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烽火連城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去竟讓我卷入了一場從我的爺爺輩開始一直持續到現在的大陰謀當中,後來我再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心裏竟有些後怕,如果當時我沒有同狼三一起去的話,這個陰謀或許將在狼三的盲目摸索中宣告終結。不過仔細一想,古人說過這樣一句話,“是禍躲不過”,就算沒有這次應邀,我也根本無法躲過這一百年前就設好的局。

狼三和我出了飯館,我這才發現自己竟在這麽偏僻的地方。飯館外是一片遠離城市的荒地,類似於城外村,周圍稀稀疏疏幾間破敗的磚瓦房,飯館的存在好比鶴立雞群一般,它的外觀像極了古裝片裏的小酒館。真搞不懂狼三在這裏開店做什麽,平日裏想必根本就不會有人來光顧。

我突然想起電影裏經常放的血腥片,一間遠離塵囂的飯店,推門進入廚房,上麵掛滿各類被肢解的人類器官。

我一陣惡心,回頭望了一眼飯館,孟南刀站在門口遠遠地向我打了個招呼。我的心裏泛出惡寒,狼三自小生長在狼窩,難說會留下吃人的習慣,難道這間飯館正是她用來……

狼三見我走得很慢,催促趕緊走。我看了一眼她幾乎遮住整個頭的草帽,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小中山裝,心裏一陣苦笑,急忙趕了上去。

我的古董店在城西,那裏屬於商業區,商貿往來頻繁,狼三卻帶著我往城東走,我還尋思著去看一眼古董店的生意,夥計的眼力不到火候,難免會錯收贗品,這下可好,沒轍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去,要是這樣一直下去的話來年我還不得喝西北風去。狼三把我綁來的時候手機也沒給我帶,我問她可不可以先等我回去交代一下,順帶拿手機。

這廝頭也不回說隨便我,要是我敢走的話就挖了我的雙眼。我無言以對,隻能一直跟在她後麵頭緊緊低著躲避過往行人怪異的眼神。

城東是一座有著千年曆史的方形古城,四麵各有一個城門,城樓、衛城隨處可見,街道、溪流則將整個古鎮分割為棋盤形狀。

這個地方經商的人也很多,大多都是賣點小飾品什麽的給從四麵八方來的遊客。古城裏到處是些屬於危房級別的老房子,為了吸引遊客沒有拆除。

狼三帶著我在四方青磚的小路上繞來繞去,直把我都給繞蒙了,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古城的什麽位置。

走到盡頭,狼三指著門前兩座石獅,挺大的紅漆木門說:“到了。”接著用命令的口氣接道:“進去之後切記不要胡亂說話,否則我可保不了你。”

我心想這裏麵難道有一群吃人的家夥不成,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還能幹出點什麽殺人勾當,王法何在?

狼三見我點頭上前輕兩下重三下地敲起了大木門,敲了一會兒門內應道:“合外的可是並肩子?”

我一聽便知道是民間的黑話,我做古董也略懂上一些,不過都是行內黑話,譬如玉器念作“綠頭”、老玉念作“老頭”、贗品念作“下蛋”,這裏麵的門路很多,我也不過是一知半解。

狼三道:“拜見瓢把子,合吾一場,請開了合子。”

門內遲疑了一會兒接道:“挑什麽萬兒?”

狼三道:“銳頭萬兒。”說著大門“吱呀”一聲開了,開門的是個七旬老太,滿臉皺紋,一臉的陰黑,看著很是詭異。起初同狼三對話的便是她。見了狼三她微微鞠了個躬,指著我說:“三娘,這小廝便是金鬥的孫子?”

狼三點點頭示意我跟上,我回頭看了一眼老太,她正莫名其妙地對著我笑。我不禁疑道:爺爺生前除了賣古玩究竟還做些什麽,怎麽都認識這些個怪人呢?

進門之後是一個挺寬敞的大院,大院裏擺滿了葉條柔美的蘭花,一條細長的小道顯得格外秀氣。有些春蘭在這時已經開了花,清香繚繞。我突然想起爺爺在世前也十分鍾愛蘭花,當時家裏大院台階上總有幾盆。小時候貪玩經常會去摘下蘭花放在手心裏嗅,氣得爺爺胡子一翹一翹的。爺爺不忍罵我,隻說:“這蘭花名貴得很,看看,你又扯下上萬支冰棍的錢了。”

我心裏湧出一股暖意,不覺多看了幾眼院子裏層層疊疊的蘭花。

狼三也站著看了一會兒,突然轉過頭小聲對我說道:“等會兒總瓢把子問你玉佩的事,你就說並不知曉,記住了!”

總瓢把子是老大的意思,我問她這裏誰是總瓢把子。

狼三示意跟著她走,細聲道:“烽火連城。”

蘭花小道走到盡頭之後是一扇威嚴的紅漆格子門,門半掩著,裏麵黑洞洞的什麽也看不清。

“總瓢把子在裏麵?”我小聲問道。

狼三凶狠地瞪了我一眼警告我閉嘴,我心裏納悶兒那烽火連城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大人物,讓這個模樣可怖的狼三這麽多顧慮,難不成他是一磨牙吮血,脾氣又暴戾的老怪物?

“記住,不該說的話咽死在肚中。”她小聲命令道。我不耐煩地點了點頭,這時從門裏走出一個異常漂亮的素衣女子,見了狼三道:“老太太已候多時。”

狼三點點頭走了過去,我忍不住多看了這個女子幾眼,看狼三已經走遠,急急追了過去。

剛進門一股海南沉極醇的香味不經意地鑽到我的鼻孔中,內屋輕幽地傳來一首昆曲,我一聽竟然是《桃花扇》,正好唱到:“蕭然,美人去遠,重門鎖,雲山萬千。知情隻有閑鶯燕,盡著狂,盡著顛,問著他一雙雙不會傳言。熬煎,才待轉,嫩花枝靠著疏籬顫……”

我不覺一顫,內心深處最遙遠的記憶一下子噴發而出……

小時候父母忙於生意,我曾在爺爺家裏住過一段時間,那段時間正是我童年最難忘的歲月。爺爺是個極其悠閑的人,飲茶、種花、玩弄樂器、雕刻幾乎可以說無所不會、無所不精。爺爺不常出門,他在房間裏時常擺放著一個熏香爐,裏麵傳出的中藥味很是濃鬱,我幾次聞得受不了了,問爺爺燒的是什麽。

爺爺總是耐心地說那叫海南沉,也叫沉香,並讓我靜下心來好好感受。那時候的我不過才幾歲孩童,哪裏靜得下心來。我總感歎老爺子真能憋,在一間滿是中藥味的房間裏還能靜靜地聽人唱些莫名其妙的歌。

爺爺慈祥地笑笑,說這可不是什麽莫名其妙的歌,這叫昆曲,爺爺聽的是《桃花扇》。我看著他仰著頭坐在躺椅上,手裏端一隻小紫砂杯,邊聽邊喝。茶喝完了就舉著杯子跟著昆曲一同打拍子,好似無比享受。

有一次我問爺爺為什麽不換一首,我都快聽煩了。爺爺的房間裏聽來聽去總是這出《桃花扇》,好像就沒換過。他隻說:“爺爺在想一個人。”

我問他是什麽人?爺爺翹著小胡子樂嗬嗬地說小孩子怎麽會懂,爺爺在想一個老朋友。我無心再去問他的什麽老朋友,就自顧自玩去了。

來到這個房間,我好像回到了童年時期同爺爺在一起的歲月。我細細看了一下房間內的布置,心裏接著一驚,太像了,簡直太像了,這裏的物品,布置的方式簡直就是從我爺爺那兒對照著刻出來的。

我不禁考慮到了一個問題,這間房子的主人難道和我爺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格子門“咯吱”一聲被輕輕地關上,房間陷入沉沉黑暗中。

狼三進門後便一直挺挺地站著,我剛想問她烽火連城怎麽還沒有來,隻聽得從內屋傳出一陣緩慢而又沉悶的腳步聲,一團黑影朝我們走了過來。腳步聲一下下敲擊著我的心髒,我靜靜聽了一會兒,好似一股無端的力量在震動我的神經。

腳步聲到我們跟前不遠處就停了下來,木椅發出一聲輕微的聲響,接著“嗤”一下,一根火柴被擦燃。

透過柔弱的火光,一張滿是皺紋的老太太臉頰出現在我的眼前。老太太身著黑色壽服,胸前繡著一個金黃色的“壽”字。說實話除了這身怪異的穿扮,她的相貌實在說不出有什麽特別的地方,我甚至覺得自己或許曾經在菜市場見過她挎著菜籃子同菜販子討價還價,又或許是在廣場裏同其他老太太一起隨著音樂扭大秧歌。這人不會就是看似連狼三都得忌憚三分的烽火連城吧?

老太太劃燃火柴之後隻見她輕輕一揮,許是火柴受到的力度不大,竟然在半空劃出一小段依舊帶有火光的弧線,火柴不倚不斜地落到一柱手臂一般粗細的燭頭上,房間周圍頓時亮起了昏暗的燭光。我看得目瞪口呆,火柴竟在空中沒有熄滅,這老太太是怎麽做到的?

先前開門的女子從角落裏走出來將熏香爐拿了出去,她一直站在我們背後,奇怪的是我竟然一直沒有發現。

老太太微弓著身體坐著,一雙混濁的眼睛直勾勾盯著我看,弄得我好不自在。看了一會兒她突然用嘶啞的聲音問道:“他就是老金的孫子?”

狼三冷冰冰地“嗯”了一聲,以之前的情況看我還以為她會畢恭畢敬一番,想不到還是這副模樣,這個怪人到底在想些什麽。

眼前的老太太應該就是狼三口中的烽火連城,想不到已經這麽年老,身手還如此了得,簡直和江湖戲耍的手藝人有得一拚。

“三娘,你該知道我找你來做什麽吧?”老太太說話的口氣很是親切,就像在同一群友人拉家常,不慌不忙。

狼三抬起頭望了一眼接道:“不知道。”她的口氣正好相反,就好像麵前的老太太欠她錢一般。

老太太聽聞像是早已知曉狼三的這股怪脾氣,不再理會,轉朝我道:“我與你爺爺是多年朋友了,時隔多年,想不到物是人非,我再沒能有機會會他一麵。”她的口氣陡然悲傷起來。

我心裏一驚,眼前這位老太太難道真和我爺爺有關係不成?狼三說她和爺爺曾跟隨過烽火連城的組織一段時間,或許就是在那個時候相互認識的。但是這間屋子的布置卻又說明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一般。

我不知道該接什麽詞,狼三讓我不要胡亂說話,弄得我還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隨口說道:“人死不能複生,老太太還請節哀才是。”

說完我就後悔了,老太太分明什麽都沒問,我無端回答這樣一句做甚?

老太太嗬嗬一笑,再問道:“金鬥去世的時候是否留下了什麽東西?”

我不經意間發現狼三的身體微微一顫。

老太太目光一下子變得鋒利起來,盯著狼三看了一會兒,又轉向我道:“他的天紋玉佩現在是否在你手中?”

我想起狼三的話,連連搖頭,說爺爺去世之後並沒有留下什麽名貴的東西,天紋玉佩什麽的我並不知曉。

老太太目光如炬,看得我手心裏沁滿了汗。爺爺去世之後所有隨身的物品都一並被埋在了土下,想那玉佩也一定隨埋了,狼三不讓我提及自然有她的道理。我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竟開始有些信任眼前這個超高齡的狼臉女人。

老太太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又轉向狼三道:“三娘,這小子不肯說實話,老金和我交情甚深,但我烽火連城極不情願得別人欺騙,想來你找到這小子也沒什麽用,我且先清了他倒也幹淨。”

老太太臉翻得如此之快,我萬分沒有料到。“清”便是黑話“殺”的意思,我吃了一驚,身旁的狼三聽罷突然猛地抬起頭來,剛要說些什麽,隻見那老太太滿是皺紋的手裏不知什麽時候多了支在燭光下閃閃發亮的小刀,用力一揮,聽得“咻”一聲,我的頭腦很快像被抽光了一般一片空白。

就在這時,一團黑物從我眼前一閃而過。危急時刻,狼三擲出草帽,擋住了飛刀。我驚魂未定地看了一眼被甩飛出去的草帽,雙腳不禁有些發軟。

老太太怒不可遏,用力一拍木椅,怒喝道:“畜生!作死嗎!”說著又甩手直朝我扔出兩枚飛刀,說時遲那時快,狼三一下子閃到我前麵雙手上揚,在我吃驚之餘她一對食指與中指之間已然夾住了兩枚飛刀。

“總瓢把子,先別忙動手,這小子大有用處。”說著狼三把飛刀扔到了地上。

烽火連城聽罷獰笑連連,“說來聽聽。”

狼三轉過頭來麵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接著慢慢走到烽火連城旁邊低聲說起話來。

我基本上已經被那三枚飛刀給嚇傻了,好久沒有緩過神。這烽火連城表麵好似一副六畜無害的慈祥樣,背地裏卻是如此心狠手辣之徒,如果沒有狼三隻怕我現在已經到地府見爺爺去了。

狼三同她細語了好大一會兒,聲音太小,又隔著一段距離,什麽也聽不見。隻見烽火連城的表情慢慢恢複過來,而後突然吃驚問道:“什麽,總共有兩枚天紋?那另外一枚現在何處?”

狼三慢慢挪回到我身邊,接道:“據我所知月孤氏的徒弟得了他師父的真傳學了奇技,下山之後入朝做了幾年官,後來被人揭發使用巫術蠱惑人心治罪,並發配往西南大荒大野之中,永不得再入中原。”

烽火連城一時急躁,忙問在西南的什麽地方?

狼三搖搖頭道:“西南自古便是一個人跡罕至之地,我並不確切知曉他那徒弟究竟被發往了何處。”

“三娘,這百年來我聽說你始終在挖掘這件事的始末,如今你卻說並不知曉,這不是在耍弄於我?既然這樣休怪我手下無情。”說著,烽火連城又是一副凶樣,惡狠狠地盯著我。

我早已汗流浹背,被她這麽一盯汗毛都立了起來。緊盯著她那隻幹皺皺的手,心想要是她再拿飛刀,我一定得先發製人逃離這個地方才行。但是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烽火連城這麽好的身手會不會在我逃跑的瞬間就把我給釘死了?

“消息傳得真快,”狼三彎腰撿回草帽,重新戴回了頭上,“應該就在西南大雨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