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狼窩

雨後的夜晚,街道有些冷清。狄安獨自一人靠在路邊的欄杆上,心情有一點惆悵。

他在等一個人,一個昔日是好友,如今卻被遲警官緊咬住不放的犯罪嫌疑人。

白天在醫院裏發生那樣的衝突是狄安始料未及的事情,但他並不後悔對遲警官表明自己的立場,因為他相信狼煙,也希望自己能幫狼煙洗清嫌疑。

回憶起案發當晚的情景,狄安無法將凶手的背影與狼煙聯係在一起,卻也無法將狼煙排除出凶手的範圍。畢竟這世上體型相似的人有太多太多,而凶手那套寬鬆的雨衣下究竟隱藏著怎樣的容貌特征,僅憑一個行色匆匆的背影是根本就沒辦法判斷的。能夠給出這個答案的恐怕隻有死裏逃生的幸存者,而通過今天上午的辨認工作,狄安相信楊子菡其實也沒有看見凶手的長相。

遠處的街角,一名身材高挑的男子正晃晃悠悠地朝狄安這邊走來,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玩世不恭的勁。他穿了一件長及膝蓋的黑色羊毛大衣,下身配了一條深藍色的亞麻褲子,腳上穿了一雙棕色的矮靴。如果隻看到這些,狄安會覺得迎麵走來的是一個有款有型的正常男子,然而再仔細瞧瞧他那頭亂蓬蓬的長發,至少一個星期都沒有刮過的胡子,無須多想,狄安知道來人肯定就是向來不修邊幅的狼煙。

“對不起,剛才出門的時候忘記給小狼換貓砂,走到半路又折回去了。”剛一走近,狼煙就一臉歉意地對老朋友解釋起自己遲到的原因。狄安淡然地笑了一下,他並不介意多等幾分鍾,反倒覺得在雨後的夜晚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是一件挺愜意的事情。

“怎麽不進去等著?站在外麵怪冷的。”看到狄安凍得微微發紅的鼻頭,狼煙心疼地說道,隨後朝路邊一家經常光顧的酒吧走去。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著,狄安突然想起了什麽,頗為好奇地問狼煙:“你剛才提到的小狼,莫非是你養的小貓?”言語中透露著難以掩飾的驚訝。他本以為像狼煙這種生活不規律的人連自己的健康狀況都保證不了,應該不會有多餘的精力養寵物。哪知狼煙竟然將手機裏的照片遞給狄安,視如珍寶地說道:“就是這隻可愛的家夥,已經不知不覺陪伴我三年了。”

“挺精神的樣子嘛,看來你沒虐待它。”

“我哪舍得啊!我是真心把它當成生活中的夥伴了。畢竟像我這種人哪,想找個女朋友陪還是很困難的。”

“沒錯,敢跟你在一起的女孩子不是腦袋進水了就是心理有問題。”狄安毫不留情地挖苦狼煙,順勢還將狼煙黑白完全顛倒的非人類生活狠狠地調侃了一番。麵對老友的無情批判,狼煙並不反駁,隻是無奈地笑了一下,因為對方說的基本上都是實情。

進入酒吧,兩人挑了一個靠牆的位置。一張咖啡色的木質圓桌上擺了一隻細長的水晶花瓶,裏麵插著幾朵紙折的玫瑰。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小巧精致的燭台。圓桌的周圍配了三把紅色的布藝沙發椅,兩個人各坐一把,並將脫下來的外套堆放在另外一把椅子上。

既然狄安是以敘舊的名義約狼煙出來見麵,狼煙自然是有備而來。剛在座位上坐好,他就先給每人點了六瓶啤酒。狄安也不推辭,雖然他平日裏幾乎滴酒不沾,但是天生的好酒量讓他無論在任何場合都不會發怵。

狄安清楚地記得,他跟狼煙最後一次一起喝酒還是在高中畢業那年的同學聚會上。一轉眼,八年時間過去了,兩個人都有了不小的變化。尤其是狼煙,早已經從那個冷漠孤僻的美少年變成了一個油嘴滑舌、生活完全跑偏的頹廢小說家。不僅如此,狼煙還因為最近發表的一部作品被警方盯上,成為警方的重點懷疑對象。

這事說來也很荒唐。如果狼煙真的是凶手,那他到底得有多瘋狂才能自導自演這樣一部驚心動魄的好戲呢?

八年未見,縱使狄安相信狼煙不曾殺人,也不敢輕易保證什麽。為了給遲警官一個交代,同時也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狄安不會容許真相就這樣從他眼皮底下悄悄溜走。

兩杯啤酒下肚,狼煙便開始追憶起學生時代的陳年往事。狄安並不從中插嘴,隻是偶爾用“嗯”“啊”之類的詞語敷衍著。比起那些,狄安顯然更在意狼煙的近期生活。等狼煙喝完第三杯啤酒,狄安終於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回憶:“聽說你現在又開始寫小說了?前些天,你在網上發了本新書,寫的就是最近鬧得滿城風雨的連環殺人案吧?”

突然間聽到老友轉換了話題,狼煙頗感意外,但他還是滿懷期待地問道:“你看了那本書嗎?覺得怎麽樣?”

“老實說,我還沒抽出時間仔細閱讀。不過,我猜你這本書一定寫得很辛苦吧?”

“沒辦法啊,寫作本來就是件很辛苦的事情。”

“狼煙,我所說的辛苦可是另外一回事!你應該懂的。”狄安意味深長地說,隨後將胳膊肘拄在桌子上,單手托著下巴饒有興趣地看著狼煙。狼煙卻一臉困惑地回應著對方的目光,緩緩說道:“我還真是不懂你指的是哪方麵。”

麵對狼煙的不配合,狄安並不著急,隻是悄悄地指了指十點鍾方向的客人,低聲說著:“那個男人是在我們之後獨自進來的。他雖然點了杯紮啤,但每次卻隻抿一小口,半個小時過去才喝掉不到三厘米的高度,看起來不像是來喝酒的。而且在這段時間裏,他並沒有東張西望,四處找人,並且一次都沒有朝門口看去,這說明他不是在等人;如果他是出來找樂子的,明明旁邊就坐著兩個漂亮的女孩子,他卻不曾與她們搭訕。”

“所以呢?你想說明什麽?”

“所以我想問你,跟警方打交道感覺的如何?”

“啊?”狼煙詫異地張了下嘴巴,偷偷地瞥了一眼狄安所指的那個男人,似乎有點跟不上對方那過於跳躍的聊天方式。

狄安忍不住笑了一下,不緊不慢地解釋道:“2014年12月18日,C市發生了第十三起連環殺人案,僅僅在案件發生後兩天,你的小說就在網站上發表了,並且在短時間內受到了很大的關注。這麽火熱的一部作品,內容涉及讓警方頭疼的、一年未破的大案子,別說是警察了,任何人都想從你口中得知案件的真相,管它是真是假。所以那個男人,我猜他一定是警方派來盯你的人,而你也多半跟警方的人打過交道了吧?”

聽完了狄安的解釋,狼煙拿起酒杯,將第四杯酒一飲而盡。沉默了片刻,他略感無奈地對老朋友說道:“沒想到你的目光還是那麽敏銳,什麽事情都瞞不過你。我承認,我確實被警方懷疑了,但也僅限於被懷疑而已。畢竟憑一本小說就認為我是凶手,這想法也太荒唐了。”

“的確夠荒唐的!但是你的做法也很荒唐,不是嗎?狼煙,你為什麽偏要在這麽敏感的時候發這樣的文章,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為了能讓這部作品迅速火熱起來,這是必須要有的犧牲,你懂嗎?所謂的熱點話題都是具有時效性的,我認為現在就是發表這部作品的最佳時間。連環殺人案持續了一年之久,受害者已經達到了十三人,人們對此既感到恐懼又好奇地期待著下文。天知道警方什麽時候能破案。如果時間拖得太久,人們對這件事的期待值反而會下降,興趣逐漸喪失,心也漸漸變得麻木,到了那個時候再發表這部作品,受到的關注肯定沒有現在多吧?”

“你的意思是說,為了出名,你根本就不在乎警方的糾纏?”

狼煙沒有回答,臉上卻帶著滿足的笑意。這詭異的笑容讓狄安瞬間感到脊背發涼。他還需要問什麽呢?答案不是已經很明顯地寫在對方的臉上了嗎?狼煙何止是不在乎警方的糾纏,他分明是很享受現在的生活狀態。

狼煙不僅抓住了發表作品的最佳時機,還利用這樣的機會引起警方的注意,得到與警方接觸的機會。被懷疑,被盤問,被監視,這一切都是狼煙想要得到的結果,他不僅不覺得苦惱,反而樂在其中。他心裏其實是希望警方把他當成嫌疑人的,如此一來他就可以切身體驗凶手的內心感受了。這樣一想,狄安突然覺得狼煙太瘋狂了,雖然在學生時代狼煙就已經是很與眾不同了。

思考了很久,狄安認真地看著狼煙那雙深邃迷人的眼睛,擔憂地勸告他道:“我說你啊,差不多就行了,小心別玩火自焚!”

狼煙清了清嗓子,嚴肅地回應狄安:“就算火真的燒起來了,臨死前我也要拉一個人下地獄。”

狄安被這句話驚出一個寒戰,迫切追問道:“你在說誰?”

“還能有誰,當然是凶手了。”狼煙哈哈大笑著回答,沒笑幾聲,表情卻突然僵住了。因為他注意到吧台那邊,一名相貌英俊的男子正神情嚴肅地看著他跟狄安。

僵持了幾秒鍾後,男子邁開腳步朝他們這邊走來。順著狼煙的視線,狄安也注意到了那名男子。隻不過,他的表現並不像狼煙那麽驚訝。待那名男子走近他們的桌子,狄安主動站起身來與之打招呼:“這麽巧啊,竟然在這兒碰到你了。”

“是啊,剛好跟朋友約在這裏談點事情。”遲源笑著回答,言談舉止都散發著非同尋常的魅力。

跟周圍的人比起來,這個人實在是太耀眼了。狄安暗自想到,忍不住在心裏羨慕起對方那天生的好樣貌來。相比遲源來說,遲警官的長相就略微遜色了一些,再對比兄弟兩人的性格,簡直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比起態度強硬的遲嶽明警官,狄安現在反倒更願意幫助這個遲律師。

對狄安來說,隻要凶手能夠得到法律的製裁,真相最終被誰揭露與他又有什麽關係?他隻是不希望楊子菡遭受不明不白的侵害,不希望死者在九泉之下飽受冤屈。同時,他也最不希望自己的好友淪落成犯罪嫌疑人。

“朋友呢?”狄安問道,向吧台那邊快速張望了幾眼。

“已經回去了。我也正打算離開呢,突然就看到你了。”

“是因為剛才那狂放不羈的笑聲?”狄安打趣地說道,並不擔心狼煙會為此感到尷尬。遲源倒是不好意思評價初次見麵的人,於是模棱兩可地回答道:“沒有,隻是感覺這邊挺熱鬧的,情不自禁多看了兩眼而已。”

看到狄安跟那名陌生男子聊得火熱,狼煙也不甘寂寞。他起身走到狄安的旁邊,好奇地打量著遲源,並用胳膊輕輕碰了狄安一下,問道:“這位帥哥是你朋友?”

“嗯……算是吧……”狄安的回答有些猶豫,但也隻能想到這個答案。事實上,狄安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他跟遲源的關係。因為在今天之前,他跟遲源也隻見過兩次麵而已,且每次談論的話題全都圍繞著連環殺人案。除此之外,狄安根本就不了解遲源。這樣的關係實在算不上是朋友,也許連熟人都不算。

但是,狄安不想告訴狼煙,他跟遲源是因為連環殺人案才相識的。他是第十三起案件的關鍵人物,這件事終究隻是少數人才知道的秘密。如果現在就將此事告訴麵前這個對連環殺人案達到癡迷程度的瘋狂小說家,狄安不知道狼煙會不會在文章裏亂寫什麽,進而影響到自己那已經變得不再正常的生活。而且,如果狼煙真的是凶手,狄安還想看狼煙如何繼續在他麵前偽裝,畢竟戲演得越久破綻就越容易敗露。

“我們是通過一個朋友才認識的,所以也算是朋友。”思索了片刻,狄安補充道,並對遲源偷偷地使了個眼色。遲源立刻心領神會,配合狄安說:“沒錯,我們是通過一個女性朋友認識的。”這個女性朋友是暗指楊子菡吧,狄安苦澀地報以一笑。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遲源,是一名律師。”遲源說著伸出右手,欲與狼煙行握手禮。狼煙在禮節上回應了對方,臉上卻顯露出一副極其不嚴肅的表情。“原來是狄安的朋友啊,剛才真是嚇我一跳,發現吧台那邊有帥哥在看我,還以為自己被哪個基佬給盯上了呢。”

十足的玩笑話,十足的狼煙風格。狄安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調侃,但是對於一個初次見麵的陌生人來說,開這樣的玩笑未免有些失禮。“對不起,我這個朋友就是愛說笑。”為了化解尷尬,狄安趕緊搶在遲源開口之前替狼煙道歉。

狼煙無趣地發出“嘖嘖”的聲音,很快就恢複到一本正經的狀態,自我介紹道:“你好,我叫唐澤楓。你也可以叫我狼煙。”

“狼煙?是那個網絡小說家狼煙嗎?我看過你寫的小說,關於連環殺人案的那本。”遲源激動地說著,心想我們還在網上密切交談過一次,你書裏的內容有一半都是我提供的。

“看來你也對那些案子很感興趣嘛,以後有時間我們可以好好探討一下。”

已經很深刻地探討過了,遲源在心裏默默接話,嘴上卻笑著回答:“好啊,我也迫不及待想知道凶手到底是誰。”

“我們還是坐下來慢慢聊吧!”發現遲源跟狼煙似有一見如故之意,狄安立刻邀請遲源加入他們。他將之前堆放雜物的沙發椅清空,將他跟狼煙的外套分別搭在各自的椅背上。

少頃,三個人圍著圓桌坐下。沒等遲源表態,狼煙又自顧自地加了幾瓶啤酒,並動作迅速地幫遲源倒滿了一杯。

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狼煙率先將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態度誠懇地對遲源說道:“我這個人習慣了獨來獨往,平時不怎麽愛交朋友。既然你是狄安的朋友,那我就不敢怠慢了。”

見到對方如此客氣,遲源也隻能用笑臉來回應,但若當真讓他幹了眼前這杯酒,他心裏麵可是一萬個不願意啊!“實在不好意思,我酒量真的很差,隻能盡量喝一點了。”說完,遲源舉起酒杯喝了兩口,表情顯得很不自在。

狼煙不知道遲源這一出是真是假。他向來不拘小節,更不喜歡做事扭捏之人,於是繼續勸酒道:“你不會這麽不給麵子吧?好歹也要把這一杯喝完再說吧?”

“對不起,我真的……”遲源為難地看了看狄安,似乎想尋求幫助,但狄安隻是無奈地搖搖頭說:“這個人很變態的,你最好別惹他不高興。”這當然是玩笑話,不過狄安相信,不管遲源再怎麽能說會道,他也敵不過麵前這個不著調的貧嘴小說家。

幾番周旋下來,遲源果然沒能招架住狼煙的忽悠。他艱難地喝下兩杯酒,感覺身邊的事物都開始天旋地轉起來。當狼煙拿著酒瓶子給遲源倒滿第三杯酒的時候,遲源軟綿綿地趴在了桌子上,一兩分鍾後就神誌不清了。

見勢頭不妙,狄安趕忙湊到遲源麵前檢查情況。“喂,遲源,你沒事吧?”他輕輕推了遲源幾下試圖將對方喚醒,但對方隻是含糊不清地“哼哼”了兩聲,根本就聽不懂說的是什麽。狄安有點慌了,又試著推了幾下,這一次卻連含糊的聲音都沒有了。

“看看你幹的好事,這回滿意了嗎?”狄安無奈地坐回到椅子上,用略帶嘲諷的語氣對狼煙說道。他今天是迫不得已才介紹這兩人認識的,結果竟以如此糟糕的方式收場。下一次再見到遲源的時候,他該用什麽樣的心態來麵對遲源呢?

雖然已經添了亂子,狼煙的手裏依然還端著酒杯,看上去有種意猶未盡的意思。他詫異地看著那個被兩杯啤酒灌倒的男人,無辜地說道:“嘿,我哪知道他是真的不能喝酒啊,還以為他故意裝矜持呢。”

“得了吧,我怎麽看不出來他那樣子是裝的?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能喝啊?”

“就算不能喝也不至於這麽差勁吧!才兩杯啊,還是啤的。”狼煙又挖苦了遲源兩句,看到狄安臉色有些難看,立馬做了一個投降的手勢說,“行行行,我錯了。現在該怎麽辦,把他一個人扔在這兒嗎?”

“你說呢?把你灌倒了一個人扔這兒試試?”狄安沒好氣地反問道,頓時被這位不靠譜的朋友惹得滿肚子怒火。狼煙卻不以為然地笑笑,繼續提出更加不靠譜的意見:“你別忘了,我可是警方重點監視的犯罪嫌疑人,他的問題肯定會有人幫忙解決的。”

“夠了,你能說點正經的嗎?”狄安生氣地吼了狼煙一句,平日裏少有的嚴肅表情著實把狼煙嚇了一跳。

“那你說怎麽辦?看你那樣子,應該也不知道他家住哪兒吧?”狼煙心煩意亂地扯了下頭發,這會兒才後悔自己不該拚命勸酒。思索了片刻,狼煙突然認真地對狄安說道,“一會兒幫我把他扶出去,今天晚上就讓他在我那兒將就一下得了。”

“這樣方便嗎?畢竟不是熟人。”聽到這個提議,狄安先是愣了一下,隨後用不太確定的語氣問道。他有想過聯係遲警官,問出遲源的住址,但這場麵解釋起來有些尷尬;他也想過讓遲源去自己的住處湊合一晚,但是那套小型單身公寓實在不太適合收留他人。

“沒什麽不方便的,反正他是你的朋友嘛!再說今天這麻煩是我惹出來的,我自己一個人解決就行了。”狼煙的熱情與誠懇讓狄安的心裏稍稍有些過意不去,但他不能告訴狼煙,那個醉倒的男人根本就不是他的朋友。

結賬過後,狄安跟狼煙一起將遲源攙扶到酒吧門外。23點剛過,街道上還有許多來來往往的車輛。狄安站在路邊,幫狼煙他們攔了一輛出租車,反複叮囑狼煙千萬不要再開那些過火的玩笑,即使他知道警告也無濟於事。狼煙向來對整人樂此不疲。

狄安真的無法想象,當醉酒的遲源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身處於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屋子裏有一個基本上等同於陌生的男人,嘴上開著不著邊際的玩笑,胡扯些有的沒的,遲源的心裏會有什麽感覺?除了祝他好運之外,狄安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麽。

幾分鍾後,狄安再次攔下一輛出租車。他坐在後排,對司機報了地址,緊接著便陷入了沉默。他望著窗外飛速而過的景致,若有所思地皺起了眉頭。關於那個狼窩裏即將要發生的事情,狄安剛剛隻不過是玩笑般地設想了其中一種可能罷了,而實際情況可能並非如此。畢竟在他之前走掉的那兩個人,哪一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23點45分,出租車載著狼煙和遲源駛進城中央一片老舊雜亂的社區裏。跟不遠處那些燈火通明的高樓大廈相比,這一帶顯得破敗不堪,甚至還有那麽一點貧民窟的意味。

附近的房子基本上都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修建的,狼煙的家就在其中某一棟破舊的居民樓裏。他在這裏出生,度過了陰鬱的童年,中途離開了十幾年的光陰,大學畢業以後又再度回到這裏生活。

他問過自己很多次,為什麽要回來?關於這個問題,他總是無法找到明確的答案。這裏隻有一重又一重的噩夢,隻有難過到快要讓人窒息的回憶。狼煙無法從這裏得到任何快樂或希望,他能看到的隻有那個弱小而又無助的自己,孤獨地守候在絕望中,期待被拯救。

為什麽要回來?狼煙總是在試圖回答這個問題。但他找不到答案,因為答案就禁錮在他的心中。是為了父親嗎?內心的聲音總會在不經意間輕輕提醒。他困惑地遙望遠方,反問自己:我回來,真的是因為想念父親嗎?

也許吧,畢竟除了這裏,世間的任何角落都再也找不到那個人曾經留下過的痕跡了。

出租車停在一棟七層高的居民樓下,右前方不到三米的位置停著一輛價值超過百萬的寶馬SUV。那輛車是狼煙的座駕,在有錢人並不太多的小區裏顯得較為紮眼。

街坊四鄰們幾乎沒有人認識狼煙,正常的作息時間讓他們很難有機會同這個夜間生物相遇。即使偶爾碰到,狼煙也從不與他們說話。他不想與人親近,不想讓任何人了解他,不希望任何人走進他的生活。他隻想做一匹孤獨的狼,孤獨地生存,孤獨地毀滅。

這是他的命,很早以前就注定的命運。

結賬過後,狼煙放好零錢,收起錢包。出租車司機回頭看了一眼正在後排座椅上昏昏欲睡的男子,擔憂地問道:“你一個人扶他上樓能行嗎?用不用我幫忙?”

“上樓就不用了,您幫我把他從車裏拖出來就行。”狼煙回答道,隨後打開副駕駛的車門,司機師傅也跟著下了車。幸好遲源還殘留了一點點微弱的意識,在司機師傅的幫助下,狼煙將遲源穩穩地扶住,並將他的一隻胳膊搭放在自己的脖頸處。

“我說,你這兄弟到底喝了多少啊?”重新回到車上,司機從車窗看著兩人問道。

“也沒多少。”狼煙笑著回答,實在不好意思跟對方講實話。“都怪他酒量太差,還一個勁地逞強,沒幾分鍾就把自己弄趴下了。”

“哎喲,那可真是愁人。”司機說著再次將視線落在他們身上。他拉過很多剛從酒桌上下來的乘客,收留醉酒的朋友更是經常遇到的事情,但他怎麽看都覺得那兩個人怪怪的,似乎不像是那種親密無間的兄弟。算了,反正這事也不用他操心,就算人家扛著一個貌美如花的姑娘回家,跟他又有什麽關係。“你悠著點,別把人家給摔著。”看到狼煙那搖搖晃晃的姿態,司機師傅好心提醒了一句,隨後關上車窗,揚長而去。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狼煙終於把遲源弄到了樓上。剛一進家門,小狼就在門口發出黏人的叫聲,並在狼煙的褲腿上蹭來蹭去。因為空不出手來撫摸小狼,狼煙隻好抱歉地說道:“我先去安頓客人,一會兒再給你弄吃的好嗎?”說完,狼煙直接將遲源帶到了自己的臥室。

雖然狼煙家的麵積不算小,但能夠睡覺的地方卻隻有他臥室裏那張淩亂不堪的床。不過這並沒有什麽影響,因為狼煙晚上基本上用不著那張床。他先讓遲源靠著床頭半倚在床邊,簡單拾掇了一下隨意丟放在**的衣物,然後又將遲源好好地放倒在**,讓他舒服地枕在自己的枕頭上。

小狼似乎對家裏這個新來的客人很感興趣。它靈巧地蹦到**,圍著遲源的身體轉了兩圈,最後竟然在枕頭旁邊安靜地窩成了一團。

“想不到你還挺熱情的,不想吃東西了嗎?”狼煙溫柔地撓了撓小狼的下頜,對它的表現頗感意外。小狼舒服地仰著腦袋,“喵喵”地叫著,似乎在說:“家裏難得來個活人。”

“好吧,想吃東西的時候再告訴我。我先去洗澡了,身上一股酒精的味道。”狼煙說著開始在房間裏肆無忌憚地脫起衣服來,直到全身上下隻剩一條平角**時,他才從椅背上抓起一件灰色的法蘭絨睡袍披在身上。

狼煙出去以後,房間裏突然變得很安靜。小狼瞪著一雙圓滾滾的藍色眼睛,一動不動地趴在枕頭旁邊,遲源則昏昏沉沉地睡著,似乎隻要沒有人來打擾他,他就可以安穩地一覺睡到天亮。前提是,他真的醉了。

大概過了一分鍾左右,遲源微微地睜開眼睛,緩緩地從**坐了起來。他伸手按了按疼痛難忍的太陽穴,隨後起身。

他先是站在房間的中央粗略地掃視了一下屋子裏的情況,淩亂不堪的擺設讓他這個重度強迫症患者頭痛欲裂。一張古色古香的實木雙人**堆滿了衣物;一麵高達天花板的大書架上橫七豎八地擺滿了書;一張兩米長的工作桌上混雜著各種資料、零食,電子產品,還有貓糧和貓玩具。除了這些,靠近房間入口處的那麵牆邊還立著一個六開門的大衣櫃。櫃門緊緊地關著,裏麵像是藏匿了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遲源眼前一亮,迅速來到衣櫃前。當他滿懷期待地打開櫃門時,麵前出現了更加不堪入目的畫麵。除了幾件掛起來的大衣之外,其他的衣物幾乎都是隨便扔在裏麵的,亂七八糟地糾纏在一起,看上去皺皺巴巴的。遲源厭惡地在那堆衣物裏隨意翻動了幾下,發現裏麵的不少衣物竟然屬於奢侈品牌,有些甚至是他一個月的薪水都負擔不起的。

“想不到這家夥還挺有錢的。”遲源驚訝地在心裏嘀咕道,對狼煙的興趣一下又提升了許多。他集中精神在衣櫃裏搜查起來,殊不知危險正在逐步逼近。

突然,遲源感覺到自己的後腦勺被一個堅硬的東西抵住了,短暫的僵持過後便聽見一個異常冰冷的聲音:“不許動,再動我就開槍了。”

迫於對方的威脅,遲源緩緩地舉起雙手,緊張地咽了下口水。

“你在我的衣櫃裏找什麽?”狼煙警惕地問道。

“房間裏有點冷,我想找件衣服穿。”

“不打聲招呼就隨便翻別人的東西,這樣做不太禮貌吧。老實回答,你是來找犯罪證據的嗎?”

“啊?”遲源驚呼了一聲,裝出一副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他以為自己在酒吧裏跟狄安配合得很默契,並沒有向狼煙透漏半點這方麵的信息。

“不久前,我被遲警官請去問話,回來的路上,一名姓劉的警官無意中向我透漏,遲警官有個弟弟,職業是律師,所以在酒吧剛接觸你的時候我就懷疑你了。而且現在,你假裝醉酒跑到我家裏來亂翻東西,我就更加確定你是遲警官的弟弟了。”

遲源沒有出聲,狼煙就當他默認了這個答案,接著又說道:“遲警官應該不會讓你來做這麽危險的事情。你對我這麽執著,到底有什麽目的?”

“你想多了,我並沒有什麽目的,隻想盡自己的努力幫哥哥解決煩惱罷了。”

“何必多管閑事,這本來就不是你該做的事情。”

“我不這樣做又怎麽能發現你是凶手呢?你會殺我滅口吧?想不到連環殺人魔的第十四個受害者竟然是我……”遲源自嘲地說道,心裏不禁想起了哥哥對他的忠告。

聽到這句話,狼煙冷笑了兩聲,緊接著又狂放不羈地大笑起來。這瘋狂的狀態大概持續了一分鍾左右,狼煙終於恢複了一貫懶散的語調,將抵在遲源後腦勺的東西移開,調侃地說道:“用這東西也能殺人嗎?”

遲源驚訝地轉過身來,剛剛還被嚇得心髒狂跳不已,此刻卻有些哭笑不得了。盡管從來沒有使用過手槍,遲源隻看一眼也知道狼煙手裏拿的根本就是個玩具模型而已。

“開個玩笑罷了,難得有人可以讓我捉弄一下。”狼煙哈哈大笑地說道,隨手將模型槍丟到一旁的雜物箱裏。

“你這人真差勁……”遲源皺著眉頭抱怨,心裏卻並不怪罪狼煙,畢竟弄成現在這種局麵完全是他自作自受的結果。

“沒關係,你想怎麽吐槽都行,我就是這麽無聊又無恥的人。”狼煙無所謂地說著,臉上仍然帶著嬉笑的表情。“你裝醉混到我家裏不就是想找犯罪證據嗎?來吧,你隨便看,這裏應該沒有你想要的東西。”狼煙說著大大方方地將衣櫃的六扇門同時敞開,絲毫不介意遲源搜查。當著主人的麵,遲源反倒不好意思再動手了。

僵持了片刻,遲源無奈地搖了搖頭,解釋道:“對不起,我不想侵犯你的個人隱私,我隻是不想放過每一個可以接近真相的機會罷了。隻不過,我的酒量真的很差,再喝一杯一定會暈得不分東南西北了。”

狼煙會意地笑了一下說:“我知道,你的酒量確實不怎麽好,從我搜集到的案件詳情裏就可以得知這一點。第一起案件發生的那天晚上,你就是利用這個來充當不在場證明的。”

“充當不在場證明?”遲源驚訝地反問了一句,著實覺得這話聽起來有些刺耳,好像在暗指他是殺人凶手一樣。他瞪了狼煙一眼,沒好氣地提醒道,“你別忘了,這可是連環殺人案,第二名受害者出現的那天晚上,我有非常明確的不在場證明。”

“我知道啊!”狼煙並不在意遲源的反應,繼續自顧自地說道,“連環殺人案是沒錯,但也沒人能證明凶手隻有一個吧?”

“你的意思是說,這一連串震驚全市的連環殺人案是團夥作案?你懷疑我是其中的一個凶手,並且還有另外一個凶手與我交替殺人?”遲源情緒激動地說道,隨即大笑起來。

“遲律師,我隻是隨便說說而已,你沒必要那麽認真。關於案件的真相,我相信每個人心裏都有自己的猜測,但就目前的情況看來,凶手的數量應該還是個未知數吧。”狼煙打斷了遲源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