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兄弟鬩牆
聽到魏長河的稟報後,李亨氣得甩了桌上的杯子,“啪”的一聲,落於地上,摔得粉碎。
“飯桶!”李亨道,“朕真是白養了你們!”
高適靜靜地站在一邊,眼神看著窗外的天,是時天色陰沉,似乎很快就要下雨了。他抬起手捏著灰白的須發,陷入了凝思,也許天真的要變了!
李輔國看到李亨憤怒的樣子,則機警地朝魏長河揮了揮手,示意他先行退下,免得平白再受皇上的罵。
“陛下,臣以為此事怪不得魏統領。”李輔國看著魏長河退下去,解釋道,“幽冥教是有人指使,才敢如此放肆,不然的話,借他們兩個膽也是不敢的。”
李亨平息了下情緒,問道:“你覺得是何人指使?”
李輔國抿了抿嘴,一時不知如何開口,便把目光一轉,往高適那邊看,他覺得這個問題還是讓高適回答比較妥當。此人書生意氣,向來直來直去,皇上也是知道的。
高適轉過頭來,蹙著眉道:“臣以為應該是安祿山。”
這個回答倒是讓李輔國意外,他本認為李隆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畢竟安祿山業已登基,他眼下要做的是厲兵秣馬,揮師南下,沒有必要請江湖上的歪門邪道出來裝神弄鬼。聽見高適說是安祿山,忍不住問道:“何也?”
高適道:“太上皇本是大唐的主人,即便是如今讓陛下坐上了皇位,也是舉世公認的太上皇,他想複辟,用兵便是,哪個會說三道四?倒是安祿山,名不正言不順,揮師南下更怕陛下會抄他後路,於是就用這等下三爛的手段,促使皇室內戰,他便能隔岸觀火,坐收漁翁之利。”
聽到這般說辭,李輔國也不禁深為認同,轉首朝李亨道:“高先生言之有理也。”
李亨沉吟片晌,抬目朝高適道:“先生以為,我阿爹會上這個當嗎?”
“隻怕會。”高適清瘦的臉一沉,“陛下登基,未經太上皇恩準,他心裏定然有些意見,加上馬嵬驛事件,他便會認為陛下在靈武登基一事,乃是蓄謀已久的。安祿山的這桶髒水一潑,他老人家必大動肝火。”
李亨沉默了一會兒,歎息一聲,眼前不由得浮現出李隆基那滿頭白發的蒼老的樣子來。他本是大唐的明君,年老時錯用佞臣,這才有了今日之亂局。倘若他真想不明白,鑽了牛角尖,派兵來打他這個兒子,那麽父子便反目了……
不,不,隻怕還不止父子反目。李亨搖搖頭,眼前又浮出李璘的身影來。這位弟弟是他抱著長大的,雖說麵目醜陋,卻是極有本事,在所有的兄弟裏,他最是愛惜這位弟弟。然讓他感到害怕的是,前不久李璘被父皇任命為山南東路、嶺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節度使,江陵郡大都督,若是父皇用兵,必會讓李璘北上,所以他要麵對的局麵是父子反目,兄弟鬩牆,同室操戈。
想到此處,李亨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那情景實在太可怕了。生而為人,倘若為了所謂的權力,連父子兄弟之親情都可拋棄,還是人嗎?
高適看透了他的心思,也是喟然一歎,道:“陛下,想要破解此困局,須從安祿山下手。所謂的陛下暗差金吾衛、幽冥教秘密入夜郎,並得到了神龍令,純屬謠言。隻要打破了此謠言,擊潰了安祿山之叛軍,天下承平時,眼下之困局即解矣。”
李亨聞言,眼睛一亮,臉上終於露出一抹笑意:“先生所言甚是。”
話音剛落,便見一名內侍進來,遞上封書信,信封上書:兄李亨親啟,弟李璘緘。
信封上未見君臣字樣,隻見兄弟,顯然在李璘的心裏,除了其父皇李隆基外,並不承認其兄之帝位,不過李亨的性子相對柔和,且李璘又是他一手帶大的,並不會去計較這些。唯獨令他擔心的是這封書信的內容,是來下戰書的嗎?
拆信的時候,李亨的內心怦怦直跳,展信一閱,果然是戰書。大意是說,接父皇聖旨,揮師北上,然念兄弟之情,養育之恩,實不願兵戎相見,以書信告知,願與兄公平一戰,生死由命。
從語氣中不難看出李璘也是父命難違,他終歸是念及血肉親情的,卻把李亨看得傷心了起來。
沒錯,他如今是九五之尊,君臨天下了,卻失去了最為重要的親情。如果說父親是怨恨他乘虛而入,奪了皇位,尚可理解的話,那麽現在連他的弟弟,也倒戈相向,要與他臨陣對決,就不免讓他感到淒涼了。
皇位是得到了,天下也得到了,卻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何其悲哀!
李亨把信放在幾案上,堅決地道:“此戰打不得,我南下親自去與他談一談。”
李輔國一聽,委實吃驚不小:“陛下,萬一遇險……”
“不會!”李亨果斷地打斷了他的話頭,李璘是不會害他這個兄長的,他相信李璘隻是出於人情,自然而然地站到了父皇一方,如果去與他麵對麵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這場戰爭是可以化解的。“你調動兵馬,去打安胖子,北邊局麵一定,南方便亂不了,知道嗎?”
李輔國更害怕了:“你不帶兵過去嗎?”
“少許隨從便可。”李亨心想,我那弟弟害誰都不會來害我這位兄長,“讓魏長河和高先生隨我走一趟便可。”
李輔國幽幽地歎息一聲,皇上還是太心軟,太注重親情了,權力麵前,父子兄弟又算得了什麽呢?但這些話他不敢講出來。既然皇上主意已定,就沒必要再說令他覺得不中聽之言,徒招他心煩。
安祿山登基之後,基本無法行樂了。他體形肥胖,達兩百多斤,早上穿衣,晚上洗澡,至少須有三人侍候,兩人抬肚子,他的肚皮幾乎垂到了大腿下,即便是兩人抬著,也十分費力,故另一人在給他係腰帶時,得在下麵蹲著,用頭頂住其腹部,方才能勉強係得上去。
興許是過於肥胖的緣故,皮膚長年長著瘡癤,全身都是,夏天潰爛,秋冬又癢又痛,自己抓吧,很多地方都抓不到,讓宮女、太監代勞吧,有時輕了,解不了癢,有時重了,抓得痛,故脾氣越來越大,發展到後來,動輒殺人,宮裏的太監、婢女人人自危。
更要命的是,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看人時隻能看到個大致的人影,瞧這情勢,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瞎了。這讓安祿山越發的惱怒,打江山為的是坐江山,而坐江山為的享受坐擁江山所帶來的榮耀、快樂,以及無上的權威,而對他來說,自打登基以來,似乎什麽都沒享受到,反而日夜忍受著瘡毒帶來的折磨,以及眼疾帶給他的對這個世界的隔閡和陌生感。
於是他誰都不信任,每日睡時,都要在床頭放一柄刀,似乎隻有如此才能使他稍微安心些。這一日,嚴莊走入寢宮奏事,安祿山剛剛拳打腳踢趕跑了宮女,聽得有人走近,以為讓他感到心煩氣躁的宮女又來了,“呼”地一拳揮出去,結結實實地落在嚴莊的臉頰,直打得他跌倒在地,眼冒金星。
見安祿山又要趕上來打,嚴莊忙大聲道:“陛下莫打,我乃嚴莊!”
安祿山火氣未消,喝道:“何事!”
嚴莊起了身:“乃是好事,前方將士傳來長安密語,永王李璘率師北上,欲伐其兄李亨。”
安祿山聞言,頓時冷靜下來,一時忘了疼痛,哈哈笑道:“果然是好消息!”
嚴莊見他高興起來,一顆心終於落了地,眉頭一沉,道:“不過眼下的形勢也越來越令臣猜不透了。”
安祿山眼睛雖快瞎了,心卻若明鏡似的:“你指的是神龍令嗎?”
“陛下英明。”嚴莊道,“本來臣以為,暗差金吾衛入夜郎的怕是李亨無疑,從他在靈武的所作所為來看,確實也印證了這一點。然而,近日有消息說,幽冥教重現江湖,要找李亨報複,理由是李亨指使金吾衛和幽冥教得到神龍令後,過河拆橋,將他們趕盡殺絕,這便令人費解了。”
安祿山眉頭一動,幾乎埋在肉堆裏的細眼往嚴莊的方向看了看,“嘿嘿”怪笑道:“你覺得幽冥教用力過猛,反而露出了破綻嗎?”
“正是。”嚴莊道,“臣以為這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小伎倆。”
安祿山在嚴莊的攙扶下落座:“難道是李隆基要殺他的兒子?”
“李隆基要殺他兒子,已是擺在明麵上的事了,沒必要多此一舉,再讓幽冥教去生事,壞了自個兒的名聲。”
嚴莊道:“臣估摸有兩個可能,其一是李亨真的已經得到了神龍令,使這一招賊喊捉賊,反而能洗清他身上的嫌疑,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往別處引,以便給他騰出充足的時間,坐穩江山;其二是在陛下、李隆基和李亨這三方勢力之外,可能還有股勢力,要與我們爭天下。”
安祿山雖然病得不輕,但論及天下大事,兀自眉飛色舞,動了兩下眉毛,道:“當今天下,三足鼎立,若還有第四股力量來爭江山,可真就熱鬧了,你以為會是誰?”
“臣不敢斷言。”嚴莊道,“有可能是永王李璘。他現如今是四道節度使,江陵郡大都督,手握江南大部分的兵力,完全有實力與諸雄爭鋒。然而這個麵目醜陋的永王,是否有此能力和膽識,卻是兩說了。也有可能是李隆基的其他幾個兒子,曆朝曆代以來,凡天下大亂時,爭相奪位之事,不勝枚舉,眼下局勢尚不明朗,還很難說是哪個在暗中攪局。”
安祿山點點頭:“你的意思朕明白了,當下我們隻需坐山觀虎鬥,看他李唐的子孫自相殘殺便是。”
嚴莊含笑道:“陛下英明!”安祿山一聲大笑,很是得意,似乎看到了他收拾殘唐,一統江山的美好情景。
武月娘進入靈武城的時候,正值當日的午後,天色陰沉沉的,隨時都會下雨。天氣也越發的冷了,寒風嗖嗖,吹在臉上,刀刮似的。
武月娘進入家酒館,要了一小壺酒、兩樣菜,自酌自飲吃完之後,便覺得暖和許多,走出酒館,正想著如何入宮,去探探關於神龍令一事,忽覺後背讓人拍了一下,轉首一看,背後竟空空如也,並不見人影。正覺奇怪,後背又被拍了一下,武月娘“鏘”的一聲抽出劍,翻手便往後麵刺。她是梅花衛宗主,一等一的高手,等閑人是接近不了她的,而此人不但悄無聲息地站在她背後,且兩次拍了她的背卻不見其蹤影,情知遇上高手了,出手便是一招本門絕技“飛雪迎梅”翻刺出去。
“哎呀,你這老娘兒們真夠狠毒啊!”
武月娘不用看也知道來的是哪個,好好的心情瞬息就沒了,轉身罵道:“你個老不正經的老渾蛋,還說沒跟蹤我!”
是時酒館門口來往者眾,那中年人見他們駐足觀看,便裝出一副害怕的樣子:“大夥兒給評評理,這老娘兒們整日東走西逛,不在家好生做飯侍候老子便也罷了,老子做好了飯來叫她回家,她反而擺出一副凶巴巴的樣子,要謀殺親夫,你們說這樣的老娘兒們老子休是不休她!”
武月娘見他又胡鬧,急忙躲瘟神似的走開。那中年人跟將上去,沒走幾步,見武月娘呼地轉身,挺著劍厲喝道:“你敢再跟著我試試?”
那中年人笑道:“莫惱莫惱,你來靈武辦事,老子也來靈武辦事,不期而遇,也算是緣分,老子跟你分享個消息如何?”
“不聽,你滾!”
那中年人道:“不想知道關於神龍令的事了?”
武月娘忍不住問道:“你知道?”
“老子在宮裏有個老熟人,一打聽便知道了。”
武月娘煩透了此人,寧願自己多費些周折,也不願與他同道而行,固執地道:“你滾!”
那中年人很是有耐心,繼續**她道:“神龍令關係到家國命運,李隆基正盼星星盼月亮,等著你的好消息,茲事體大,你又何須使小性子呢?實不瞞你,那人得管叫老子大爺,見了老子便如孫子一般,隻需動動嘴皮子就什麽都清楚了,到時你坐享其成,何樂而不為呢?”
這一番話說得武月娘著實有些心動,當今之天下大勢,瞬息萬變,那是斷然耽誤不得的,如果說他真能快速地打探到神龍令的真實消息,那倒確實是條捷徑。那中年人見她猶豫,趁機拉了她的手便走。
武月娘陡聞得一股久未洗過澡的臭味和濃濃的酒氣襲入鼻端,熏得她險些把剛才吃的飯菜吐出來,忙不迭甩開他的手,嫌棄地道:“離我遠些!”
那中年人連連搖頭,也是一副嫌棄的表情,“什麽叫臭男人?我這便是,此乃男性特有的味道,多少女人為之迷戀,你是多久沒與男人在一起了,竟是這般排斥?”
武月娘沒想到臭還能臭出理來,端的是又好氣又好笑:“那你就多給迷戀的女人聞聞吧,我實在無福消受。”
那中年人故作深沉,喟然道:“守活寡久了的女人,就是如此古怪!”武月娘伸手就打,那中年人早有防備,低頭躲開。
不多久,來到一座府邸前,此乃當今諫議大夫高適的府上,門麵頗大,門口有兩人守著。武月娘問道:“這是哪個高官的府宅?”
“高適的。”那中年人道,“你且在這兒等著,待老子去喚那孫子出來相迎。”
武月娘雖久居林泉,然高適其人卻還是略有耳聞,他是李亨身邊的謀臣,在他還是太子時,便十分器重,這會兒登基稱帝了,高適自也一步登天,今非昔比了。那中年人居然稱高適作孫子,不由心下暗暗好奇,此人到底是何身份,連高適在他麵前也隻能自稱晚輩?
那中年人走到門口,兩個守門的見來了個衣衫不整的叫花子,以為是來要飯的,走上前便趕:“滾滾滾!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休來生事!”
那中年人在武月娘麵前誇下海口,說要讓高適來迎,今尚未進門,便被守門的驅趕,一時來了氣:“沒長眼的狗東西,快去叫高適出來,就說他大爺到了!”
守門的一愣,心想:高大夫何時多了這麽個大爺?這年頭騙吃騙喝的無賴多得很,倘若連乞丐的話都信,高府隻怕早被吃空了。當下推了那中年人一把:“此乃高大夫的府上,非是你胡鬧之所,若不聽勸,休怪我倆不客氣了!”
“你是不信嗎?”那中年人把眼一瞪,“老子實話與你們說,高適見了老子,都得畢恭畢敬地稱一聲‘大爺’,你兩個沒長眼的狗東西,不好生迎將進去也就是了,還這般沒大沒小的阻撓,狗腿不要了嗎?”
其中一個看門的指著天空道:“兄弟,你看那天上飛的是什麽?”
另一個驚訝地道:“喲,是牛!”
那看門的笑道:“大爺,您老人家可真能吹,牛都被你吹上天了!”
那中年人又好氣又好笑,畢竟是在官宅,為免惹出事端,不便動手打他們,隻得悻悻然回來。
武月娘見他吃了虧,不知為何,竟是無比快樂,笑道:“終於遇上對手了吧?”
那中年人往路邊一坐,道:“老子就在這兒等,等那姓高的出來,非好生與他理論理論不可!”
武月娘半信半疑地道:“你果然認得高適?”
那中年人扭頭道:“那還有假!”
武月娘雖有疑惑,但既然來了,索性便陪他等。下午未時,有個管家模樣的人,急匆匆地出現在門口,與守門的打聲招呼,進了門。沒一會兒,又出來了,交代守門的兩人道:“高大夫這幾日要出門遠遊,務必把家看好。”
“放心吧,絕出不了事。”守門的答應一聲,送走了那管家。
那中年人起身:“詩人好遊,那小子不知又要去哪兒遊山玩水,走!”兩人暗暗地跟著那管家,一路隨行,直至宮門。
宮門外站了很多人,乃是朝中文武大臣,高適亦在其中,不過他沒穿官服,其旁邊也站了個穿平民服裝之人,四十出頭,長得頗秀氣,一副儒生打扮,穿一襲絲質錦服,戴頂黑色襆頭,手捏了柄描金折扇,很是儒雅。後麵跟著的那人,武月娘卻認得,正是例竟門的副統領魏長河。
見這陣仗,武月娘已猜到了什麽:“那人是皇上!”
“正是哩!”那中年人皺著眉道,“李亨這是在作死啊!”
武月娘明白他的意思,如今幽冥教的人在找他報複,江湖上又流傳著神龍令在他的手裏,他這一出去,無異於羊入了狼窩,身處險境。
武月娘道:“是何等重要之事,須叫讓親自出馬?”
“那就隻有鬼知道了。”中年人搖搖頭,“不過我們正好跟著他們,去探探情況。”
耳聽著嗡嗡之聲大作,大片的紅頭吸血蠅鋪天蓋地而來,前麵又是昂著頭滿地爬動的大蜈蚣,還有在屍體叢中尚未露麵的應聲蟲,大家仿佛聞到了一股死亡的氣息。
奎尼回頭問李駱穀道:“怎麽辦?”
事實上李駱穀隻是深諳堪輿之道,若論應對突發的危險,他卻是不太擅長的。情急之下,隻見李頗黎身形一動,身子猶如離弦之箭,陡然向上躥起,半空中舞起一道青光,那道青光越來越大,劍氣清晰可見。
青光下,天燈亂搖,燈盞裏的油紛紛灑將下來,緊接著,隻聽李頗黎喊了聲:“躲開!”此時大家已明白他要做什麽了,忙不迭往神像裏麵鑽。
“叮叮叮……”一陣不間斷的脆響之後,洞底的天燈在劍氣的催動下,紛紛往下墜。
神劍幫的劍法在江湖上獨樹一幟,其“遊龍劍法”更是馳名江湖,被譽為武林劍道正宗,其劍身未至,劍氣先及,氣至而萬物皆摧,那些天燈在李頗黎的劍氣催動下,宛若流星,“啪啪啪”落地,火星四濺,很快便在地上燃燒起來。那些幹屍被吸光了血後,在此洞中曆半年之久,早已沒了水分,在天燈特製的燈油助燃下,俱皆燃了起來,隻不過幹屍畢竟不同他物,一經燃燒,濃煙陣陣,且氣味極為難聞。不過這等火燒煙熏的效果,對付蒼蠅毒蟲,效果極佳,那些紅頭吸血蠅和蜈蚣不是被燒死,就是在濃煙下倉皇而逃。
李頗黎飛身落地,喊聲:“走!”仗劍率先而行。肖如梅仰慕地看了他一眼,緊隨而行。大家從神像後麵出來時,陡聞得幾聲尖叫,火光下躥出幾個黑乎乎的形若圓球狀的東西,那東西肉嘟嘟的,長了個拳頭大小的腦袋,沒有眼睛,倒是有兩個小孔,該是鼻子,而嘴卻很大,幾乎占據了大半麵部,四肢與其身體極為不協調,又短又小,若不仔細看,很難發現它長了腳。莫要看它圓乎乎、肉嘟嘟的一副笨拙相,行動卻是不慢,矮小的腳一彈,便若球似的彈將起來,尖叫著往這邊撲。
“是應聲蟲!”後麵的李駱穀叫了一聲。
李頗黎動作很快,瞅準了一隻肉球,劍身往前一送,應聲蟲的身子便被利劍從中間豁開。劍身兀自往前移動,隨著李頗黎的身子一轉,劍尖倏地向上挑,另一隻應聲蟲被刺中,劍身一抖,甩將出去,撞在對麵的岩壁上,摔成了爛泥。
如此不斷地變化身法,那幾隻應聲蟲盡數死在李頗黎的劍下。肖如梅雖說緊跟其後,卻是沒有動手的份兒,越發對他佩服。
“走!”李頗黎怕出什麽意外,又喊了一聲。此時石台旁的幹屍兀自在燃燒,不得已隻能從石台上麵過去,行至那羊脂白玉棺旁邊時,忍不住好奇看了一眼,近距離看時,端的是觸目驚心。
那是一具中年男屍,看其長相應不是中土人士,皮膚很白,在羊脂白玉的映襯下,幾乎白得透明,彈指欲破,但上麵卻布滿了黑點,乃是吸血蠅叮咬所致。一條條藍色的血管縱橫交錯,很瘮人。
屍體的位置有些傾斜,入殮是件極為莊重之事,一般情況下在下棺之時,都會將屍體擺正,斷然沒有斜著放的道理。
難道是被移動過?
這一發現讓李頗黎的心頭怦怦直跳,目光一抬,看向那些還在燃燒的幹屍,這幫人在進入這裏後,應該是起了貪念,覷覦羊脂白玉,才死在了這裏。
不對!吸血蠅、蜈蚣固然厲害,但無法在短時間內將這麽多人殺死,難道這些人的死,還有其他原因嗎?
由於那具屍體是**的,後麵的肖如梅不敢去看,見李頗黎愣在那裏,便道:“快些走!”哪曾想李頗黎兀自未動,甚至像沒聽見似的,理都沒理她。
肖如梅心頭大震,又說了句:“快些走!”李頗黎依舊未動,看他的表情呆呆的,像是中了什麽邪,臉上也沒了那股英武灑脫之色,她的內心又是一動,出事了!
李頗黎本是出於好奇,想要看一眼那具屍體的,沒想到讓他窺出了石台下麵那些幹屍的真正死因,卻也是在這時候,怪事發生了。那具屍體的眼皮似乎動了一下,李頗黎身子一震,握緊了手中的劍,難不成白玉棺裏的屍體沒死?
那具屍體果然睜開了眼睛,隨後見他雙腿一屈,兩手在白玉棺的邊緣一撐,居然站了起來!
李頗黎的心仿佛要從胸腔內跳了出來,向後退了兩步,那屍體直挺挺地站在白玉棺裏麵,碧藍色的眼睛直盯著他看,他的眼睛似乎有某種魔力,使李頗黎的眼神無法移動,隻能與之對視。
“我叫辛巴勒,”屍體嘴巴一張,卻沒有動,那說話聲應該是從他的腹部傳出來的,“是夜郎國的國師,一生追隨夜郎國王南征北戰,立下了汗馬功勞。夜郎國的輝煌,有我付出的心血。我不允許世人覷覦這份成就,搶奪我的心血,即便是死了,也要守在這裏,守住夜郎的國門。”
李頗黎奇怪地問道:“這裏是夜郎的國門?”
“夜郎被滅了,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們昔日鑄就的輝煌,便被掩埋在曆史的塵埃裏。”辛巴勒道,“此乃曆史的必然規律,我並不怨恨或懊悔,但這裏是夜郎聖地,誰也不準踏入半步。”
李頗黎看到他的臉上露出了抹殺氣,禁不住又退了一步。他身懷絕技,不怕跟江湖上的任何一位高手對決,但麵對這樣一具不知是活人還是僵屍的屍體,心裏難免發怵。
“誰踏入這裏一步,誰就得死!”那屍體雙臂倏然向前一推,一股寒風驟然而起,恍如海浪,帶著股摧枯拉朽之力量襲了過來。
李頗黎雖說早有準備,但對方的力量依然超出了他的想象,身子一縱,避開那股暗勁兒,長劍在半空化作一道青光,往那屍體奔襲過去。這一招喚作“青龍出海”,講究的是以意運氣,劍氣縱橫,有青龍之氣勢,更有海浪衝擊之力度。
屍體似乎沒有躲避的意思,要與李頗黎硬碰硬,李頗黎隻得把牙一咬,心想:今日縱然受傷,也容不得你攔了我等之去路!
“砰”的一聲大響,那具屍體倒了下去,李頗黎也不好受,身體被那寒風擊飛,跌落在地,險些昏厥。這時,鼻端忽鑽入一股嗆人的味道,嗆得他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再次睜開眼時,眼前的景象變了,變得讓他驚恐、害怕。
倒在地上的並非那具屍體,而是肖如梅,她嘴角流血,臉色慘白,肩頭有一處很深的劍傷。轉目再看向羊脂白玉棺,那具屍體好好地躺在那裏,並沒動過。
剛才是怎麽了?難道被自己擊倒的並非屍體,而是肖如梅?
“師兄,你怎麽了?”裴小小一臉關切地站在他跟前問道,“剛才你的樣子好可怕,對著空氣說話,還出手要殺肖姑娘,要不是你阿爹和奎尼出手,擋了你一下,李駱穀用藥粉將你喚醒,肖姑娘非死在你劍下不可。”
李白也蹲在他的身邊,一臉的關切,李頗黎晃了晃腦袋,努力使自己回到現實中來,說:“我沒事,無須擔心。”
“不要去看那具屍體。”李駱穀叫道,“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大家目睹了剛才的情景,均不敢停留,當下由奎尼背了肖如梅,快速往裏走。
李頗黎回頭看了眼肖如梅的樣子,心頭很是內疚,走下平台時,忍不住向李駱穀問道:“剛才我怎麽了?”
“還記得剛入此地時,聞到的那股奇異的腥味了嗎?”李駱穀道,“那不是血腥味,而是某種能迷惑人的藥物,可單是聞這氣味,尚不足以迷惑人,真正致命的乃是那具屍體。他應該是夜郎國的祭司,屍體以這種神奇的方法保存至今,本身已成為了邪之又邪之物,那羊脂白玉棺價值連城,貪心一起,便會產生去動它的念頭,而要去動羊脂白玉棺,就會與那具屍體麵對麵,與他麵對時人便失去了自我,不由自己控製。現在看來,那些變成幹屍的人都是失去控製後才死去的。”
聽了李駱穀的解釋,李頗黎隻覺腦子裏嗡嗡作響,剛才雖是幻覺,可他覺得有些是真實的。在幻境裏那具屍體說他叫辛巴勒,乃是夜郎國的國師,這與李駱穀所說的祭司差不多。還有,他說夜郎國雖滅,但這裏卻成了外人不可逾越的聖地,他的責任就是守護國門,如果從這裏出去後,看到的真是古夜郎國的皇城遺址,那麽剛才的幻境就完全是真實的。誠如李駱穀所說,屍體以這種奇特的方式保存到現在,已然是至邪之物。
從石台的正北方出去,是一個低矮的洞穴,且隻容得下一人通過。奎尼背著肖如梅隻能蹲下來,徐徐地往前挪動,十分辛苦。李頗黎十分過意不去,人本來是為他所傷,如何還能讓奎尼替他受累?便上去道:“讓在下來背吧。”伸手想去接肖如梅。
奎尼雙手一用力,使肖梅如緊緊在貼在其後背,說:“不需要你幫忙!”聲音中頗有些怨氣。
李頗黎放下手,隻有苦笑的份兒。想來奎尼對肖如梅是有些意思的,鍾情之人被人打傷,心疼不已,自然就把李頗黎怨恨上了。
裴小小見師兄無端被嗬斥,打抱不平道:“我師兄見你辛苦,這才想替你,你倒反而不樂意了。放心,你那寶貝沒人搶!”
裴小小本是揶揄之辭,然聽在奎尼耳朵裏時,不由得心頭怦怦直跳,若肖姑娘這樣神仙一般的人物,沒人搶自然是最好的!
大家鑽出這個矮小的山洞後,迎麵便是一道斷崖。是時夜色正濃,天上亦無星月,黑漆漆的一片,由於洞內洞外溫差較大,被冷風一吹,大家都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姥姥的,是條絕路!”葛青輝不禁尖著嗓子叫了一聲。
奎尼小心翼翼地把肖如梅放下來,讓她靠在石壁上,關切地問道:“感覺如何?”
肖如梅睜開眼看了下眼前這位鉤鼻深目、頗具異國風情的少年,輕輕地搖搖頭,表示尚撐得住。李頗黎也走上去,道:“在下多有得罪,要打要罵,悉聽尊便。”
奎尼瞪了他一眼:“你覺得她還有打罵你的力氣嗎?”
“李少俠莫放心上。”肖如梅輕輕地道,“若非是你,大家都得死在裏麵,況且你並非有意為之,何罪之有。”
李頗黎見她這般模樣了,兀自沒有怨言,內心一陣感動,卻也因此越發內疚,要替她包紮傷口。奎尼卻又把他攔下來,喚葛青輝,叫他取出傷藥,然後從自己身上扯下一塊布,親自為其包紮。
奎尼原本就愛慕肖如梅,給他逮著了這樣的機會,自是不會輕易讓給他人。裴小小氣道:“師兄,有人拿好心當驢肝肺,你也莫湊上去徒然招氣。”
少女皆愛英雄,肖如梅是仰慕李頗黎的,她內心巴不得李頗黎來照顧她,但一來這種事不便明說,二來奎尼一片好意,不方便斷然拒絕,隻得眼巴巴地看著李頗黎走開。
“前麵是什麽?”李白手指著前方,眯著眼想要透過黑夜看清楚,可是如何看也隻是模糊一片。
杜嘯林也在凝視著,依稀看到那裏是一座山脈,山勢很高,聳立入雲,可惜山下太黑,看不清那裏的情景。
李頗黎走上前去,順著他們的目光一看,心頭微微一震。那座山脈下麵似乎是一座城,由於與後麵的山融為一體,再加上夜太黑,無法辨得清楚。如果說那裏真是一座大城,那麽幻境中的辛巴勒說的就是真的,它定然是夜郎皇城!
“會不會是夜郎國的皇城?”李頗黎遲疑地說出了這句話。
杜嘯林眼睛一亮:“果若如此的話,那真是太好了!”
“是嗎?”裴小小一雙妙目直盯著杜嘯林,冷冷地道,“好歹是一同經曆了生死,不妨與我們透露一下前麵還有沒有危險吧!”言下之意分明是說,杜嘯林來過這裏,就莫要再裝模作樣了。
“是啊!”葛青輝湊上來,斜眼看著杜嘯林,“這一路上來,看到了那麽多死人,正好現在天太黑,也下不了這道斷崖,不若坐下來好生談談。”
杜嘯林眼裏寒光一閃:“你們依然在懷疑我?”
葛青輝道:“本來我也有些懷疑肖姑娘,不過她的嫌疑現在可以排除了。如果她曾來過這兒,知道那具屍體邪性,能夠迷惑人心,便不會受傷了。我們是安祿山的人,就算有能力差遣得了那些江湖人士,金吾衛總不會聽我們的吧?所以我們的嫌疑也可以排除了。李少俠等人乃是神劍幫人,不屬於任何一方勢力,他們來此隻是為了查看攪動江湖的神龍令究竟是何物而已。那麽剩下最可疑的人隻能是你了,杜統領。”
杜嘯林寒聲道:“如果我已來過一次,為何還要再來呢?”
奎尼替肖如梅包紮好後,轉首說道:“也許有兩種可能,一是神龍令沒被取走,還在夜郎皇城,李亨不甘心,隻能派出你這位高手了;二是你們已經拿到神龍令了,但估計是神龍令在一時間還發揮不了作用,為了掩人耳目,便派你來充個數,以便給李亨留出充足的時間。至於究竟是哪種可能,還望杜統領不吝賜教啊!”
奎尼和葛青輝分析得合情合理,其餘人不由得將目光落向杜嘯林。
杜嘯林倚刀而立,在夜色裏看來,與旁邊的山岩渾然一體,冷峻而高傲:“我說過,在我們的主子查清楚之前,莫再互相猜忌,誰是潛藏在我們中間的鬼,早晚會清楚的。”
奎尼臉色一沉:“你不說也罷,但我必須告訴你,如果神龍令沒在這裏,你斷然不可能活著走出去。”
杜嘯林一手提起刀,迎著寒風,道:“如果沒有神龍令,你也休想活著出去!”
李頗黎看著他們劍拔弩張的樣子,長長地歎出一口氣,如果神龍令已失,即便他們都活著出去了,隻怕李唐的江山早已翻了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