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奇異馬戲團

Z睜開眼睛發現7號正坐在他的床邊雙手撐著下巴盯著他。Z想起自己從7號的夢境出來之後就躺回到這**然後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昨天我在遊樂園看到你了，你喜歡那裏嗎？”7號問Z。

“你是指那些消失又重新出現的樓梯嗎？”Z說。

7號點點頭：“是啊，你喜歡那裏嗎？”

“我喜歡在那裏出現的所有人。”Z說，“隻是和我以為的遊樂園感覺有點不一樣，我以為應該是一些旋轉木馬，滑梯什麽的，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你們的遊樂園有點悲傷。”

“悲傷？”7號坐直了身體，“那是什麽？我們的遊樂園就是這樣的啊，園長和我們說，隻有她點了我們腦袋裏的那根芯，我們才能在遊樂園裏的所有地方玩，你不覺得很好玩嗎？你知道嗎，有一次，我走到一個地下室，突然就變成了一個影子，被人操控的影子，我好害怕，不過後來他們把我救出來了。每次從遊樂園出來之後，我總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輕了一點兒，園長和我們說，等到那一天我們可以飛起來的時候就可以離開這裏，去更大的遊樂園玩了。”

Z決定在這裏多住一段時間，看能不能從這裏得到更多能幫助他找到那個木偶劇團的信息，雖然這個希望並不大。他給他們表演木偶看。這裏的人都很喜歡他。後來，他跟老婦人申請了圖書管理員的工作，那個圖書館是他無意間發現的，看上去已經很久沒人打理過了，滿是灰塵，老婦人跟他說，自從A離開之後，就沒有人再走進這裏。

Z每天都待在圖書館的三樓。這裏隻有麵對麵的兩個座位，中間隔著一張桌子。Z第一次從樓梯走上來看到它們的時候，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兩個人坐在那裏，他們在閱讀自己看的書給對方聽。

兩個座位前麵的桌上各放著一本書，其中一本書是空白的，而另一本書上麵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好像對麵書裏的文字也在裏麵。Z接下來要做的工作是把它們分開。他先是翻閱那本有字書，這本書後麵一大半都是空白的，但卻必須從後向前看，用手指慢慢撫摸那些文字。他能從它們的溫度判斷出哪些文字是從對麵的書上偷偷溜過來的。他把它們一一釣走，然後再坐到對麵無字書前方的椅子上，攤開無字書，把釣出來的那些文字按順序放回到裏麵去。

Z迷戀上了這樣的工作。他從書裏看到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他整理出來跟一個馬戲團有關的文字，會跳舞的獅子，還有不會**秋千的魔術師……他在整理這兩本書的時候，好像也是在整理自己一些混亂的思緒，他沒有注意到自己離開馬戲團之後的那些記憶也變成了一個個字，填充到那本有字書後麵空白的部分裏。他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整理這些東西的時候，也開始忘記很多東西。他忘了自己為什麽會來到這裏，忘了自己本來打算去往何處。他沉迷於把自己的記憶翻來覆去地整理，卻又好像永遠整理不清楚。

這一天，他像往常那樣坐在有字書前麵，在他的手指滑到某行字上麵的時候，他突然聽到耳朵裏傳來了“嘀嘀咕，嘀嘀咕……”的聲音，他愣住了，這個聲音感覺很熟悉。他的手指一直卡在那些字上麵，再也無法滑動，這種聲音一直在他的腦海裏反複響著，而且頻率越來越快，他感覺自己的腦袋像一個氣球在慢慢膨脹。原來整理好的那些記憶像一些碎片一樣散落在他的腦海裏，他的手指像觸到電一樣被彈開。房間裏沒有風，那本有字書和無字書卻迅速地自動翻了起來，無字書裏那些被Z放過去的文字又跑到有字書裏去了。

Z站了起來，頭疼欲裂，那種聲音還在他的腦海裏四處衝撞，像是要撞開某一扇門。Z搖搖晃晃走到樓梯口，然後控製不住身體滾下了樓梯，他失去了意識。

“他的一部分記憶已經被鎖住了嗎？他會被那本A留下來的書排斥，難道這些記憶和A有關？”

Z醒來的時候，並沒有聽到老婦人的喃喃自語。

“你醒了？”看到Z醒來的時候，7號顯得特別高興，對著他說個不停，“你知道嗎，你已經昏過去好多天了，我都快急死了，我已經好幾天沒去遊樂園玩了，還有……”

“我這是在哪裏？”Z艱難地撐起自己的身子。

7號停住說話，瞪大了眼睛，“你在你自己的**啊。”

老婦人拍了拍7號的肩膀，她讓7號跟其他人先出去，說是Z剛醒來需要安靜。等這些人都離開了之後，原本不知道躲在哪裏的食夢狗跳上了床舔了舔Z的臉，Z伸出手摟住了它，在最初的一陣恍惚之後，他的頭腦慢慢清晰了起來。

“你現在感覺怎麽樣？”老婦人問他，“你還記得我吧？”

Z點了點頭。

“那就好，你先好好休息下，有什麽事就叫我。”說完老婦人就轉身走了出去。

Z在**躺著，眼睛看著天花板。食夢狗則趴在他的胸口，看著他，並不時用舌頭舔一下他的下巴。Z開始回想起自己在圖書館三樓的那段經曆，從那兩本書中抽離之後，他開始感覺到自己的真實存在——此時此刻的存在，他開始意識到之前他去圖書館工作是因為他想去尋找一種辦法離開這裏，去找到那個提線木偶劇團。可是沒有誰能預知未來，為他指明方向，即使是那些書本，其實也是在不停地回憶自己的過去。那些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卻又一直被他刻意編排。他沉迷於這種編排和回憶，同時他也發現了另一個問題，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方，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何處而來。

Z摸了摸食夢狗的腦袋，他知道自己不會再去那個圖書館。他真正要做的就是離開這裏，去找木偶劇團。

Z起床帶著食夢狗走到院子前，那個老婦人園長正站在台階上方，斑馬扮演者們也排隊站著，個個興高采烈。7號跟Z說今天是一年一度去看馬戲團演出的日子，老婦人也跟他說：“我知道，你想離開這裏了，雖然我不知道怎麽送你離開，但是今天晚上會有一個機會，你可能會碰見一個有水晶球的巫婆，她可以實現你的一個願望，也可能會遇見一個魔術師，她能送你離開這裏。”

Z跟著他們去了那個馬戲團，帶他們去的是上次Z來的時候坐的那輛汽車，下車前司機給他們分發了門票，Z的座位沒有和其他人在一起，這讓7號覺得很可惜。

Z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抱著食夢狗。一直到演出結束，他身邊的幾個位置都空著。等到所有的燈都關了，Z還不想離開，因為他還沒看到那個有水晶球的巫婆。整個劇院空****，隻有他一個人坐在劇院裏，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突然間有一個人坐在了他的身邊，然後有一束光打了下來。她的帽子上有一根黑色的羽毛。他認真看著她，發現她就是剛才那個從炮彈裏飛出來和他微笑的女孩。她輕輕吸了一口手裏的香煙，然後向Z吐了一口煙，那煙變成一本書的樣子。她說：“你就是提線木偶師Z吧。”

Z轉過頭看她，她對他伸出左手來，她的手上戴著一隻黑色的手套，她跟Z說：“我是魔術師哈哈。”

Z跟她握手，她的手很熱，像是有一張嘴長在手心，一下子就把Z所有想問的話都吞進去了。

“你想知道我為什麽會坐在你身邊？”魔術師哈哈微笑著說，“因為我知道你是一個很優秀的提線木偶師，我們劇團恰好缺少一個像你這樣的提線木偶師。你願意加入我們的馬戲團嗎？”魔術師哈哈看著Z的眼睛繼續說道，“我知道你想離開，我可以帶你離開。”

Z看著她，搖了下頭：“我想離開這裏。不過我不加入你們的馬戲團，你能送我離開嗎？”

“為什麽我遇見的提線木偶師都不願意加入我們的馬戲團。”魔術師哈哈像是在自言自語，然後她的手在Z麵前輕輕一揮，手上就多了一隻百靈鳥。

她和那隻鳥一下出現在了舞台中央，她們開始一起歌唱。歌聲結束後，她又坐在了Z的旁邊，百靈鳥就站在她的肩膀上。“這隻鳥本來是紅森林裏最笨的鳥。它唱歌的時候，所有的鳥都來啄它的羽毛，其他的動物都跑得遠遠的。可是有一隻大象不會，這隻大象會讓它躲到它的耳朵裏去唱歌給它聽。這隻鳥覺得很幸福，可是有一天，它沒有再飛去找大象，它難過死了。從此以後，它就再也發不出任何的聲音了。”

Z被她的故事吸引了。她又吸了一口煙，這次她吐出來的煙變成了一隻在不斷行走的大象，那隻百靈鳥一下子飛到那隻大象的耳朵裏去了。

“那隻大象不知道為什麽百靈鳥不來找它了，於是它就去找百靈鳥，不過它沒有問別的動物百靈鳥在哪裏，它就這樣一直孤獨地在森林裏走著。森林寂靜極了，寂靜得讓大象的眼淚落下來。其實它不知道，那隻百靈鳥就一直悄悄地跟著它。”

魔術師哈哈說到這裏就不繼續說下去了。她把手往自己身上一揮，說：“想知道百靈鳥為什麽難過嗎？想知道大象為什麽難過嗎？12點之前，你來到這裏，就說明你已經知道了答案。你就可以離開，繼續上路，如果你還不知道的話，你就會永遠留在這裏，變成斑馬16號。”

偌大的劇院一下子變得安靜極了，Z突然害怕起來，他以為自己的聽覺正在慢慢地失去。於是趕緊穿好大大的風衣，裹好自己，走出劇院。

街頭處有一座鍾塔，看不見一個行人，隻有一輛馬車停在門口，馬不停地呼出熱氣。這個時候，Z發現原本檢票的窗台上臥著一隻黑貓，它看了他一眼，然後慢悠悠地跳到馬的背上，Z猶豫了一下，坐到了馬車裏，馬拉著他們朝街頭的另一個黑暗中跑去。

馬車跑過了一條很長很長的街道，長得好像沒有盡頭一樣，然後在一根很矮的路燈處拐彎。Z看到那根路燈上停著一隻烏鴉，拍著翅膀對他笑了一下。然後馬車繼續穿過了一片森林，一塊草地，在一片湖泊前停下來喝了點水，又順著像雪花一樣的月光往前跑。

終於在一個大建築前停了下來。

那隻黑貓為Z打開車門，然後跳下車，和馬一起朝建築裏走去。

Z站在門口打量著這個建築，這裏讓他覺得很熟悉，可是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他抬頭看到一座鍾塔，發現走了這麽久，時間一點兒也沒有變化。

Z推開那厚重高大的門，裏麵點了無數的蠟燭，被他帶進來的風一下吹得整齊地向前晃了一下，又穩住了。他發現遊樂園裏所有的人都在，稻草人、捕蝶者、養蜂人，連那個Z從來沒見過的守夜人也站在一盞蠟燭後麵。

黑貓和馬正在場地中央表演。黑貓像一個騎士一樣，手裏拿著一根很長的槍，和自己的影子決鬥。當它把槍紮到自己身上的時候，那影子就慢慢地不能動了。

然後是捕蝶人，他上去後掀開自己的上衣，肚皮上有一條拉鏈，拉開後，從裏麵飛出無數的蝴蝶，圍繞著那些燭火飛舞。

守夜人上去後則直接把自己變成一個火把。這個時候蠟燭上的火都熄滅了，從火把上跳出一朵小小的火苗，在那些蠟燭上跳動，像是在彈奏一種奇妙的樂器，那些蠟燭也一根根被重新點燃了。

7號甚至帶來了自己的小木馬夥伴。他們在進行馬術表演。

食夢狗跑了上去，不停地打嗝兒，從它的嘴裏飄出一個個奇怪的人物，像幽靈一樣擁抱著在場所有的人，與他們跳舞。

每個人都上去表演了一遍，隻剩下Z和那隻烏鴉了。烏鴉看著Z，眼神很奇怪。Z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突然就站在了舞台中央。他沉默了半天，不知道該為大家表演什麽，他的雙手一直停留在半空中，卻發現自己沒辦法把這裏的任何一個人變成他的一個木偶進行表演。

這個時候，大門突然打開了，跑進來一個穿著白色裙子的女人。所有的人都安靜了下來，看著她慢慢走到Z的身邊。這個時候，從空中慢慢飄落下一台黑色的鋼琴。她看也不看站在她旁邊的Z，坐下來，開始彈鋼琴。

她很美，很像Z記憶裏的小夢。月光從窗戶上掉了下來，落在她的麵前，然後慢慢地站起來，圍在了鋼琴的周圍，靜靜地聆聽。

蠟燭一支一支地滅了，那些人也一個一個地消失掉。隻剩Z和她留在這裏。

Z的心變得很安靜，剛才的那些嘈雜一下子從他的腦海裏消失了，沒有掌聲和喝彩。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樂當中。她開始微笑，閉著眼睛，輕輕地唱歌。Z覺得她很快樂。

他沉浸在她的這種快樂之中，他突然覺得，所有的事情，都不那麽重要了。他開始跟著那個女孩子一起笑，無聲地笑，他是釣夢師，想什麽時候飛到天上去就可以什麽時候飛到天上去。

這個時候，牆上的鍾聲響了，女孩和她的鋼琴開始慢慢消失。

有一束燈光從屋頂上打了下來，Z發現，這裏就是他原來看馬戲團演出的那個大劇院。那隻烏鴉又飛了進來，變成了一根黑色的羽毛，飄落到地麵的時候又變成了魔術師哈哈。

她微笑地看著Z，說：“我親愛的提線木偶師Z，你找到答案了嗎？”

Z點點頭，鍾剛好敲到第十二下。

“百靈鳥離開大象是因為百靈鳥覺得大家跟它在一起是因為大象，所以不再和大象一起玩。大象找百靈鳥是想告訴它一件事情，那就是大象其實是聾子，它聽不到百靈鳥唱的歌，但是大象太孤獨了，誰也不願意和它玩，而百靈鳥又願意天天來陪它，因此大象覺得很幸福。後來百靈鳥不來了，大象以為它知道自己是聾子，所以大象去找百靈鳥，就是要和它說聲‘對不起’。但大象真的希望和它做朋友。”

“故事是人說的，結局也是由每個人來定的。”魔術師哈哈抽了一口煙，“不過我喜歡你的這個答案。”他吐出來的煙變成了百靈鳥和大象。

魔術師哈哈又抽了一口煙，吐出一枝玫瑰花。她把玫瑰花送給Z後就消失了，跟著她一起消失的還有那一束燈光。

整個劇院完全暗了下來。Z帶著食夢狗用力地、慢慢地拉開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