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愛撒謊的木偶

Z抱著食夢狗睡了過去。他太疲憊了,睡得很沉很沉,完全沒有知覺。等他醒來的時候司機說已經到達了目的地,這並非某個具體的地點,而是另一座城市的入口處。等Z下車之後,司機沒有做任何的交代就直接開車離開了。

Z抱著食夢狗走進了這座新的城市,走著走著,他突然在心中產生了這樣一個疑問:“這是我到達的第幾座城市?”

在這樣一個問題產生之後,他開始無法遏製地問自己更多的問題,比如,上一個拐角處他看到了什麽?之前路過的那個男人到底有沒有戴帽子?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健忘症,他是真的記不起很多事情了,他拚命想要回想自己所忘記的,可越是努力去想,他就忘記得更多。“忘記”就像是一隻會設陷阱的狐狸,它不時會拋出一些從你那裏偷走的“記憶碎片”當作誘餌,讓你上當,然後從你那裏偷走更多。

Z的頭腦一直暈乎乎的,似乎還沒完全從在車上的那場睡眠中清醒過來。他在一個路口處站了好一會兒,皺著眉頭想自己為什麽會來到這裏,可是那些記憶再也沒有蘇醒的跡象。他隻記得自己是一個釣夢師,懷裏的狗是一條食夢狗,是他害得它成了現在這樣。他記得關於夢魘的一切,記得一個模糊的白色影子以及“監獄”和“夢想”四個字。他想不清楚它們代表的是什麽,這讓他很痛苦,隨後他決定逃避這種痛苦,開始控製自己不去想,試圖用行走來讓自己不去回憶。

“我們能記得的叫回憶,那失去的呢,是不是叫時間?”

“想要尋找的東西,總是尋找不到。”

要是實在忍不住要問自己一些和回憶有關的問題,他給自己設定了一個唯一的答案:夢想。

這座城市有些曆史了。相比他們之前走過的那些城鎮,這裏每棟房子間的道路更加曲折一點兒。風吹過那些小巷子,發出“嗚嗚”的聲音。整個城市是依著一個大山坡建起來的。Z抱著食夢狗慢慢地走著,他喜歡這裏,感覺整座城市的空氣裏都彌漫著一股親切的氣息。

這裏該是這個城市的中心廣場了,廣場上有很多人圍在一起,Z感覺那裏好像有什麽東西召喚著他。他順著這個召喚從人縫中鑽到前麵去,這對他來說一點兒難度都沒有,再小的縫他都鑽得過去。

原來,裏麵有人正表演著提線木偶劇。瞬間,他為數不多的記憶裏又多了關於自己是個提線木偶師的事。Z饒有興趣地看著正在表演的提線木偶劇,他都忘記自己已經有多少年沒有好好看過提線木偶的表演了。

透過那塊遮擋著的布幕,他能看得出來,幕後表演者是一個女的。

身邊的人都看得津津有味。

“這真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木偶。”Z忍不住在心裏讚歎道。

他開始認真地看著正在進行的表演。漸漸地,他看入了迷,連懷裏的食夢狗也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Z站著,打量著四周,他不敢確定這是不是他第一次到達的城市。他甚至突然對自己“已經去過很多城市”這個念頭感到懷疑,無法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去過那些城市,或是那些城市隻是存在於他的夢中、他的幻想中。

這個城市建在一座連綿的山脈上。從遠處看過去好像就是普通的高山,走近了才發現,原來那些懸崖峭壁都是一棟棟摩天大樓。城市的主幹道由山腳處曲折旋轉直抵山頂,像是一座巨大的旋轉樓梯。

路口綠燈亮的時候,Z卻回過頭去,很多人從他身邊匆匆忙忙地擠了過去。他之所以要回頭是因為覺得背後不妥,感覺好像有一個幽靈一直在偷窺他。

他的背後是一家童裝店,處於街道的拐角,有一個兩麵成直角的玻璃櫥窗。櫥窗裏擺著一個模特,她穿著粉紅色的裙子、白襪子、黑色小皮鞋,頭發是卷著的,眼睛很大,眼睫毛特別長,看上去像個芭比娃娃。

“這真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木偶。”Z在心裏讚歎。

這個時候,她的眼睫毛輕輕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

Z被嚇了一跳,他原本以為她隻是一個惟妙惟肖的木偶模特,所以才會靠這麽近打量她,沒想到她居然是一個真人。

她好像已經習慣了Z這種一直盯著她看又一下被嚇得退縮的目光。她換了個姿勢,在櫥窗的花架秋千上坐了下來,她是那麽輕盈以至於秋千沒有任何的動**。她雙手輕輕抓著秋千兩邊的繩索,頭依然是微微抬著的,沒有看Z。

Z順著她的目光轉過身去,看到綠燈變成黃燈,再變成紅燈。再往上看,最高處是一個鍾塔,時間是下午四點十五分。

Z再回過頭去看著她,眉頭皺了起來,腦袋裏嗡嗡作響。他覺得這個女孩子特別熟悉,卻根本回想不起來。他把屁股靠在街口處的紅色消防栓上,抱著食夢狗認真地看著她。她每過十五分鍾換一個姿勢,但是她的頭都是微微抬起的,從不正視Z一眼。

鍾聲敲響五下的時候,她從櫥窗裏走了下來,提起放在收銀台後的一個小包,然後走到更衣室裏。

女老板一邊和她說話一邊朝Z這邊看了幾眼,她笑了一下,然後朝門口走來。她用雙手推開那個玻璃門,力氣小得好似童話裏的小女孩。

她微微抬著頭,背對著Z,徑直走了。Z慌手慌腳地追了上去。

緊追幾步之後,在離她十米之外的地方Z放慢了腳步,不緊不慢地跟著她。他們的腳步聲逐漸地變成了一種節拍。

如此走過幾條街巷,她快Z也快,她停Z也停。

太陽已經慢慢地落到大街的那一頭去了,下班的時間到了,人流如潮水般湧了出來。Z努力地伸長脖子確定她的位置,怕一不小心就跟丟了她。

她走上斑馬線的時候,黃燈亮起,Z隻好站住了,眼睜睜看著她被人流和車輛淹沒。

綠燈亮起,Z趕緊走上斑馬線,但是他又馬上放慢了腳步,因為在晃動的人群當中他又發現了她,她就站在對麵,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朝他這邊張望。

她說Z真是一個怪叔叔,這麽大了懷裏還抱著一隻玩具狗,讓她開始對他產生好奇。

“你不像個壞人,”她說,“如果你請我吃冰沙的話。”

“你真像一隻鴕鳥。”Z在冰店裏這麽說她的時候,她正低著頭吃她的草莓沙冰,那姿勢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的腦袋埋進去一般。

她終於吃飽了,這個時候,她才正視著Z。

“你為什麽要跟蹤我?”

“我隻是想向你打聽一個東西。”

“什麽東西?”

“夢想。”Z小心翼翼地說。

“夢想?”她也小心翼翼地回問。

“我看到你的時候以為你會知道。”

她聳了聳肩膀,攤開她的雙手。

一起走出冰店之後,Z和她說再見。他們麵對麵站著,她還是微微抬著頭,Z忍不住伸出一隻手去摸了摸她的頭發:“真是個小丫頭。”她笑了起來,她說:“你知道嗎,剛才那個老板娘問我,你是不是我的爸爸,剛從監獄裏出來的爸爸。”

Z笑了一下,然後說:“嗯,再見,真高興遇見你,我的乖女兒。”

Z轉身走了,一邊走一邊還在想剛才怎麽和她打招呼,怎麽和她一起走進那家冰店,怎麽坐在那裏認真地看她吃草莓沙冰。

“真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木偶。”Z不由自主地哼起歌來,在遇見這個小女孩之後他心裏多了一些快樂的感覺。這個時候,食夢狗的耳朵微微動了動。

街燈一盞一盞地亮了起來。Z這才意識到自己正處於一個陌生的城市之中,而他還沒找到暫時的安身之所。這座山城海拔很高,到處都是電線杆,有各種各樣的鳥飛過屋頂。不管他站在哪一個屋頂上都好像站在平地上一樣,不管他站在哪一塊平地上又都好像站在屋頂上一樣,這讓他產生了空間錯亂的感覺。

Z聽到鍾聲敲了八下。順著聲音,Z走到街角處,又看到了那個鍾樓。他站住了,靜靜地抬頭看著那個大時鍾,而身後一直跟著的腳步也消失了。Z輕輕地閉上眼睛,嘴角微微翹起,他能感覺到小女孩在被他跟蹤時的那種心情。他在心裏想,她應該就在他背後,又或者是在很遙遠的地方,望著他。

Z睜開眼睛轉過身去,卻發現她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悄然走到了他的身後。她的呼吸落在他的背上,像一陣清風吹拂過一棵孤獨的樹。

她說:“我都叫你爸爸了,你怎麽能拋棄我呢?我和你一起去找夢想好不好?”

她說:“爸爸,媽媽給我起了名字,叫櫻兒。”

這個晚上Z和她一起住在鍾樓的頂層——那個大鍾的背後。爬上鍾樓的時候,她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後頭,拉著他的衣角,緊張的樣子如同在探險。

估計是為了讓自己不把注意力放在害怕上,她總是不停地提問。

“你為什麽要尋找夢想?

“我們為什麽要住這裏?

“為什麽你要一直抱著你的玩具狗?”

……

被她一問,Z腦袋裏的那些記憶碎片更加混亂了。他跟她說:“你再問為什麽,我就不讓你跟著我了。”

她吐了吐舌頭,不再說話。

正點時的鍾聲讓他們無法入眠,他們幹脆從鍾樓的一個洞口鑽了出去,沿著狹窄的台子走到大鍾的前麵,坐了下來。

她把Z懷裏的食夢狗搶了過去,放在自己的懷裏輕輕撫摸著。兩個人一起看著這個城市。Z發現他有點喜歡上這個城市了,海拔高,天上的星星和城市裏的燈火混在了一起。

什麽也不用去想的感覺真好,就這樣靜靜地坐著。Z在心裏想。

櫻兒給他介紹能看到的每一個角落。她說那個燈火通明,還有探照燈來回晃動的地方是監獄。

“爸爸就住在裏麵。”她說,“還有很多人都住在那裏麵。”

她指著最高的山頭上的摩天輪說:“那裏是這個城市的最高點,明天我們就去那裏好不好?或許我們能從上麵看到要找的夢想。”

她說著說著就睡著了,從Z的胳膊上倒到他的大腿上睡著了。

Z狠狠地打了個噴嚏。

櫻兒在用她的頭發撥弄他的鼻孔。她笑嘻嘻地說:“你不是要去尋找你的夢想嗎?我們該出發啦。”

他們昨天晚上居然在大鍾前睡著了。Z低頭看了一下,嚇了一跳,這麽高,要是昨天晚上做個夢翻個身,就該摔個粉身碎骨了。

清晨的陽光照在鍾樓上,快六點了,他們剛好隱藏在分針下的陰影裏。幾隻鴿子停在樓頂上“咕嚕咕嚕”地叫著,低頭看著他們。

爬下鍾樓後,他們用城市廣場的噴泉洗了把臉,然後朝摩天輪的方向前進。

他們轉了好幾趟汽車才在小山的山腳下停了下來。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摩天輪就在下一個拐角處。一路上很少看到步行的人,路旁有很多的油菜花和廢棄的工廠及民居。

在拐了幾個彎之後,Z鬱悶地發現,那個摩天輪似乎離他們越來越遙遠了。櫻兒在一棟灰色的建築前停下來。

是監獄。Z想起她昨天說過,她的爸爸就住在裏麵。看到她現在的表情,才確定她並沒有騙他。

Z問她:“要不要進去看看他?”

她搖了搖頭,然後拉過Z的手,離開了那個地方。

她說:“我印象裏的爸爸就是你這種模樣。我喜歡這種模樣。”

Z問她:“你從來沒去看過他嗎?”

她搖了搖頭說,“沒有。”

“你有多久沒看到他了?”

“從我出生到現在剛好是八年,他是無期徒刑。”

很久的一段時間裏,他們都沒有再說話。

他們終於到達了遊樂園的門口,排了半個多小時的隊,才買到了票。摩天輪慢慢升起,櫻兒很興奮。“和我想象中的一樣好玩。”櫻兒說。她有時把雙手做成喇叭形狀放在嘴邊大聲叫喊,有時張開雙臂做出飛翔和擁抱的動作。

Z鳥瞰著這座山城,很美很大,大到很難從這裏找到“夢想”。

一整個下午,他們都在排隊買票坐摩天輪。

櫻兒似乎要把一輩子要坐的摩天輪一下子坐完一樣。她張望最多的方向就是那座監獄。

這個晚上,他們偷偷留住在摩天輪裏。櫻兒累了,她蜷曲著身體,坐在座位上睡著了。她把自己的頭埋在左手的臂彎裏,像是一隻鳥把頭埋進自己幼小的翅膀裏。

新的一天,櫻兒帶Z去了動物園。

櫻兒很熟悉這個動物園,就好像是她的家一樣。她叫得出所有動物的名字。不少的動物對她也很友好,而且越上年紀的動物對她的感情越好。Z總是在一旁安靜地看著她和它們說話,那神情如同他遇見過的其他的小女孩對著她們的布偶。

逛遍了整個動物園,吃了好幾支冰激淩後,她很抱歉地跟Z說:“我問了這裏所有的動物,它們都不知道夢想到底是什麽,但它們說,這麽想讓你去尋找的東西,一定是很快樂的東西。”

櫻兒決定請Z去動物園旁邊的馬戲團看演出。“那裏可能有你要找的夢想,因為那裏的人都很快樂。”她說。

說是請Z,其實是拉著Z從大布帳篷的一個小破洞偷偷地爬進去。到了馬戲團後,Z心裏一陣恍惚,這種恍惚讓他很激動,又很不安。他很想留下來好好去回想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

正在表演的是飛刀射活人的節目。為了提高節目的觀賞性,女飛刀手邀請觀眾上去當活靶配合表演。恰好Z被選中。所有人都給Z鼓掌。Z不好意思拒絕,就把食夢狗交給櫻兒,然後走了上去。他的手腳都被小心地鎖在轉盤上,不能動彈。轉盤開始轉動,女飛刀手很認真地看著Z,然後蒙上了自己的眼睛。她舉起飛刀開始向Z瞄準,Z緊張地閉上了眼睛。在這個時刻,他突然看到馬戲團裏所有的演員都在他的腦海裏一閃而過,他想要掙紮,卻發現自己被綁得死死的。

隻聽見“啪啪啪”幾聲之後,觀眾發出了驚叫,Z感覺膝蓋旁邊冷颼颼的,張開眼睛一看,一把飛刀就插在他褲子的破洞上,緊貼著他的肌膚。

等他走下轉盤後,發現自己的腿有些軟,但是觀眾卻發出了熱烈的掌聲。Z隻好強裝笑顏,雖然心裏多少有些憤怒。

Z跟著退席的觀眾一起往外走。他把氣都撒在櫻兒的身上,板著臉不理她。

櫻兒半跑著跟在後麵:“我看過很多次她的表演了,從來沒出過錯。”

櫻兒說:“她喜歡我爸爸喜歡了很多年,我媽媽跟我說,有很多很多人都喜歡我爸爸。”

Z認真地看著她,就像剛才那個女飛刀手認真地看著他。Z在想櫻兒會不會也想向他投擲飛刀,看不見的飛刀,不會對身體造成傷害卻再也拔不出來的飛刀。

櫻兒說:“你看,你多像我的爸爸。她才會選中你。當時她第一次上場表演,爸爸自告奮勇當靶子,她就在那時候愛上我爸爸了。”

Z停下來說:“算了,我不怪你,不過我真的不能陪你一起玩了,我要去尋找夢想。”

“你對這個城市不熟,還是我陪你去吧。”她說。

“你一直在說謊。”Z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