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九龍金棺
高適雖是文人,但他並不文弱,與同時期的岑參、王昌齡、王之渙等人一樣,好遊曆、能吃苦,甚至在必要時還可以帶兵打仗,所以他須發已染霜,卻依然精神奕奕,精力絲毫不遜於年輕人。
堅忍不拔更是這一代詩人的特質,任何事情隻要他想去做,無論吃多大的苦也要堅決去完成。當裴旻和武月娘離他而去時,高適實際上已成孤家寡人了,孑然一身,但即便如此,又能怎樣呢?皇上有難,作為臣子即便是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於是他便一邊跋山涉水跟蹤李璘押解李亨的隊伍,一邊沿途留下暗號,無法留暗號時便使用長安密語,等待援軍到來。
李璘從滄州走水路,沿漢水南下,從其行走路線分析,應是想經江陵郡(湖北荊州,即李璘都府所在),從長江坐船入蜀,走水路的話確也是最合理的線路。可這一路走來,高適的心裏依然惴惴不安,雖然說裴旻和武月娘親耳聽見,李璘隻是替太上皇來抓皇上去問罪的,皇上在他手裏按道理不會有什麽危險。但是,畢竟落入他人之手的是當今皇帝,涉及的是天下安危的大事,萬一出事了呢?
想到這裏,高適的心便怦怦直跳,人心易變,同時人心亦是最為脆弱的,它可以因了任何事情而受傷,也可以因了利益而被腐蝕,那麽在皇權麵前,在天下至尊的位置麵前,他經得起**嗎?萬一在援軍到來之前,李璘動了歹心,把皇上殺了,捏造出一份遺詔來,如何是好?要知道江陵郡乃李璘都府所在,那是他的地盤,殺一個人簡直是易如反掌啊!
高適越想越亂,坐立不安,一閉上眼便會出現皇上被殺害的畫麵。虧的是在第四天,收到了的援師趕來的消息,此時距離江陵郡尚有兩三天的行程,尚來得及營救,這才使他稍微放心了些。
這一日中午,李璘的船隊兀自航行於漢水,高適所雇的小船遠遠地跟著,水麵上忽然出現了許多船隻,與李璘的船隊數量相仿,各有十餘條船,高適讓小船靠上去,一打聽果然是從靈武趕過來的,救主心切,已顧不上許多了,著令他們向李璘的船隊圍上去。
是時,兩支船隊進入一道峽穀,兩岸青山夾峙,峭壁千仞,當中有一道山崖,崖頂上有兩塊凸起的巨石,恍若兩人依偎在一起,在那巨石的前麵貼著懸崖並肩坐著兩人,那男的四五十歲的樣子,頭發亂糟糟的與鳥巢無異,臉色紅潤,特別是那鼻子,紅得發亮。腰間掛了隻酒葫蘆,手捏柄古樸的長劍;那女的四十餘歲,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穿一襲白紗繡梅衣裙,薄施粉黛,提一柄精致的長劍,英姿颯爽,正是裴旻和武月娘兩人。
裴旻斜眼看了下旁邊的武月娘,問道:“知道這座山崖叫什麽嗎?”
武月娘不禁問道:“叫什麽?”
“情人崖。”裴旻指了指後麵高高聳立的兩塊巨石,“你看他倆千百年來一直依偎在一起,像不像情人?”
武月娘往後瞟了眼,卻沒有說話。裴旻又道:“你看咱們肩並著肩坐在一起,像不像情人?”
武月娘聞言,柳眉一豎,道:“一個邋遢得像個叫花子,人見人厭,一個貌美如花,渾然若天仙墜落凡塵,哪個瞎了眼會認為我倆像情人?”
“哎,你這老娘兒們,跟了老子幾天,別的沒學會,倒是學會跟老子頂嘴了!”裴旻佯裝生氣,“不過你這頂嘴的樣子,似乎跟老子越來越有夫妻相了!”
武月娘知道鬥嘴怎麽也鬥不過他,站了起來,舉目一望,剛好看到兩支船隊迤邐而來:“果然來了!”
裴旻也站將起來,冷笑道:“讓老子料著了,這兄弟倆要反目成仇,大打出手。”
武月娘回過頭來問道:“我們要出手嗎?”
裴旻歎息一聲,皇室內部之事,他本是不想摻和的,他們打死了也與他無關,可百姓何辜呢?無論這一戰誰贏誰輸,接下來都有可能爆發更大的戰爭,從此之後大唐將烽火四起,國無寧日。在這場權力的較量下,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有多少家庭會因此流離失所,又有多少父母妻兒會痛失親人?
“讓李亨滾回北方去。”裴旻道,“看看他是否真的能平定安祿山,教天下長安。”
武月娘是李隆基的人,一聽此話,便有些不願意了:“那太上皇怎麽辦?”
裴旻看了她一眼:“你也說了,他是太上皇,這場兵燹本就是因他而起,莫非不該承擔些後果嗎?再說不讓李亨滾回北方,如何阻止戰爭,你以為李璘真能把人順順利利地帶回四川去?”
武月娘柳眉一動,也歎息了一聲,太上皇的確是老了,他或許已經疲於應付當下的局勢,讓李亨去北方對付安祿山,可能真的是最好的選擇。
“那就動手吧!”裴旻伸出手,也不管人家同不同意,拉了武月娘的手縱身一躍,朝著千仞峭壁跳了下去。這兩人都是當今江湖一等一的高手,輕功卓越,若兩隻輕盈的鳥飛翔於青山綠水之中。武月娘生性孤僻,一直隱居林泉,極少出來遊山玩水,這一刻徜徉於山水間,教她忽然意識到,原來人生還可以如此自在,一時心神為之怡然,嘴角不油然掠上一抹發自內心的微笑。
武月娘正自享受著這一刻的美好,忽覺裴旻的手抖了一抖,回頭看時,不禁大驚失色,隻見他臉色發白,渾身抽搐,與此同時,身體**快速地往下墜。他們尚在半空,倘若這麽掉下去,斷然無法生還,情急之下也顧不上他臭是不臭,一把將他攬入懷裏,關切地道:“你是餘毒未清,毒發了嗎?撐住!”說話間,往下瞟了一眼,將近李璘船隊一艘船時,嬌軀一擰,在半空中翻了個筋鬥,緩解下墜的速度,腳尖往船樓上一點,又是一個翻身,穩穩地落在甲板上。
船上的官兵急趕上來,呼喝道:“什麽人!”
武月娘理都未曾去理會官兵,朝朝裴旻道:“你如何了?”
裴旻見她一臉關切,心頭一暖,有氣無力地道:“你低下頭來,老……老子有話說。”
武月娘依言低下頭去,裴旻把頭一抬,如此兩人的頭一低一抬之下,嘴唇迅速地碰在一起,讓武月娘猝不及防。而這時候,裴旻忽然一躍而起來,哈哈大笑道:“哎呀,老娘兒們,你那嘴唇是仙丹不成?一碰之下,老子身上的毒居然沒了,你看,不僅恢複如初,而且還覺得渾身是勁兒!”一邊說話,一邊得意地在那兒手舞足蹈。
武月娘這才明白原來又讓他耍了,看著他在那兒一副得意揚揚的樣子,險些氣暈過去:“我上輩子究竟是做了什麽缺德之事,教我遇上你這種老無賴!”
裴旻見她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越發得意:“你上輩子一定是把老子欺負了,所以這輩子輪到老子來欺負你。”
“兩位前輩好興致啊!”李璘從船樓裏出來,斜著眼看向二人,“調情居然調到本王的船上來了。想趁亂劫人嗎?你們要是敢動手,犯下的就是死罪,本王可以派人將你們的門派滅了。”
“小夥子,道理老子不與你多說了,但老子肯定不是被嚇大的。”裴旻不懼其威脅,說道,“告訴你,老子不是任何一方的人,你們哪個勝出哪個為王,老子不管,但是如此在窩裏鬥下去,苦的是無辜的老百姓,此事老子非管不可。”
李璘目光一抬,落向武月娘:“梅花衛不是忠於朝廷的嗎,如何也跟著胡鬧?”
武月娘沒有答他的話,抽出劍來直接就動手了。是的,她重出江湖,再為李氏王朝賣力,多少是有些私心的,她不想一直隱居,讓梅花衛隱沒於江湖,最後被歲月的塵埃掩蓋。可她畢竟非權力熏心之輩,有著最起碼的是非之心,如果自己的利益以及所謂的理想,是踩著累累白骨上去的,倒還不如隱居,至少良心不會時時受到譴責。所以她非常清楚,隻要李亨和李璘之間的戰端一開,就會父子、兄弟反目成仇,戰爭會無止無休地打下去,你們為了權力,為了各自的利益,把國家拖入戰爭的泥潭,可百姓何辜啊!他們為何要跟著你們一起經受地獄般的折磨?
長劍揮出去的時候,劍尖化作數道寒星,在寒風裏若飄零之雪花,亦似傲雪迎霜的蠟梅,撒將出去。此刻,武月娘的眼神裏也異常堅定,如果到時候太上皇怪罪下來,她失去了讓梅花衛重現輝煌的機會,也認了,像那老渾蛋一樣活得瀟灑一些,也沒什麽不好。
武月娘雖然討厭裴旻,可能連她自己亦不曾發覺,無形之中她的行為正被裴旻影響著。
“鏘、鏘、鏘”一陣兵器交擊聲,眼前的士兵在武月娘的麵前倒退開去,裴旻笑道:“老娘兒們越發的狠辣了!”連鞘帶劍一揚,“呼”的一聲響,無人能抵他的招數,俱皆退開去。李璘見狀,連忙躲入船樓裏,裴旻猜到了他要做什麽,縱身一躍,破窗而入,落地時,眼睛一掃,李亨果然就在裏麵,隻不過手腳被縛,動彈不得,當下趁著李璘尚沒反應過來,一把將李亨提在手裏,劍鞘一掃,揮開了李璘便往外闖。
裴旻被傅大總管的毒針所傷,雖未能完全恢複功力,但對付李璘及船上的官兵卻綽綽有餘了,出船樓時眼見得士兵殺上來,一式青龍出海,劍鞘揮灑出去時,矯若遊龍,士兵哪個能擋得了令人談虎變色的遊龍劍法?裴旻提著李亨往前衝時,士兵成批地往後退,退之不及的紛紛掉入了水裏去。
高適見得這情景,大喜道:“是裴老幫主,快上前去接迎皇上!”船隻紛紛往前靠,雖然途中有李璘的船攔截,但由於主船出現變故,士兵心裏都不免發慌,沒一會兒就讓高適闖了過去。裴旻回頭朝武月娘喊道:“老娘兒們,走了!”帶著李亨縱身上了高適的船。武月娘見他得手,自也無心戀戰,幾個縱躍間,也跳了過去。
李璘眼睜睜地看著李亨被劫走,眼裏充滿了恨意,但更多的是對李亨的失望,從小養育他教導他的兄長,變得讓他不認識了,居然寧願與父親對立,與兄弟結仇,也不肯放下那擅自奪來的皇位!
“阿兄!”李璘手持佩刀,朝著李亨大喊道,“你若真敢走,你我兄弟從此以後恩斷義絕!”右手狠狠地一揮,手中刀“砰”的一聲擊在船舷上,那柄鋼刀應聲而斷。
李亨剛被鬆了綁,尚未來得及向裴旻道謝,見到李璘的舉動時,身子微微戰栗了一下。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們雖是兄弟,卻是情若父子,當李璘的那柄刀斷作兩截時,他的心裏倏地被刺痛了。若是換在以前,他會不顧一切地消除與李璘的隔閡,可現在不行,現在他是皇帝,一國之君,絕不可能因了兄弟情義拋卻帝位,他做不到。
“十六郎。”李亨高喊道,“回到阿爹身邊去!”喊完這句話,轉身入了船樓裏麵。
裴旻看了眼李璘,見他那醜陋的臉露出無比痛苦的表情,不知為何,心裏竟然生出了一股同情。從此以後,他將要與父兄為敵了。這樣的痛苦或許也隻有生在皇室中的皇子方能體會。
李亨的船隊掉頭北上,悠悠一江水,青青兩岸山,看似平靜的江山,從此後可能不會再安寧。
李亨脫險後,謝過裴、武兩人,因了救駕有功,問他們要何賞賜,不管是要官要財皆可滿足。
武月娘自然是不稀罕李亨的賞賜,她雖救了他,不過是不想看到他們兄弟大打出手,烽火四起罷了,其內心始終是忠於李隆基的,為此當即謝絕了。
裴旻笑了笑,道:“老子這一生自由自在慣了,官是做不了的,錢財也未曾放在眼裏,但要有口酒喝,便知足了。你有專門喝酒的官嗎?”
這本是句玩笑話,不想李亨卻道:“有這個官職的,酒坊使專門負責釀酒品酒,你可有興趣。”
裴旻聞言,眼睛一亮,心想天下果然還有這等官員,天天聞著酒香,喝著剛釀出來的熱乎乎的酒漿,還有朝廷的俸祿領,真是他娘的愜意之極也!此般之**對裴旻這樣的酒鬼來說,實在是太大了。但轉念一想,不管是什麽官,終歸是要受人管束的,老子這一生隻有罵別人的份兒,倘若哪天借著酒勁兒,大鬧酒坊,將一幹權貴得罪了,腦袋就得挪位,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當下回絕了李亨的好意,說道:“在前麵的碼頭放我倆下去吧。”
李亨挽留他們,實則是想收攬高手,以便為其所用,見他倆執意不肯,大為失望,隻得吩咐下去,在前麵的碼頭靠岸。
高適親自送他們下船,臨別時拱手道:“這一路上多謝前輩仗義相救,我等方能有驚無險地渡過難關,前輩恩德,永銘於心。”
裴旻搖手道:“你以為老子願意出手嗎?不過是眼下江山不穩,不想看他們兄弟倆再起紛爭罷了,場麵話老子也不與你說了,告辭。”
高適目送兩人離開,回到船上後,對李亨道:“陛下,行軍司馬李輔國送來消息,安祿山親征,與我軍在渭水對峙,我軍數次渡水未果,傷亡較重,眼下進退兩難,戰局陷入僵持狀態。”
李亨聞言,眉頭一沉,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處境,雖說登了基稱了帝,但實際上未獲李隆基認可,根基不穩,拿下長安,是獲取百姓信任、逼李隆基承認唯一可行的辦法,便說道:“要想奪回長安,必須渡過渭水去,沒有商量。發消息告知李輔國,朕已啟程,很快就能抵達渭水,在此之前,謹慎從事,莫讓叛軍偷襲了便是。”
高適驚道:“陛下要親征嗎?”
李亨道:“安祿山能親征,朕何以不可?”
高適沒再說話,看著李亨的臉色,忽然意識到唐軍與叛軍最後的決戰或許已經來臨了,天下是否能平定,李亨的皇位是否被承認,都在此一舉。
裴旻、武月娘離開船後,一路前行,武月娘隻是低著頭,沒開口說一句話,似在想什麽心事。裴旻停下腳步,問道:“在想自己的處境嗎?”
武月娘一愣,依然沒有說話。裴旻笑道:“這有什麽不好意思承認的,人活於世,哪個不為自己的處境打算?從李隆基的立場來說,失去了控製李亨的機會,自然會把你恨上。不過他雖然老糊塗,但還沒糊塗到不可理喻的地步,你隻需為他做件事,便能使他消氣。”
武月娘屢次上他的當,顯然有些警惕:“何事?”
“把至今仍隱藏在暗處的那股勢力找出來。”裴旻道,“你想想,眼下我們都不知道神龍令究竟是何物,它究竟能起到怎樣的作用,會不會真的可以顛倒乾坤、攪動天下?如果神龍令真的讓這股勢力奪了去,非常可怕。要是能把他們找出來,安定江山,不管將來皇位由李隆基還是李亨來坐,那父子倆都會感激你,那麽梅花衛的地位也就無人能動搖了。”
武月娘聽他終於說了句靠譜兒的話,嫣然一笑:“這倒是說得在理。不過我們尚不知道那股勢力究竟是誰在操控,毫無頭緒,要從何處查起?”
“還記得那該死的傅大總管嗎?”裴旻狡黠地一笑,“就從他身上下手。”
武月娘道:“如何才能找到他?”
裴旻道:“傅大總管曾想控製李亨,挾天子以令諸侯,隻要這個目的尚未達到,他們就應該還在附近。”
武月娘驚道:“他們不會再次去劫持李亨吧?”
“不好說。”裴旻解下腰間的葫蘆,仰首飲了一口,“我們走。”
是日入暮時分,兩人一路往北沿岸而上,抵達一個小鎮,發現有個瘦小的漢子,鬼鬼祟祟地出現在碼頭,是時李亨的船隊就在不遠處的水麵上,那人朝著船隊看了又看,隨後轉身而去。
裴旻“嘿嘿”一笑:“魚兒出現了,先莫驚擾他,放長線釣大魚,走!”兩人遠遠地跟將上去,沒走多久,那瘦小的漢子進入鎮內的一座小酒樓。由於此鎮不大,故酒樓內的食客並不多,那瘦子漢子走上二樓的時候,進入了一個包間。
裴旻也跟小二要了包間,帶著武月娘入內後,便把門關上,搬了把椅子到牆角,側著耳朵偷聽起來。武月娘止不住好奇,也站到牆邊去聽。
“要不要追上去再把他劫過來?”這是孟幽蘭的聲音。
“自然是要的。”傅大總管道,“看來今晚又不得消停了,走吧。”
說完之後,便聽得腳步聲響起,往包間外走。裴旻心想:他娘的,老子尚未喝得一口酒,你們就走了……心念未已,忽傳來一陣笛聲,旁邊的腳步聲驟停,敢情是在聽笛音。
“是主公發來的消息。”笛聲落下時,傅大總管說道,“他讓我們放棄李亨,實施第二計劃。”腳步聲又往包間裏走,陸陸續續又坐將下來。
裴旻看了眼武月娘,意思是說他們居然還有第二計劃!武月娘也是一臉的驚訝和疑惑,第二計劃是什麽,他們的主公又是誰,實施第二計劃後,會對當下之局勢產生怎樣的影響?一連串的問題自心底浮現,心怦怦直跳。
“是該實施第二計劃了……”這是金效邦的聲音,但他的話隻講了一半,沒再說下去,估計是讓傅大總管阻止了,接著便聊起了閑話。裴旻搬回椅子,坐到桌前,過不多久,酒菜端上來,兩人走了一天,又累又餓,趁著傅大總管等人沒動身之前,先填飽肚子。
裴旻的吃相如同剛從牢裏被放出來,菜入嘴裏嚼得“吧吧”直響,武月娘十分討厭他吃飯的樣子,但一來可能多日相處後有些習慣了,二來隔壁坐著一桌敵人,故這次沒有說他。
裴旻邊嚼邊道:“刺激嗎?”
武月娘訝然道:“刺激什麽?”
“跟著老子行走江湖莫非不刺激嗎?”裴旻把一口酒吞下,道,“老子敢擔保,這次跟蹤他們能讓你覺得步步驚心,而且當他們的第二計劃揭曉時,會讓你驚掉下巴。”
提及第二計劃,武月娘的心頭便沉重起來,隨便吃了幾口便擱了筷子。裴旻以為是自己的吃相又影響了她的胃口,道:“又覺得老子妨礙了你吃飯嗎?”
武月娘看都沒心情看他,隻冷哼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了。”
裴旻笑道:“莫要看老子的吃相不雅觀,其實比起某些人來,老子比他們都文雅。”
武月娘不由得失笑:“這世上還有比你更加不雅之人嗎?吃飯的聲音比豬還大!”
裴旻笑了笑,嚼得更大聲了:“當今皇帝,九五之尊,一舉一動夠得體文雅嗎?還有那高適、隔壁的傅大總管,夠文雅嗎?一個個裝得比誰都文雅,實際上內心所盤算之事,都見不得人。比起那些人,老子屬於大俗大雅之人,純潔得可愛!你想想,在這些人裏麵,讓你選一個當你的男人,你選哪個?”
武月娘臉上倏地一熱:“哪個說要選男人了?我不需要你們這些臭男人。”
裴旻嘴裏“嘖嘖”兩聲,正要繼續調戲她,隔壁房間傳來腳步聲,敢情是要離開了。裴旻側著耳朵聽他們下樓,起身推開小半扇窗戶往外看,隻見傅大總管帶著金效邦、孟幽蘭等人出了酒樓,往西南方向而去。
“我們走。”裴旻急出了門,在樓下掌櫃那裏扔了塊碎銀子,便從酒樓出來。是時,夜色正濃,寒意襲人,街上的人並不多,為了不被發現,裴、武兩人隻遠遠地跟著,不消多時,就出了鎮,往一座山上行去。
“他娘的,他們這是要做什麽?”裴旻盯著前方的那些人,取出葫蘆要喝酒,武月娘連忙阻止了他,道:“那些人都是江湖上頂尖的高手,酒味足以讓他們察覺了。”裴旻聞言,隻得重又將葫蘆掛在腰際。
走上一條山徑,由於本身就是月黑風高之夜,山裏麵就更黑了,又跟了一段路,聽得聲笛音響起。傅大總管等人停下腳步,仔細聽了會兒。待笛聲落時,孟幽蘭問道:“是哪裏發來的消息?”
“是夜郎那邊發過來的。”傅大總管道:“那邊一切順利,正按計劃進行中,目前除了拜火教的光明使者葛青輝葬身蛇腹外,其餘人無恙。”
金效邦道:“可有說他們到了夜郎皇城的具體位置?”
“沒說。”傅大總管繼又往前走,“既然進展順利,就無須擔心,我們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了。”
這番話順著山風一字不漏地傳入裴、武兩人的耳朵裏,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兩人都驚詫不已,原來他們也派人去了夜郎城,而且就在李頗黎等一行人之中!
要知道目前去夜郎城的那一行人,他們的身份都是可以確認的,分別是安祿山的拜火教、李隆基的梅花衛以及李亨的例竟門,除此之外,別無他人,就連被杜嘯林強行帶過去當向導的李駱穀,現業已確認是拜火教的教徒,那麽誰又是傅大總管這股勢力的人?
如果在那一行人之中,某個人擁有雙重身份,那實在太可怕了。武月娘臉色慘白地看向裴旻,似乎想聽聽他的想法。事實上裴旻同樣震驚,亦同樣迷惑。但是他更加擔心的是,在此之前,幽冥教曾汙蔑李亨過河拆橋,說是得了神龍令後翻臉不認人,這才引出了孟幽蘭報複李亨的事件,雖說此事已可證實是假的,但夜郎城沿途都發現了屍體卻是真的,難不成死在夜郎城的那些人是傅大總管的人?如果是的話,可以確認一點,在去夜郎的那一行人中,內鬼必是傅大總管的人無疑。不可確認的是,他們究竟有沒有拿到神龍令,第二計劃是否與神龍令有關?
裴旻悄聲道:“找個機會給夜郎那邊發個消息,內鬼並不在李隆基、李亨和安祿山這三方勢力之中,應該是傅大總管的人,但不排除有人擁有雙重身份。”
武月娘覺得此消息涉及夜郎那邊人的性命,至關重要,便點頭答應下來。
黎明時分,經過一夜的休整後,眾人再次出發,為了方便行走,李頗黎臨時做了副簡單的擔架,讓肖如梅躺在上麵,由他和杜嘯林、奎尼等三人輪流抬著走。
從園林走出去後,一路上再沒遇上屍體,可能是這段路比較安全,也有可能是進入夜郎皇城的那批人,在園林之中全部陣亡了,由於存在許多不確定性,大家依然不敢大意。
天氣依然是陰沉沉的,空氣清冽,早上的風拂麵而來時,大家都覺得精神為之一振。
還是由李駱穀在前麵帶路,迎麵又是一座巍峨的宮殿,雖大都已是敗落不堪,但從其規模來看,比前麵的任何一座宮殿都來得大。
裴小小問道:“那裏是什麽地方?”
李駱穀道:“從宮廷結構上分析,後宮,皇帝、皇後、嬪妃、宮女的起居應該都在那裏麵。”
肖如梅道:“後宮起居之所,理應不會有危險了吧?”
李駱穀道:“後宮屬陰,難說。不過這也是我的猜測,一會兒進去時,大家小心些便是了。”
後宮的前半部分建築大多已經塌了,但中間有幾幢依然完好,大家走入一個落院裏麵,此乃是座小型的庭院,理應是夜郎王的某位嬪妃居所,院內雜草叢生,門窗基本腐朽,好在有幾根石柱撐著,房子並沒倒塌。
杜嘯林往那幾間屋子瞧了瞧,並無異常,回身道:“這裏什麽也沒有,走吧。”說這句話的時候,發現李駱穀怔怔地盯著一個地方,順著他的目光往那邊看,隻見那邊有條走廊,很小,隻容得兩人並肩而行,從這個角度望過去,恰好能看到走廊那端的場景,那是個死角,很黑,其右邊有間屋子,可能是因了有那條走廊替它擋風遮雨的緣故,保存得相對完整。
杜嘯林見李駱穀的臉色不太對勁兒,走上去問道:“怎麽了?”
“這裏本是嬪妃的庭院,坐北朝南,並無不妥,可是讓人改了風水。”李駱穀指著走廊那端的屋子道:“那裏就變成了陰宅。”
裴小小聞言,打了個寒噤:“既如此便不要過去了。”
李駱穀道:“我們是尋神龍令而來,眼下並不知道神龍令究竟存放於何處,自然是不能放過任何線索。”
裴小小看了眼李頗黎,想讓他的師兄拿主意。李頗黎笑了笑道:“小師妹莫怕,這麽多危險都闖過來了,何懼一座陰宅?待師兄先過去打探打探。”說話間提了劍,往那頭走。
李白忽然叫了一聲,努努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最後說道:“小心哪!”
李頗黎看到李白的神色,十分的古怪,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微微一愣,哂然道:“阿爹放心就是。”
奎尼因與李頗黎同心協力鬥過巨蛇,結下了情誼,亦跟了過去,走到一半時,忽回過頭來朝杜嘯林道:“若是裏麵有神龍令,莫怪我不與你分享了。”顯然他對杜嘯林一副作壁上觀的姿態並不滿意,故意拿話激他。杜嘯林冷冷一笑,既然人家點了名了,自也不甘願當縮頭烏龜,腳步一抬,踏上走廊,隨後跟上去。
接近那間屋子時,李頗黎便聞到一股黴腐的氣味,可見房子雖然沒塌,但腐敗得也比較嚴重。
窗欞尚完好,從外麵望進去,裏麵很黑,幾難辨物,不過隱約可見在房子的中間放了一個長方形的物體,在黑暗中散發著淡黃色的光,杜嘯林仔細辨別了下,驚道:“是副棺材!”
“後宮嬪妃房中怎會放著棺材?”奎尼不解地問。
李頗黎覺得有些古怪,回頭招呼李駱穀過來。李駱穀走到門前,點燃了支火把,往裏一照,那副棺材立時反射出黃色的光芒來,透過火光,隻見它是具黃銅打造的金屬棺材,由於年代久遠,黃銅已然變色發暗,但是棺槨上麵雕刻著飛龍圖案依舊閃閃有光,估計是用純金所刻,這才會有曆久彌新的效果。
李駱穀暗吃一驚:“這應該是九龍金棺。”
奎尼聞言,臉上露出興奮之色:“會不會夜郎王的棺槨?”
“有此可能。”李駱穀知道九龍金棺隻有皇帝,或是擁有極高功勳的王爺死後才有資格入殮,但奇怪的是此乃在後妃居所,倘若是夜郎王的棺槨,如何會放在這裏?
顯然其餘人也想到了這個問題,倘若按照李駱穀所言,這裏被高人改變了風水,成了陰宅,那麽這副棺材放在這裏肯定是有問題的,去動了它會發生什麽誰也不敢說。可也正是因了如此,神令龍就更有可能就被放在棺材裏麵,如果因了有危險就不去動它,便遂了設計者的心。
李頗黎率先踏入了屋子裏麵,屋內的空氣更加陰冷,再加上放了副棺材,營造成了種陰森可怖的氛圍,李駱穀、杜嘯林、奎尼先後踏入,因怕出什麽意外,圍著棺材看了一圈,果然李駱穀所言,棺槨上刻了九條龍。
“動手嗎?”奎尼朝李駱穀問。
李駱穀掃了眼大家:“動手,不過在揭開棺蓋之時,務必小心。”眾人稱好,都憋了口氣。
正準備動手,李頗穀無意間目光一瞟,看到屋子的角落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心頭大震:“那是什麽?”
大家被他如此一叫,俱皆嚇了一跳。李駱穀將火把往那邊一照,這才發現那裏竟躺了幾具屍體,由於方才大家都被九龍金棺吸引過去了,未留意到那裏,這才未曾發現。李頗黎走過去,共有三具屍體,與外麵發現的屍骨一樣,基本已腐爛,由此可以確定,應是同一批人。
由於此地已是皇城之核心,在此依然能發現屍體,說明神龍令已被取走的可能性越來越大。大家的心不由得一陣失落,但與此同時,也暴露了一個問題,這裏並不像表麵上那樣的平靜,是存在致命危險的。
李頗黎仔細看了那三具屍體,骨頭完好,而且這間房子也沒有被破壞過的痕跡,這三人臨死前應該沒有經過劇烈打鬥,那麽他們是如何是死的?
正百思不得其解,隻聽杜嘯林道:“棺材被打開過。”原來在發現屍體後,杜嘯林馬上想到,先前來的那批人會去動棺材,這才去棺蓋和棺槨的合縫處檢查。可是說出這句話後,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棺材既然被打開過,那麽又是誰給重新合上去的?
要知道假設打開棺材後有危險,就算有人活著逃出去了,哪個還會回來再把棺蓋合上?除非他是活膩了。
“師兄,裏麵怎麽樣了?”外麵傳來裴小小的喊聲。
“你們待在外麵,不要進來。”李頗黎顯然也被這裏詭異至極氛圍嚇著了,讓裴小小、李白陪著肖如梅待在外麵,以免出現不必要的麻煩。
奎尼看著九龍金棺咽了口唾沫:“開不開?”
“不開如何知道神龍令是否在裏麵?”杜嘯林暗吸了口氣,沉聲道,“開!”
這個決定雖是杜嘯林下的,但也似乎暗合了彼此的心思,不打開它,如何甘心呢?當下由奎尼和李頗黎負責開棺,李駱穀和杜嘯林護在兩側,以便危險出現時掩護開棺的人。
奎尼看了眼李頗黎,道:“李兄,開始了!”李頗黎一點頭,兩人同時運力,一陣金屬的摩擦聲響起,棺蓋應聲而動,慢慢地往另一端移開去。
隨著棺蓋的打開,大家的內心都緊張到了極點,杜嘯林全神貫注地握著刀,絲毫不敢放鬆。
打開到了一半時,為了防止意外,奎尼和李頗黎停止使力,從李駱穀手裏拿過火把,往裏一照,棺材竟然是空的!
“沒有屍體!”奎尼驚叫出聲時,李駱穀和杜嘯林也圍上來看,隻見棺內除了一隻長方形的錦盒之外,什麽也沒有。
正自愣怔間,杜嘯林一個箭步搶上去,俯身去拿棺內的錦盒。奎尼見狀,忽然意識到了什麽,聖火杖一挑,落在杜嘯林的右臂上,杜嘯林不曾防備,隻覺手臂痛得一麻,“當啷”一聲,佩刀落地。
“找死嗎?”杜嘯林一聲怒吼,右腿一式秋風掃落葉,逼退對方的同時,拾起地上的刀,“呼”的一聲響,半空中陡起道匹練,劈頭蓋臉地就往奎尼身上招呼。
奎尼因了葛青輝之死,一直懷恨在心,這時候下手也毫不留情,烏黑的聖火杖上下翻滾,招招都指向對方要害,一時間兩人鬥得不可開交。
李頗黎看了眼角落的那三具屍體,莫非那三人也是互相鬥毆而亡的嗎?難不成裏麵的錦盒內裝的真是神龍令?可是再一想,又覺得不對,三個月前來此地的那撥人,無論是哪股勢力派出來的,他們都是同一夥人,目標也十分明確,不應該產生分歧而廝殺。
李頗黎想不明白此中關節,索性不再思量,俯身去拿錦盒。旁邊的李駱穀忽喊了一聲,“你要做什麽?”李頗黎吃了一驚,抬頭時看到李駱穀的臉色有些異樣,他顯然也想拿到錦盒,但自知不是李頗黎的對手,這才故意喊了一聲,把杜嘯林和奎尼吸引過來。
那兩人正在惡鬥,聽得這聲喊,不約而同地衝過來,許是衝得急了,身體撞在銅棺上,銅棺發出“嗡”的一聲悶響。杜嘯林的動作稍快,彎腰抓住錦盒在手,要拿起來時,那錦盒竟如嵌在銅棺內一般,紋絲未動。眼看著奎尼襲到,身子沿著銅棺一滾,避將過去。
杜嘯林這一避,固然有躲開奎尼招式的原因,但同時他想讓奎尼去試一下。一般情況下,區區一隻錦盒,分量再重,也是能提得起來的,拿不動隻有兩個原因,一是它被固定在了棺內;二是那錦盒可能是觸發機關的按鈕。
奎尼往裏一抓,同樣沒拿起來,心念電動間,手指一撥,撥開了盒蓋,裏麵躺了隻長方形的玉匣,呈乳白色,雕有古樸的紋飾,上麵刻有三字:神龍令。
看到那三個字的時候,奎尼的心頭猛地劇跳起來,旁邊的李頗黎、杜嘯林、李駱穀見他麵色有異,俱上前去看。奎尼哪容得他們來搶,抓住玉匣,哪曾想玉匣竟然也是固定的,然而他那一扯之力,顯然觸動了機關,屋內陡然響起陣奇怪的軋軋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