗎?”

Z點點頭:“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有看不見的繩子在控製著我,好像我也隻是一具木偶。如果不是遇見那個影子I,估計現在我還一直在那個馬戲團裏表演我的提線木偶劇。”

“我從未聽其他人說過這個影子的事。不過,你希望自己此刻依舊待在馬戲團裏表演你的木偶劇,還是在這裏跟我說著你的經曆?”

Z想了一會兒:“不管我希望什麽,現在我正坐在這裏不是嗎?”

小想笑了,特別甜美。Z再一次想到了小夢。

“其實我一直不覺得我們的命是被安排好的,或者說我們在被人操控。我們所經曆的一切其實都是自己做的決定和選擇。姐姐離開我們是她自己的選擇。我曾想找到她問她為什麽要離開我們,現在我心裏才算清楚了,我並不是想找到她然後問她為什麽要離開我們,而是想要找到她,是我自己的選擇。”

隨著和劇團接觸越來越深入,Z已經徹底把自己當成了這個木偶劇團中的一員。兩個人、一個木偶和一條狗,生活得很開心很平靜,一直走在尋找小夢的路上。

他們忘記了時間,不記得走過了多少個城市,釣走了多少人的夢,編排出了多少個新的劇目。他們隻知道所到達的地方,人煙越來越稀少,看他們表演的人也越來越少。

他們到達的地方,是一片廢墟。沙灘的盡頭有一塊巨大的礁石,像是一座磁鐵小山,上麵吸滿了各種各樣的貝類。Z爬到那座礁石上,往前望去,再也看不到沙灘和任何的路,隻有連綿起伏的大礁石,如同一隻隻在黑夜裏蟄伏的巨獸。Z曾在別人的夢裏看到這樣的場景,當時還被驚嚇到了,覺得自己不及時把垂釣的絲線收回的話,它們一口就會把自己給吞噬了。

“或者,這裏就是海的盡頭了吧。”Z跟小想說。

小想也無法得出結論。他們決定在這裏廢棄的老房子裏休息幾天,然後再考慮是不是要原路返回。

“我們原路返回的話,那些看過我們表演的人還會再來看我們的表演嗎?”

“我們這個提線木偶劇團也走到盡頭了嗎?”

Z的問題讓小想無法回答。

晚上,Z爬上那塊大礁石對著麵前漆黑的大海發呆。Z可以看到一輪圓月,可是月光卻一點兒也沒有落到那海麵上,就像是兩張不同的照片被拚貼在同一個畫麵裏。這個夜裏他沒有溜進別人的房間,去釣他們的夢。Z笑自己:“好像從來沒有好好這樣享受下夜晚。每個夜晚都沉浸在別人的睡夢中,難怪自己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過什麽樣的夢。”

Z想起自己當初離開馬戲團的時候,就是為了能夠去海邊看一場日出。隔了這麽長的時間,Z才重新想起。這麽想著,Z覺得自己有點好笑。當初的想法就是這麽簡單,似乎每天都可以實現,卻又總是被自己忘掉,被其他未知的念頭掩蓋。就好像那些做夢的人,他們明明在夢裏可以擁有很多的簡單美好,但一覺醒來就忘了。

他繼續對著麵前的海麵發呆,等著太陽升起的那一刻。麵前的大海看上去多麽平靜,卻又能感覺到內部的洶湧,多像人們的夢境。這時候,Z聽到從他們的住處傳來了一聲女孩子的驚叫聲。

是小想的聲音。

Z幾乎是從礁石上滑下去的,一屁股坐在了沙灘上。Z衝到小想的房間,看見食夢狗蹲在小木偶的邊上。

小想靠著那石頭牆壁坐在**,手裏拉著一條被單捂著自己的身子,胸脯還在不停地起伏著,額頭上全是汗,頭發淩亂地貼在上麵。

“剛才我做了個噩夢,很可怕的噩夢,”小想說,“一個很恐怖的感覺還停留在我的腦海裏。隻是一種感覺,甚至連影子都沒有。我說不清楚。”

Z不知道怎麽去安慰小想,他站在那裏,像是黑暗中的一道影子。Z有一個錯覺,感覺有一道陰影從她的眼睛裏一掠而過。他抬頭去看,天花板上卻空****的,然後他突然感覺到月光落在自己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長,落在背後的牆壁上。他向窗外看去,外麵依舊是那片漆黑的大海,離這個窗口很近的圓月亮,好像正向這個窗口壓近,幾乎要塞滿整個窗戶。

“或許我知道為什麽感覺到恐怖了,”小想又開口說,“我已經很久沒有睡著過了,自從我姐姐走了以後。有一次我試圖進入自己的夢裏,去看我姐姐有沒有在我的夢裏留下什麽信息。可是我失敗了,編夢師不可以進入任何夢。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能睡著過了。可是今天,我居然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我想,應該是睡著和做夢這兩件事讓我感覺到了恐懼。”

“你確定自己是做了一個夢嗎?”Z問。其實他知道,或許現在小想隻是需要有人和她說說話。她身上沒有穿任何的衣物,像他第一次溜進她房間所看到的那樣,他怕自己走近一點兒,就會掉進她身體裏去了。她本身就像一個夢一樣,一個像是一汪清水裏麵隻有一條銀白色的小魚一樣的夢。和她走了這麽久,他對小想產生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想要接近又不敢接近。他總懷疑,是不是自己老把她和小夢重疊在一起的緣故。無論如何,在沒有再次遇到小夢之前,他無法分清自己對她們兩個人到底是什麽樣的一種感覺。

“是的。一個一閃而過的夢,什麽也想不起來了。”小想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腦袋,抓著自己的頭發,似乎那個夢就糾結在她的頭發上,她想把它給揪出來。那條床單從她的肩膀上滑了下去,Z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幫她把床單撿起來,蓋住她的身體。他走過去的時候,影子剛好覆蓋在她的身體上。她好像又受了驚嚇,全身又是一陣顫抖。

Z往後退了一步,影子也從她身上離開,然後Z站在那裏,看著她。

過了很久,小想才再一次慢慢恢複了平靜。

她抬起頭來對Z說:“明天晚上,你再來釣我的夢吧,我總覺得,我要做的夢會和我姐姐有關。”

Z答應了。

小想讓他陪自己度過這個晚上,Z走過去,背靠著牆壁坐了下來。大半個晚上,他們都沒有說話。他們一直坐在那裏,看著窗外那輪又圓又大的月亮,而那個小木偶,一直瞪著大眼睛,看著天花板。食夢狗一直趴在她的身邊看著它。

第二天一大早,陽光照在Z身上的時候,他醒了過來。小想正看著他。

“我睡著了?”Z問她。

“嗯。”小想說,“有做夢嗎?”

“沒有,隻是覺得一直有人看著我。”Z說。

Z和小想爬上了另外的幾塊礁石,可是依舊看不到有什麽其他的路。

第二天晚上,Z飄浮在小想房間的天花板上,等待著小想入睡做夢。

“我的身體好看嗎?”

小想本來是穿著睡衣躺在**的,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白色床單,後來她躲在床單裏脫掉了睡衣,以及內衣**。她把它們扔在地板上,然後轉了個身,背對著窗戶側躺著,慢慢把整個背部露了出來。這是她睡覺的習慣,好像每天身體不吸收足夠多的月光就無法入睡。

Z此刻正背靠著天花板飄浮。他看著小想。

“她就像是一個需要充月光的木偶。”Z這麽想。

在Z走神恍惚的時候,小想還以為他睡著了。她最後還是忍不住抬起手指尖去碰了一下Z垂下來的準備去釣起她的夢的絲線。她心裏想她是不是也可以去釣Z的夢?

小想的指尖碰到Z垂下來的絲線的時候,Z一下從自己恍惚走神的狀態裏清醒了過來。他想躲避小想的碰觸,身體不自覺地移了個位,剛好處在小女孩木偶的上空。這個時候,月亮升到了窗口處,Z的影子落在了那個小木偶的身上。

Z在看到一抹影子落在小木偶眼睛裏的瞬間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被小木偶那雙眼睛給吸了進去。Z感覺自己像是掉進了大海裏。周圍漆黑一片,有波浪一陣陣地湧過來。他調整好自己,然後向黑暗的更深處遊去。漸漸地,他能看到一點兒光了,像是暗夜裏的星光,又像是一朵朵飄浮的水母。他看到了一扇亮著微弱燈光的窗戶,他向那邊飄過去,並從縫隙間鑽到那個房間裏去,裏麵除了一張小小的床,四麵徒壁,他甚至找不到那微弱燈光的來源。

他飄浮在天花板上,看著**那兩個光著身子緊緊抱在一起的小孩子,一個小女孩和一個小男孩,他們看上去是一對孿生兄妹,如同一對小天使,身上散發著光芒。

“或許這就是那微弱燈光的來源了。”Z在心裏想。

“我現在是在那個小木偶的夢裏嗎?”Z靜靜地浮在那裏,他發現那個小女孩長得和小想的木偶一模一樣。她正在做夢,夢裏是一本發黃的上了鎖的筆記本。

他忍不住把手中的絲線垂下去,試圖去打開那個鎖,看看筆記本裏有什麽。

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聽到有人輕輕叫著他的名字:“Z,Z。”

他忍不住回過頭去看,然後一個巨浪向他撲來。他被卷出房間,從那片海裏被甩了出去。

他一下失去了知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再次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Z,Z”。

他努力睜開眼睛,看到小想在他的麵前,是她在叫著他的名字。他發現自己正躺在她的懷裏,他努力撐著身子坐了起來,頭腦裏依然像是有陣陣海浪在轟鳴一般。他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感覺到疼,確定自己不是在別人的夢裏。

他離開小想的懷抱,背靠著牆壁坐好。

“我這是怎麽了?”他問小想。

“你剛才掉進櫻兒的夢裏了,”小想指著櫻兒,“嚇死我了,我以為你再也醒不過來了。姐姐曾經跟我說過,要是不小心掉到別人的夢裏,最好不要去叫醒,因為會像突然叫醒一個正在夢遊的人,很危險。可是櫻兒的夢太深了,我怕你無法自己出來。”

“櫻兒的夢?”Z再次感覺到頭疼,“我怎麽會掉到一個木偶的夢裏去。他轉頭去看櫻兒,她依然躺在**,睜著她的大眼睛,看著上方。

小想咬著下嘴唇,猶豫了很久說:“其實,櫻兒不是一個木偶。”

“不是一個木偶?”Z的頭更疼了,又掐了一次自己的大腿。

“自從我姐姐離開之後,她就一直這樣了,沒有任何的變化,一直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她並沒有醒著,她一直都在做夢,不肯醒過來。”小想說。

“一直在做夢?”Z再次看了看櫻兒,“那她怎麽表演木偶戲?”

“你也看到了,是我在牽引她。自從我姐姐走後,我們這裏就沒有釣夢師了,隻有依靠櫻兒。她一直在做夢,有時候我透過那些線,似乎能感覺到她的一些夢,不是很明顯,但多少能給我一點兒夢的感覺。”

Z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你在櫻兒的夢裏,有沒有發現什麽?”小想忍不住問他。

“她和一個跟她一樣大小的小男孩抱在一起。在她的夢裏,她還在做夢,夢裏有一本上了鎖的筆記本,我想去釣那個筆記本,想去打開它的時候,就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然後我就被排斥出她的夢了。”

“一個小男孩?一個上了鎖的筆記本?”小想想了想,然後突然站了起來。她忘記了自己沒有穿衣服。她走到房間的一個小角落裏,那裏堆著幾個箱子,她打開其中一個箱子,從裏麵拿出一個本子,和Z夢見的一模一樣。Z拿起床單給她披上,她這才意識到,不由得一陣臉紅。

“你看看,是不是這個筆記本?”

“就是這個。”

“這一直放在櫻兒的箱子裏,我一直以為是姐姐留給櫻兒的,想著等櫻兒什麽時候醒來自己看,時間久了我就給忘記了。”

“我們要不要打開看一看?”Z問她。

“嗯。”小想回頭看了看櫻兒,她依舊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我覺得,一切都好像是暗示一樣。她遇到了你,讓你變成一個釣夢師,然後你又遇到了我們。我們到了海的盡頭,我睡著了,還做了夢,然後你又掉到櫻兒的夢裏去發現了這個筆記本。我想,這可能是姐姐的指引吧。”

他們打開那個筆記本,發現裏麵並沒有什麽文字,隻是畫了一座建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