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柯洛倮姆

夜涼如水,雖無風,卻冰冷徹骨。

從靈武出來往東,在洛水坐船往南而下,前往都畿道,計劃在河南府與李璘會麵。

李亨所帶的人不多,除了主船外,隻兩艘偎船,一艘是高適所率領的軍中士卒,約百人,另一艘則是負責通信以及警衛的例竟門人員,也是百來人,以魏長河為首。他們化裝成商船,包括李亨在內,都穿了平民衣服。由於是秘密出行,鮮有人知,這一路上來,倒真的是沒遇上什麽麻煩。

那中年人和武月娘也租了條船,在後麵暗暗跟著。由於水麵遼闊,沒有障礙物,跟一時尚可,要是一天跟下來,傻子都能發現異狀。武月娘曾提出過這個疑問:“你這是跟蹤嗎?分明是欠揍,想招人來打。”

那中年人卻不作如是想,道:“老子就是要讓他們發現,讓所有明裏暗裏的人都知道,老子在跟著前麵的三條船。”

武月娘往兩岸望了望,問道:“在暗地裏跟蹤的會有誰?”

那中年人“嘿嘿”笑道:“莫要心急,這兩天所有隱藏在暗中的魑魅魍魎都會粉墨登場。”

武月娘一想也是,不管是相信李亨已得到了神龍令的,還是想要潑髒水引誘李唐皇室內鬥的,眼下都是個好機會,看來這一路上不會無聊了。

武月娘靠著甲板屋而坐,那中年人走將上去,在其身邊坐下。每個女人都有她獨特的氣味,此等味道獨一無二。那中年人初次接近武月娘時,便覺得她身上的氣味很是好聞,此時他是故意去接近的,反正兩人在船上閑著也是閑著,不妨找些事情做。在她身旁坐下時,用鼻子使勁兒地吸了口氣,那熟悉的好聞的香氣立時迎鼻而入。

武月娘見他忽然坐到身邊來,警惕地挪了挪身子:“你作甚?”

“躲風。”那中年人早就想好了理由,“甲板屋下風小。”

武月娘卻受不了他身上那股濃濃的酒氣和臭味:“你滾!”

“嘿,你這老娘兒們!”那中年人叫道,“莫非你坐得我便坐不得嗎?”

“你臭!”武月娘起身,離開甲板屋下,寧願去吹冷風。

那中年人見她迎風而立,腳下使了股暗勁兒,往船體側麵蹬了一下,船身頓時**漾起來,武月娘不曾防備,身子一晃,險些跌倒。那中年人見狀,裝出一副驚慌的樣子跑過去扶,走上去時故意把兩腳叉開往兩邊晃,如此船就晃得更厲害了。武月娘常年隱居山林,很少坐船,見船晃得厲害,失聲尖叫。那中年人裝作關心地一把將她抱住,溫香軟玉在懷,不由得心神**漾,連聲音都不由自主地有些顫抖:“沒事吧?”

武月娘獨居多年,何時讓陌生男人如此抱過,羞得臉皮發燙,伸手就想把他推開,哪曾想這一推,船又晃了起來,沒奈何隻得任由他抱著。

那中年人很是得意,嘴裏“嘖嘖”兩聲:“老娘兒們老雖老矣,身上的氣味委實迷人!”

正在船頭劃船的船夫一看就知道是那男人使的鬼,“哈哈”笑道:“你倆這把歲數了,還如此浪漫,端的令人羨慕!”分明是把他倆當作夫妻了。

那中年人很是高興:“莫看我倆老了,心態卻若年輕人一般!”

武月娘羞得無地自容,正不知如何是好,突地“錚”的一聲,一陣悠揚的琵琶聲自江麵傳來。那聲音起初疾徐有致,不緊不慢,宛如一位少女在向心愛之人傾訴,端的是小弦切切如私語,細膩委婉。不一會兒,傾訴至動情處,便急切起來,錚錚之音穿透江麵,嘹亮細碎,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曲終時,變得幽怨,雖將滿腹心事說與他聽,可奈他終非知音,欲語還休。

那中年人抬頭望去,隻見在李亨的那三條船不遠處,迎麵駛來一艘畫舫,雖不華麗,卻裝扮得頗為精致,幾盞燈籠映江水,漪漪江水帶紅暈,輕紗迎風,紗縵裏佳人如畫,手捧琵琶,柳眉輕蹙,玉麵籠愁,夜風撩撥著她細細長長的劉海,烘托出一位多情俏佳人。

“來了!”那中年人放開懷中的武月娘,“嘿嘿”怪笑兩聲,“好戲來了!”

武月娘瞟了兩眼畫舫裏的那姑娘:“那嬌滴滴的柔弱姑娘,莫非能傷害得了李亨?”

那中年人道:“人不可貌相,這可難說得緊。不過有一點端的是奇怪得緊,從夜郎那邊送來的消息,以及從這邊觀察的情況來看,與金吾衛一起行動的應該是幽冥教無疑,那畫舫上的姑娘又是何人,難不成除了幽冥教之外,還有其他幫派參與其中了嗎?”

武月娘看了他一眼:“有一點我也覺得很是奇怪,你這老不正經的老渾蛋,究竟是什麽人,竟然知道夜郎那邊的情況?”

那中年人笑道:“再與你說一遍,我姓老名子,不是老渾蛋,而是如假包換的好人。”

武月娘雖好奇那中年人的身份,但她現在更關心的是畫舫裏那姑娘。此前曾聽幽冥教的孟幽蘭說,她曾派人與金吾衛一道去夜郎尋神龍令,如果孟幽蘭說的是真的,難不成畫舫裏的那姑娘並非是衝著李亨來的?倘若孟幽蘭隱瞞了什麽,那麽事情可能要比想象的還要嚴重,意味著當時的那次行動,有眾多幫派加入。按著這個思路往下推測,神龍令在李亨手裏的可能性就越來越大了。

高適的目光從武月娘的那艘船上收回,往那畫舫望去,是時水麵上有微風,風吹起他的袍衫,灰白的胡須在風中飄動,風雅飄逸,不愧是當朝最著名的詩人之一,渾然不似俗世中人。魏長河高大粗獷,與之正好形成鮮明的對比,他似乎對畫舫上的那姑娘並不太在意,更擔心的是後麵一直跟蹤的那艘船:“高大夫,要不要我去探探那艘船上究竟是什麽人?”

高適搖搖頭,目光一轉,落向站在船艏的李亨。這位皇帝正值中年,對貌美的女性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目不轉睛地望那邊觀望。高適微微一歎,道:“此行的風險很大,莫生事端。”

一曲終了,琵琶聲戛然而止,畫舫的距離亦近了許多。隻見那姑娘放下手中的琵琶,輕移蓮步,伸出纖纖玉手撩開紗幔,走上甲板,朝著李亨盈盈一笑。

李亨的船雖比不上畫舫,卻也是頗為大氣,體現出的是一位成功商人財富的象征,與那姑娘的畫舫相遇時,彼此的船燈便照耀了那一片水麵,水波瀲灩,流光溢彩,亦照亮了彼此的臉,使之對方的神色展露無遺。

從李亨的角度看過去,那姑娘的臉上雖帶著一抹淺淺的笑意,但她的眉宇間並不快樂,好像是受了什麽委屈,或是被什麽人給拋棄了,惹人憐愛。李亨自認為此時的心境與她頗為相像,是她的知音人,父親兄弟均倒戈相向,莫非還不悲涼嗎?便也向那姑娘淺淺一笑。

那姑娘端的是有心人,她似乎也看懂了李亨的心思,吩咐畫舫停下來,朝李亨道:“七條弦上五音寒,此藝知音自古難,公子若是聽懂了小女子音律中的心思,不妨移步至敝舟飲一杯如何?”

李亨剛想移步,高適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老爺,江湖多險,小心為上。”

“江湖險,險在人心。”那姑娘聽到了高適之言,說道:“公子若以為小女子乃陰險之輩,自不必為難,萍水相逢,陌路之人,擦肩而過殊為平常。”

李亨甩脫高適的手,走到船舷邊上,待那畫舫靠近,跳了過去。高適情知此女子可疑,朝魏長河使了個眼色,魏長河會意,也跟著上了畫舫,隻不過李亨撩起紗幔走入裏麵時,他則站在外頭,觀察著動靜。

那姑娘妙目一轉,瞧了眼外頭站著的魏長河,微哂道:“公子身份應是不低吧?”

“不過一商人耳!”李亨苦笑道,“然富甲天下又當何如?天下之事非是擁有了權力和金錢,便能讓人暢快。”

兩人在桌前坐下,那姑娘命侍女上了一壺酒,幾樣精致的小菜,待斟了酒後,玉手一抬:“公子請。”

一杯酒下肚,李亨的心情便暢快了許多。夜晚的江心上,風雖凜冽,卻是美酒當前,美人作陪,身心為之溫暖舒暢。

“公子是有心事嗎?”

那姑娘的這一句問話,恰好對了李亨之心思。這些日子以來,父子反目,兄弟尋仇,讓他的心情低落到了極點,卻又無處能夠訴說,見那姑娘問起,幽幽一歎,道:“家父年邁,年老昏聵,使之產業敗落。我不忍心家業衰敗,便接了過來,本意不過是想替父打理罷了,哪料家父以為我是要奪取家產,從此懷恨在心。我那弟弟乃是我一手帶大,本兄弟情深,無異手足,奈何弟弟受父親唆使,亦與我反目成仇。如今我雖掌握了家產,卻眾叛親離,端的是心如死灰。”

那姑娘靜靜地聽著,像一個安靜的聆聽者,時不時地挑動兩下眉頭,或微微地點下頭,十分專注,聽李亨說完,歎息一聲,又敬了杯酒,道:“所謂的親人、友人之情,大多可共患難,無法同富貴,一旦涉及利益,十有八九產生怨隙。”

李亨飲下杯中酒,苦笑道:“姑娘說得是。”

那姑娘忽然問道:“公子既如此苦惱,何以不放下呢?”

“放下?”李亨一愣,隨即又是一歎,倘若放下,那麽他要放下的便是這天下,慢說甘不甘心,眼下叛軍未除,江山不穩,此時放下,天下隻怕會更亂。他眼神一轉,看了眼那姑娘,隱隱看出她似乎另有所指:“姑娘讓我放下什麽?”

那姑娘盈盈一笑:“放下他們爭搶的。”

李亨笑了:“姑娘應非池中之物。你我此番相遇,果然是偶遇嗎?望不吝相告。”

那姑娘掩嘴一聲嬌笑:“公子疑心如此之重,莫非隨身帶了貴重之物不成?”

“所謂貴重之物,皆為身外之物,若真是有倒也罷了,問題是果真沒有。”李亨無奈地搖搖頭,“姑娘信嗎?”

“小女子又非強盜,你有無貴重之物,與我何幹呢?”那姑娘“咯咯”一聲笑,“你我萍水相逢,不過是誌趣相投,相互解憂,聊以慰藉罷了,此一別後,注定陌路,無須在乎對方是誰,有無貴重之物,公子說可是?”

李亨聞言,大是汗顏,心想:堂堂七尺男兒,心胸倒不如一介女子。當下起身行禮致歉:“在下多心了,望姑娘海涵!”

那姑娘隻是掩著嘴笑,笑畢了,又拾起那把琵琶,說道:“萍水相逢也是緣,小女子便再為公子彈奏一曲,此一曲後若是有緣,江湖再見。”未及李亨說話,纖纖玉指往弦上一撥,“錚”的一聲,音律於指間若流水般而出。

武月娘一直觀察著那邊的動靜,見無甚異常,整個水域更是沒見其他可疑船隻,此前的緊張也就一掃而空,內心便鬆懈了下來。剛要與那中年人說話,劃船的船夫忽然放下槳跳起舞來。

武月娘見狀,起初尚覺得奇怪,然當注意到船夫的表情時,不由得吃了一驚。

那船夫一看就知道是個敦厚的老實人,且上了些年紀,更無什麽拈花惹草的邪心思,大晚上的出來,無非是賺些銀兩圖生計。可是此時他歪眉斜眼,手舞足蹈,仿佛在他的眼前有一位傾國傾城的姑娘,令她垂涎三尺,欲罷不能,完全是一副花癡的模樣!

這是怎麽了?武月娘吃了一驚,喊道:“船家……”

“快塞住耳朵!”那中年人走到她麵前,神色無比嚴肅,“此琵琶的聲音非同尋常。”

一陣簫音在夜晚的天空遙遙傳來,在場的都是高手,知道那不是普通的簫音,乃是某個勢力的長安密語。

待那簫音一落,眾人正彼此看來看去,猜測著是哪方勢力傳來的,李頗黎開口道:“此乃我神劍幫的密語。”

葛青輝笑道:“神劍幫的動作倒是快,說了些什麽?”

信息公開的主意是杜嘯林提出來,並得到大家認可的一個主意,目的在於排除可疑之人,揪出真正的內鬼。李頗黎光明磊落,自不會吝嗇一條消息,說道:“我師父傳來消息說,已確認金吾衛和幽冥教一同來過夜郎。”

“幽冥教?”杜嘯林的神色十分意外,“嘿嘿”一聲怪笑,“那是個邪教,以裝神弄鬼著稱,手段更是陰險毒辣,為名門正派和官府所不恥。”言下之意是說,皇家更不會與那種幫派合作,那麽他和肖如梅的疑嫌就可以排除了。

“哈哈!”葛青輝笑了一聲,“你的意思是不是想說,死在這裏的那些幽冥教教眾與我們有關?”

杜嘯林咧咧嘴,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你說呢?”

“安祿山叛國亂政,為了奪取天下,無所不用其極,他派幽冥教這種邪門人物而來,不足為奇。”肖如梅靠在石壁,雖身體尚有些虛弱,聽到李頗黎的消息後,忍不住發表了自己的意見。

奎尼聽得肖如梅的話,忍不住皺了皺眉頭,這位情竇初開的少年心頭仿佛被刺了一下,隱隱作痛,然後憤怒地看著杜嘯林,大聲道:“杜統領,莫要誤導大家,你別忘了甬道內還有大批的金吾衛屍體,那裏並無打鬥過的痕跡,說明他們是一起來的。”

“不見得。”杜嘯林存心想一口咬死了奎尼,頗有自信地道,“萬一是先後抵達夜郎的呢?幽冥教利用金吾衛,玩了一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把戲,滿以為可以順利拿到神龍令,卻沒想到這裏步步危機,結果還是送了性命。”

奎尼一愣,他雖掌管了拜火教,畢竟欠缺閱曆,跟杜嘯林這等審訊高手對質,占不了絲毫便宜,被他如此一說,頓時啞口無言。要知道如果幽冥教和金吾衛是先後來此,雙方並沒碰麵,那麽沒有交手就合情合理了。

正自爭執,驀地聽得另有一陣簫音傳來,這回是拜火教眾受安祿山指使發來消息,是說眼下幽冥教正在向李亨報複,說是他得到了神龍令後過河拆橋,初步判斷金吾衛應是李亨所派,至於神龍令是否還在夜郎,尚未可知。但也不排除另一種可能,除了李亨、李隆基和大燕外,還隱藏著一股可怕的力量,他們故意栽贓李亨,欲攪渾這潭水,趁機渾水摸魚。

奎尼將這個消息說出來後,眾人都吃了一驚,如果說除了已知的三方勢力外,還有一股力量隱藏在暗中作祟,那實在是太可怕了。

會是誰呢?可能會是李隆基的其中一個兒子,也有可能是江湖上某個有野心的幫派,在真相未浮出水麵時,一切皆有可能。

公開並分享消息,本是想通過這些消息解開疑惑,沒想到消息來源越多反而越亂了。李頗黎轉頭看向杜嘯林,問道:“杜統領,我等此行九死一生,大家都在玩命,請務必實言相告,李亨有沒有得到神龍令?”

杜嘯林遊目看了大夥兒一眼:“說實話嗎?”

李頗黎再次鄭重強調:“望坦言相告。”

“我不知道。”杜嘯林說了這句話後,微微歎了口氣,神色間亦平和了許多,“爾等細想一下,便能知道我說的是實情。若說皇上得到了神龍令後過河拆橋,對幽冥教趕盡殺絕,爾等以為我如果知道此事,是否能活生生地站在此地?說穿了大家都是各自主人手裏的一枚卒子,隻有往前沒有後退的道理,要麽死亡,要麽完成任務走出此地。”

李頗黎笑了一聲,笑聲中多少帶了些無奈,顯然他也認同了杜嘯林的話,既然是卒子,多想無益,不如拋開一切,勇往直前。

琵琶聲越來越急促,渾如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錚錚之聲不絕於耳,耳耳撓心,江麵上無風起漣漪,連船上的燈都無故動**起來。再看船上的那些禁衛和士兵,無一不若魔障了似的,紛紛手舞足蹈。

武月娘連忙運內力抵抗,這時,突聽那中年人厲喝一聲:“水鬼!”

武月娘忙睜開眼去看,琵琶聲中,水聲嘩嘩,水底下躍起幾十人來。那些人身上穿著特製的泅水服,若魚一般黑不溜秋的,很是光滑,臉上戴了麵具,猙獰可怖,應該是河水之中的某個河神模樣。他們露出水麵後,分別躍上了李亨的三艘船上,見人就殺。船上那些人瘋了一樣隻顧舞蹈,渾然不知危險臨近,任由人砍殺。

一場壓倒性的屠殺,在“錚錚”的琵琶聲中開始了。

那中年人拿起船篙,使勁兒往水底一撐,他內力深厚,一撐之下,船隻若箭一般往前衝將出去。將近李亨的那三艘船時,把槳往水裏一拋,縱身躍起,半空中單腳在船槳上輕輕一點,身子再次躍起,躍上李亨的那艘主船。情急之下終是將從未拔過的劍拔了出來,劍氣如濤,一劍揮出,周邊之人恍如被一股強大的暗勁兒一撞,紛紛往後倒。

武月娘站在船頭,分明看到他矯若遊龍,身法如電,特別是當他的劍拔出來的那一刻,那強大的氣勢,儼然是一派宗師風範,身上那老不正經的痞氣瞬息**然無存。她知道他的功夫不低,但全然沒有想到竟是高到如此程度。

他是誰?武月娘來不及細想了,如法炮製,嬌軀一縱,騰空而起,在水麵的船槳上一點,躍向畫舫,她必須讓勾魂攝魄的琵琶聲停下來。

畫舫裏的那姑娘見武月娘登上船來,嘴角一彎,掠過一抹冷笑,五指倏然一撥,琵琶的聲音陡然一變,一如刀劍交擊,萬馬奔騰,殺氣大盛。畫舫上的李亨本是癡癡地坐著,看著那姑娘,一時經受不起這淩厲的琵琶聲,“哇”的一聲噴出一口血,昏厥過去。魏長河想去救,奈何琵琶聲實在太厲害,有心無力。武月娘在隱居的這些年,一直勤修武功,內力畢竟高於魏長河,雖也不甚好受,終究尚可抵擋,一聲厲嘯,一式“風卷寒梅”,襲將上去。

武月娘的武功以靈動為主,但是這一招不同,劍身未至,劍氣先行,大片的寒光直如風雪狂舞。那姑娘見狀,眼裏精光一閃,指間一停,長袖一揚,把倒在地上的李亨卷了過去,擁入懷裏,臉上兀自嬌媚無限:“你再動一下試試。”

武月娘急忙收了劍,立在她的對麵,問道:“你究竟是誰?”

那姑娘抬起一隻手,掩嘴一笑:“忘了?你若是男人,這般的忘恩負義,早死了。”

被她如此一提醒,武月娘隱隱從她的聲音中聽出了什麽:“你是……”

“沒想到一隻女鬼竟可以如此嫵媚吧?告訴你,女鬼若是勾起人來,比之狐妖更讓男人無法自拔。”孟幽蘭“咯咯”笑著,眼波一轉,道:“讓你那臭男人住手吧。”

武月娘看向那邊,琵琶聲止時,那邊的禁衛和士兵大多恢複了神誌,有些甚至加了入戰團,然當李亨被劫持時,俱皆停了手。那中年人挑翻一個水鬼,氣呼呼地看著這邊。

“走!”孟幽蘭嬌喝一聲,畫舫移動起來,“你若想死,便跟著。不過眼下的這個局麵,你解不了,我們還是誰也別為難誰了,相持下去,誰也得不了什麽便宜,你說呢?”

武月娘看了眼魏長河,道聲“走”,轉身離開。魏長河見李亨兀自昏迷,人事不省,不敢擅離,禁衛的職責便是誓死捍衛皇帝的安全,現在李亨落入賊人之手,命在旦夕,他如何能獨自逃命?

“你留在船上,隻會讓他死得更快。”武月娘回頭向魏長河說了一句,身子在船舷上一蹬,掠向水麵,魏長河跺跺腳,大歎一聲,隻得跟著離開。

那幾十個水鬼,又躍入水裏,很快消失不見。水麵上又恢複了平靜,大家的心卻再也無法靜下來。孟幽蘭出現在此尚可理解,那些水鬼又是什麽幫派,究竟有多少江湖門派卷入了這個漩渦?

“跟上去。”高適是文人,體質無法與習武之人相提並論,被剛才的琵琶聲影響後,身體未完全恢複,但他及時下了決斷,天下本已亂,李亨不能再出問題了。

船開動後,那中年人走到高適麵前,問道:“還記得老子嗎?”

高適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裴老前輩在上,容在下一拜。”

武月娘見高適果然對他十分恭敬,暗暗咋舌,兩者年紀相仿,高適身為當朝貴人,為何對他這般尊敬?當今江湖,能有如此武學修為者,為數不多,且又姓裴,莫非他是……

猜到那中年人的身份時,武月娘幾乎不敢相信,如此一個為老不尊的老渾蛋,怎麽可能是天下劍法正宗的神劍幫幫主裴旻?

“你是裴旻?”武月娘瞪大了眼睛看著他,一臉的不可思議。

裴旻“嘻嘻”笑道:“你覺得老子不配叫裴旻嗎?”

高適問道:“剛才多虧裴老前輩出手,不然後果更加不堪設想。敢問前輩,何以出現於此?”

“找你。”

高適一愣:“專程為找在下而來?”

“正是。”裴旻道,“老子問你,神龍令到底有沒有在李亨手上?”

武月娘看著高適,心跳倏地加速,一路跋山涉水,曆經艱辛,為的就是神龍令的去向,從如今的形勢來看,那一枚誰都不曾見過的神龍令,關係到的已不僅僅是家國命運,還涉及父和子、兄與弟的恩怨,以及李唐皇室會否骨肉相殘等重要問題。

高適迎著夜風,長長地吐了口氣,然後目光一轉,看向裴旻,反問道:“在前輩眼裏,當今皇上是一個怎樣的人?”

裴旻笑了笑:“在老子眼裏,但凡牽涉權力和利益,人便不是人了,與禽獸無異。”

高適灰白的眉毛一挑,他顯然並不認同裴旻的話,隻是顧及對方的身份、地位,沒有出言反駁:“皇上身上所背的負擔太重了。”

武月娘有些著急,不由問道:“此話怎講?”

高適道:“天下人都認為,皇上登基早有預謀,馬嵬驛之變便是其預謀的一環,眼下神龍令一事又撲朔迷離,於是人們便自然而然地認為,皇上早就拿到了神龍令,不然的話他哪兒來的底氣,敢在靈武登基?”

“莫非不是嗎?”武月娘緊跟著問了一句。

高適看了她一眼,問道:“這位女俠是……”

“我乃梅花衛宗主武月娘。”武月娘道,“受太上皇所托,追查神龍令一案。”

高適聞言,一聲苦笑:“太上皇是否也認為皇上預謀篡位,並已取得神龍令?”

武月娘毫不諱言地道:“正是。”

“皇上何其無奈啊!”高適又是一聲長歎,“楊國忠亂國,安祿山叛亂,皇親國戚、一幹重臣撤出長安,眼看著國將不國,作為當時的太子,他深感責任重大,這才在我的鼓動之下,策動了馬嵬驛之變,隨即轉而北上,目的是要阻止安祿山的叛軍南下,以保我大唐江山不失。然而馬嵬驛風波尚未過去,朝中恨皇上者大有人在,以太子的身份獨力抵抗叛軍,勝了則罷,一旦戰事不利,讒言妄語、悠悠之口會要了皇上的命不說,更會延誤戰機,讓安祿山順利南下,統一南北。到了那時,李唐江山便真的要亡了。為此,在李輔國的建議下,為了能心無旁騖地全力禦敵,這才在靈武登基。作為當時的太子,想要光複江山,他隻能如此做了。”

武月娘聽完,似乎明白了李亨的心思,從太子的角度來看,李亨的做法無疑是正確的,他不是謀亂篡國,而是在償還其父親欠下的債。思忖間又問道:“如此說來,神龍令並沒在他手上?”

高適搖了搖頭:“迄今為止,在下尚不知神龍令為何物。”

“這下端的是好玩了。”裴旻冷笑道,“你們可曾查到是哪個要害李亨?”

“在下也是一頭霧水。”高適道,“父子成仇,兄弟反目,皇上也十分苦惱,這趟出行,皇上不顧安危,為的隻是見永王一麵,欲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李璘放下兵戈,莫做下那等教仇人快、親人痛之事。”

武月娘十分不解道:“這等事差人送一封書信便罷,何至於冒著大險出來?”

高適道:“永王是皇上一手帶大的,皇上覺得隻有他當麵與永王談,才有效果。”

武月娘這才明白了李亨的苦心。李璘奉李隆基旨意,實際上也是左右為難。李亨若是不跑這一趟,端的是難以化解。“莫非真是安祿山在暗中作祟,想要攪渾這潭水嗎?”

“從目前來看,還很難說。”高適道,“不能排除還有一股勢力,想要趁亂奪權。”

裴旻看了眼前方的水麵,估計是將近淩晨了,水上起了層薄霧,畫舫隱沒在霧氣裏,若隱若現。當下的局勢猶如這江麵,霧裏看花,卻又暗藏凶機。想著要麵對的局勢,他不禁想起了遠在南邊的李頗黎以及他的女兒裴小小,隨著越來越多的神秘幫派的出現,夜郎那邊的情況,隻怕也會越來越複雜。

天亮了。

今天依然是陰沉沉的,一股濃霧鎖著遠處的山頭。

大家急切地想要知道前方是否就是夜郎的皇城,天剛蒙蒙亮便都站在懸崖上張望。這時候,雖霧鎖遠山,但懸崖下的情景依然是一覽無遺,那裏的確是一座城,一座氣象磅礴、巍然不凡的大城。

從懸崖這邊依次望將過去,整座城有九個埡口(山與山之間的下凹處,這裏指的是山嶺之中的交通要道),每個埡口皆設一座兵營,每座兵營設九哨,每一哨設十八個關卡。皇城便在九個埡口的中央位置,城牆高一丈有餘,用方磚所砌,城內建設雖大多坍塌,難見其原先繁華之景象,但是中央的皇城依然聳立,在霧氣之中氣象萬千,莊嚴肅穆。

皇宮是一座八角宮殿,其八角分別對應周圍的八座高山,從正麵的宮門分析,皇城應該有十六道大門。隨著歲月的流逝,皇城內部那些五彩斑斕的顏色,已被剝去了色彩,但是依然隨處可見鏤雕的九龍圖,其威嚴之氣勢,至今看來,仍教人心生敬畏。

“柯洛倮姆!”李駱穀興奮地道,“這就是柯洛倮姆,傳說中的夜郎皇城!”

曆經艱辛,終於見到這座傳說中的皇城時,大家不禁為之振奮,清晨的風吹來,吹在臉上,昨夜的疲憊一掃而光。

“下去!”杜嘯林按捺不住地往懸崖下看了看,此崖雖高,然怪石嶙峋,對於有一定武學修為者來說造不成障礙,身子一縱,率先借著凸起的山石縱躍而下。

奎尼走到肖如梅身前,道:“肖姑娘,我背你下去。”

“不用了。”由於大家都懷疑是安祿山事先派人來過夜郎,那麽奎尼就極有可能便是內鬼,這位純真的涉世未深的少女便直白地拒絕了他的好意。

奎尼見她那冷冰冰的樣子,心下好不難過:“我會證明給你看,內鬼另有其人!”

“那又如何?”肖如梅依然對她懷有絲敵意,言下之意是說,即便你不是內鬼,也是安祿山叛軍手底下做事的人,而梅花衛則是效忠於李唐皇室的,他倆之間本來就水火不相容。

看著教主受氣,葛青輝本想勸兩句,可話到嘴邊又覺不妥,改口道:“教主,我們走吧!”

李頗黎看了眼李白,道:“阿爹,我先背你下去。”

李白看了眼躺在崖壁下的肖如梅,笑道:“你阿爹行走四海,攀山涉水,這點兒困難豈能把我難倒?我自己下去即可。”他輕功不如在場諸人,但由於這裏長久無人進來,崖上樹根纏繞,藤蔓無數,便借著這些攀崖而下。

李頗黎看著李白安然下去,這才放心,轉身走到肖如梅麵前,蹲下身道:“在下背姑娘下去可好?”

肖如梅妙目一轉,看著李頗黎那英氣逼人的樣子,不由得臉上發熱,輕輕地道了聲:“多謝!”

李頗黎轉了個身,讓肖如梅爬上他的背,站起來道:“姑娘小心了。”剛要走,便聽裴小小叫道:“師兄,你不管我了嗎?”

裴小小見李頗黎隻顧著去背人家姑娘,卻沒理會她,醋勁兒大發,氣呼呼地站在那兒,隻等李頗黎去哄她。

“小師妹莫鬧。”李頗黎轉頭道,“區區斷崖豈能攔得了你。”說話間,縱身往崖下跳。

裴小小氣得直跺腳。李駱穀笑道:“裴姑娘,咱倆一道下去便是,在下定會照顧你些。”

“哪個讓你照顧了!”裴小小兩腳一蹬,躍下山崖去。李駱穀手撫長須,搖頭失笑。

待眾人都下了山崖,杜嘯林已向前走出了一段路,他似乎想急切地證明,內鬼是另有其人,或者說想要率先得到神龍令。既然到了地頭,神龍令必然就在這皇城之中,其餘人都急著跟過去,生怕神龍令落於他人之手。

李頗黎背著肖如梅走在最後,裴小小故意使小性子,賭氣跟眾人走了。李白跟上去,想哄她開心,不想這小姑娘被李白一說,竟差點兒哭出來。

李頗黎知道那小妮子的脾氣,不哄是決計不會消氣的,心想:小師妹太不懂事,肖姑娘受了傷,而且是被我所傷,我豈能丟下她不管?

“李少俠,放我下來。”肖如梅道,“快去勸勸你的小師妹。”

李頗黎笑了一聲,道:“她便是這脾氣,無妨的。”

“她是喜歡你的。”女人的心十分敏感,肖如梅一眼便能看出裴小小喜歡她的師兄,“她那麽在乎你,而你卻背著別的女人,哪個女人的心都不會好受的。”

“肖姑娘,你被我所傷,我豈能不管你?”李頗黎也頗是固執,“等你的傷好了,再去哄她不遲。”

“放我下來吧。”肖如梅在他背上掙紮了兩下,“傷了你師妹的心可不好。”

“別動。”李頗黎兀自緊緊地抱著她,用一種近乎命令式的口吻道,“好好地在我背上趴著。”

肖如梅一愣,他的語氣雖然強硬,但不知為何,聽著這話,心裏一陣溫暖,心想:他倒是有情有義、有始有終,若是日後跟了……想到此處時,不由得心頭如小鹿亂撞,麵紅耳赤。便又想:肖如梅啊肖如梅,人家隻不過是傷了你,見你傷勢嚴重,這才背著你走,你卻想到哪兒去了?

走過一道埡口,從幾個破敗的哨所經過,前麵不遠處就是皇城前門的廣場。肖如梅兀自胡思亂想,忽覺李頗黎的腳步停了下來,以為他發覺到了自己的小心思,輕聲問道:“怎麽了?”

“糟了!”

肖如梅一愣,抬頭時看到了極為可怕的一幕。隻見前方不知何時變了,廣場那邊飛沙走石,半空中一團巨大的烏雲鋪天蓋地,與天相齊,正向這邊席卷過來。雲團之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湧動,時隱時現,看不真切,但可以隱隱聽到龍吟虎嘯之音。

前麵所有的人都不見了,想來已然被卷入其中。

肖如梅嬌軀一震:“那是什麽,是幻術嗎?”

“不是。”李頗黎顯然也被前麵的景象嚇著了,連說話的聲音也有些異常,“幻術隻會給人造成幻覺,實際是不存在的,更不會破壞周圍的東西的。”

這時候,肖如梅果然看到那股與天相齊的雲團所經過之處,若摧枯拉朽一般,石板、木頭、樹木俱被卷上半空。

“怎麽辦?”肖如梅不知如何麵對,兩條手臂緊緊地箍著李頗黎的脖子。是時,兩人的身體緊貼在一起,李頗黎不僅能感受到她的體溫,還能清楚地感到她的身體在輕微地發抖,一時男兒的氣性被激了起來,道:“有我在,莫怕!”正要轉身跑,倏然發現那股雲團在廣場的中央停住不動了,像有什麽東西吸引了它一般,隻原地打轉。

肖如梅道:“莫非是有人在操控著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