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幻想家的遊樂園
食夢狗不知道溜到了哪個角落。Z走到那個老婦人的跟前，老婦人正笑眯眯地看著他。Z在想著要開口向她問點什麽，她先開口了：“真像啊！”
Z有點疑惑地看著她，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麽，老婦人又說道：“你是不是想問我一些什麽？”
“嗯，”Z清了清嗓子，“我聽7號說，前段時間有一個提線木偶劇團來過這裏？”
“是啊，她們在這待了幾天。你在找她們？”
“嗯，有一個朋友讓我去找她們，”Z最後還是選擇了“朋友”這個詞，“我那個朋友叫小夢，不知道你認不認識。”
“小夢，我不認識她，不過我聽她們提起過，好像也在找她。”
“她們也在找小夢？”老婦人的話讓Z很驚喜，他終於能夠確定這就是他要找的木偶劇團，“你知道她們現在去哪兒了嗎？”
老婦人搖了搖頭，這讓Z又不免感到失望。“她們來我這兒主要是來找另一個人的，那個人不在這裏，她們就離開了。”
“另一個人？”
老婦人點了點頭，欲言又止。
Z低下頭沉默，他看到自己的鞋尖上有幾塊凝固的泥巴，他想要彎下身去摳掉，但又有點舍不得。他抬起頭看著前麵的這個院子，斑馬們在各自悠閑地活動。陽光透過樹縫灑落一地斑駁的影子，悄悄變幻著。Z看到食夢狗正在和7號玩耍。
“那個人是不是叫A？”他扭過頭去看著老婦人。
老婦人被他這麽一問愣住了：“你認識A？”
Z搖搖頭:“我是聽7號說的，他說A已經離開了這裏，既然那個木偶劇團沒有找到想找的人，那應該就是A。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小夢在找的人應該也是A。你知道A現在在哪裏嗎？”
老婦人跟著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很久沒有他的消息了。”
“你能跟我說說A嗎？”Z問老婦人。他的眼神非常堅定，讓老婦人沒辦法拒絕。她看著他，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們走一走吧。”
Z跟在老婦人的身後慢慢地走著。他們避開了那些斑馬，穿過捕蝶者所在的花園往後院走去。他們走過花園的時候，花瓣紛紛飄起，像一隻隻蝴蝶，捕蝶者把這些花瓣捕捉在手裏，一片片吃下去。
他們在養蜂人所在的小樹林前停了下來。
“7號應該也跟你說過關於A的事吧？”老婦人問Z。
“他跟我說A是一個幻想家。”
“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是幻想家。”老婦人輕輕地笑了笑，眼神有點疲憊。
“7號跟我說，A說這個世界隻是他的一個夢境，我們都隻是他夢境裏出現的人物。”Z說到這裏的時候，他聽到樹林裏傳來“嗡嗡嗡”的聲音，他從那裏麵看過去，卻又什麽都看不到，不由得想到了曾經聽到的“嘀嘀咕”和小夢的笑聲。
“你相信嗎？”老婦人問。
Z搖了搖頭，他沒說相信或者不相信，他隻是覺得大家都在找這個人。這裏麵應該有很大的秘密和未知的東西，他不敢輕易下結論。
“7號隻知道A曾經在這裏和他們一起住了一段時間，他們卻不知道，這裏本來就是屬於A的，是他收留了這些人，並給他們創造了一個遊樂園。他們以為我是點燈人，那其實是我在騙他們。為了能讓他們好好睡覺，實際上，我隻是幫他照顧他們而已。他們以為睡著了就可以去遊樂園，他們不知道，其實他們一直都活在遊樂園裏。”老婦人想必是在懷念一些什麽,“他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你說這裏就是遊樂園？”Z皺起眉頭，“我沒理解錯的話，7號說的遊樂園應該就是他的夢境，你的意思是我們現在是在一個夢境裏，我不小心來到了這裏？那他們怎麽離開這裏出去看電影的？”
“我說過，A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那也是他之前安排好的，他們一個月可以去看一場電影，不過我也不清楚他們去看電影的那個地方是不是也是A營造的一個地方。要知道，在你之前，也就那個木偶劇團能來到這裏。”
“那個木偶劇團沒有跟你說是怎麽來到這裏的嗎？”Z問。
“沒有，我也沒問。”
“你能跟我形容一下那個木偶劇團是什麽樣的嗎？”
“她們說自己是一個木偶劇團，其實就兩個人，一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孩，還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那個女孩是個提線木偶師，那個小姑娘是木偶。你碰到她們肯定能認出來的。小姑娘是個啞巴，眼睛很大，很特別。”
Z知道再也問不出關於她們的其他事情。“你沒離開過這裏嗎？”他小心地問，“你沒打算去弄清楚這裏究竟是不是隻是一個夢境？”
“這是在A離開這裏之後我去回想他說過的話時才意識到的問題。他把這裏交給我之後，我也沒辦法離開這裏了，這裏有這麽多的人需要我來照顧。”
“那你認為他說的都是真的嗎？你相信他說的嗎？”
“我不知道，我隻是害怕。”
“害怕什麽？”
老婦人再次搖頭歎氣：“我也不知道自己害怕什麽，可能這就是我害怕的原因吧。”
他們都沉默了一會兒後，老婦人開口說：“其實對我個人來說，我並不擔心究竟是不是活在他的夢境裏。我喜歡這裏，你能理解嗎？”
Z點了點頭，又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點頭。“你害怕的是其他人都相信他說的話，想要找到他，想去證實這件事的真假，不知道他們會對他怎麽樣，你在擔心他？”
“可能吧，”老婦人的聲音有點沙啞，“我隻能告訴你這麽多了，或許有一天你會遇到A。等你真遇到他了再說吧，該麵對的總要麵對。我有點累了，或許，你晚上的時候可以到7號的夢裏去看看，或許可以看到點什麽，他們的夢都是A為他們營造的。”
Z默默點頭，他沒注意到，老婦人為什麽會知道他能夠進入別人的夢境。
老婦人站在那裏慢慢閉上了眼睛，Z獨自離開了這裏。等他的背影消失之後，一陣風吹過，樹的影子從樹林內部向外互相交叉，最外麵一棵樹影落在了老婦人的身上。老婦人開口說話了：“你為什麽也想找到A，你現在這樣不是挺自由、挺好的嗎？”
“我有點厭倦這種自由了，總覺得缺少點什麽。”老婦人的影子發出聲音。
“那些老朋友也都不知道A去了哪裏嗎？”
影子搖了搖頭。
“你真的覺得他可以帶你找到A嗎？”老婦人說。
“你不覺得他的整個感覺和A很像嗎？”
“是很像。”老婦人默默點頭。
“其實當時我是無意間看到他。開始的時候我也並沒有抱多大的希望，可是我沒想到一切都挺順利的。他能夠認識小夢，還能成為一個釣夢師，這讓我越來越期待了。”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他關於A的事情？”
“要是我告訴他，跟我自己去找A有什麽區別呢？我覺得，這一切都像是一種安排。有時候，我發現我還被某些東西操控著。有一些事情，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那麽去做。”
老婦人認真地盯著影子，好像聽出了點什麽。“你一直沒跟我說，A究竟和那個小夢發生了什麽，讓她們這麽想找到他。”
影子搖晃了幾下，沉默了很久：“我明明記得的，可是我怎麽都想不起來了。”
“她們好像很恨A，你就不怕她們會對A做出什麽事嗎？”老婦人說。
影子沉默：“我已經在這個世界上遊**太久了，我想回家了。”
這個晚上，Z在7號睡著之後悄悄溜到他的夢裏。
7號先是在這個大房間裏繞了一圈然後推開門走了出去，Z跟在他的背後，像隱藏在他的影子裏，他甚至能感覺到7號的心理活動——好像他跟7號已經是同一個人了。他們來到了院子裏，路燈都亮了起來。7號在小木馬那裏玩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打量著四周。他抬頭看著那些各種各樣的屋頂，然後朝那些房子走去。這裏每個門都是緊緊閉著的，7號一直對自己不能獨自進入的世界充滿好奇。
他很好奇地推開那座最大房子的木頭門，就隻容他一個人進去的小縫。他的影子先跑了進去，然後他又把腦袋探進去，裏麵很幽暗，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
他閃了進去，又輕手輕腳地把門合上。這個時候Z已經再次隱藏到黑暗中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7號才漸漸適應這裏麵的光線。他抬頭看到一個很大的旋轉樓梯，一直旋轉著到達樓頂。他仰著頭掰著手指數了數，總共有七層，每一層都有七個門，每一個門的顏色都不一樣，有很多顏色他見都沒見過，隻是覺得很美。樓頂上是由七彩玻璃組成的一個大天窗。他站在房子的正中間的時候，才看到了一束七色的光照在他的身上，朦朧的，像是夢裏的紗帳。他輕輕地掀開這層薄紗，扶著黑色的扶手，沿著台階慢慢地走上去，每走一步，腳下的台階就消失一層。
他停住，回頭看著慢慢消失的台階開始有些猶豫，可是那些門裏好像都藏著他渴望知道的秘密，等他去發現。他在心裏想著，看看裏麵到底藏著什麽。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繼續往上走。
他在第一層停了下來，繞著這個圓形的走廊走了一圈。他不知道該推開哪一扇門。他繼續走上第二層，台階也在他抬步的瞬間繼續消失。當他來到了第七層的時候，他還是無法決定推開哪一扇門。於是他幹脆哪扇門也不推，再往上走，走到屋頂的七彩玻璃下剛好隻能容他一個人站著的小平台上。
往下看的時候，台階已經在他腳下永遠消失了。隻有那些門還停留在那裏，停在他再也無法觸及的地方。
地麵離他很遠，依稀能看到他的影子，麵目不清。他想起之前還站在那裏抬頭看著屋頂，現在卻在這裏低頭看著曾經站過的地方。
他抬頭看著七彩玻璃外的天空。
或許，那就是天堂吧。他這麽想。離他這麽近這麽近，可是他卻無法觸及。
他就這樣抬頭看著，不知道過了多久。
從房子外麵傳來了鍾聲，他們才回過神來。
7號在平台上蹲下來，抱著自己，開始感覺到害怕。就好像小時候總是被爸爸媽媽關在房子裏一樣，透過窗戶看著外麵的世界，卻永遠無法出去。
7號開始想他為什麽要獨自來到這裏。
Z也在想為什麽要離開馬戲團，為什麽要去找到那些人。
7號開始想在家裏時的那些日子，小貓卡卡、小麻雀路路……可是那些日子都消失不見了，就像那些台階。明明它們還在他的記憶裏，卻永遠地消失了，不再重現。
他開始想很多很多的問題，怎麽想也得不到答案。
Z感知著7號在想的一切，也跟著想。
他們發現自己越努力想去得到答案，越發現原本記憶裏存在的過去也都在慢慢消失。好像他們一開始其實就是在這裏，關於“記憶”隻是幻想而已。
這種感覺很不好，他們很害怕。7號不知道他該怎麽離開這裏，不知道這裏的其他人會不會正在到處找他。或者，根本就沒有人發現他的突然消失。Z想的是，馬戲團裏的其他人以及小夢知不知道他在這裏，會不會來找他，或者以及把他徹底遺忘。
7號忍不住開始哭泣。他從來不隱藏自己的眼淚。
他的眼淚砸落到地麵上他的影子的時候，他能感覺到它的疼痛。它微微地顫抖著，然後離開了這個房子，從他的視線裏消失了。
現在連影子都離開他了，他更加難過和不知所措。玻璃上所有的顏色都已經被黑暗覆蓋了。他害怕一個人待在這裏。
7號感覺到有一雙手在撫摸著他抽搐的背。他抬頭看到了月亮。
“你為什麽這麽難過？為什麽一個人躲在這裏哭啊？”
“我害怕，我想回家，我討厭這裏，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就我不知道，現在連影子都不要我了。”
“你的影子怎麽會離開你呢？你看，它不是回來了嗎？”
7號低頭看過去，他的影子真的回來了，而且它還帶來了其他人。
月亮繼續說：“當你離開別人的時候，別人也離開了你。當你想到別人的時候，別人自然也會想到你。”
“7號，你怎麽跑到那上麵去了。我們到處找你呢！”
“我下不去了。”
“那你是怎麽上去的啊？”
“我走上來後發現台階就消失了。我想下去，我好害怕。”
“7號你別著急，大家都幫你想想辦法。”園長說。
捕蝶人和養蜂人在爭吵到底是讓蝴蝶還是蜜蜂去馱7號下來。
汽車司機說給7號寄樓梯的話，他就可以把樓梯送到7號麵前。
稻草人說給7號種一棵全世界最高的樹，7號就能順著樹爬下來。
斑馬們沒有說話，他們開始拚命地向上跳，足足有一層樓那麽高，可是離7號還是很遠。
也有人建議說大家一起疊羅漢。
他們這樣子讓7號越來越難過，開始為自己悄悄離開他們而自責。
這個時候園長說話了。
“7號，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
“我真的不知道，開始的時候，我隻是想去看看那些門後麵是什麽，通往哪裏。”
“那你怎麽會一直走到這麽高的地方？”
“我……”7號不知道該怎麽說，他憋紅了臉，像做錯了事的小孩。
“當你走上台階的時候，就知道台階會消失是不是？當你越走越高的時候，你就發現隻能往前不能後退了，是不是？其實，那都是你自己心裏想的，是你自己不願意回頭，總以為最好的會在下一個。如果你打開那些門，雖然它們的顏色不一樣，但是你會發現，其實它們通向的地方都是一樣的，都是通向你想去的地方。那些門，就是你還沒認識的朋友，當你推開那扇門的時候，就說明你想了解他，而同時你也為別人打開了自己的門。”
“7號，你之所以會一個人來到這個房子，是因為你一直覺得，別人是誰和你沒有關係，你適合一個人待著，一個人幻想，一個人說故事給自己聽。你認為大家都不要你了，所以你會一個人固執地不回頭地往前走，你沒有想過，那些消失的台階，其實就是你的朋友們，就是他們對你的愛和期待。他們把你送到這裏來，是想讓你得到更多的朋友，想讓你把你的幻想分享給別人。”
“我之所以會在這裏，是因為走過了很多過去才到達這裏的嗎？如果我不拋棄那些記憶，那些記憶就不會拋棄我？如果我願意和他們交朋友，他們是不是也願意和我交朋友？”
園長笑著點點頭。
7號回過頭去看，原來那些台階一直在那裏，不曾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