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地 獄

隨著怪聲響起,銅棺突然震動起來。杜嘯林見果然被自己料中了,急忙一跳跳開去。李頗黎情知不對勁兒,剛想逃開去時,恰好看到杜嘯林率先逃離,站到了一個角落,而他所處的位置正好是那三具屍體所在的方位。

這是巧合嗎?

不知為何,看到這一幕時,李頗黎的內心生出一種強烈的不安之感,未經思索,破口喊道:“小心!”

杜嘯林認為自己夠小心了,提前料到了有機關,又提前躲了開來,可被李頗黎這麽一喊,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隨即也意識到了身後的三具屍體,他的動作很快,倏地彈起身子,“啪”的一聲,破窗而出。也就是在這時候,銅棺外側突然出現數道精光,一閃而沒。

是毒針!杜嘯林看到這一幕之時,著實嚇出了一身冷汗,原來那三人是這麽死的,要不是李頗黎提醒得早,隻怕自己也得躺在那個角落,與那三具屍體做伴了。在那一瞬間,出於本能,杜嘯林的腦子裏浮出一個問題,李頗黎是如何事先知道有危險的?

容不得他細想,毒針閃沒時,屋內傳出一聲巨響,銅棺周圍的地麵驀地活動,往下翻轉。李頗黎、奎尼兩人不曾防備,身子懸空時,皆掉了下去。

李駱穀由於沒有參與爭搶玉匣,離銅棺有些距離,而且在杜嘯林避到一旁,讓奎尼去拿錦盒時,他也跟杜嘯林想到一塊兒去了,站到了臨窗的位置,以便隨時跳窗出去。地麵塌陷的速度雖快,可李駱穀由於保持著警惕,動作也不慢,手一伸抓住窗框,雙臂用勁兒,跳出窗外去了。

又是一聲巨響,地麵再次反彈上來,恢複如初。

一切又恢複了原樣,除了打開的棺蓋證明他們方才進來過之外,仿佛剛才的一切是一場夢,杜嘯林隻覺冷汗涔涔而下,太可怕了,這個機關就是利用了來此之人對神龍令的覷覦,將所有人一網打盡。

地底下會是什麽?李頗黎、奎尼都死了嗎?思忖間,李駱穀臉色慘白地從那頭的窗戶冒出頭來,顯然他同杜嘯林一樣,驚魂未定。

這時候裴小小、李白兩人扶著肖如梅過來查看,見杜嘯林和李駱穀站在兩頭的窗外對望,卻不見了李頗黎和奎尼,驚詫不已,剛才分明聽到了較大的動靜,那兩人呢?

杜嘯林把剛才的情形說了一遍。裴小小聽完,“哇”的一聲哭將出來,要入內查看。李白一把將她拉住:“裏麵危險,此事急不得,須從長計議。”他也擔心兒子的安危,但畢竟是過來人,知道越是危險越需要冷靜,又朝杜嘯林道:“機關就是棺內的玉匣,是否有可能再次觸動機關,把地麵打開?”

杜嘯林邊回想著剛才場麵,邊道:“觸動機關的話,銅棺周圍的地麵都會塌陷,上麵的人決計逃不脫。”

肖如梅蹙著蛾眉思索會兒,道:“地麵塌陷時,銅棺有沒有跟著往下翻轉?”

杜嘯林眼睛一亮:“沒有!”但他顯然沒有要再進去冒險的意思,兀自站在那兒沒動。

李白把身上的包袱和劍放在地上,毅然走入屋裏去。他知道危險,但失散多年的兒子生死未卜,即便是拚了這條老命,也得把他救出來。

那頭窗外的李駱穀見狀,似乎對李白的舉動頗為擔心,從窗外跳將進來,“打開地麵後,你想怎麽做?”

李白幾乎想也沒想,道:“打開地麵後,如果他們沒上來,我就下去。”

李駱穀看著他的臉,看到了一種赴死之決心,可再一想,血濃於水,兒子在下麵遭難,哪個父親會因了擔心自己的性命而袖手旁觀?

“先莫衝動,我幫你。”李駱穀拍拍李白的肩膀,示意讓他鎮定下來。李白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爬入銅棺裏去了。李駱穀從包袱裏取出繩索,跳上窗台,一旦李白觸動機關,便拋繩索下去。

杜嘯林見狀,朝李駱穀喊道:“你不怕死嗎?”

李駱穀驀然怒道:“教主在下麵生死不知,我要救他上來。你若是怕危險,滾!”對杜嘯林的不滿和積攢的怒氣在這一刻爆發了,倒是把杜嘯林喝得愣了一愣。

肖如梅也擔心李頗黎的安危,見李駱穀在關鍵時刻顯露出男人該有的膽氣和血性,不由得暗喝了聲彩。

話分兩頭,卻說李頗黎、奎尼兩人,渾沒料到地麵會陷下去,根本沒來得及防備,身體懸空,急墜而下,饒是他倆武功再高,也難及時應變。

地底下漆黑一片,一股極其難聞的屍臭味撲鼻而入。李頗黎、奎尼生怕下麵有什麽,身子往下墜時,將手裏的兵器朝下,一劍一杖觸地時,“叮”的一聲,劍身承受不住身體的重量,從中斷裂,但也是有了這一緩衝,使得李頗黎有了施展身手的時間,身子倒躍,此時已接近地麵,因心理上早已有所準備,將落地時打眼一看,隻見地下黑乎乎的全是屍骨,在遍地的屍骨叢中,一把把尖刃倒立著,密密麻麻的滿地都是,無處落腳。“小心地下!”急切間,李頗黎喊了一聲,覷了個真切,落在一副骨架上。

奎尼的聖火杖堅硬無比,倒沒折斷的風險,聽得李頗黎提醒,定睛一看,大吃一驚,在聖火杖上一借力,身子再次彈起,同樣在骨架上落了腳。

“有火嗎?”由於這裏太黑,什麽也看不見,李頗黎轉首朝奎尼問道。

奎尼苦笑:“今後再出門時,定要帶火種在身上。”說話間,往懷裏一探,摸出兩枚聖火追魂鏢,往前打出去,此鏢遇風即亮,雖隻若螢火蟲一般,但在黑暗裏好歹也能發出些微弱的光,那兩枚鏢打出去後,很快便傳來“叮、叮”兩聲響,隨即落了地。奎尼朝著那邊定睛一看,是時眼睛已適應了些黑暗,隱約看到那邊立了幾尊石像,“李少俠,先到石頭上去再說。”李頗黎道聲好,雙雙飛躍過去。

兩人在石像頭上一騎,低頭去瞅是何石像時,著實被嚇了一跳。確切地講,石像所雕刻的不是人,是鬼,巨眼圓睜,吐著長長的舌頭,麵目猙獰,凶相畢露,乃是地獄裏的惡鬼形象。再看旁邊的石像,全都是這一類的,一具一具層層疊疊,再加上地麵上那些屍骨,構成了一幕地獄的景象。

李頗黎倒吸了口涼氣:“這是什麽地方?”

奎尼道:“可能是有人刻意設計的地獄場景,凡是覷覦神龍令者,必下地獄。”

經此一解釋,李頗黎恍然大悟,從打開石棺,至看到錦盒開始,所有人都被錦盒吸引了過去,特別是當奎尼揭開錦盒,露出玉匣的時候,估計所有來此之人都會為之瘋狂,曆經千辛萬苦,九死一生,好不容易見到了傳說中的神龍令,哪個不想得到?然而,也就在那貪念湧起時,地獄的大門其實已經打開了,觸動玉匣,地麵陡然塌陷,底下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見,直至落地時,身體插在倒立的尖刃上,墮入阿鼻地獄!

回想起那一幕幕場景,李頗黎冷汗直冒,在見到神龍令的那一刻,他自己不也動心了嗎?

“看來這是陷阱,銅棺內的神龍令其實是假的。”李頗黎抹了把額頭的冷汗,歎息道。

“機關的設計者端的是用心良苦啊!”奎尼苦笑一聲,“不過你我也算是有緣,又一次同時落入危境了。”

“共過患難的,原該是生死兄弟。”李頗黎道,“但是你我背負的使命不同,他日或許就是死敵了。”

奎尼沉默了會兒,問道:“你對安祿山有何看法?”

李頗黎笑了一聲:“我現在手無寸鐵,要是說了實話,你該不會趁機殺了我吧?”

奎尼哈哈一笑:“你我不過是陣營不同,抱有不同的觀點,亦屬正常,不過我不是那種卑鄙的小人。”他在說“卑鄙”二字時刻意把語氣加重了些,分明是在指杜嘯林。

李頗黎道:“我這人性情淡泊,平日裏喜歡獨來獨往,每日有酒喝有飯吃便知足了,不關心哪個當皇帝。”

奎尼好奇地問道:“那你來此是為何?”

“為了不想百姓遭受苦難。”李頗黎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依然是淡淡的,“政權紛爭,群雄並起,他們打的是天下,苦的卻是這天下的芸芸眾生。師父說,習武者有三重境界:一則是強身健體,修身養性;二則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三則是為國為民,撥亂反正。既修得這一身本事,當此亂世,自當挺身而出,為弱者發聲。”

奎尼暗暗佩服他的心境:“如此說來,要是你拿到了神龍令,該會交給你的師父。”

“是的。”李頗黎道,“由他老人家去決斷。”

奎尼看了眼周圍的環境,此時眼睛已能基本適應這裏的環境了,掃了眼那些屍骨後又道:“這裏死了不少人,從這些屍骨的腐蝕程度來看,應該不隻是三個月前來的那批人,說不定自漢以來,一直有人到此尋找神龍令,你說神龍令還會在這裏嗎?”

被奎尼如此一說,李頗黎的內心也開始有些動搖了,要是神龍令隻是一個幌子呢?杜撰它的人,隻是想攪渾這潭水,讓各股勢力互相爭鬥,然後從中漁利呢?這並非是沒有可能的,反正神龍令究竟是何物,誰也不知道,傳得越玄乎,便越能引起爭鬥。最為關鍵的是,他師父和梅花衛正在追查隱藏在暗處的那股勢力,如果那股暗中的勢力正是控局之人,將天下大勢當作一局棋在下,那就太可怕了。

奎尼見他沒說話,便也沒再將此話題說下去,一時間陷入了沉默,靜闃得沒有一絲聲響。

在這樣的環境中,靜下來時是十分可怕的,麵前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遍地的屍骨和周圍矗立的惡鬼雕像,都能使人引起無限的想象。

忽然,寂靜中“咯吱”一聲,像是有什麽東西從遠處潛行過來的腳步聲,接著又傳來“哢嚓”一聲,聲音很脆,分明是有東西踩碎了地上的屍骨。

“是什麽?”奎尼身體一震,轉首問李頗黎。

李頗黎顯然也聽到了那聲音,臉色一變:“難不成這下麵還有什麽東西?”

跟蹤了數日之後,傅大總管等人已走出山南東道,進入了劍南道。這讓裴旻和武月娘感到十分意外,要知道劍南道乃是在四川境內,此時李隆基也在四川,莫非這是巧合?

裴旻回頭看了眼武月娘,眼神裏似乎帶了絲嘲弄的意味,好像在說,兜兜轉轉從南到北走了一圈,傅大總管的幕後主人該不會是李隆基吧?

武月娘瞟了眼他的神色,心頭極是不舒服。從眼下的情形來看,並非沒有這種可能性,李亨擅自登極,李隆基懷恨在心已非什麽秘密,他可以讓李璘去抓李亨,帶其入蜀,為何就不能借江湖人士的力量,逼他下台呢?隻是匪夷所思的是,如果此事是李隆基所為,讓傅大總管逼迫李亨寫禪讓詔書是怎麽回事?

“你在懷疑傅大總管背後的主人是太上皇嗎?不可能!”武月娘冷冷笑一聲,表示裴旻的這個想法是多麽的荒謬,“別忘了傅大總管曾逼著李亨寫禪讓詔書,如果太上皇要複辟,用得著李亨寫禪讓詔書嗎?”

裴旻道:“那麽你認為他們入蜀為何?”

武月娘語塞,她自然無法這個問題,但也不肯服輸,說道:“萬一是巧合呢?鬼知道他們的第二計劃打的是什麽主意!”

“但願是巧合。”裴旻真心希望這是巧合,不然委實令人難以接受。

這一日,抵達一個去處,名喚巫山,瀕臨長江,其南麵是武陵山地,東麵是長江中下遊平原,西為四川盆地,北麵是大巴山,其南北走向群山連綿,水係縱橫,因了這獨特的氣候條件,使得這一帶水草茂密,林深樹高,對地形山勢不熟悉者,入了山林,隻怕就會暈頭轉向,尋不到出路。

傅大總管剛到巫山城外,便有三人在此接迎,領頭的那人乃是個中年壯漢,三十出頭,虎背熊腰,豹頭環眼,雖是做平民的打扮,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此人隻怕身份不低。他朝傅大總管等人拱拱手,道:“秦明法見過傅大總管及諸位英雄,在下已備下酒席,為諸位接風洗塵。”

傅大總管道:“這些繁文縟節,能免則免,我等身上皆負主公之所托,恨不得馬上入山。”

秦明法道:“同為主公效力,在下之心情與傅大總管一樣,不過此去路途遙遠,所走的都是山高林密、人跡罕至的無人區,須好生休整兩天,在下建議後日出發。”

金效邦問道:“入山的裝備可都有準備齊全?”

秦明法道:“金老莊主寬心,俱皆備齊。”

一行人隨那秦明法而行,不久後走入一家客棧去了。裴旻、武月娘暗中跟著,方才他們的對話雖沒聽全,但也了解了個大概,他們這是要入山,且要走很長的一段山路,去人跡罕至的山區,這可把武月娘嚇了一跳,問裴旻道:“他們這是要去做什麽?”

裴旻道:“估計是去要尋什麽東西。”

武月娘一想也對,去人跡罕至的地方,除了尋找東西還能去做什麽呢?可問題是,眼下神龍令尚未出世,他們便實施了第二計劃,到底要去找的是什麽?

一般情況下,除非是第一方案已告失敗,才會實施備用的第二套方案,難不成夜郎那邊出了什麽意外,或是神龍令已經失蹤?

想到此處,武月娘的心怦怦直跳,肖如梅也在夜郎那邊執行任務,那是她這些年辛苦培養出來的徒兒,日夜相處,其感情雖不若母女,卻也是頗為深厚,真要是出了意外,神龍令沒得到不說,連人都沒了,那是她萬萬接受不了的事實。

“他們到底要去尋什麽?”武月娘緊張地看著裴旻,“為何在這時候要實施第二計劃?”

走到這一步,裴旻的心裏也是發慌的,夜郎那邊至今沒有消息,目前得知的最新的消息是,傅大總管也派了人去夜郎,且傳來信息說一切進展順利,他所謂的進展順利指的是什麽?如果說是探尋神龍令一切順利的話,為何還要來這山地實施第二計劃?這似乎是自相矛盾的,而正是這種矛盾令裴旻深感不安。

“無論怎樣,我們也得跟著進山一趟。”裴旻道,“而且須做好長時間在山區的準備,趁他們尚未行動之前,把入山的物資備齊。”

武月娘接掌梅花衛宗主時,梅花衛已經沒落,並隱居了起來,事實上她沒有執行過重大的任務,到深山老林去,更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心中未免惴惴不安:“要不要通知一下門人,以便在必要時接應我們?”

“也好。”裴旻道,“免得我們兩把老骨頭死在山裏了,都沒人知道。待晚上找個無人的地方,用長安密語把消息送出去,讓他們沿途按照我們留下的暗號找過來。”

商量即定,裴、武兩人在傅大總管等人落腳的客棧對麵不遠處,也找了家客棧安頓下來,一來方便監視,二來不至於讓他們察覺了。

是晚,兩人吃完晚飯,悄悄地出來,走出幾裏地,找了個偏遠所在,用笛子將消息傳了出去。

長安密語的神奇之處便是以音相傳,聲傳千裏,由於各自都有一套破譯的方法,故即便聲音交匯時,讓其他組織捕獲,也難以破譯,徒然無益。但它也有缺點,須有相關傳譯人員相隨,一般重要的人員出門,或是有重要活動時,都會派出傳譯隊伍暗中相隨,他們或打扮成平民,或打扮為商人等三教九流人員,根據需要奔走於五湖四海。例如裴旻、武月娘兩人,看似單獨行動,實際上有傳譯之人跟著,隻不過他們從不露麵,且一般距主人在幾裏開外的位置,故而其他組織想要尋找到他們,十分困難。隻是想要跟傳譯之人不斷線,在長途跋涉時,需要在消息最後標明自己所在位置,以便他們追蹤。

話休敘繁,且說兩人傳完消息,重新回到客棧,一宿無話,次日裴旻讓武月娘留下來繼續監視傅大總管那些人,他自己則出去采購物資。一直到是日下午,背了兩大袋東西回來,主要是幹糧、水壺、繩索、火把等物,當然還免不了備了幾大壇子酒。武月娘看著那好幾壇子酒,驚道:“如此笨重之物,你要如何帶?”

“老子還買了一頭驢。”裴旻指了指外麵,“就在院子裏甩著,你放心,傅大總管那幫人肯定也會用馬馱東西,老子用一頭驢不算誇張。”

武月娘不由得失笑:“為了幾壇子酒,你買了頭驢,值得嗎?”

“自然值得!”裴旻認真地道,“斷糧斷水都行,要是斷酒斷然不行。這幾壇子酒可是老子保命的家夥,萬不可少!”

武月娘搖頭苦笑,但有頭驢在至少他們自己不用背東西了,倒也能輕鬆不少,因沒與他繼續爭辯。

第二天一早,傅大總管、金效邦、孟幽蘭、蕭無名四人在秦明法的帶領下,陸續出發,除了六匹馬用來馱東西外,另有一支三十人的隨行隊伍。裴旻一看這陣仗,驚道:“他娘的,他們入山究竟要去找什麽?”

這個疑問一直跟隨著他們入山,誰也不知道會遇上什麽,又會發現什麽,隻是隱隱覺得傅大總管如此大張旗鼓而行,此行之任務斷然簡單不了。

李頗黎在黑暗中聽到那怪響的時候,隻覺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前麵遭遇了太多古怪的事件和奇異的猛獸,這種地方什麽都有可能發生,哪能不使人驚慌?更加讓他慌張的是,他手中隻有斷了的半截劍,真要是遇上什麽猛獸,拿什麽去迎戰?

心念未已,隻聽得黑暗深處傳來一聲歎息,那歎息聲很粗重,並非人為,更像是某種大型動物從鼻孔噴氣出來的感覺。奎尼聽得那聲音,渾身大震,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會是什麽?”

李頗黎自是不能回答他,隻把眼睛緊緊地看向前方,繃緊了全身的神經,蓄勢以待。不消多時,黑暗裏已隱隱可見有東西在晃動,從外形大致判斷,那東西很大,其壯如牛。奎尼緊攥著聖火杖,道:“李少俠,那東西過來了,拚他一把!”

李頗黎應了一聲,這個機關的設計者把什麽都想到了,一般情況下從上麵墜落下來,落在反插的尖刃上,必死無疑,萬一尚有僥幸逃脫者,便隻能淪為那異獸的腹中之食了,總之到了這地獄一般的地方,不可能有生還的機會,在這樣的環境下,除了拚命再無其他選擇。李頗黎緊捏著斷劍,隨時準備攻擊。

隨著那東西的走近,其腳步聲越來越重,兩人的眼睛已適應黑暗,這時已能模糊看到它的樣子,其長相與公牛相差無幾,頭頂兩側長了雙角,眼大而嘴長,隻是其嘴下的胡須比普通的牛要長一些,且是白色的,倒與羊須有幾分相似,四蹄亦與牛略有不同,也是前後兩瓣,但比之普通的牛蹄要小一些。詭異的是它身上有花紋,與虎相同,看上去十分的不倫不類。

李頗黎、奎尼見到那怪物,暗暗稱奇,均不知那是何物,不過若是李駱穀在場,憑他的學識理應知曉此乃上古異獸,喚作“軨軨”,經書曰:“空桑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牛,虎紋,其音如欽,名曰軨軨。”載於《山海經》的“東山經”。

此異獸倒非以凶聞名,而是以忠著稱,若牛也似,一生忠誠,無怨無悔,將之放置於此,便是要讓它死守於此。

軨軨見到騎在石像上的兩人,仰首叫了一聲,這一叫端的讓兩人毛骨悚然,非是牛聲,宛如病重者發出的呻吟,深沉而帶著莫大的無奈,死氣沉沉,這種聲音聽起來本就讓人不舒服,再上在此等環境發出,更加增添了幾分陰森和恐怖。

由於前麵有倒插的尖刃,那東西也不敢越雷池一步,隻在外圍仰頭叫著。奎尼見狀,倒是鬆了口氣,心想:隻要你不敢過來,那就還有生還的希望,到時候隻要上麵有人把機關打開,他們就能出去了。

心念剛落,軨軨倏然急叫一聲,喉嚨裏發一種類似垂死病人的呻吟,痛苦而低沉,龐大的身體驀地一個縱躍,便跳了過來。奎尼的方位就在軨軨的前方,著實把他嚇了一跳,這東西皮糙肉厚,他們身邊連把利器都沒有,真要拚起命來,生死殊難預料。

李頗黎喊道:“跳過來!”

奎尼的身子一個倒躍落在距離李頗黎不遠處的一座石像上麵,尚未站穩,隻聽轟的一聲大響,剛才奎尼所站的那尊石像被撞倒,斜靠在旁邊的另一尊石像上。那軨軨雖笨重,卻也不傻,借著一衝之力,後腿一彈,居然躍到了石像上麵,與李頗黎、奎尼兩人呈對峙之勢。

軨軨上了石像後,虎視眈眈地看著二人,李頗黎看著它那架勢,不覺心驚膽戰。現在彼此都在石像上麵,真要打起來,他們並沒見優勢,倒不如先下手為強,掌握主動權。李頗黎心念一落,喝一聲:“奎尼兄,我們曾聯手禦龍,何懼一頭牛乎!”頎長的身子霍地躍起,撲向軨軨,他是想把鬥那巨蛇的方法再使一次,騎到牛背上去。

軨軨也不傻,看出了李頗黎的意圖,將頭一仰,前半身微微躍起,前蹄懸空,欲以此抵禦撲過來的敵人。奈何它終歸是笨重了些,即便勉強彈起了上半身,其高度亦無法跟李頗黎匹敵,眼睜睜地看著他從自己的頭上躍過去。

李頗黎的身法極快,瞬間落在其背上,剛想拿斷劍砍,軨軨倏地躁動起來,險些將他甩下地去,索性把斷劍扔了,兩手抓住它頭上的兩隻角:“奎尼兄,看你的了!”奎尼會意,大喝一聲,身子掠過去的同時,“呼”的一聲揮杖便打。他的聖火杖雖像燒火棍似的不怎麽好看,卻是極為堅硬,軨軨的頭被李頗黎牢牢控製住了,閃躲不便,“啪”的一聲,頭頂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棒。

這一棒端的是把軨軨打得七葷八素,暈頭轉向,一時站立不穩,從石像上倒了下去,李頗黎身手敏捷,急躍將下來,落到石像上。軨軨落地後,雖說皮糙肉厚,然尖刃依然刺入了它的身體,痛得嗷嗷直叫,欲要站起來再鬥時,奎尼卻沒有給它機會,身體俯衝下去,又是一棒落在其側臉,重力打擊之下,軨軨的頭部往地上一落,尖刃從其眼睛插入,一命嗚呼。

奎尼一屁股坐在軨軨身上,向著上麵的李頗黎笑了笑,李頗黎也禁不住仰首一笑。所有的矛盾、隔閡以及敵對的心理,在大戰後的這一笑之中化作烏有。還有什麽比戰勝了上古異獸,再一次挑戰了生命的極限更讓人暢快呢!

恰在變時,“轟隆隆”一聲,上麵的地板被打開了,一道光亮透將進來,猶如黑夜過後迎來的曙光,令人振奮。

“教主!”李駱穀的聲音傳下來,“我聽到你們的聲音了,有沒有受傷?”

奎尼高喊道:“沒有,比任何時候都要好!”

“那就好!我現在把繩索扔下去。”李駱穀高興地喊了一聲,沒多久就扔了繩子下來。

兩人順著繩子依次爬上去,此時李白尚在銅棺裏麵,見到李頗黎安然無恙地出現在麵前時,竟然忍不住眼圈一紅,待地麵合上時,從銅棺裏跳將出來,一把將李頗黎抱在懷中。

看到父親激動的神情時,李頗黎也忍不住心裏一陣感動,這麽多年以來,與親人失散,何曾體驗過被親人疼愛的滋味,一時千頭萬緒湧上心頭。

李白未能控製情緒,“嗚嗚”地哭出聲來;李頗黎一驚,連忙安慰父親道:“阿爹莫要難過,兒不是平安回來了嗎?”

“好,好!”李白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欣慰地笑著。此時,裴小小、肖如梅也走進來,兩人自也免不了一番關心,一番問候之後,大家都覺得此地不宜久留,便出了這座嬪妃的庭院,繼又往皇城深入。

及至午時,找了個避風所在,拿出幹糧隨便填飽了肚子,準備略作休息再行啟程。這時,有長安密語傳來,正是武月娘在裴旻的授意下發過來的消息。肖如梅破譯信息後道:“我家宗主與神劍幫幫主一起,發現另一股潛藏在暗處的勢力,也派人來了夜郎。這個人很有可能就在我們中間,他的負責人叫傅大總管,其背後主人依舊不詳。”

杜嘯林對此類消息極為敏感,迅速把這條消息在腦子裏過濾了一遍,用不多久,心裏便理出了一條比較清晰的脈絡。那股勢力所派來的人,無論是此前懷疑的他們中間的內鬼,還是潛藏在暗處的第九個人,他真正的目的是什麽?是來爭奪神龍令的,還是另有其他任務?

在這之前,他們都懷疑,所謂的內鬼就是三個月前跟著金吾衛和幽冥教的人來過一趟,現在重新又隨著他們走一遭,有此必要嗎?要知道如果三個月前的那批人,已經取得了神龍令,再來重走一遭,冒一回生死大險,除非是嫌活得太久了。如果三個月前他們沒有得到神龍令,那麽就更加匪夷所思了,派了那麽多的高手,都沒有拿到神龍令,現在不僅跟著他們幾人混入此地,還時不時動用各種手段試圖阻撓、恫嚇他們,用意何在呢?

無論從哪方麵去假設都是說不通的,更何況現在已經證實,幽冥教揚言要報複李亨過河拆橋之行為乃是誣陷,那麽也就意味著幽冥教究竟是否真的來過此地,也成了一個問號。照此推論的話,那個所謂的內鬼或第九個人,也許與三個月前來的那批人並無關係,其混於他們中間或者是潛藏在暗處,不過是想得漁翁之利罷了。而對在場的這些人來說,可能真正想要查清楚的不是內鬼,而是叛徒。

他們的身後都代表了一方勢力,掛在表麵上的身份十分明確,但是他們中間如果已經有人叛變,此行的目的是為了潛藏在暗處的那股勢力服務的話,那就太可怕了,無論是對李唐王皇室還是安祿山方麵,其後果都可能是致命的。

如此看來的話,事情可能比他們之前所想的還要複雜,是哪方勢力曾派人來過,铩羽而歸,又是哪股暗中的勢力想要奪取神龍令,與李隆基、李亨和安祿山爭這江山?想到此處時,杜嘯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李白身上瞟過去,誰是叛徒他現在根本無法判斷,但在此之前他需要把其他的可能性排除掉。

在他們這批人之中,肖如梅代表的是李隆基,奎尼、李駱穀代表的是安祿山,杜嘯林代表的是李亨,李頗黎、裴小小代表的是神劍幫,神劍幫的政治傾向雖尚無法確定,但至少在外圍幫著查找暗中的那股勢力,李白表麵上看起來是李頗黎的父親,可在所有人之中他是最獨立的一個個體,這一路走來,幾乎沒有人去懷疑過他,因為在進入夜郎城之前,他是最先到武神廟的,也是他在無意中發現了類似於女性**狀的神秘圖騰,並且意圖想要把它扔掉。正是由於這一點,他身上的疑點就被排除掉了,大家都在心理上接受了他是無意中闖入的這個事實。可是,世上會否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如果這一切都是他裝出來的呢?

在一個專業的辦案人員眼裏,有時候最不起眼兒的那人,很有可能是最大的嫌疑人。

李頗黎看到杜嘯林的眼神時,勃然大怒:“你又想做什麽?”

“李少俠,請先莫要動怒,諸位也請聽我把話說完,請相信我隻是就事論事。”杜嘯林目掃著在場人等,道:“你們的背後都有各自的主人,神劍幫作為一個江湖幫派,現在雖無明顯的傾向,但至少也在幫著查那股隱藏的勢力,所有人都有了定位,唯獨李白是孤立的,我提出這個話題,隻是想拋磚引玉,請大家理性分析一下。”

被杜嘯林如此一說,大家的心裏都不免湧起了波瀾,是啊,大家彼此猜疑,甚至還大打出手死了個葛青輝,唯獨沒有懷疑到李白身上去,這是為何?是出於對他的信任嗎?那麽這種信任感又是從何而來?是對他的背景已經一清二楚了嗎?似乎誰也不知道李白真正的背景。那麽問題就出來了,既然誰也不知道他的背景,為何從來都沒有懷疑到他身上去?無論是從內鬼還是叛徒上去考慮,李白的清白,恰恰是其內鬼身份最明智的偽裝,也因了他表麵上沒有掛靠任何勢力,才最有可能代表隱藏在暗處的那股力量。

肖如梅瞟了眼李頗黎,又迅速地把目光移開了,顯然她也懷疑,但並不想讓李頗黎發現,這才把目光轉移了開去。其他人也是這般曖昧的神色,氣氛頓時變得怪異起來。

李頗黎是無法接受他們如此懷疑他的父親的,自打母親過世,他就特別想念父親,希望他能來找他。為此,他也曾經恨過父親,竟然能撇下他和母親這麽多年不聞不問。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恨意漸漸淡了,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想念。如今好不容易與之重逢,即便是在這樣的環境下,也是倍加珍惜,容不得他人對父親有絲毫的褻瀆。

“他藐視權貴,遊劍江湖,向來獨來獨往,嘯吟山泉,我們這裏的人誰都有可能是內鬼,唯獨他不可能!”李頗黎怒掃了眾人一眼,斬釘截鐵地道。

李駱穀問道:“你對他了解多少?”

李頗黎一愣,說到了解,他對父親幾乎一無所知,他所知道的,也隻不過是道聽途說的罷了。

“天寶二年,老夫四十三歲,受皇上抬愛,供奉翰林院。”李白因了數日未曾飲酒,十分不適,舔了舔嘴唇,道:“不瞞列位,老夫雖好遊曆,又喜長居名山大川,求學問道,過那神仙一般的日子,卻也時時心懷家國,想著輔佐明主,幹一番大事業,此出世與入世之心,正是老夫矛盾之處,也正是因此造就了老夫坎坷的一生。那三年時光,老夫晨趨紫禁中,夕待金門詔,出入大明宮,亦時常行於長安街頭,看盡了世態,也明白了官場。那是一個角鬥場,是個吃人可以不吐骨頭的地方,弱肉強食,以官職論尊卑,以權力和利益為目的,大多數人在那個圈子裏都喪心病狂。老夫怕了,也心寒了,厭倦了,本想投效國家,可這幾年來也不過是混跡於翰林院的一閑人而已。國事無權操心,也插不上嘴,至多是當皇上高興時,為他寫詩作賦,供他一樂而已,此等官場,有何留戀處?”李白的眼睛從大家的臉上掃過,這一問似乎是在問別人,但更像是在問自己,又舔了舔嘴唇,道:“從那時候始,老夫不問世事,雖居於宮中而飲酒作樂,與賀知章等一幹人,做酒中仙。有一日,皇上詔見,教老夫草擬詔書,當時正喝得酩酊大醉,也是因了對官場的厭惡,放浪形骸,邊半躺於地上擬詔,邊抬起一腿,對高力士說,此靴不甚合腳,脫了。當時高力士的臉色十分難看,想他乃是皇上身邊近侍,官至驃騎大將軍,給區區一個翰林院供奉脫靴,真正是豈有此理。他向皇上看了一眼,皇上的臉色也十分難看,卻沉著臉沒有說話。高力士無奈,隻得將老夫的靴子脫了。老夫在官場本就不讓人待見,過不多久,就讓人參了一本,皇上順水推舟,將老夫貶了,自那以後,便遊走江湖,居無定所,直至在武神廟遇見諸位。”

李白將他的近況交代出來,目的是想讓大家排除對他的嫌疑,從其敘述的經曆來看,以他的性子,的確不適合為官,也不會與任何一方勢力勾結。但是,仕途不順,一生潦倒者,往往會產生兩種極端傾向:一則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從此後就真的不問世事,流連於山水;二則會認為一身才學、一腔抱負未能實現,乃是未遇明主,從此之後便想法設方尋找明主投靠,以期施展抱負。這樣的人在曆史上比比皆是,李白會是後者嗎?

杜嘯林顯然尚未排除他的嫌疑,冷冷一笑:“於是你便另投明主,欲舒鴻鵠之誌?”

李頗黎徹底被激怒了,從李白手裏拿過劍,喝一聲:“杜嘯林,莫要欺人太甚!”說完“呼”的一劍,朝他當胸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