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超級大明星

在胡子先生的精心安排下，Z開始以歌手的身份參加世界超級明星大賽。他毫無懸念地通過選拔賽進入正賽。他見識到各種各樣的人，他覺得自己好像到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馬戲團，每個人都奇裝異服，像小醜那樣虛假地笑著，他們都像被蠟油包裹住一樣，沒有人能感覺到他們真實的感情。Z除了參加比賽還在胡子先生的帶領下參加各種各樣的派對、宣傳活動，他們去的每一個地方都燈紅酒綠，比胡子先生那個地下室天花板上的燈光和地上的植物所散發出來的香味還要迷幻，一切都在旋轉，而他在慢慢地適應這種眩暈感。他甚至開始貪戀Z的那個地下室。每次疲憊不堪地回到住處，他都要大口呼吸著那些香味，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的燈，咧開嘴巴笑著，仿佛隻有這樣他才能讓自己放鬆一點兒，進入到茫然又虛無的狀態裏。

日複一日。

在進入正賽後，胡子先生帶Z去見了那個有能力幫Z找到木偶劇團的朋友。那是一個巨大的房間。Z從來沒有見過這麽胖的人，他就像是一團肥肉癱在一張巨大的椅子裏，那椅子用最硬的金屬打造而成，嵌了無數的珠寶，鋪著最柔軟的動物皮毛。

“你就是那個……Z吧……我看過……你……參加比賽……視頻……我很看好……你。”胖子的聲音模糊不清，像一群不肯離開他身體周圍的蒼蠅。胖子說幾個字後都要喘幾口氣，似乎連動一下嘴唇都費力：“你完全……可以成為……一個……我想要的……大明星……”

Z站在他的麵前，感覺自己就如同一個會被他輕易握在手掌裏的小玩偶那麽弱小，食夢狗也把腦袋藏到他的懷裏，發出很不安的“嗚嗚”的聲音。

胖子轉動了一下混濁的眼珠子，看到食夢狗後，微微眯起了眼睛，把一道閃爍的精光隱藏起來。

“胡子先生說你可以幫我找到我要找的人。”Z小心地說著。

“這個……世界……沒有我……找不到……的人。”胖子喘著氣說。

Z在心裏想了想，他還是放棄請他幫忙找到小夢，他總覺得不能讓這個胖子知道小夢的存在，不能告訴他小夢是個釣夢師，要是他對小夢產生興趣，那可是一個大麻煩。“要是我真的能進入決賽的話，你會幫我找到她們嗎？”

“我答應……過……的事……就……一定……會……做到……的。”胖子用力地喘著氣，臉色變得有點蒼白，好像今天已經說了太多的話了，他稍微抬起放在椅把上的麵團一樣的右手，搖了搖。

胡子先生脫下帽子向他鞠了個躬，然後帶著Z離開了這裏。

Z深深吐了一口氣，這個胖子給他帶來太大的壓力了，胡子先生的臉色並不比Z好上多少，他也深呼吸了幾下，然後對Z說：“現在你該放心了吧，他肯定能幫你找到你想要找的人。”

Z點點頭，摸了兩下依舊躲在他懷裏緊張不安的食夢狗的腦袋。他們接下來還要去參加一場媒體發布會。在路上，Z看到自己的照片已經被製作成了很大的宣傳海報掛了起來，在幾百米內都能清晰地看到。原本Z並不想這麽做，可是胡子先生說這麽做是在幫他提高影響力積累人氣，這些是他進入決賽最不可或缺的部分，而不僅僅是他動人的歌聲。Z隻好由著他去操控一切了，隻是他對照片上的自己感到越來越陌生。

“那不是我。”開始的時候，他還一再在心裏默默地對自己說。不過，隨著比賽進程的推進，更多的人喜歡Z，為他歡呼呐喊，越來越多的鏡頭對準他，閃光燈閃個不停。當他已經不能像往常那樣自然地走在大街上的時候，他就慢慢不再對自己說這樣的話了。

“那就是我。”

Z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順從了胡子先生的一切安排。他讓Z穿各種各樣奇怪的衣服，化各種不同的妝。他告訴Z要怎麽笑，怎麽說話，什麽時候眼神要憂傷，什麽時候要禮貌，什麽時候要憤怒，什麽時候要對一切不屑一顧。

剛參加選拔賽的時候，Z不顧胡子先生的反對，時刻要把食夢狗帶在身邊，因為他沒辦法對著那麽多人放聲歌唱。他想到自己以前在馬戲團的時候也被人說是一個明星，但那時候並沒有這麽多的觀眾，而且沒有人見過他，他總是躲在一塊布幕後麵。但是現在，胡子先生不可能允許他也這麽幹，或者說，偶爾可以躲在布幕後麵唱歌，但總要慢慢出現在台前，引起觀眾的尖叫與歡呼。所以他隻能帶著食夢狗。它現在是他唯一的夥伴，但他也不能總是把它抱在懷裏，按照胡子先生的說法，那太單調了，容易讓人失去興趣，所以胡子先生設計了一個像雕塑台一樣的東西，讓食夢狗一直待在上麵，他可以一直對著它唱歌。

進入正賽後，關於Z的宣傳鋪天蓋地，支持他的觀眾越來越多。Z每次上台演出，雖然食夢狗都會陪伴著他，但它卻成為了他的一個道具。他開始喜歡甚至迷戀對台下許多觀眾唱歌的感覺。他沒有注意到，食夢狗的耳朵已經完全耷拉了下來，他的歌聲沒辦法再讓食夢狗感到快樂。食夢狗不再圍繞著他跑，不再去舔他，他們雖然依舊時刻待在一起，但是他們之間的距離卻越來越遠。

食夢狗的精神越來越差，Z已經太久沒有給它補充過夢的能量了，有時候還會從它的身體裏索取一些，作為他歌唱的能量和素材。食夢狗身體裏儲存的夢快被他取光了，正在慢慢地變成一尊蠟像。可Z依舊沒注意到這點。

各種各樣的讚美接踵而來，而Z越來越沒辦法拒絕這種讚美。他沒意識到自己也變成了一株植物，這些讚美就是美妙的歌聲。他貪婪地大口地吞食著它們，它們是他生命的食糧。

他開始產生各種各樣的幻覺，覺得自己就是這個世界裏的超級大明星，每個人都在為他歡呼呐喊，這種感覺讓他很享受。

在他進入半決賽後，食夢狗身體裏的光團基本被他索取光了，再也不能跟著他四處演出應酬。Z就把它留在了胡子先生的地下室裏，它成了一個真正的蠟像，隱藏在植物叢中，Z幾乎都想不起它的存在了。

Z的眼睛裏慢慢地布滿了血絲。他不敢閉上眼睛，閉上眼睛之後就會做噩夢，夢見馬戲團裏的每一個人都在對著他笑，夢見馬戲團的那個團長派人來抓他回去，夢見自己的身體完全被那個影子I控製。他不是夢見所有的人都在離他遠去，而是他們都想把他緊緊地抓在手裏。他們要撕裂他。最讓他感到害怕的是，他夢見有一天徹底失去了自己現在所擁有的一切。他害怕的不再是能否尋找到的未來，而是失去現在的所有。

Z不再滿足於人們的讚美，不再滿足於隨時抬頭就能看到關於自己的報道，他需要去獲得更大的虛幻和快樂。他愈加迷戀胡子先生的那個地下室，他喜歡那些能夠為他創造幻覺的植物，他可以時刻沉浸在對自己無限膨脹的虛榮之中。他不僅僅是去聞它們散發出來的香味，更是直接吞食它們。它們一株一株地在他的欲望中滅亡，但是Z不再為它們感到難過，反而覺得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他有時候也會感到痛苦，會掉眼淚，但不是因為其他的任何人、任何東西，而是為自己，他總覺得，愛他的人還不夠，永遠不夠。

他應該成為一個真正的超級大明星，唯一的超級大明星。

Z得到了冠軍，成了真正的超級大明星，無論走到哪裏都是鮮花、掌聲和歡呼。但是他沒有再跟胡子先生提到要去尋找那個提線木偶劇團的事，他們好像也都忘了這件事。

Z依舊在胡子先生的安排下參加各種演出和活動，本來那個胖子說要給他提供一個豪華住所，畢竟他現在已經是個大明星了，一切都應該光鮮豔麗的，可是Z卻拒絕了這個條件，他覺得自己已經離不開那個地下室了。

“這會讓我顯得更有神秘感，一個住在地下室裏的大明星。”Z對著那個胖子也沒以前那麽大的壓力了，敢於流露出不屑的表情和笑意了，可他沒注意到胖子微微握起的拳頭。Z所流露出來的表情其實已經完全不能自我控製，在胡子先生的**下，他隻記得自己該在什麽時候說些什麽話，流露什麽樣的表情。雖然他內心深處對胖子還有抵觸和不安，但是他把這些感覺隱藏了起來，因為胡子先生跟他說過，他表現得越驕傲，胖子就會越滿意。

Z沒看到胡子先生和胖子之間的眼神交流，也沒聽到他們之間的談話：“他越是驕傲，我們就越好抓住他的弱點，既然他想住在那個地下室就讓他住吧，反正那也是他最後的歸宿，倒是替我們省了不少事，我們還是盡量安排他多參加一些演出，這才要緊，我總覺得他也挨不了太長的時間。真是可惜，原本我以為會找到一個很堅定的不需要依靠幻覺生活的人。”Z也聽不到胡子先生的喃喃自語：“過段時間我就得出去物色一個可以成為大明星的人，想起來，頭可真痛啊！”他聳了聳肩，“他最後會變成什麽樣，不能怪我吧，一切都是他自己選擇的。我隻是給他提供機會而已。”

Z讓胡子先生把這個地下室徹底轉讓給了自己，並讓他弄來更多的迷幻植物和燈泡，還讓他把這裏的所有蠟像都清理出去，因為他覺得自己才是這個世界唯一的明星。這些蠟像讓他覺得很煩躁，很不舒服。至於食夢狗，也連同那些蠟像被一起清理掉了，不過Z並沒有發現。

看著隻剩下植物和燈光的地下室，Z想到了一件似乎很重要的事，他跟胡子先生說：“你說你喜歡收集大明星們的蠟像，你會不會也搜集一尊我的蠟像？”

胡子先生看著Z，過了一會兒他點了點頭，說：“會。”

聽到胡子先生的回答之後，Z仰麵躺在了**，他感到滿意，又感到有點悲傷，這種悲傷卻不知道是因何而來，他也不願去細想。等胡子先生離開之後，他一個人在這個地下室裏待著，突然感到無邊無際的空虛快把他淹沒了。他總覺得現在的生活雖然極其豐富，但卻缺少了什麽，可是又怎樣都想不起來，隻覺得心中空落落的難受，頭疼欲裂，他不願意再想下去。他已經依賴胡子先生對他做出的一切安排，於是他更大量地吞食那些食物。

在超負荷快節奏的生活中，Z不知道時間是在飛快地流逝，還是徹底停頓了。Z不記得自己參加過多少次演出，接受過多少次采訪，他隻感覺到自己越來越疲憊，也越來越興奮，即使不吞食那些植物，他都能沉入幻覺。有一次甚至還在演出的時候暈倒了。這次暈倒使得他明星生涯開始走下坡路。在那個胖子的掌控下，胡子先生不再安排他參加大型的演出，也不再為他做宣傳，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而讓他真正感到不可理解的是，喜歡他的人正在慢慢減少，他為此感到的不是痛苦，而是憤怒。他質問胡子先生，胡子先生隻是聳聳肩，表示他也沒有辦法，反而說Z不愛惜自己，太過於貪圖名利，他的付出都打了水漂，說Z再也不能讓人產生興趣了，有好幾個正在崛起的明星將會取代他。

胡子先生慢慢開始對他冷淡了。Z已經習慣了擁簇的感覺，完全受不了別人對他的冷漠，他忍不住跟他大吵了一架，指責胡子先生，說他不能這樣對待自己，但是這次胡子先生卻不再給出任何解釋，他隻是推開了Z直接走了，眼裏對他不再有欣賞和尊重。他還要求Z搬離他的地下室。

Z跑去找那個胖子，想跟他說自己願意服從他的一切安排，想去和他談關於豪華住所的事，想去跟他認錯說自己當初不該拒絕他，但是那個胖子卻連見麵的機會都不給他，讓保鏢直接把他趕到了街上。

Z回到地下室，因為害怕胡子先生隨時會過來把他趕走所以把房門緊緊地反鎖上，他把那些植物都拔出來，把那些燈都砸了。他躺在**想要哭，卻發現連眼淚也離他而去。他一直躺著，隨手撈起一株正在幹枯的植物放進嘴裏咀嚼。原本甘甜的香味現在卻變成了腐爛的、苦澀的味道，但他現在又隻能依賴這些幻覺了。他總覺得自己還站在燈火通明的地方，接受一切讚美。可是他又總會從幻覺中醒來，每次醒來都讓他感到無比恐懼——這種冰冷的無邊無際的黑暗完全地淹沒了他。

他想停留在永恒的幻覺之中，所以他大量地吞食那些植物。他開始嘔吐，他覺得自己好像把自己身體裏所有的內髒都吐出來了，他的身體變得很空，但卻很沉重。他感到冷，想要看到光。他用最後的力氣把那一張床拆下來燒了。在炙熱的火光之中，他仰麵躺著，連呼吸的力氣都快失去了。他的眼神空洞，火光像一條蛇一樣向他的身體內部鑽進去，他卻感覺不到疼痛，隻有難受。蛇在他身體裏爬行並吞噬他最後的生命所帶來的那種難受。他當時撫摸那些植物時能感覺到的它們的難受。

他的眼睛慢慢閉上，身體裏的最後一滴水分也被烤了出來。在這一個瞬間，他似乎回想起很多東西，卻發現自己的腦袋裏仍然是一片空白，隻有無數的光斑在飄浮著，他努力想要去捕捉到它們，卻喪失了所有的力氣。

他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

他的眼睛終於完全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