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夢想木偶劇團

Z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電視正在播放一則訃告——著名木偶製造師匹諾曹離奇身亡,屍體未見,然後是通緝啟事。

Z看到自己的投影剛好和那個通緝犯的照片重疊在一起,仿佛就是他的影子。

他從**起身,看到窗外人來車往時想起小夢還沒找到。

舊百貨大樓已經開始拆遷,那個人體模特依然坐在櫥窗邊。她一直都是那個姿勢,坐在櫥窗裏,抬頭,也可能是低頭。看他,不看他。櫥窗上映著樹的影子。他站在樹的影子裏。

Z又在新百貨大樓前看到她,像昨天晚上那樣待在玻璃門前。

他背著她進了百貨大樓。

她伏在Z的背上,兩顆心靠得很近。

她說:“我沒有名字,感覺不到肉體上的疼痛,感覺不到炎熱與寒冷,我不知道自己從何處來,最後會到哪裏。我隻知道我遇見了你。”

她說自己沒有心,卻依然感覺到心疼。因為她愛上了Z,卻知道不能在一起。

“為什麽不能在一起?”

Z想回頭去看她,卻發現在他背上的隻是一個和櫥窗裏一模一樣的木偶。

“一回頭一切都不存在了。”大樓裏響著這個聲音,Z知道,那一定是小夢的聲音。

Z把木偶扔在百貨大樓的地板上,迅速逃離了那裏。

在奔跑的過程中,他的腦海裏一直有整座百貨大樓的場景。所有的木偶都站在玻璃櫥窗裏,衣著華麗時尚。她獨自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眼睛直直地盯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是匹諾曹的工作室,那裏擠滿了木偶,她們的頭上都戴著半個西瓜皮。

舊百貨大樓正在連夜拆遷,Z剛跑到樓下的時候,那堵玻璃櫥窗“嘩啦”一下碎掉,上麵所有的投影都在瞬間瓦解……

櫥窗裏麵有很多木偶,Z不知道哪個是坐在窗口處的那個模特了。

她們都看著他,又不看他。

“我是小夢,帶我回家。我是小夢,帶我回家。”

Z靜靜地躺在**,他在想,匹諾曹是誰,他是Z夢裏的一個人物,還是Z隻是他製造出來的一個木偶。

“小夢,到底是誰,她在哪裏?”Z在心裏想。

Z躺在**看電視。電視裏一直在播放一段監控錄像——一個人在每天晚上都會背著一個木偶在最新的百貨大樓裏逛。主持人在旁邊說:“這個人一定是個夢遊症患者。”

Z轉頭看窗外。對麵的玻璃櫥窗裏立著一個木偶,紅綠燈下站著一個木偶,垃圾箱裏躺著一個木偶……

對麵的樓頂上坐著一個木偶。

Z醒來,看到自己躺在一個監獄的小牢房裏。

他的床頭有一個空白的本子,裏麵夾著一張照片,正麵依稀是一個城市的輪廓,背麵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

Z抱著食夢狗從那間牢房裏走了出來,整座監獄裏都沒有人,連那個匹諾曹也不見了。

Z走出了這座監獄,在他推開那扇大鐵門的時候,一陣風吹來,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閉上了眼,瞬間發現自己腦海裏那些失去的記憶又都回來了。

馬戲團,影子I,小夢,幻想家的遊樂園,夢想木偶劇團……

食夢狗在Z的懷裏不停地掙紮。Z睜開了眼睛,看到有一個提線木偶劇團正在演出。從那雙操控木偶的雙手來看,應該是一個女人。

“夢想木偶劇團”,Z的心裏馬上冒出這個名字。他一下變得緊張,尋找了好久,經曆了那麽多曲折,這個劇團突然間就這樣冒了出來,這反而讓他有點不敢相信。他不由輕輕咬了下舌尖。他心裏一陣欣喜,心跳加快,他無法讓自己的內心平靜下來,他害怕這不是他要找的夢想木偶劇團。

最後,Z決定到晚上找到那個女孩,去釣她的夢,從她的夢中獲取相關的信息。在它們結束演出後,Z偷偷跟著她們記下了她們的住處就離開了。

Z坐在海灘邊的礁石上,潮濕的海風吹拂在Z身上,Z喜歡這樣的感覺。他靜靜坐在那裏,食夢狗也靜靜地趴在他的身邊。那些激起的小小的浪花,偶爾會濺到他抱著膝蓋的手。Z看到有一個女孩子手裏提著鞋子靜靜地麵對著大海站著,海風拂動她的長發。他看到她輕輕抬腳,在她往前走去的時候,食夢狗站了起來,朝她輕輕叫喚了幾聲,不過她並沒有回過頭。等到女孩走遠了,Z才從一陣恍惚中清醒過來。那個女孩留下的側臉讓他覺得很熟悉。

“不是的,她不是小夢。”Z對自己說。

到了晚上,Z找到她們的住處,溜了進去。他找到了那個女孩,她和那個小女孩木偶一起躺在**。他浮在空中看著她,她身上蓋著一床白色的被子,呈“S”形背對著窗口躺著。雖然這個時候的天氣還有點涼,可是她的整個背部還是露了出來。月光就落在她的背上。

小女孩木偶一直瞪著眼睛看著他,讓Z感覺很難進入釣夢的狀態。房間太小,Z飄浮在天花板上,他能感覺到女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

Z調整了很久,就在他準備把那些細細的線放進她的睡夢中的時候,那女人轉了個身麵對著他。

“我的身體好看嗎?”她並未張開眼睛。

這是Z第一次準備去釣別人的夢時被發現。聽到她開口說話,他被嚇到了,心裏一緊張,身體也開始發抖,差點就栽了下去。

他像一個最靈敏的賊一樣,“嗖”的一下就從門縫間鑽了出去,一直跑到海邊,心還在“撲通撲通”地跳。

“她怎麽能看得到我呢?”Z坐在礁石上,怎麽也想不明白。

Z一個晚上都坐在海邊的礁石上發呆,等食夢狗第二天過來找到他的時候,他決定要再去找那個提線木偶劇團。他依舊沒能鼓起勇氣去和那個女孩打招呼,接下來,Z跟著食夢狗又跟蹤了她們三天,看了她們好幾場表演,Z認為她們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提線木偶劇團了。

第四天,Z和食夢狗依舊在人群裏看她們表演的時候,那個女孩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了Z的身邊。她約他一起去海邊走一走,這多少把他嚇了一跳。

“你是不是可以看到別人的夢?”她直接問Z。

“是。”Z也不隱瞞。

“那麽,你是釣夢師了吧?”她雙手把被海風吹亂的頭發理順,然後撩到耳朵後麵去,“你一定是個很優秀的提線木偶師吧?”

“曾經或者算是。”Z承認。

“釣夢師必須由最出色的提線木偶師才能擔任,”她說。“她找你,應該也是找了很久。”

“她?”Z遲疑了一下,然後不由自主地說道,“是小夢嗎?”

“嗯。”她點點頭,“要是我沒猜錯,是她讓你帶著食夢狗來找我們的吧。”她把食夢狗緊緊抱在自己的懷裏,輕輕地撫摸它,“已經六年了啊,不過你還是一點兒沒變。”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和Z說話,“不過這個技藝要是傳給別人後,姐姐自己就會失去這個技藝。因為這個世界上不能擁有太多的釣夢師,不然這個世界就亂了。”

Z聽到她這麽說心裏很疑惑:“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個釣夢師?”

“據我所知,就剩你一個了。”她回答。

“你也不是?”Z問。

“我不是。”

“可是我覺得,你的技藝並不比我差。”

“我是編夢師,”她說,“一個釣夢師配一個編夢師,這是提線木偶劇能得以保存下去的最大秘密。沒有一個人能同時擔任這兩個身份。”

“我還能見到小夢嗎?我想再見見她。”

“我也不知道她在哪裏,我也找了她好多年了。”她歎了一口氣。

Z還有很多疑惑,可是她阻止他再次發問,因為她自己內心也有很多疑惑。她問他:“你願意加入我們木偶劇團嗎?或許我們可以一起慢慢弄清一些事情。”

Z猶豫了,“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表演過提線木偶劇了。”

“不需要你表演,”她說,“你隻要負責去釣夢,我來把它們編出來。我們劇團的劇目快表演完了,再沒有新的劇目我們也無法演出了。”她回頭看了看那個海邊城,“或許,我們這個劇團已經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提線木偶劇團了吧。”

Z看著她那憂傷的眼神,最終還是點了點頭,答應了下來。他不想提線木偶劇團從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或許隻有跟她們在一起,他才有機會慢慢解開自己內心的疑惑。

“我叫小想。”她說。

Z加入了夢想提線木偶劇團。他知道了小想和小夢是孿生姐妹。

夢想木偶劇團原本很大,甚至擁有過自己的劇場,有很多人不遠千裏花錢來看她們表演。按照觀眾們的說法,他們會看到自己的“夢想”。不過後來人們不再專情於“夢想”,他們更看重實在的東西,這個劇團也日漸蕭條了,最後她們不得不跟其他小劇團一樣,到處流浪。不過她們認為隻要盡她們的努力,或許能慢慢改變這個現況,畢竟還有那麽多的人會做夢。後來小夢突然離開,她把釣夢的技藝傳授給Z,讓Z前來尋找她們。

Z告訴小想,他覺得自己有時候是個賊,去偷別人的夢。小想告訴他說隻有很少的人醒來後會在意自己的夢,大多數的人根本不會留意的,釣夢師是去把他們的夢釣走,並不是偷走。就好像作家、畫家、音樂家、導演,把人們不在意的、遺失在世界中的一些美好事物重現出來。從某一種意義上來說,他們也算是造夢師。不過造夢師和我們編夢師不一樣,他們更多的是去提煉出可以製造夢的素材,我們則是從別人的夢裏直接獲取,然後重新編排,再分發給那些大小劇團。不過我們都屬於“夢之殿堂”的後代成員,後來有一些成員被噩夢控製,成了“邪夢師”。

小想開始滔滔不絕給Z講她從劇團那裏聽來的故事,小想說這些都是古老的傳說,並不知道真假。

Z和小想相處得很融洽,Z最喜歡看她編織夢的時候的樣子。當他遇到她這個編夢師之後,才發現自己之前對待那些夢的方式是多麽的粗劣,而它們到了小想的手裏,卻能煥發出那樣美好的光彩。她的身體就是夢的加工廠,這些夢被組合在一起,就變成了一部精彩好看的木偶劇。

Z喜歡看她靜靜地躺在**,等著他把那些夢安放到她的身體裏。他手指尖的那些絲線觸碰到小想身體的時候,他覺得好像是自己的指尖正拂過她的皮膚,而當那些夢緩緩流入小想身體的時候,他內心的念頭也跟著它們偷偷跑到小想的身體裏去。她閉著眼睛在挑選那些夢的時候,他就默默站在一旁,他可以通過她眼睫毛的變化感受到那些夢在她身體裏流淌。有時候他甚至想把自己也變成一個夢,安放在她的身體裏,去看她是怎麽樣去挑選那些夢的。

現在會做夢的人越來越少了,他們並不能編排出多少比以往更加精彩的劇目,為此他們很擔憂。更何況,現在喜歡看木偶劇的人也是一天比一天少,他們也很少會從他們精心編排的劇目裏找到屬於自己的“夢想”,他們大多隻是在打發時間。

這些人之所有還會看她們表演,更多的是因為那個特別的小女孩木偶。Z深知這一點。

小想從不讓別人去碰觸它,時刻把它帶著自己的身邊,她隻跟Z說,那是小夢留給她的唯一的禮物。

Z仔細觀察過它。它除了空洞的眼神外,幾乎看不出和其他小孩子有什麽區別。發質柔軟、皮膚細膩,那些木偶人所擁有的生硬關節在它身上也毫無體現。其實說它眼睛空洞也不恰當,當有光影落在它眼裏的時候,它眼裏透露出的光芒比Z在山中看到的幹淨的泉眼還要清澈。有時候對著它的眼睛看久了,他覺得自己好像被它的眼神迷住一般。食夢狗整日圍著它轉,甚至把自己最笨拙的動作都在她麵前表演了一遍,不過她就一直保持著一個安靜的姿勢,無動於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