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地獄之光

父親坐牢以後,狼煙變成了一名“孤兒”,他無法一個人繼續生活在這裏。六十多歲的爺爺把他接到了另外一個城市。那年秋天,狼煙十歲,轉入當地一所小學念四年級。

狼煙完全不像一個十歲的孩子,他沉默寡言、冷靜陰鬱。老頭子因為兒子的坐牢而整日愁眉不展,完全想不到要照顧十歲的狼煙。於是狼煙經常一個人上學,一個人玩耍,一個人看書,一個人發呆。他依然喜歡仰望天空,卻再也不相信天使。

沒有人幫他開家長會,沒有人帶他去遊樂場,沒有人給他買新衣服,也沒有人為他慶祝生日。他總是那樣孤獨,眼神裏充滿了哀傷。

鄰居家有個十二歲的姐姐對他很好。女孩跟他念同一所學校,六年級,每天放學都騎著一輛髒兮兮的破自行車回家。有時在學校門口遇到狼煙,女孩會很霸氣地衝他喊:“上車!”然後載著他風馳電掣地穿過人群。

狼煙坐在後麵的破車座上,一路上都不跟女孩講話,到了家門口連聲謝謝也不說就直接跳下車子飛奔回家。女孩從來不介意。她看著狼煙的背影無奈地笑笑,心裏想道:真是個害羞靦腆的小帥哥啊,要是能當我弟弟該有多好。

女孩並不知道,狼煙不跟她講話不是因為害羞或靦腆,他隻是很冷漠,冷漠到不想跟任何人交流。但在內心深處,狼煙分得出善惡,他對女孩有些好感,甚至有種想要跟對方成為朋友的衝動。然而有一天放學回家,狼煙卻在爺爺家樓下聽到了這樣的對話:

媽媽:婷婷,別跟隔壁的那個孩子走得太近了,影響不好。

女孩:怎麽了,我不就是偶爾載他一起回家嗎?哈哈,你該不會懷疑我早戀吧?

媽媽:你別笑了,我跟你說正經事呢。隔壁那個孩子,他是殺人犯的兒子……

女孩:騙誰呢,他那麽可愛,我巴不得有個像他那樣的弟弟呢。

媽媽:我騙你幹什麽?那個孩子的爸爸殺人坐牢了,他是因為沒人管才被送到這兒來的。

女孩:怎麽會,我不相信……

媽媽:記住了,以後不許再跟他玩了啊!

無情的對話深深地刺痛了一個孩子弱小的心靈。狼煙自以為經曆過那麽多事情,他的內心已經足夠堅強,應該沒有什麽再能傷害到他,然而“殺人犯的兒子”這幾個字卻讓他感到憤怒和絕望。他無力和人爭辯,因為在他看來,是非對錯在外人眼中根本就不重要。

那天過後,女孩果然不再跟狼煙說話了。她依舊喜歡他,但不敢接近他。

沒有人能夠信任,沒有人可以依靠,狼煙寂寞地度過了小學和初中。晝夜更替,四季輪回,他隻有靠寫作來打發時間,這是他唯一想做的事,也是唯一能讓他感覺到快樂的事情。

十六歲那年,狼煙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當地最好的高中。那時的他已經是一個身高一米八,相貌較為出眾的英俊小夥子了,可他還是一如既往地陰沉冷漠。他幾乎不跟同學講話,總是神情憂鬱地想著心事,像一匹遊離在荒野間的孤狼。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高一下學期調換座位時,一個身材不高、容貌清秀的男孩坐在了他的旁邊。其實同桌換成誰對他來說都無所謂,但那名同學卻是一個例外。

那時,狼煙交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朋友,或許也是唯一的一個朋友。

四月初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光線溫暖地灑進教室裏,曬得人懶洋洋的。自習課上,狼煙百無聊賴地對著數學題發呆,看著看著就不自覺地打起瞌睡來。剛一閉上眼睛,陰森詭異的夢境就侵襲了他的大腦,跟外界的美好光景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他夢見一座修在懸崖邊上的監獄。監獄長是一隻長著貓臉的怪物,監獄裏關押的全都是食人魔鬼。日落之後,他們傾巢出動,跑到附近的村莊尋找墳墓,然後將挖掘出來的屍體拖回監獄當作晚餐。狼煙在夢裏變成了一個食人魔,他在挖掘墳墓的時候被一具突然詐活的屍體抓住雙腳,拖進了無底的黑洞。墜落的過程中,狼煙不情願地醒了過來,他厭惡地皺了下眉頭,對這個無趣的結局感到不滿。

他坐直身子,舒服地伸了個懶腰。教室裏依然春光明媚,同學們都在埋頭苦讀。他收起數學習題,在書堆中尋找用來寫故事的筆記本,結果找了半天才發現那個本子正被同桌拿在手裏,津津有味地閱讀著。

“你在看什麽?”狼煙驚訝地從對方手中搶過自己的筆記本,臉上還帶著一點羞澀的表情。他從來沒有給別人看過自己寫的故事,他不知道自己寫得怎樣,也不知道那些恐怖詭異的故事是否會得到別人的認可。

“啊,對不起。”狄安撓撓腦袋,抱歉地說,“看到你的本子攤在旁邊,忍不住看了兩眼,沒想到一看就停不下來了。這些故事都是你寫的嗎?”

“是又怎樣?”狼煙沒好氣地問,心裏有些惱火。

“你寫得很好,我很喜歡。”

“呃……”突然受到別人的誇獎,狼煙有點不知所措。他愣愣地看著狄安,心想這家夥也許隻是說了句客套話而已,沒必要太當真。

“我是說真的。”見對方懷疑自己的誠意,狄安又鄭重其事地說了一遍。“我之前一直好奇你那麽刻苦地在本子寫些什麽,現在才知道你在寫小說。你沒想過給雜誌社投稿嗎?”

“投稿?”

“是啊,我覺得你寫的故事並不比雜誌上發表的那些差,甚至還要更好。”

“我沒想過,也不知道該往哪兒投。”

“我可以幫你。”狄安胸有成竹地說,隨後對狼煙露出神秘的一笑。“我家裏有很多這方麵的雜誌,改天拿給你看一下。我們到時候再做決定吧。”

三天後,狄安履行了他的承諾。他從家裏抱來厚厚一摞雜誌,分別向狼煙介紹了每種雜誌的風格和特點,還推薦了幾位他比較欣賞的作者以及寫得比較好看的文章。

“你的寫法跟這個作者有點相似。雖然他文筆比你好一些,經驗比你豐富,但我覺得你再練習一下應該沒什麽問題。這個作者的故事以離奇著稱,她看問題的角度跟大多數人不一樣,所以總能寫出出人意料的東西。這篇文章的劇情逆轉你絕對想象不到,我最開始看的時候還以為男主角是個十惡不赦的壞蛋,哪想到……”

“等一下。”就在狄安耐心詳細地做講解時,狼煙打斷了他。“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幫我?”

“啊?”狄安顯然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傻了。他合上雜誌,困惑地看著狼煙,期待對方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我們之間的關係一點都不熟吧?換座位之前我們幾乎沒說過話,你坐到我旁邊之後我也沒怎麽理睬過你。為什麽你會對我的事情這麽上心?你有什麽目的?”

好心被當成有預謀,狄安十分生氣,他收起臉上的笑容,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譏道:“以前沒接觸你的時候隻覺得你性格冷漠、行為怪異,現在才發現你根本就是性格扭曲、人格有缺陷。幫助一個人一定要帶著目的性嗎?你把身邊的人都想成什麽了?難怪你總是那麽不合群,因為你和我們根本就不是同一種生物。”

“你說得對,我們的確不是同類。所以你根本沒必要管我的閑事。”

“如果我非要管呢?”狄安挑釁似的問道,神情中透露著狼煙從未見過的固執和堅持。

沒有接觸狄安之前,狼煙以為狄安是個溫和單純的人。他總能看到狄安有說有笑地跟同學們聚集在一起,在各種不同的小群體裏,狄安總是能成為他們的中心。他也經常能看到同學們拿著各種習題找狄安請教,無論多忙,狄安總會放下手裏的事情,熱情地幫大家解答問題。男生也好,女生也好,大家對狄安的評價無外乎是熱情、善良、溫柔、體貼,但在狼煙看來,同學們對狄安的了解似乎還不夠深刻。

這個人非但不簡單,或許還是個深藏不露的人。想到這一點,狼煙有些動容了。

“我這個人就是好奇心太旺盛了。”僵持了片刻,狄安恢複到正常的語氣對狼煙解釋道,“從各個方麵來講我都覺得你是一個很奇怪的人,但我就是容易被這些奇怪的氣質所吸引。我很欣賞你的才華,不希望你就這樣埋沒它,這跟我對你的個人評價沒有任何關係。所以,我幫助你隻因為我想幫助你,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想法。”

聽過了狄安的解釋,狼煙破天荒地笑了,他自己都不記得有多久沒笑過了。他突然想起了小時候的願望,他感覺到麵前這個男孩笑得就像他想象中的天使。

“投稿行動”就這樣開始了。

狼煙按照狄安的要求將自己寫過的短篇小說認真地整理了一遍。他將手稿的複印件全都交給狄安,狄安過目以後幫他選擇合適的雜誌,偶爾也會提出修改意見。

頻繁的接觸與交流讓狼煙逐漸了解到狄安身上很多不可思議的地方。他本以為狄安學習成績那麽好,一定是屬於那種放學以後立刻飛奔回家繼續苦讀到深夜的人,沒想到狄安不僅熱愛文學,而且還把大把時間花到了研究那些跟學習完全無關的雜誌上。

“真不知道你是怎麽辦到的。”拿到物理隨堂測驗的試卷以後,狼煙看看自己的成績,又看看狄安那張接近滿分的卷子,不得不佩服地歎了一口氣。“成績這麽好,還有時間看那些課外書,難道你每天的時間比我們正常人多一倍嗎?”

“沒那麽誇張啦!”狄安不好意思地回答道,隨後將試卷折起來夾在物理書裏。“其實提高學習效率很重要,充分利用學校的學習時間已經足夠應付這些考試了。”

“哦?自習課上也沒見你多刻苦啊。最近幾天你不是還跟我一起看埃勒裏·奎因的小說來著?”

“哈哈,這點小事你就不要糾結了嘛。話說回來,既然已經決定要投稿了,你的筆名到底想好了沒有?”

“想是想了,但一時間拿不定主意。”

“都有什麽?我幫你看看。”

“真的要看嗎?總覺得有點難為情……”狼煙一邊說著一邊在本子上寫下幾個名字。狄安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突然指著其中的一個名字說:“就這個吧。”

“狼煙?我的第一選擇也是這個。看來我們又想到一起去了。”

狄安滿意地點了點頭說:“當然,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應該隻有我了。”

狼煙沒有接話,默默地笑了一下,表情裏卻透著一股哀傷。

有了狄安的幫助,狼煙作為一個新人,中稿率竟然高達70%以上。很快,有幾本雜誌開始主動向狼煙約稿,還有一本雜誌要為他開設專欄。

狼煙非常佩服狄安精準獨到的眼光,並問狄安以後是不是想去當編輯。狄安坦言他確實有過那種想法,但出生在建築世家的他更想沿著父母的道路繼續走下去。他也坦言自己曾經也有過寫小說的念頭,卻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始終沒有動筆。如今,看了狼煙寫的故事,狄安自嘲地說他更沒有動筆的勇氣了。

“不過,隻要你需要,我永遠都會幫你檢查文章裏的錯別字,永遠都會為你提出修改意見。”玩笑過後,狄安認真地對狼煙說,聽起來如同一個美好的約定。“作為回報,你是不是該考慮以我為男主角寫篇小說呢?”

“我會的。”狼煙斬釘截鐵地回答道。他好奇地問狄安,“你希望自己在書裏擔任什麽樣的角色?”

“最好是偵探吧。現實中是不太可能實現了,至少讓我在書裏過過破案的癮。”

從那個時候起,狼煙跟狄安成了朋友。兩個人經常在一起談論文學作品,有時還會討論最新的故事構思。狼煙在寫作的道路上邁進了一步,迷茫的人生似乎有了隱約的方向。

也是從那個時候起,女生們開始通過狄安給狼煙遞送情書。她們當中的大多數人並不了解狼煙,甚至沒跟他說過一句話,但她們就是會被狼煙身上那種憂鬱神秘的氣質所吸引。女孩們私下裏最愛談論的就是狼煙那雙深邃迷人的眼睛,還有個女生曾經很誇張地說過,和狼煙一個不小心的對視都可以將她迷得神魂顛倒。隻不過,狼煙對那些女孩從未產生過任何興趣。

一次午間休息,狼煙帶著哭腔對狄安懇求道:“拜托,以後不要再幫我收情書了,我覺得很煩。”狄安斜了他一眼,嘲諷地說道:“喲,你小子挺拽啊,有女生喜歡你,你還不樂意啊?你信不信這話要是傳出去,分分鍾有人把你打得滿地找牙。”

“我有什麽好拽的,我是真的對她們沒興趣。”

“那麽多女孩喜歡你,你一個都沒看上?你的要求也太高了吧。”

“不是這樣的,我……”

“難道你有喜歡的人了?”看到狼煙欲言又止的樣子,狄安恍然大悟地問道。

狼煙看看狄安,沒有回答。少頃,他無奈地歎了口氣,解釋道:“我曾經答應過我爸,高中時期不談戀愛。”

“啊?你這種人竟然會聽家長的話?”狄安驚訝地張了下嘴巴,感覺這件事情非常不可思議。停頓了幾秒鍾,他又問道,“你老爸很凶嗎?你害怕他?”

“不是,我隻是不想惹他生氣。”

聊到這個話題的時候,狼煙的父親已經出獄快一年了。為了多些時間陪伴兒子,唐華出獄後沒多久也搬到了這座城市。

五年的監獄生活改變了太多的東西。唐華變得沉默寡言,眼睛再也不像從前那樣明亮有神。他的身體衰老得很快,臉頰消瘦,眼窩深陷,頭發裏摻雜著銀絲,四十多歲的他看起來已經像是快要接近六十的人。

剛出獄那會兒,唐華為了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四處碰壁,受盡歧視,後來隻能靠四處打零工勉強維持生計。

這個曾經擁有過幸福生活的男人已變得這樣淒慘、落魄,因為他錯手殺了那個虐待自己兒子的惡毒女人,所以一輩子都要背負著“殺人犯”的罪名屈辱地生存下去。

狼煙望著窗外沉默了很久,直到狄安用胳膊肘輕輕地捅了他一下問:“你想什麽呢?”狼煙才回過神來緩緩地說:“想到了家裏的一些事情。我爸挺不容易的,最近一段時間他身體也不是很好,我不想再給他添亂了。”

“我決定了。”聽了狼煙的回答,狄安突然一本正經地宣布,“從今天開始我不會再幫你收情書了。作為交換條件,你必須得答應我一件事情。”

“什麽事?”

“如果有女生親自將情書交給你,我希望你可以委婉地拒絕。你這家夥有時候實在是太傷人了。”

“我答應你,到時候我就說自己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吧……”

從此,狼煙再也沒有收到過一封情書,狄安也再沒有跟他談論過感情方麵的話題。兩個人還是一如既往地談天說地,探討文學。在外人看來,他們相互欣賞,關係熟到可以肆無忌憚地開對方的玩笑。但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是朋友,卻無法做到無話不談、親密無間,因為兩人之間自始至終都隔著一道無形的屏障。

那道屏障來自狼煙的內心,來自那個禁閉已久的黑暗世界。

也許正因為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狼煙才更不想讓狄安了解他過去的生活。他害怕被恥笑,害怕被嫌棄。他可以承受任何人給他帶來的憤怒和屈辱,卻唯獨不想被狄安瞧不起。他是殺人犯的兒子;來自支離破碎的家庭;他被繼母虐待得遍體鱗傷;內心陰暗,冷酷無情。無論他多麽不想承認,這些都是事實。

能偶爾和狄安說說話,心情沮喪的時候能看見他溫暖的笑容,狼煙已經覺得很滿足。

隻是一顆心的大小,卻形成了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於是,距離導致了分離。

高考結束的那個夏天,狼煙在同學聚會上喝得酩酊大醉。他摟著狄安的脖子步履艱難地回家,一路上停了三次,吐了兩次,最後還情難自禁地哭了一次。那是狼煙自母親去世以來第一次哭泣,他本以為自己這輩子都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來了,沒想到一場醉酒就讓他變得如此不堪一擊。

看到狼煙備受煎熬的樣子,狄安的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想安慰狼煙,卻不知道對方為什麽難過。認識狼煙三年,做朋友快到兩年半,狄安自認為是這世上最了解狼煙的人,可他卻一直看不懂狼煙眼中的悲傷。他經常能看到狼煙孤獨地仰望著天空,想著心事,表情麻木,眼神冰冷。他想走進那個世界,但幾次嚐試過後卻發現自己隻能站在那世界的入口,卻打不開那扇緊閉的大門。

“如果不能安慰你,至少讓我陪著你一起難過。”如果狼煙是女孩子,狄安或許會拍拍她的肩膀,溫柔地對她說一句深情的話,但這台詞明顯不適用於眼前的場景。想了半天,狄安隻是挑了一句完全沒意義的客套話:“回去好好休息,睡一覺心情就舒暢了。”

狼煙默默地點了下頭說:“謝謝你送我回來。”然後,兩人之間就沒有更多的交談了。

那一天,狼煙的父親在建築工地上摔斷了腿,雖然不危及生命,但從此以後也不能再幹繁重的體力活了。參加聚會前,狼煙一直在醫院裏守著父親,唐華不忍心耽誤兒子的聚會,於是強忍疼痛安慰狼煙說:“小楓,做你自己的事情去吧,我這點小傷很快就恢複了。”

“同學聚會不重要,我想陪著你。”

“怎麽會不重要呢?要知道,同學間的分別有時候就意味著永別。”

“可是……”

“快去吧,別讓大家等著,我也該睡一會兒了。”唐華說著眯上了眼睛,很快就鼾聲四起。狼煙也不再固執,他摸了摸父親那頭淩亂幹枯的頭發,小聲說道,“好好休息,我明天早上再來看你。”說完,狼煙起身走出病房,心情卻比來時更加沉重。

狼煙走後,唐華睜開眼睛,他微微地歎了口氣,眼角流下兩行苦澀的淚水。

艱難的生活到底要變成怎樣才算結束?唐華努力地活著,拚盡全力賺錢,隻為能讓兒子順利地長大,順利地完成學業。他總是想著無論多苦也要撐到兒子大學畢業的那一天,可是弄成現在這樣,以後想找一份零工都沒那麽容易了。

他不甘心,但他還不能放棄。

總有那麽一些人會為了另外一些人變得堅韌無比。即使曆經苦難,受盡折磨,他們仍然堅強地活著,因為他們知道這世上還有人需要他們。那是他們拚盡全力也要保護的人,哪怕粉身碎骨,榨幹身體裏的最後一滴血液,他們也要拚命地奔跑,將命運帶給他們的不幸狠狠地甩在身後。

後來,狄安考到了外省的一所重點大學,狼煙回到了C市,在父親的要求下選擇了自己並不喜歡的金融專業。兩個人僅在最初的半年時間裏互通過幾次電話,再之後除了逢年過節偶爾發個祝福的短信以外,幾乎就不怎麽聯係了。

狼煙不想去打擾狄安平靜的生活。盡管兩人之間有過一小段令人難忘的交集,但分別後,他們還是要沿著各自的軌道,行走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裏。

在新的城市、新的學校,狄安會結識新的朋友,再次成為人群中的焦點。也許他會在不久的將來遇到怦然心動的姑娘,也許他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忘記那個神情憂鬱、笑容冰冷的少年。

無數人從生命中經過,有的人成為某人命中注定的唯一,有的人隻變成某人生命旅途中的匆匆過客。狄安是前半句中的唯一,狼煙是後半句裏的過客。悲哀的是,前者不知道自己的重要,後者卻心知肚明。

在接下來的大學時光裏,狼煙嚐試著改變。他接替父親支撐起風雨飄搖的家庭,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了父親多年來的艱辛和不易。為了完成父親的心願,他努力學習,拚盡全力為自己贏取一個美好的未來,讓父親不再操勞受累,好好安度晚年。

然而,上天總是將一個又一個噩夢強行植入到他的人生中。

大學畢業後,狼煙找到了一份令人羨慕的工作。他挺起胸膛對父親承諾:“爸,從此以後你都不用再擔心了。我會好好照顧你,讓你過上幸福的日子。”

看著成熟懂事的兒子,唐華欣慰地笑了,眼角的皺紋卻深深刺痛了狼煙的內心。

那個時候,唐華剛滿五十歲,身體瘦削,疾病纏身。他的話越來越少,食欲越來越差。醫生診斷後說他最多還能活半年,住院治療能延長一兩年的生命,但花費昂貴,身體也要承受很大的痛苦。

唐華選擇了沉默,他沒有將自己的身體狀況如實告訴狼煙。他不想給兒子增加負擔,他覺得自己能陪兒子走到這一天已經足夠了。

唐華最終隻堅持了三個月就在病痛的折磨下不幸去世了。

父親的去世讓狼煙陷入了徹底的絕望。從此以後,他還要為了什麽去奮鬥,還要為了什麽而生活?

他辭掉了工作,整天把自己關在家裏。絕望中,他想到了自殺。他站上樓頂,想象著母親縱身逃離苦海的畫麵,一瞬間淚如雨下。迎著凜凜的寒風,狼煙緩緩地向樓的邊緣走去。他每踏出一步,腦海中就響起一個男孩的聲音:“我很欣賞你的才華,不希望你就這樣埋沒它……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應該隻有我了……隻要你需要,我永遠都會幫你……”

狼煙停下腳步,抬頭仰望著夜空,幡然醒悟。原來“天使”早就來到了他的身邊,用明媚的笑容照亮他心底的黑暗,讓他看到了人生的另外一種可能。

也許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事物全都隕落了,但他並不是一無所有。有一道光芒會指引他走入下一段旅程。他要重新拿起筆來,朝著那個神秘的世界繼續邁進。

你活在天堂,我活在地獄。我一直仰望著你,你是我生命裏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