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虐童
所有的故事都有開始,所有的不幸都能找到源頭。
1988年8月10日,C市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雨。那一天烏雲滾滾、電閃雷鳴,盛夏時節冷得像深秋,白晝時分黑得如同夜晚。一個瘦小羸弱的早產男嬰在雷雨中誕生,父母喜極而泣,深情地擁抱在一起。男嬰的父親對妻子發誓說:“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們母子,我們一家人要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這個早產的孩子就是狼煙。他的父親叫唐華,是自行車廠的車間主任,母親叫俞麗,是一名小學語文老師。一家三口開始了平靜溫馨的生活,世間的不幸與慘痛看似與他們無關。
狼煙並不是一生下來就性情冷漠,內心陰暗。他也曾像其他孩子一樣,開心時會天真爛漫地笑,難過時會肆無忌憚地哭。父親強健的胸膛和母親溫暖的臂彎曾是他的依靠,是這世上最安全的避風港。
然而,人世間終究還是存在難以抵擋的狂風暴雨,它的來襲會摧毀一切,讓再平常不過的生活在某一個瞬間戛然而止。對於六歲的狼煙來說,那個夜晚無疑是一場可怕的災難,而且僅僅是眾多災難中一個微不足道的開始。
那時候的狼煙不知道也不可能明白,為什麽母親竟然會像個歇斯底裏的精神病人一樣瘋狂地詛咒自己的父親。母親明明就是那樣溫柔善良的一個人,生氣時也不會大聲嚷嚷,為什麽那樣的一個女人竟會在自己的丈夫麵前說出那些不堪入耳的話語?
也許他們隻是在吵架吧;也許別人家的父母也會做出同樣的事情。狼煙這樣安慰自己,但自始至終,他都沒有聽到父親的聲音。
那一晚,很多東西被摔碎了,很多美好的記憶被揉碎了。
狼煙第一次感覺到真正的恐懼。沒有人保護他,也沒有人搭救他。他隻能無助地蹲在自己的小房間裏,緊緊地捂住耳朵,默默祈禱,低聲哭泣。
那天過後不久,俞麗帶著自己的東西從家裏離開了。臨走前,俞麗難過地抱著狼煙,淚如雨下。她說:“小楓,媽媽要去外地工作了,不能經常回來看你,你在家裏要好好聽爸爸的話。”狼煙認真地點點頭,忍住眼淚跟母親告別。那個時候,狼煙仍然不知道父母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但他卻預感母親這一走,也許永遠都不會回來了。於是,就在母親開門離去的那一瞬間,狼煙突然衝出門死死地抱住母親的腿,明亮的眼眸瞬間變成了泉眼,清澈的淚水嘩嘩而下。
後來他聽說,父母分開是因為他們離婚了。離婚是什麽概念?在小孩子看來,也許就是從今以後不能再同時牽著爸爸媽媽的手,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走過某一條熟悉的街道。他們會從一家人變成兩家人,變成漸漸不聯係的人,最後,變成陌生人。
是誰說過一家人要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承諾總是那樣美好,但在現實中,承諾變謊言卻隻需要一刹那。
兩個月後,家裏住進了一個大著肚子的女人,狼煙聽見父親管她叫小梅。父親讓狼煙管她叫“媽媽”,狼煙內心充滿了抗拒,他厭惡地看著那個女人,冷冰冰地說道:“我不叫,她不是我媽媽。我媽媽是被她趕走的。”這個回答讓小梅非常無奈。她尷尬地擠出一絲笑容,想伸手摸狼煙的腦袋,狼煙卻一把推開她的手說,“別碰我。”然後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
狼煙走後,小梅露出一臉委屈的表情。唐華也很尷尬,他替兒子解釋道:“小孩子不懂事,你別跟他一般見識。”小梅搖搖頭說:“我不生氣,他還是孩子。”
發生這件事的時候,唐華三十三歲,小梅二十一歲,遇見唐華以前她從沒談過戀愛。她天生長著一張令男人癡迷的臉蛋,笑起來更是嫵媚動人。工廠裏有很多男人追求她,可她卻一眼相中了這個有婦之夫。
然而,並不是所有愛情的種子都會結出美好的果實,有些愛情埋藏著罪惡。
唐華已經記不起第一次對小梅怦然心動是因為什麽。也許他根本就沒有喜歡過小梅,隻是在某一個夜晚糊裏糊塗地爬上了她的床,從此,平靜的生活發生了徹底的改變。
有了身孕以後,小梅逼著唐華跟妻子離婚。唐華不同意,他說自己會出錢出力,盡到應有的責任,但小梅不肯讓步。她威脅唐華說:“如果你不娶我,我就告你強奸,孩子就是證據。我可以不在乎顏麵,你行嗎?”
麵對**裸的威脅,唐華有種想要掐死小梅的衝動,他沒有勇氣殺人,但也不想背負強奸的罪名。於是,一場家庭大戰就這樣爆發了。俞麗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他們。她想帶走兒子,忘記這個辜負她的男人,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但是,她沒有爭奪到兒子的撫養權。俞麗拿著唐華給她的補償金默默地離開了那個家。那一別有太多的辛酸和無奈,原本相愛的兩個人從此變成了冤家。
又過了三個月,小梅生下了一名健康漂亮的女嬰,取名唐蕙。小女孩的眼睛和嘴巴跟唐華很像,仿佛在冥冥之中提醒著唐華:這就是你的種,看你怎麽賴賬!
從一個二十一歲的女孩子升級為媽媽,小梅的心境發生了一些改變,隱藏的母性逐漸被喚醒。她把狼煙叫到床前,讓他仔細看著這個可愛的小嬰兒,一臉幸福地說道:“小楓,這個女孩是你的妹妹,從今以後,我就是你們兩個的媽媽。”
狼煙依然搖頭否認:“不,我隻有一個媽媽,她隻生了我一個孩子,我沒有妹妹。”就在他說出這句話的第二天,俞麗自殺了。她從六樓的樓頂跳了下去,頭部著地,當場死亡。
兩天後,狼煙在殯儀館裏見到了母親的屍體,那麽蒼白,那麽瘦弱,再也不是他朝思暮想的模樣。很快,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將會在火焰下化作灰燼,帶走一個六歲男孩心中僅存的溫度。
那一天,狼煙幾乎流幹了這輩子所有的眼淚,但他還是不明白,為什麽母親會拋下他獨自去了另一個世界。他不知道當一個人終日活在痛苦和絕望中時,死亡便是一種解脫。
他也永遠都不會知道,母親一個人站在漆黑寂靜的樓頂時,心裏想的是什麽;以及墜落到地麵的那一瞬間,腦海中浮現的又是什麽。也許是那個雷電交加的夜晚,丈夫在耳邊訴說的動人誓言;也許是某個秋風蕭瑟的夜晚,一家三口圍坐在沙發上,吃著水果,看著電視,平淡普通卻溫暖如春;也許她想到了兒子的第一聲啼哭,第一次站立,第一次喊“媽媽”的場景;也許,一心赴死且心如死灰的她根本就什麽都沒有想……
狼煙長大後才知道,母親自殺的時候,已經患嚴重抑鬱症很久了。那是一種可怕的疾病,殺人於無形。脆弱的母親被它打敗,最終走上絕路。
俞麗的死給唐華造成了不小的打擊。想要彌補對前妻的虧欠已經來不及,他隻能想方設法在兒子身上贖罪。他做了一個重大決定,他要將小梅生的孩子送到女方的父母家撫養。俞麗死了,兒子再也得不到親生母親的關愛,他不能讓另一個孩子分割兒子僅剩下的父愛。
“一定要把蕙蕙送走嗎?我舍不得。”聽到這個決定,小梅眼淚汪汪地懇求唐華。
唐華沉默了一下,毅然決然地回答道:“不把她送走,我們就離婚。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麽好害怕的了。”
“我不想離開你,我也舍不得蕙蕙。”小梅進退兩難,女兒和丈夫她都舍不得,女兒送走後還能見麵,但離婚卻是另外一碼事了。
“就這麽決定了吧。蕙蕙交給你爸媽撫養,她依然是我的女兒,我每個月都會給她拿撫養費的。”
“我看得出來,你不喜歡蕙蕙。你養她隻是出於責任。”
“怎麽會不喜歡,她是我女兒。”
“少騙我了,你心裏想的全都是你兒子,根本沒有我們家蕙蕙一點位置。”小梅有些哀怨地說道,她沒有能力改變現狀,隻好假裝妥協。“把蕙蕙送走也好,反正我也不會帶小孩,爸媽他們更有經驗。”小梅心裏想的卻是:先熬過這段時間,找機會再把女兒接回來。
出了月子,小梅就去工廠上班了。因為工作忙,小梅很難抽出時間去看望女兒。她越是看到狼煙就越是思念蕙蕙,壓抑久了,脾氣就漸漸變得暴躁起來。
心情不好的時候,她喜歡拿狼煙撒氣,經常因為一點小事就對狼煙大吼大叫,狼煙本來就不待見她,即使被吼了也不會主動認錯。兩個人的關係變得更加惡劣,但這無意義的爭鬥隻發生在唐華不在家的時候。
當著丈夫的麵,小梅就像是換了個人一樣。她會對狼煙噓寒問暖,說話時低聲細語,溫柔賢惠的樣子讓丈夫感到安心。即使狼煙對她直呼其名她也不發脾氣,甚至還開玩笑說:“既然你不想管我叫媽媽,也不想管我叫阿姨,不如你管我叫姐姐算了。”這個時候,唐華也會開小梅的玩笑:“還以為自己是十七八歲的少女呢?輩分都搞亂了。”
“那應該叫什麽?”小梅困惑地問道。
唐華想了一下說:“隨他喜歡吧。”隻有在這件事情上,唐華不會強迫狼煙。因為他知道, “媽媽”這個詞已經不是狼煙能再隨便說出口的了。
沒有人能夠取代親生母親的位置,尤其當一個孩子認為那個將要替代他母親的人,也許正是殺死他母親的凶手的時候。
小梅當著丈夫的麵如此積極地表現,無非是想讓丈夫把女兒接回來。但事實表明,唐華完全沒有接唐蕙回家的打算。小梅心灰意冷,為了發泄心中的不滿情緒,她對狼煙的懲罰漸漸升級成了另外一種形式——虐待。
從那個時候開始,狼煙經常被小梅拳打腳踢,臉上,胳膊上常掛著瘀青的痕跡。小梅警告狼煙不許找父親告狀,狼煙明白這句話意味著什麽:如果敢告狀,下場將會更加悲慘。
時間久了,唐華還是察覺到了一些異樣。有天晚上,唐華神情嚴肅地問狼煙,“實話告訴我,你身上的傷是怎麽弄的?是不是有人打你了?”狼煙低著頭,咬著嘴唇不說話,他多想撲到爸爸的懷裏大哭一場,但受到威脅的小孩子又怎敢輕易反抗?沉默了片刻,狼煙抬起頭來露出淒慘的一笑,欺騙父親說:“對不起,我在學校裏跟同學打架了。”
“小小年紀就學會打架了?這樣下去還怎麽得了……”唐華嚴厲地批評了狼煙兩句,緊接著便心疼地將他摟在了懷裏,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夜深人靜,小梅在鏡子前換上一件性感撩人的睡衣,唐華坐在床邊看了她一眼,內心卻感受不到任何興奮。他抽了一口煙,冷冷地問小梅:“小楓身上的傷是怎麽弄的?你這個當媽的應該很清楚吧?”小梅繼續在鏡子前麵搔首弄姿,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他不是說了嗎,跟同學打架弄的。”
唐華搖搖頭表示不認同。“我看不像。他這樣子可有一段時間了,總不會天天跑到外麵跟別人打架吧?”
“你這是什麽意思啊?”小梅轉過身來,臉色有些難看。“聽你那責備的語氣,該不會是懷疑我打了他吧?”
“難道不是嗎?”唐華厲聲質問道,眼睛瞪得圓鼓鼓的,看上去有些嚇人。小梅不再回答,也沒有心情再繼續臭美了。她離開鏡子,緩緩地走到床邊坐下,幾秒鍾過後,竟然委屈地哭了起來。唐華對妻子的表現頗為不解,他輕輕地推了小梅一下,問道:“怎麽了?你哭什麽呀?”這一問,小梅反倒哭得更凶,轉瞬間就從毛毛細雨變成了傾盆大雨。
哭了一會兒,小梅用哽咽的聲音對唐華說道:“老公,你是不知道啊,小楓這孩子在你麵前表現得很乖巧,你一不在家,他就完全變了樣。他一直都不喜歡我,你知道的。他總是跟我頂嘴,故意氣我,我也舍不得打他,但是……”說到這兒,小梅又繼續哭了起來,這一次是淒楚動人的淚。
女人的眼淚是男人致命的武器,小梅楚楚可憐的模樣讓唐華動容了。他摟著小梅讓她靠在自己的肩上,難以置信地問道:“那孩子真的有那麽過分嗎?”
小梅點點頭,虛構了一些不曾發生過的事情。唐華感到很氣憤,聊著聊著竟然忘記了自己的初衷,他讓小梅像母親一樣,好好管教管教那個孩子。
從那之後,唐華不再插手管小梅和狼煙之間的事情。狼煙失去了最後的保護傘。他不怪父親,隻怪自己太弱小,鬥不過那個蛇蠍心腸的女人。
沒有了唐華的幹涉,小梅對狼煙的懲罰進一步升級,由最初的拳打腳踢演變成了真正的折磨。針對狼煙的身體暴力變本加厲。各式各樣的傷痕爬遍了狼煙的全身,唯獨那一張白淨稚嫩的臉龐沒有遭遇到毒手。
被虐待的時候,狼煙不哭也不喊,因為哭喊隻會帶來更大的傷痛。他咬著牙,緊緊地閉上眼睛,在心裏一千遍一萬遍地詛咒那個女人快點死掉。甚至這還不夠,他詛咒那個女人變成一具醜陋的屍體,在他麵前腐爛,發臭。
生活在地獄中的人是否有機會看到天堂?如果天堂存在於心裏,是不是抬起頭來就能看到天使在微笑?無數個日日夜夜,狼煙仰望著天空卻沒有看到天使。沒有人聽見他的訴求,沒有人回應他的祈禱。這個弱小的孩子孤獨而又無助,眼神裏總是充滿哀傷。
除了忍耐他什麽都不能做。於是,狼煙總是期待自己能快點長大,快點變得高大強壯起來。隻有到那時,他才能夠擺脫那個女人的控製。也許到那時,他會用同樣甚至更加慘烈的方法報複那個女人,或許他會把那個女人殺掉。
日子在屈辱與等待中慢慢熬過。1998年7月24日,天氣悶熱,無雨亦無風。再過十幾天,狼煙就要長到十歲了。
下午5點多,狼煙垂頭喪氣地從學校回到家中,這一次他是真的跟同學打起來了。臉被人抓破了,衣服袖子被人扯爛了,褲子上還留下幾個鮮明的腳印。看到這一幕,小梅不禁火冒三丈,揪著狼煙的耳朵把他拽到屋裏,尖聲責罵道:“小兔崽子,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竟然敢在外麵跟人打架?”
“不是我的錯,是他先惹我的。”
“人家怎麽惹你的?”
“他說我爸不正經,一把年紀了還找個小老婆。”
那個年代,鄰裏之間都很熟悉,女人們愛嚼舌頭,誰家裏有個風吹草動,過不了幾天就有人把它當成茶餘飯後的談資。唐華家發生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背地裏談論他們的人一抓一大把。有個鄰居家的孩子跟狼煙是同班同學,孩子說話經常口無遮攔,他突然想起這件事,然後當著好幾個同學的麵肆無忌憚地把它講了出來。
小梅聽到有人這樣談論他們,心裏也很氣憤。她放開狼煙的耳朵,一臉好奇地問道:“他這麽說你爸爸,你是怎麽回應他的?”
狼煙得意地笑了一下,挑釁地說:“當然是實話實說了。我爸是被那個小狐狸精勾引的,他也是受害者。”
“混賬!”這句話把小梅氣得臉色發青,她抬起手來想要扇狼煙的耳光,結果卻被狼煙結結實實地擋了回去。直到這時小梅才發現,昔日那個瘦小羸弱的男孩已經不知不覺長高了,兩個人麵對麵地站著,狼煙已經可以跟她平視了。
小梅有些害怕,為了扳回局勢,她後退兩步從地上抓起一個木頭凳子,狠狠地掄在狼煙的肚子上。狼煙疼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痛苦地咳了兩聲,一手撐著地麵,一手捂著肚子,內心卻依然不肯認輸。“你這樣對我,總有一天是要付出代價的。我一定會殺了你,但在殺你之前,我也要讓你嚐嚐被人虐待的滋味,希望到時候你還能像現在一樣漂亮。”
“你個小流氓,看我今天不打死你。”麵對狼煙的威脅,小梅已經徹底被嚇蒙了。是啊,麵前的小男孩總有一天會變得像他父親一樣高大強壯,他的內心積攢了那麽多的哀怨和憤怒,總有一天他會報複的,一定會的。
小梅接下來幾乎喪失了理智。她舉起凳子,瘋了似的朝狼煙砸去,狼煙躲過了兩下又被砸到了兩下,不一會兒就被小梅逼到了牆角。小梅冷笑著,一腳一腳狠狠地踢在狼煙的身上,狼煙無處可逃,隻能抱著頭保護自己,嘴裏還不停地發誓說:“我一定要殺了你,我還要找人強奸你,我要把你的屍體剁碎,扔在馬桶裏,我要拿你的心去喂狗,拿你的肝去喂豬,我要……”
對於一個家庭來說,這場戰爭的慘烈程度絲毫不亞於世界大戰,敵對雙方分別是一個十歲的男孩和一個二十五歲的年輕女子。如果沒有人阻止,狼煙或許會被小梅活活踢死,那個時候,狼煙好像有點明白死亡跟解脫之間的關係了,但該死的人並不是他。
他默默地祈禱,希望天使能幫他一回。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狼煙已經快要感覺不到任何疼痛了。他感覺周圍的世界一片安靜,他以為自己是到了天堂。可是,天堂裏怎麽會沒有光?怎麽會沒有溫度?媽媽在哪兒,為什麽不來接我?爸爸在哪兒,為什麽不來救我?
“小梅,你在幹什麽?”恍惚中,狼煙聽到一個模糊不清卻異常熟悉的聲音,那是爸爸的聲音,來自現實,來自耳邊,是爸爸回來救他了。
“我,我……”在唐華的注視下,小梅終於停止了她的暴行。她驚恐地看著蜷縮在牆角、遍體鱗傷的男孩,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著。
“你怎麽在打他?”
“他在外麵跟……跟別人打……打架。”小梅吞吞吐吐地回答,完全失去了剛才的囂張氣焰。弄成這樣她也不知道該怎麽收場,畢竟她從來沒有當著丈夫的麵對狼煙施虐過。“你今天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小梅尷尬地笑了一下,試圖轉移話題。
唐華沒有回答她,而是陰沉著臉朝她走過來,二話不說就賞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事發突然,小梅沒有心理準備,她震驚了好半天才捂著臉委屈地說道:“你……你竟然敢打我?”
“你打我兒子,我為什麽不能打你?”唐華說著又扇了小梅一個耳光。
小梅哭了,但此時此刻,女人的眼淚失去了它原有的魔力。小梅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緊接著又看到丈夫那雙布滿血絲、充滿殺意的眼睛。
“你想幹什麽?家庭暴力嗎?”小梅提高了嗓音給自己壯膽,高高在上的施暴者怎麽能受得了這份窩囊氣。想到婚後生活的種種不幸以及從未停止過的流言蜚語,小梅的心頭頓時燃起一團怒火。
唐華含糊不清地咒罵了一句什麽,又要動手打人。小梅也不再謙讓,她拿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勢向唐華衝了過去,兩個人扭打在了一起。
那一天,唐華得知工廠效益不好,自己即將要下崗的消息,心情糟糕透了,喝了不少酒。那一天,他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曾經擁有過的幸福生活,想起了狼煙的母親,想起了大雨中的誓言,想起了曾經天真可愛的兒子。
唐華一直覺得自己愧對俞麗,愧對兒子。他恨自己的軟弱與妥協。如果再讓他選擇一次,他寧可身敗名裂、鋃鐺入獄也不會拋棄妻子跟那個女人結婚。不,如果再讓他選擇一次,他寧可死都不會背叛。
扭打中,唐華撞翻了電視機,小梅碰掉了桌子上的玻璃花瓶。水灑了一地,花瓣七零八落,玻璃碎片崩得到處都是。小梅不停地去抓唐華的臉,唐華不敢下狠手打她,隻能用力將她推開。小梅踩到濕漉漉的花瓣,腳下一滑,仰麵朝天摔倒在地。
隨著一聲淒厲的慘叫,小梅的腦袋後方開始有大片的血跡滲出。她躺在地上痛苦地掙紮了幾下,轉瞬間就瞪著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死掉了。
房間裏一片狼藉,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血腥味。
唐華癱軟在地上,目光呆滯地看著小梅,沒有哭,沒有逃,僵成了一塊木頭。也許,遊離在現實與虛幻之間的他還沒有完全搞清楚眼前的狀況。
狼煙蜷縮在牆角,將一幕幕殘暴的畫麵盡收眼底。疼痛讓他動彈不得,恐懼令他呼吸急促,然而看著小梅的屍體,他竟心滿意足地笑了。還有什麽顏色比鮮血更刺激呢?
無數個日日夜夜的祈禱終於換來了解脫,但搭救他的卻不是天使。
天使始終沒有回應他的願望。
自首後,唐華因過失殺人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狼煙成了殺人犯的兒子。
分別的時候,唐華在兒子麵前流下了悔恨的眼淚。他溫柔地摸著兒子的臉龐,抱歉地說道:“小楓,爸爸對不起你,爸爸不該拋棄你媽媽,不該娶那個惡毒的女人回家。現在你什麽都不用害怕了,沒有人再欺負你了。對不起,爸爸不能再照顧你了……”
狼煙伸出小手,摸了摸爸爸那張蒼白憔悴、掛滿胡楂的臉,難過地說道:“我不怪你,這不是你的錯。我會乖乖的,等你回家。”
然而,有些噩夢一旦開始就永遠不會結束。那個蛇蠍心腸的女人雖然不在了,但她在狼煙身上留下的傷疤依然存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那些傷疤依然會隱隱作痛。
父親不在了,但狼煙的思念還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沒有淡忘,反而在心底越刻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