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櫻兒的夢想
櫻兒咬著下嘴唇，大眼睛裏含著淚花。“我隻希望你陪我玩幾天，我太孤獨了，就玩幾天好嗎，幾天後我就會自動消失的，”她咬著下嘴唇，低著頭輕聲說，“這是我的夢想。”
Z看著她可憐兮兮的樣子，實在不忍心拒絕。“好吧，我再陪你玩三天，就三天，”說完他看了看櫻兒，不希望她太失望，“我的小狗生病了，我得去好好給它治病了。”
“嗯，就三天。”櫻兒踮起腳尖摸了摸Z懷裏的食夢狗，它的眼皮眨了眨。
這一天，櫻兒讓Z陪她去一座小城堡，說是以前媽媽經常帶她去那裏玩。
“你媽媽呢？”Z問。
“媽媽說她要去找我的哥哥，很快就會回來找我們了。”櫻兒的眼神有點黯然，“她已經離開我們六年了。”
“對不起。”Z想問“我們”是誰，又覺得這個時候不合適問。
“沒關係，”櫻兒搖搖頭，“我們去小城堡吧，我一個人都不敢去，我總覺得所有人都好陌生。不知道為什麽，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就感覺很親切，你是一個好人。”
汽車繞了幾圈山路之後停了下來，接下來的路需要他們自己來行走了。山坡特別陡，櫻兒爬了一會兒之後就說自己爬不動了，要Z背她，她蹲在地上不肯起來。“如果我有她這麽一個女兒，肯定拿她沒辦法。”Z這麽想。Z蹲下身子，左手抱著食夢狗，讓她跳上他的背。她真是輕盈。她的頭靠著Z的後腦勺，雙手環著Z的脖子，屁股落在Z的右臂上。Z像個小老頭那樣，彎著腰慢慢往上走。她倒是開心，有時朝Z的耳朵邊吹風，有時還唱著歌。
到了一片草地，她從Z的背上跳了下來。Z仰麵呈“大”字躺著，食夢狗壓在他的胸口。
太陽很晃眼，Z眯著眼睛，先是看到了迷幻的光環，然後又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開始遲緩下來，記憶裏的那個白色身影又清晰了一點兒。
Z就這樣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等他醒來的時候，櫻兒正趴在地上，雙手托著下巴看著他。Z想起以前有一個跟她長得很像的女孩也曾這樣看著他。
“我說，你睡夠了沒有？你再不起來，天就黑了。”櫻兒對著他說道。
在太陽快下山的時候，他們終於來到了傳說中的小城堡門口。
一片落魄荒涼景象。
石頭門是歪著的，門牌上長滿了青苔，幾乎看不到路，玻璃窗碎了好幾扇。院子裏長滿了雜草，正中間的那個水池早已經幹枯。水池的中間有個很大的青石底座，不過上麵的雕塑已經不見了。櫻兒眯起眼睛看著那個青石底座跟Z說：“你看見了嗎？”
“看見什麽？”Z問她。
“大象。”她說，“那裏原本應該是一隻大象。”
“那裏什麽也沒有。”Z說。
“可能，它也離開了；可能，它現在正在找它的百靈鳥。”櫻兒說。
Z低下頭看她，想要說什麽，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她輕輕地在他的腦袋上拍了一下，有個被他忘記的某個東西閃爍了一下，又消失了。
櫻兒越過那個水池，朝那座房子走去。“那麽，你從哪裏來的呢？”她邊走邊說。
房子是用石頭建的，內部全部是木頭結構。因為年久失修的緣故，房子的一切都很脆弱，隻有像櫻兒這樣輕盈的人在上麵行走才不會有聲響。“櫻兒就像是一個影子。”有時候Z這樣想。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正在自己的夢中，她是他的幻想，是他的某種記憶，或是他心中的某種念想。
但是她確實就存在於他的身邊。他們在一個像書房一樣的房間裏看到了一張油畫，畫麵上早已布滿了蜘蛛網。
是一隻戴著皇冠的大象，端坐在一把椅子上，手裏拿著一把嵌著寶石的手杖。他的身邊是一隻百靈鳥，一隻正在它身邊歌唱的百靈鳥。
Z久久地看著這張畫，一直存在他腦海裏的關於夢魘的記憶正在慢慢地變得稀薄，他不再那麽恐懼了。
他看著身邊的櫻兒。她微微抬著頭看著他，眼神清澈，像是一隻百靈鳥。
他們逗留一陣後離開了那個小城堡。走到路口回頭看的時候，他們看到夕陽透過高大的喬木照在小城堡上，十分安寧。
仿佛從來沒有人進去過一般。
Z和櫻兒坐在汽車的後排。
汽車沿著蜿蜒的山路向下行駛，落葉飄零，鋪陳在前方路上。汽車不大，窗戶開著，涼爽的風拂麵而來。車窗上的玻璃在風中發出清脆的聲響。
汽車在一個拐彎處停了下來，路邊有小小站牌，鐵鏽斑駁。
有一個女人左右手各牽著一個孩子上了車，一男一女，都隻有兩三歲的樣子。兩個孩子坐在Z前排的同一個座位上。他們采了很多的三葉草，一人拿了一朵，把草梗剝成長長細細的一條線，連著三葉草的瓣，放在車窗外隨風旋轉。
他們趴在窗口，小小的腦袋擠在一起。他們笑得很開心，如同掛在窗口的兩盞小風鈴。一盞是貝殼的，一盞是玻璃的。三葉草開始糾纏在一起，他們笑得更開心了，像是兩盞小風鈴在風中互相撞擊著，糾纏著。
Z看著看著就忍不住笑了。他轉頭看看櫻兒，她也在看著他笑。
“給我唱支歌吧。”櫻兒說。
Z開始唱歌，小孩子們停止了笑聲，很安靜地看著Z。他們手中的三葉草輕輕地抖了一下，然後就飛走了。
Z和櫻兒回頭去看，看到它們旋轉著，飛過飄零的樹葉，飛過樹林的陰影，飛向來時的路，往山穀裏飄**著墜落。
車子在一個小鎮上停了下來。
櫻兒帶Z走向田野中一棟房子的樓梯。樓梯很陡，走上去後發現還有幾個分岔口。她在樓梯右邊的一個綠色小門前停了下來，頂上有一盞昏黃的小燈。櫻兒從自己的領口裏掏出掛在脖子上的一把鑰匙。在她要開門的時候，頭上的燈突然滅了。他們一起抬頭去看的時候，燈又亮了起來。
房子應該很多年沒住過人了。所有的家具都落滿了灰塵。
櫻兒告訴Z，這是她出生的地方。
Z看著這個房間，腦袋裏像是有一個接觸不良的燈泡，亮起來又暗掉，再亮起來，再暗掉。
他們在這個房間裏住了下來。當天晚上，等櫻兒睡著了，Z離開這個房間，想去給食夢狗釣一些夢回來，卻發現這附近沒有任何人。
他回來看著睡得甜美的櫻兒，知道她肯定在做著不錯的夢，可是他不忍心去釣她的夢，他怕自己會嚇著她。
第二天，他們依舊在這裏待著。白天，他們一起在小鎮外那條寬廣的馬路上走著。晚上櫻兒對Z說：“這是最後一個晚上了，你給我說個晚安故事吧。”
Z努力回想自己看過的故事，可依然想不起來。他隻好在她的耳朵邊輕輕地說著話：“這個城市有很大、很高的房子，有很長很長的隧道。這裏有寬敞的新建的大馬路，在雨天或者陰天的時候，馬路邊的建築顯得特別的低沉陌生，但卻很安靜。
“馬路邊有起起落落的小麻雀。它們飛著，但可能不知道要飛向哪裏。就好像我們不知道要走到哪裏一樣。
“外麵的世界很嘈雜，但這一切都與我們無關。明天肯定會到來，我們不知道要走向何方，但是我們依然會繼續走下去。我去找我的夢想，你等待你的爸爸媽媽回來找你。
“……”
雖然Z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但櫻兒卻聽得十分認真。
最後的一天，Z推出房子裏的一輛單車，載著櫻兒，騎上了那條空曠的馬路。他想起了那個馬戲團，他就是在那裏學會了騎單車，教會他的人正是那個小醜喜歡的舞女。
“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麽樣了。”Z為自己當初沒有為他們做過什麽而感到遺憾。他開始發現，自己從未真正關心過別人。
他慢慢地騎著。路上，櫻兒還采了小黃花夾在Z的耳朵上。
天空開始下起了小雨，路上已經沒有了行人和車輛。他們騎到兩個山包中間的時候，水泥路斷掉了。Z把車子停在水泥路的斷口上，兩個人在那邊大聲地叫著，滿山穀裏都是他們倆的回音。
他們騎到了一個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
黃燈的時候，Z說：“我要離開這裏了，我要去尋找我的夢想。”
她說：“找到之後你打算做什麽？”
綠燈亮了。
Z卻停在那裏，想著她說的話。
櫻兒卻突然不見了。
她站在這寬闊的馬路上，看到這馬路旋轉著向下而去。她好像是坐在旋轉滑梯上，回頭看了Z一眼，然後放開雙手消失了。
Z去了和櫻兒第一次去的冰店。他看到牆壁上的一張紙條，上麵畫著一隻大象和一隻百靈鳥。
紙條上寫著：
你要去找你的夢想，而和你在一起開心地生活幾天就是我的夢想。
離開這座城市之前，Z回頭往那個監獄的方向看了看。
櫻兒真的一下子就消失了，好像她從來沒有真實存在過。
這個時候，Z懷裏的食夢狗動了動，它睜開了眼睛，和Z靜靜地對視著。
“這幾天我很開心，我遇見一個小女孩，她叫作櫻兒，要是你看到她，我想你也一定會喜歡她的。”Z對食夢狗說。
“汪。”食夢狗叫了一聲。
“你的意思是，讓我去找到她？”Z問食夢狗。
“汪。”食夢狗又叫了一聲。
Z爬上鍾樓，繞著大鍾外圍的小平台走了一圈。沒有櫻兒在身邊，Z突然感覺很害怕，好像一個走鋼絲的小醜，那些飛翔的小鳥隨時都能把他叼走。他想，如果時鍾可以倒著走，這樣，櫻兒就會慢慢出現在他倒流的時間裏。
可惜，這不是一座幻想之城。
他又去了那個巨大的摩天輪，繞了一圈又一圈。
他去了那個小城堡，小城堡依舊荒蕪淒涼，隻是那張掛在牆上的油畫已經不見了。
他還去了那個小馬戲團，去向那個女飛刀手打聽櫻兒，可是她和他說，她不認識一個叫櫻兒的女孩。
她再次邀請Z上台配合她的飛刀表演。他看著飛來的飛刀就好像看到櫻兒用一把把無形的飛刀紮進他的身體一樣。
最後，他想，他能去的就是那座監獄了。他並不期待能在那裏找到櫻兒，他隻是想，在離開之前，要是能幫櫻兒了卻一個心願也好。他也想看看櫻兒說的她那個長得跟他很像的爸爸。
Z在監獄外麵徘徊了很久，他不知道櫻兒的爸爸叫什麽名字，他不能進去跟警衛說：“我來看一個跟我長得一樣的囚犯。”
不過，再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
監獄大門緊閉，但沒有警衛。Z繞著這座監獄的圍牆走了一圈，發現一個虛掩著的小門。Z推開走進那座監獄，裏麵卻空****的，什麽也沒有。
一座空****的監獄，比那座小城堡還像城堡。他穿過一條條悠長迂回的走廊，像是迷宮一樣。每一個牢房的門都關著，可是裏麵一個人也沒有。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也許是因為回聲的緣故，這個聲音如同從每一個牢房裏發出的一樣。Z站住了，不知道發出聲音的人在哪裏。
“喂，我在這裏。”這次發出聲音的人拍打著一個牢房的門，Z這才發現了他。
Z從那個門上的小窗口往裏望去。那個人往後退，坐在**，身上穿的條紋囚服已經分不清黑色和白色了，頭發和胡子都長在了一起。
“你叫我？”Z問他。
“這裏難道還有其他人？”他說。
Z回頭看了一下四周，答道：“沒有。”
“你放我出來吧。”他說。
Z搖了搖頭：“不行，我沒有這個權力。”
“我給你這個權力。”他說。
Z還是搖頭。
“你不要害怕，其實我是這裏的監獄長，是那些囚犯跑了，把我關在這裏了。這裏一個人都沒有，你不覺得奇怪嗎？”他說。
Z猶豫了一會兒，點了點頭。“確實很奇怪，”然後他又說，“可是就算囚犯都跑了，也該有人來救你，放你出去啊。”
“沒有人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他說，“這裏已經被人遺忘了。那些囚犯並沒有跑出去，而是跑到另外一座城裏去了。”
“另外一座城？”Z問。
“這個說來話長。你還是先放我出來吧，這樣說話很難受，”他說，“你來這裏肯定是要找某個人吧，你可不像是觀光客。”
Z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按照他所說的，找到了鑰匙，把他放了出來。
他問Z到這座監獄的目的，Z說是為了來見一個人，可是他不知道那個人叫什麽名字，他隻知道那個人長得跟他很像。
他認真地看著Z，說道：“在我的記憶裏，好像是有一個跟你長得很像的人曾經被關在這裏。”
“不過，”他指了指這座空****的監獄，“你看，這裏現在沒有其他人了。他們都去了另一座城市。”
“哪一座城市？”Z問。他還沒想好自己下一個準備去的城市。
“那個城市沒有名字，也不好抵達。”他說。
Z更加好奇了。
“那座城市就在這座城市的下麵，這座監獄就是進出口。”他說。
“我可以去那裏嗎？”
“誰都可以去。但不是誰都去得了。”他說。
“為什麽？”Z問。
“我也說不上來。”他說，“我知道很多人去了那裏，可是，隻有一個人回來過。”
櫻兒。不知道為什麽，Z突然想到了她。“是不是一個小女孩，一個像是驕傲的鴕鳥的小女孩？”Z問他。
“小女孩？”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並沒有真正見到過那個人。你要知道，在黑暗中待了太久，我基本已經瞎了。但我知道有一個人去了那座城市，又回來了。”說著他突然激烈地咳嗽了起來，“今天話說太多了，晚上你可以住在這裏，隨便挑一間，你也可以好好想一想，到時候再告訴我，你去還是不去。”
但是他還是又問了Z一句：“你為什麽覺得會是一個小女孩？”
“其實，我在找這個小女孩，她說她的爸爸就關在這座監獄裏，就是我剛才跟你打聽的那個人。”
他點了點頭，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