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內 鬼
“出來!”杜嘯林把刀一揚,利刃破空,發出“呼”的一聲尖嘯。
其餘人的目光不由得往周邊觀察,可偌大的宮殿,除了他們之外,空無一人。
“出來啊!”金孝昌的再次出現,杜嘯林的內心顯然是恐懼的,盡管他內心非常清楚,眼前所看到的必是幻覺,但依然無法遏製內心的恐懼。
這時候,金孝昌已奔至殿外,兩手向後一揚,三百五十名金吾衛快速地各就各位,侍立於大門兩邊,神情肅穆,殺氣凜然。
“金吾衛旗主金孝昌參見杜統領!”金孝昌把手一拱,畢恭畢敬地朝杜嘯林行禮。
看著已死之人活生生地出現在麵前,向自己行禮,杜嘯林端的不知如何回應。他怔怔地看著金孝昌,看了許久,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一個大活人。
“娘的!”杜嘯林想要結束這種瘮人的幻境,右臂一揚,半空中精光閃了一閃。刀若匹練也似的往金孝昌奔襲而去。
“杜統領想要做什麽?”金孝昌右手一迎,當一聲大響,火星四濺,硬生生地接了對方一招。
杜嘯林手臂一麻,忍不住後退了一步,倒不是說他的功力不敵一個小小的金吾衛旗主,而是他沒有想到,這是真實的,並非幻覺!
杜嘯林握著刀,目不轉睛地看著金孝昌,似乎想要弄明白眼前所見,究竟是真是幻。如果說眼前的都是真實的,那麽甬道裏躺著那麽多金吾衛的屍體又作何解釋?難不成甬道裏的才是幻覺嗎?
不對!如果甬道的情景是幻覺的話,就會延伸出更多無法解釋的問題,金孝昌在此待了半年,何以不出去?施幻術之人為何要製造出金吾衛已死的假象?這半年來他們又是如何在這種環境下活下來的?
杜嘯林的困惑也是在場所有人的疑惑,剛才那一招真真切切,他們甚至看到了兵器相擊時碰撞出的火星,這不可能是假的,委實太過匪夷所思。
“誰派你來的?”杜嘯林徹底蒙了,作為一個專業從事刑名審訊的人員,他從未如此慌張過,但他已無暇去追究是真是幻了,有太多需要問訊和證明的事情,需要一件一件從金孝昌的嘴裏問出來。
金孝昌十分奇怪地看著杜嘯林,“杜統領不記得了嗎?”
杜嘯林隻覺心驚肉跳:“記得什麽?”
“半年之前,金龍現身,光耀長安,而後往西南而去。”金孝昌道,“渾天監的五官靈台郎說,九方山,神龍令,令出時天下歸元,此乃上天向陛下兆示,神龍令位於西南。”
“陛下?”杜嘯林問道:“哪位陛下?”
金孝昌笑道:“杜統領好生糊塗,當今天下莫非還有第二位陛下不成?”
杜嘯林聞言,微微鬆了口氣,轉首看了眼在場之眾人,意思是說,半年前安祿山尚未叛變,金孝昌口中的陛下乃指李隆基,換句話說,金吾衛是李隆基調動的。
“是陛下差爾等來此的嗎?”為了確認是李隆基所為,杜嘯林特意追問了一句。
金孝昌道:“這是自然。普天之下除了陛下,哪個還能調動金吾衛?”
“是你嗎?”奎尼朝著肖如梅走近兩步,言外之意是說,我們一直在尋查的內鬼,真的是你嗎?少年的臉上明顯透著一抹痛苦,這位純真的令他心儀的姑娘,真的是深藏不露的內鬼?
“是你嗎?”奎尼濃眉一揚,加重了語氣,剛才你還把我當作內鬼,要讓杜嘯林殺我,枉我對你一片好意,把你從羊脂白玉棺救出來,你怎能如此的狠心絕情?
肖如梅看了他一眼,笑了,苦笑,她似乎無從辯駁。杜嘯林把刀一指,指向靠在牆邊的肖如梅:“是不是你,說!”
肖如梅用貝齒咬著朱唇,泫然欲泣,卻沒有開口。倒不是她不想說,而是不願意。如果說李隆基真在半年前派了金吾衛來此,那麽定然是宗主對她有所隱瞞,既然先前已派人來過了,為何還要裝模作樣地派她來?讓她來做什麽,當替死鬼嗎?
想到武月娘那張冰冷的臉,雖說平時不苟言笑,冷若冰霜,卻是感激她的。她是孤兒,是武月娘把她領進梅花衛,教她習武,以及為人的道理。她常說,世情薄,人於世,須如梅,任由他怎生冷酷,吾自傲霜鬥雪,遺世獨立……可她自己說的話,如何說變就變了呢?高力士來請她出山,說江山顛覆,大廈將傾,須請梅花衛出山,力挽狂瀾,光複李唐基業……她幾乎沒多作考慮,便答應重出江湖,並把她一手**出來的徒兒,毫不猶豫地扔到了這九死一生之地!
是你禁不住權力的**,想要再入朝中為官,還是另有苦衷?肖如梅眼睛一閉,潸然淚下,她覺得自己像被遺棄了的扔入狼群的孩子,絕望而無助。
“不說便當你承認了!”杜嘯林身子一動,想要動手。李頗黎見狀,忍不住去阻止,無論她是不是內鬼,從她的神色中都可以看出,她是被利用了,甚至可能對這裏麵的內幕一無所知。就在李頗黎出手時,忽聞金孝昌一聲大笑:“莫忙著動手啊,我還沒說完呢!”
杜嘯林一怔,收回招式,轉首道:“還有什麽?”
金孝昌咧嘴一笑:“你也不幹淨。”
“我?”杜嘯林一怔,隨即臉皮一動,似笑非笑地看著金孝昌,要說不幹淨,世上之人沒幾個是幹淨的,特別是在宮裏給皇上當差的,哪個手裏不沾點兒血腥?“你想說什麽?”
金孝昌道:“你可知外麵死的那些江湖人士是誰嗎?”
杜嘯林道:“不知。”
“不知?”金孝昌奇怪地看著他,“你如何能不知呢?太子李亨在當前的時局裏麵,猶如危卵,他一次次被迫害,也使他一點點地成熟起來,想要安穩,不再過擔驚受怕的日子,想要控製局勢,而不是讓局勢牽著走。唯有得到權力,號令天下的權力,才能結束那樣的日子,重新為人。半年前,金龍出現在長安的上空,與其說是一次神秘事件,倒不如說是給了所有想要爭霸天下之輩一個出手的借口和機會,於是如你這般忠心於太子的黨羽,便紛紛行動起來,甚至不惜拉攏江湖人士,為其推波助瀾,而死在這裏的幽冥教教眾,不就是你幫太子拉過來的嗎?”
“胡說!”杜嘯林本要對肖如梅出手,除了這個內鬼,哪承想金孝昌話鋒一轉,將他也拉入了內鬼的行列,把他徹底激怒了,“什麽幽冥教,胡說八道!”
“莫要在死人麵前說違心之言。”金孝昌的語氣忽然變了,變得陰氣森森,“會遭報應的!”
“裝神弄鬼的東西!”杜嘯林刀頭往前一遞,挾著道勁風砍了上去,“早就知道你是在裝神弄鬼,看我如何把你打得連鬼都做不成!”
杜嘯林豁出去了,在恐懼和憤怒的驅使下,他管不得對方是人是鬼,大刀隨著身子躍起,然後從空中力砍而下。
刀光若匹練也似的奔襲過去,這回金孝昌沒有接招,倏地化作一道黑煙,憑空消失了。杜嘯林劈了個空,抬頭看時,卻看到了令他瞠目結舌的一幕,那道黑煙並沒消散,在空中湧動著,越湧越快,眨眼間,黑煙裏隱隱約約地出現了幾個人影,初時尚看不真切,隨著黑煙的湧動越來越明顯。
杜嘯林看著這種奇異的現象,心頭突突直跳,當他看清楚黑煙裏出現的人影時,嚇得連退幾步,呼呼地喘著粗氣,臉色像紙一樣白。
“你還想殺人嗎?”黑煙裏的人影此時已十分明顯了,共有五人,當先那位乃是個七十餘歲的老者,全身上下血淋淋的,皮開肉綻,無一完整處,“還記得老夫嗎,記得開元二十五年的‘三庶人冤案’(三庶人冤案是指由武惠妃發起的誅殺太子李瑛的事件,武惠妃誣告太子結黨,李隆基憤怒之下,將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三子廢為庶人,不久賜死。李隆基親手創立開元盛世,然勝也玄宗,敗也玄宗,其老年時期親女色、用奸臣,將盛唐推入了衰落)嗎?老夫乃郭承誌是也,受當年‘三庶人冤案’牽連,被你抓入例竟門,十八般酷刑嚐盡,未能使老夫屈從,你卻趁老夫昏迷之時,在假口供上畫了押,誅我滿門,此斑斑血債,總不會忘了吧?”
杜嘯林自然記得,“三庶人冤案”涉案之人眾多,大多數都是由例竟門經辦的,這樣的事他早已習慣了,更不相信所謂的因果報應,若有報應,血腥的大唐早遭報應了,哪兒還有後世的盛唐?“閻王不收你,容你到人間遊**,看我如何收了你!”
此時的杜嘯林已然接近瘋狂的邊緣,端的有些遇神殺神、見鬼殺鬼的狠勁兒,大刀往前一掃,雪片樣的刀光力掃而出。
一聲聲淒厲的尖叫,在大殿上響起,端的是鬼哭狼嚎,讓人毛骨悚然。在場之人,雖說在前麵已經曆了種種怪現象,可這等群鬼嘶嚎、鬼影亂舞的場麵,卻是頭一回遭遇,個個都嚇得臉色發青。
“殺,好一場屠殺!”鬼聲倏息,那團黑雲重新凝聚,又幻化出一個人來,那是個西域人,體型高大,披散著一頭長發,留了一嘴的虯髯須,皮膚是棕色的,與奎尼一樣的膚色,看到奎尼時,隻見他濃眉一揚:“我兒可好!”
奎尼早已撲了上去,跪在那人麵前:“父親,你……你還活著的嗎?”在問出這句話時,其實連他自己也不太相信,然當父親活生生地站在麵前時,卻又不禁問出了口。
事實上,陰魔出現之初,大家的神誌還是清醒的,其意識依然在現實之中,但隨著陰魔逐漸地發揮威力,大家隨著它提供的情景代入,已漸漸迷失了自己,抑或走入了自己內心最擔心、最害怕要去麵對的情境裏,不管那些情境是曾經遭遇過,還是未曾經曆卻一直提心吊膽怕他發生,都會隨著陰魔威力的發揮,一一呈現。
“我兒啊!”那人伸出手愛憐地撫摩著奎尼的頭,“知道為父是如何死的嗎?”
奎尼一怔,抬頭道:“父親不是戰死沙場的嗎?”
“非也。”那人歎息一聲,“為父乃是死在夜郎城的。”
“什麽?”奎尼周身大震,“父親是死在這裏的?哪個害的你?”
“一場亂鬥,所有人都死了。”那人道,“人啊,在利益和權力麵前真若禽獸,見誰殺誰,結果在神龍令麵前,我們都被對方殺死了。”
“亂鬥?”在奎尼的記憶裏,這裏沒有見過亂鬥的跡象,“在何處所鬥,神龍令在哪裏?”
“就在前方。”那人道,“切記,定要拿到神龍令,替父報仇。”
“父親!”奎尼沒有想到父親居然是死在這裏的,淚如雨下。可在這時,那人的人影一晃,化作一團黑煙不見了!
奎尼想要跟父親多待會兒,起身就往殿門外追,卻與一人撞了個滿懷。那是個中年婦人,長得頗是清秀,穿了件粗布衣衫,嫋嫋婷婷地出現在殿門外。奎尼一愣,又退了回來。
李頗黎看著那婦人,覺得有些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轉頭看向父親時,隻見李白已是滿臉淚水,他顫抖著走上去:“嬌娘……嬌娘是你嗎?”
一聽這名字,李頗黎頓然省悟,那是他已故的娘親,彼時他還小,轉眼十多年過去,竟已想不出娘親當年的模樣了!想到此處,李頗黎一個箭步跑上去,撲倒在魯嬌娘的懷裏:“娘……”
魯嬌娘抱著李頗黎,幽怨地看著李白:“你好狠心啊!”李白隻是歎息,卻沒說話。事實上他自己明白愧對魯嬌娘,他有鴻鵠之誌,誌在千裏,又生性灑脫,喜好遊走天涯,此乃無法改變的天性,故而當理想和現實觸碰時,他隻能選擇沉默。
“在你的心裏,除了家國天下和你的理想,還有什麽?”魯嬌娘幽幽一歎,“你遊走天下,四海為家,我日夜盼著你會出現,卻又提心吊膽怕你出了意外,終日胡思亂想,怎一個思念了得,每日煎熬著度日,便這樣熬得油盡燈枯。”
李白是大唐最好的詩人,但決計不是最好的丈夫和父親。他低著頭,不敢與之麵對:“我對不起你。”
看著李白一副認真認錯卻抵死不悔的樣子,魯嬌娘萬念俱灰:“罷罷罷,慢說今生緣未了,隻願來世為路人!”黑氣消散,魯嬌娘亦隨之飄走。
“娘!”李頗黎想要抓住她,奈何撲了個空。此時,非但魯嬌娘不見了,連那團黑氣也漸漸地飄散,直至不見。
陰魔消失後,大家如同做了個夢,一個十分清晰的讓人膽戰心驚的夢,誰都不幹淨,甚至於誰都是人渣一樣。更為可怕的是,在場人除神劍幫方麵的李頗黎和李駱穀之外,梅花衛、例竟門、拜火教等竟然都是內鬼。原來先前彼此懷疑,相互猜忌,竟是場賊喊捉賊的遊戲!
太可怕了,比之見了真鬼更讓人不寒而栗。
然而,同時另一個問題也出現了,這是真的嗎?雖說心魔由心生,看到的景象乃是出自各人內心的所思所想,但是,幻境終歸是幻境,它像夢一樣,即便做夢之人能感受得到喜怒哀樂、疼痛冷暖,可夢境之外的人如何也會有如此真切的感受?比如杜嘯林與金孝昌硬碰的那一招,大家都看到了兵器相撞時的火花,這個如何解釋?除非……
除非是大家都在同一個夢裏,讓陰魔卷了一個龐大的能產生集體意識的夢境之中,或者……是有第九個人利用幻術,故意製造出這種現象,讓大家都認為這是真實可信的,而非個人的幻覺。
是第九個人在作祟嗎?還是……
杜嘯林清醒過來後,出於職業的習慣,對剛才發生的事快速地梳理了一遍,除了以上所述之外,他又發現了一個同樣可怕的問題,所有人都在陰魔的作用下,出現了自己經曆過的或者擔心發生的事情,這些事情在發生的同時,讓彼此都**裸地展現在了大庭廣眾之下。人無完人,無可厚非,然而李駱穀和李頗黎卻未曾被卷入,換句話說,隻有這兩人的內心依舊不為人所知,難不成他倆沒有缺點,都是完人嗎?
杜嘯林首先往李駱穀看過去,隻見他在陰魔散去的時候,眼裏閃過了一抹不易讓人察覺的森然寒光,而李頗黎卻含著淚,估計兀自沉浸在思念母親的悲傷之中。
難道他是內鬼?是他通過陰魔,讓所有人都變得不清不白之後,他自己就清清白白了,目的是要大家處於混亂和彼此猜忌之中,最後相互廝殺而亡,那麽神龍令就非他莫屬了。如果真是這樣,就太可怕了。但有一點是說不通的,他是拜火教的人,剛才的幻境中,奎尼也被列為內鬼之一,這要如何解釋?如果李駱穀表裏不一,是獨立於李隆基、李亨、安祿山之外的,那麽他的背後又會是哪股勢力?
也許都不對,因為隻要確認奎尼是內鬼,李駱穀、葛青輝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內鬼之列了,從這個角度看,他也沒有逃出幻境。
現在,剩下唯一能解釋的便是,夜郎城裏還存在除了他們八人以外的第九個人,抑或那個最清白的李頗黎在使鬼。思忖間,杜嘯林不覺看了他一眼,李頗黎的眼裏依然有淚,麵帶淒容,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異常。其旁邊是一臉茫然不知所措的裴小小。
奎尼也很快清醒了過來,隻不過他想得沒有杜嘯林那麽複雜,怔怔地看著在場的所有人,隻覺誰都是鬼,沒一個幹淨之人,於是他迷茫了,下一步該怎麽走?
“誰都是鬼,這就有趣了,原來我們是在地獄!那還怕什麽,猜疑什麽呢?”杜嘯林目光一掃,從在場眾人的臉上一一掃過,臉上露著抹自嘲式的冷笑。既然大家都是鬼,那就不需要再顧忌了,放下包袱往前走便走,又道:“李少俠,你說呢?”
李頗黎不笨,他能敏銳地感覺出杜嘯林在懷疑他,當所有人都被指認是內鬼的時候,反過來想,所有人都有可能不是內鬼,而最幹淨的那人恰恰是最值得可疑的。這種浮出水麵讓大家都審視的感覺簡直太難受了,他故作糊塗,嘴角一斜,道:“杜統領說得是,我們繼續往前就是了,看看前方是否有互相廝殺而死之人。”
杜嘯林道:“不錯,不過現在讓我最為好奇的是,神龍令究竟在還是不在。”他的弦外之音是,如果神龍令在,所謂的內鬼可能真是心魔所致,如果不在了,那麽這個內鬼非得在夜郎城內揪出來不可,一旦出了這裏便無從查起,而那時李唐天下隨時都有可能被人顛覆和取代,這樣的後果,是他不願意看到的。
“你到底想要殺誰?”李亨看著麵前這張文雅的臉,隻覺毛骨悚然,從來沒有一張文人的臉令他感到如此恐懼過。
傅大總管往前走幾步,推開窗,窗外夜幕漸漸拉下,風向刀一樣卷入,令他不覺眨了下眼睛,隨即嘴唇一彎笑了,似乎在享受著這種冬天裏肅殺的感覺。他轉過身,看著李亨道:“你馬上就會知道。如果你不想看到這場殺戮,也可以,在下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如何?”
李亨問道:“如何選擇?”
傅大總管喊聲來人,門開時,孟幽蘭嫋嫋婷婷地走將進來,手裏拿著筆硯,朝李亨莞爾一笑:“清燈雅室,紅袖添香,奴家服侍陛下作錦繡文章。”燈火下,纖手如玉,將筆硯紙在桌上擺開,然後轉身拉了把李亨的衣袖,讓他在桌前坐下。
李亨問道:“要讓朕做什麽?”
“寫文章啊!”孟幽蘭微微彎下腰,把那櫻桃小嘴往李亨的耳朵旁邊一湊,“奴家說什麽,陛下便寫什麽,可好?”
“寫什麽?”
孟幽蘭研著墨,笑道:“陛下何苦恁地這般著急!”邊看著李亨笑邊研墨,把李亨看得越發不安。
須臾,孟幽蘭研好了墨,道:“我們現在就開始吧。”眼睛一抬,示意李亨拾筆。
李亨抓起筆,孟幽蘭朱唇一啟,說道:“禪位詔書。”
李亨大吃一驚,他感覺到自己被愚弄了,憤怒地擲筆起身:“你們想做什麽?朕幹不出來這等事,休癡心妄想!”自周朝以降,秦皇漢武以來,皇位更替,都是天大的事,即便是禪位,亦是鄭而重之,嚴格篩選繼位之人,哪有無名小輩、山野江湖中人來對皇位指手畫腳的道理?
“陛下莫惱。”孟幽蘭道,“哪個也沒逼你非要禪讓不可,傅大總管說了,隻是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陛下不願意也無妨,隻管安心地在此看一場戲便是。要是改變主意了,紙筆在此,陛下隨時都可以寫。”說話間,把李亨往椅子上一按,取出條絲巾來,又將他的雙手綁上了。
李亨大怒道:“你想要幹什麽?”
孟幽蘭嫣然一笑,又取出條手帕,把他的嘴也堵上了:“不幹什麽,隻想讓陛下安安靜靜地看場戲。等一下戲開場的時候,這個位置是最佳的,外麵的場景能一覽無遺。”
李亨看著外麵,心頭怦怦直跳。事實上他明白,他們要殺的是高適、魏長河等人,關帝廟應該是布下了天羅地網,隻要他們出現便絕無活著回去的可能。這是威脅,想要讓他屈服。他憤怒地看了眼孟幽蘭以及傅大總管,想要說話,卻說不出來,隻發出“嗚嗚”聲響。
天色徹底黑了,傅大總管讓人換了新茶來,示意孟幽蘭坐下:“孟姑娘才色雙絕,值此好戲開場之前,不妨露一手助助興吧!”
孟幽蘭應聲“好”,取來了琵琶,往椅子上一坐,抱著琵琶,纖指悠悠然地撥動琴弦,悅耳的旋律從指間流出,夜色空寂,琵琶聲便越發清脆響亮了。
關帝廟外,魏長河率領的例竟門人員早已就位,隻等高適的一聲令下衝進去。
這時候,高適正站在廟外的一處山坡上,從這裏望將出去,可觀廟內之全景。太靜了,靜得完全不像是綁架了當今皇上的地方,一縷琵琶聲傳來,聲音嘹亮而清澈,悠悠然地鑽入樹林,卻越發襯托出了夜色的寧靜。
高適已經預感到了不對勁兒,皇帝被關押於此,此乃天大的事,這種時候越寧靜,隻能說明越暗流洶湧,說不定裏麵已是龍潭虎穴。但無論有多大的風險,都得闖,天下三分,倘若皇上再出意外,李唐江山必毀無疑。
裴旻聽著琵琶聲,也是一臉的沉重,他轉頭看向高適,問道:“還闖嗎?”
高適朝裴旻一拱手,道:“在下請求前輩一事,望前輩看在天下大亂、生靈塗炭的份兒上,高抬貴手。”
裴旻皺了皺眉,不耐煩地道:“快說,休婆婆媽媽的。”
高適道:“碼頭上還有一百五十名士兵,那些人即刻起由前輩調度,若這邊出了意外,懇請前輩帶著他們,設法救出陛下。”
“你去。”裴旻道,“這裏若成,碼頭會合,這裏若敗,你再想其他辦法營救李亨。”
高適驚道:“這……”
“這什麽這?”裴旻沉聲道,“你一介書生,留在此地何用?讓老子留下來,說不定還能拚上一拚,滾!”
旁邊的魏長河沒想到他竟敢對高大夫若下人般嗬斥,委實吃驚不小,再看高適,卻端的若晚輩一般,態度恭敬,竟是不敢反駁,沉吟片晌後道:“前輩高義,晚輩謹記在心,若此番成功,當向陛下表功……”
“給老子滾!”裴旻真被他說得火氣上來了,“你以為老子是為了功勞而來嗎?”高適汗顏不已,拱手一拜,帶了兩名隨從,急步離開。
魏長河目送高適走遠,轉首朝裴旻問道:“何時動手?”
“現在。”裴旻看了眼魏長河,道,“你們從前門破入,老子去後門伺機營救李亨。”
魏長河在夜色裏打了個手勢,埋伏在暗處的例竟門禁衛倏地從各處冒出來,往關帝廟前門聚攏。
“隨老子一起嗎?”裴旻看著武月娘,此時,他的臉上雖依然帶著一副渾不在乎的樣子,但他的眼神卻凝重無比。這是場硬戰,在不知道對方底細的情況下,誰也不知道會出什麽意外。武月娘未曾回話,而是搶先一步,疾往廟後而去,都是為了李唐的江山,你們敢豁出了性命去,我何以不敢?
“砰”的一聲大響,廟門被魏長河一腳踢開,率眾而入,及至院內時,高喊道:“裏麵的人聽著,我等乃宮內例竟門,速將陛下交出來,可免一死!”
禪室內,孟幽蘭兀自彈著琵琶,不疾不徐,音律依舊,悠揚動聽,然不知為何多了股肅殺之氣。
“好戲開場了。”傅大總管的聲音在李亨的耳畔響起,“你隨時都可以阻止這場殺戮。”
李亨駭然地瞪大了眼睛,嘴裏“嗚嗚”地叫著。
“沒錯,對別人來說,這是場你死我活的殺戮,但對陛下而言,則是場考驗。”傅大總管的聲音依然平緩,似乎真是在看一場戲,“考驗你是否真如表麵上看起來的那麽仁慈,顧念感情。”
突然,“咻咻”之聲大作,李亨渾身一震,連椅子也“咯吱”地響了幾下。夜色裏隻見大片的箭黑壓壓地從四麵而來,院內的例竟門人員不及躲閃,在慘叫聲中成批倒下。魏長河大喝一聲,“殺!”不退反進,率眾往裏猛攻。
一陣箭雨過後,廟外擁入大批黑衣人,他們如同夜色下的幽靈,隻瞬息間,便將例竟門圍了起來。與此同時,金效邦、蕭無名等人率幾十高手,從廟內衝出,與黑衣人裏應外合,展開殺戮。
例竟門乃是大內禁衛,每個人都經過嚴格的訓練,可是麵對大批的高手,以及在被重重包圍的劣勢之下,難免慌張。兩軍相鬥,打的是士氣,士氣一落,便如羊入狼群,隻有被追逐和獵殺的份兒。沒過多久,就變成了場一邊倒的大屠殺。
隨著殺戮聲越來越大,琵琶聲亦越來越急,錚錚直響,每一縷音律裏都帶了股殺伐之氣。
“他們本可以逃的,憑例竟門的修為,殺出重圍去完全不成問題。”傅大總管冷眼看著窗外的情景,搖頭歎息,“可他們沒走,不但沒走,還要往裏闖,端的是忠勇可嘉!”
李亨的臉憋得通紅,他的性情本就有懦弱的一麵,若非高適、李輔國輔佐,他不可能走到現在,看著這場毫無勝算的殺戮,他的心委實被刺痛了。但是,人心在不同的環境下都會發生變化,眼前的場景若是換在他登基之前,他可能真會屈從,讓魏長河帶著例竟門的人活著離開。可一旦坐上了皇位,他變了,一方麵是迷戀那至高無上的權力,另一位方麵他也深深地明白,政治本身就是血腥的,每一場偉大的文明來臨之前,都會是屍積如山、血流成河的戰爭,稱王稱霸還是淪為亡國奴,永垂不朽還是墮落,隻在勝負之間。
“人心啊,在關鍵時刻是偽裝不了的。”傅大總管搖搖頭,目光一抬,看向李亨,“你說你不想兄弟鬩於牆,你還說你不想父子反目,並裝出一副悲憫之情,親自南下,要與永王懇談,希望消除一場戰禍。從表麵上看,你似乎並不在意皇位,在意的是天下黎民,是國家安寧,可你看看你現在,寧願讓這裏變成地獄,也不想放棄你的帝位。”
李亨憤怒地看著傅大總管,紅著眼睛,血絲畢現。傅大總管像是看懂了他的意思:“你是想說,你的皇位尚未得到承認,禪讓也就無從說起是嗎?那你更應該及時讓這場殺戮終止了。你且想想,李隆基雖在四川,可他派了永王北上,沒了你這位皇上,大唐也亡不了,你何苦要占著這個位置,讓更多的人死於非命呢?”
死的人越來越多,院中躺滿了屍首,一陣一陣血腥隨著夜風穿過窗戶,強勢地撞入鼻尖,這樣的體驗對李亨來說是極為震撼、驚心的。這不同於戰場,兩軍交戰乃是國與國、民族與民族之間的戰爭,而眼前的交戰則是為他個人而犧牲的,更容易形成情感上的衝擊和精神上的摧殘。
“在下不妨再與你透露一件事。”傅大總管把身子往李亨那邊傾斜著,小聲道:“這是個局,眼前的殺戮隻是這個局的開端,隨著來救你之人前赴後繼不斷而來,跳入這個局的人便會越來越多,到時候死者之眾,難以預計。不過殺人並非布這個局的最終目的,隻是隨著這個局的展開,會引起意想不到的效果,比如你在北方與安祿山作戰的大軍,他們聽說陛下被擄,去救陛下者無一生還,軍心會否動搖,安祿山會否趁勢反撲,你那根基不深的剛剛建立起來不太久的朝廷,會否分崩離析,徹底瓦解?”
聽完這番話,李亨聽明白了,如若自己不放下皇權,此局便解不了,而最終的結局是,大量的忠臣義士犧牲後,他的皇位依然保不了。他的心終於動搖了,既然反抗無效,又何須讓那麽多無辜者為自己犧牲呢?他瞪大了雙眼,嘴裏“嗚嗚”地叫著。
傅大總管伸手取下他嘴裏塞的手帕,微哂道:“有何話要說?”
李亨喘息兩聲,道:“朕想知道朕的皇位是禪讓給誰的。”
傅大總管遲疑會兒,道:“禪讓給誰,一時尚不方便透露,你在寫詔書時,將禪讓者名字空出來便是,方便以後補上。不過在下可以告訴你,接替你的人也姓李,我等非是逆天篡權之輩,相反,乃是為江山社稷奔忙的忠臣義士。”
“此話……當真?”李亨吃驚地看著傅大總管,內心若波濤一般翻騰著,他一直以為與他李家爭江山的隻是安祿山而已,向他發難的也定然是安祿山無疑,怎麽也想不到,他所冒的險,以及所經受的劫,竟然是來自他的兄弟!
“是李璘嗎?”李亨渾身發抖,不寒而栗。
“為何是這副表情?”傅大總管同樣吃驚地看著李亨,“你是太子,若無變故,皇位定然是你的。可如今你在靈武擅自登基,遙遵李隆基為太上皇,如此一來你的皇位非但不合法,李隆基還將你記恨在心,這樣的話便給了其他王爺一個爭權的機會,你可以趁亂而取之,何以其他人不可以?這個人可以是永王李璘,也可以是儀王李璲、潁王李璬、壽王李瑁、延王李玢,總之誰都可以,你明白了嗎?”
李亨點頭,他明白了,於靈武登基,固然有他貪戀皇位的一麵,但更多的是想要在北方抵禦叛軍,將失去的土地盡數收複,如今看來,確如傅大總管所說,反而是給了諸兄弟奪權的借口。照現在的情形來看,去夜郎搶奪神龍令的,遠不止他和李隆基、安祿山三方,杜嘯林他們麵臨的所謂的內鬼,就更加的難查了。
傅大總管把紙挪到李亨麵前:“寫嗎?”
寫嗎?李亨也同樣在內心問著自己,思量再三,內心有個強硬的聲音告訴他,不能寫!亂象已現,此詔一寫,將會更亂。這些人手段毒辣,其心不純,如若他們挾持哪個他軟弱的弟弟,作為傀儡皇帝,借此禍亂天下,其後果可能比之楊國忠主政更為嚴重,那麽他就成千古罪人了。而且他相信高適、李輔國等能臣,能夠將他救出去,更能應付軍中的危機。
傅大總管搖頭歎息:“你將成為大唐的罪人。因為你的貪婪,這個國家將會更亂。”
李亨把眼一閉,不再去看窗外的場麵,臉色裏透著股堅定。每一個政權輝煌的背後,都會有一批人流血犧牲,總有一天他將為他們立祠正名。至於所謂的貪婪,要看是怎樣的貪婪,如果這種貪婪是想要征服天下,四海承平,讓國家更加強盛,百姓更加富裕,有何不可呢?
“轟”的一聲大響,屋內突然破了個大洞,燈火下人影一閃,躍下一男一女來,一個襲向孟幽蘭,一個去搶李亨。
孟幽蘭沒動,隻是玉指倏地一撥,琵琶的聲音驟然急促,鑽入耳內裏時嗡嗡作響,腦袋直發疼。武月娘不由得招式一緩,身法也慢了。孟幽蘭嘴角露著抹殺氣,中指一撥,“錚”的一聲急響,在她的內力催動之下,這聲音渾然若電閃雷鳴,帶了股攝人心魄之威力,在近距離的接觸下,饒是武月娘的功力不凡,亦難以抵擋,“噔、噔、噔”連退三步,胸口發悶,臉色大變。
裴旻的功力較深,他沒受琵琶聲的影響,也順利把李亨搶了過來,可當他看到傅大總管的臉色時,不由得心頭一震。
此刻,傅大總管的臉色平靜得像眼前所發生的一切,皆與之無關一樣,他看著兩人突然殺進來,看著李亨被搶走,臉上從始至終帶著一抹淡淡的笑意。裴旻不由得好奇地看著他道:“你這老東西,都快死了還裝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作甚?”
“在下死不了。”傅大總管微哂著道,“在下倒是擔心你們,如何帶著他出去。”
“無妨。”裴旻也朝他微哂道,“帶著你一起走便是了!”話落時,倏地伸手往前一探,朝傅大總管的前胸抓落。
傅大總管臉色一沉,笑容收斂時,右手一抖,一道極細的銀光在燈火下一閃而沒,在如此近的距離下,饒是裴旻武功再高,也躲不開去,隻覺前胸傳來一陣針紮般的痛楚,往前抓出去的手便緩了一緩,這時候傅大總管身子一跳跳開,依然微哂著看著裴旻,身上的儒雅之氣絲毫未減。
裴旻是高手中的高手,從傅大總管使出的這一招便能看出,此人的武功可能不在禪室裏的任何一人之下,而且那枚銀針入體後,他的身體開始發麻,這是枚毒針!
“他娘的!”裴旻罵道,“老子看走眼了!”
武月娘急忙走上來,問道:“你怎麽樣了?”
裴旻一聲冷笑:“老子沒事。”
廟院裏陡然傳來一聲疾呼:“陛下,臣無能,有負陛下所望,先走一步了!”
魏長河倒下去的時候,渾身浴血,身上幾無完整處。院內躺滿了屍體,夜風從窗外吹進來,送來陣陣濃烈的血腥味。
“啊……”李亨突然嘶喊一聲,他惡狠狠地看著傅大總管,咬牙切齒地道:“朕記住你了,總有一天,朕會殺了你!”
“砰”的一聲,門被踢開,金效邦、蕭無名等人從外麵闖將進來,武月娘暗道不妙,情知在高手環伺下,救李亨無望,拉了裴旻的手,喝聲:“走!”縱身躍起,掠上屋頂,飛奔而去。
蕭無名想要去追時,傅大總管道:“別追了,那兩人非等閑之輩,追上他們也未必討得了好處,我們的目的已達到,部署下一步的行動便是。”言語間,目光一轉,落在李亨身上,又道:“我說過,好戲才剛剛開始,接下來還會有更加精彩的橋段等著你去欣賞。”
裴旻離開關帝廟,逃入林子裏時,上半身幾無知覺了,情知那老東西的銀針甚毒,再走下去,毒性漫延周身,神仙也救不了。當下停了下來,讓武月娘幫他剜出毒針,然後運功將毒性逼出體外。如此一番折騰,已是後半夜了,裴旻舒了口氣,道:“老娘兒們,這回老子欠你一條命,要不老子把後半生交給你,當作補償吧。”
裴旻靠在樹上,舉起酒葫蘆喝了幾口酒,這才覺得精神稍有恢複:“在房頂時,那老東西和李亨的對話,想必你也聽到些了吧,有何感想?”
武月娘道:“爭權奪利之事我見得多了,盛唐的外表下從來都是殘酷的鬥爭,當今太上皇的皇位,同樣也是發動‘唐隆政變’奪來的,那一次的風波也死了成千上萬之人。此番之亂,看似安祿山挑起,實則乃是李唐皇室之亂象早已存在,新舊政權交替,總是要死人的。我現在擔心的是另兩件事。”
裴旻不由問道:“哪兩件?”
武月娘道:“其一便是神龍令,眼下暗流湧動,誰都底氣十足的要奪天下,神龍令究竟是出世了,還是依然在夜郎城內?夜郎那邊沒傳來確切消息之前,總是教人惴惴不安;其二,誠然如那傅大總管所言,李亨被擄,勢必影響北邊戰事,倘若戰事不利,大唐江山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裴旻想了想,問道:“你說是哪位王爺最有可能來與李亨爭位?”
武月娘想了一想,道:“應該不會是李璘,他是李亨帶大的,是兄弟也若父子,情深意篤,斷然不會這般在暗中傷害其亦兄亦父的兄長。至於其他的王爺,那就難說了,一來天下已亂,正是奪權的好時機;二來受神龍令**,哪個不想賭一把呢?”
“老子從沒走眼過,沒想到今晚會栽在那傅大總管手裏。”裴旻仰首喝了口酒,咂咂嘴道,“能讓傅大總管及一大幫武林高手俯首聽命的,這背後指使者委實可怕。”
武月娘瞟了他一眼:“你也有怕的時候?”
裴旻笑笑:“不是害怕,是心寒,為了權力,人有時候端的不若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