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陰 魔

“晉王殿下,你就行行好,當是為了保我這條小命,去見見皇上吧。”安祿山的貼身宦官李豬兒苦著張臉,跪於地上,懇求安祿山次子安慶緒。他臉上鼻青眼腫,敢情是剛讓安祿山打的,跪在地上便顯得更加可憐了。

安慶緒看了他一眼,心裏麵不由得打了個哆嗦。他性子比較懦弱,是時安祿山喜怒無常,性格暴躁,他見安祿山便如見鬼一般,十分害怕,心想:你怕挨打,莫非本王便不怕了嗎?便硬生生地答了一句,“不去。”

李豬兒聞言,委實沒招了,說到底他不過是個服侍皇上的奴才,還能把安慶緒綁了去不成?咬咬牙說了一句:“殿下不去,莫非不怕死嗎?”

此話一落,安慶緒的臉上倏地就變了。他雖為人木訥懦弱,卻打小練得一身本事,騎射之技一流,為此跟隨安祿山南征北戰,立下了不少戰功。現如今李亨差李輔國揮師而來,一路過關斬將,大有一舉收複長安之氣勢,安祿山在這時候召他去,自然是為了用兵之事,若是不去,那就是抗旨,按照安祿山現在的脾氣,真有可能下旨把他殺了。可也正因了如此,他才不想去見父皇。為了大燕,他負傷累累,立下功勳無數,而安祿山最為疼愛的卻是安慶長(安祿山最小的兒子),為什麽?

殿下不去,莫非不怕死嗎?李豬兒的這句話,一陣一陣地回**在安慶緒的腦海裏,他雖貴為晉王,生死卻隻在父皇的喜怒之間!

“哈哈……”安慶緒仰首一陣大笑,一步一步走到李豬兒麵前蹲下,問道:“你怕死嗎?”

李豬兒抬起頭,觀察著安慶緒的臉色:“怕……自然是怕的。”

“因為害怕,你便一味忍受,也因為害怕,你便永遠順從,哪怕是你的忍受和順從,會傷害他人的性命。”安慶緒看著李豬兒的臉,“還記得當年被閹的情景嗎?”

李豬兒自然記得,當年安祿山一刀切下了他的**,血流如注,昏厥了過去,安祿山抓起一把草灰,捂住他的傷口,血慢慢地止住了,他亦幽幽醒轉,仿佛死過一回般,充滿了絕望。然而安祿山告訴他,你人生的巔峰將從此開始。

那一刻李豬兒明白了,安祿山要反,他從小跟著他,侍候著他,是他的夥伴,更是他的摯友,是他唯一可信賴之人,想要入宮,繼續跟在他的身邊,便隻有接受宮刑。在他明白這一切的時候,他笑了,笑著落淚,心頭有高興,也有遺憾,那是高興地笑,亦是傷心地哭。

從此之後,李豬兒一直跟著安祿山,不曾遠離過。

“沒錯,你人生的巔峰的確到來了,幾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大燕上下,哪個不討好你李豬兒?”安慶緒兀自盯著李豬兒的臉,“可你也變成了一個奴才,打罵由人,生死不由己。”

“晉王殿下……”李豬兒也看著安慶緒的臉,隻覺得心驚肉跳,他說這番話是何意思,反嗎?

“走吧!”安慶緒的情緒變化是出了名的大,他說完那番讓李豬兒心驚肉跳的話後,忽然如泄了氣一般,似乎又接受了命運,“帶本王去見父皇。”

李豬兒慢慢地起身,此時他的心已被撩撥了起來,哪個願意成為打罵由人、生死不由己的奴才?他緊跟幾步走上去:“殿下……”

安慶緒回過頭:“怎麽,你有話說?”

李豬兒有些摸不準他的心了,也許這就是禦人之術,安慶緒捉摸不透的心,比之直白的安祿山更為可怕。李豬兒暗歎一聲,道:“沒有……我帶殿下去見陛下。”搶先一步,走在安慶緒的前邊,走出門去。

安祿山的眼疾在這個初冬越來越嚴重了,連一絲模糊的人影都看不到,眼前灰蒙蒙一片,這使他越發的暴躁易怒,亦越發的害怕和恐懼,沒有什麽比看不到他人的麵部變化更讓人不踏實的事了。他常常想象著會有人來謀害,哪怕是一絲風聲,抑或是昆蟲撞擊燈盞的輕響,也能讓他心驚膽戰。為此,他常常睡不好,睜著眼睛到天亮,可氣的是即便是睜了眼,依然看不清這世界,依然辨識不了來到他身邊之人,究竟懷著怎樣的目的。

這太可怕了,為了保命,也為了所謂的安全感,安祿山已殺了無數的宮女、太監,嚴莊和李豬兒雖然是他最信任之人,有時候也難免遭到牽連。

安慶緒走入寢宮的時候,仿佛聞到了一股血腥味,這地方如今比地獄更加可怕,隨時都能奪人性命。前腳剛踏入門檻,他便提高了嗓門兒喊道:“兒臣安慶緒奉召前來,參見父皇!”話落時剛好走到安祿山臥榻前不遠處,雙膝落地行跪叩禮。

安祿山半靠在**,其背後便是一堵牆,右手邊的枕頭下,藏了把刀,此時刀尖微微外露,唯如此方能使他驚慌的心稍稍安定一些。他麵朝安慶緒,說道:“李輔國那閹人,麵目可憎的奸賊,居然敢揮師而來,連下我五城,實在可氣。”

“兒臣也聽說此事了。”安慶緒道,“兒臣唯父皇馬首是瞻。”

此話聽著很恭敬、順從,其實說了等於沒說一般。安祿山的火氣本來就大,如今病重,病中之人的想法跟普通人迥異,火氣就更大了:“你是說還是讓老子衝到前麵去,你還是執鞭隨鐙,跟著去搖旗呐喊嗎?無知的東西,老子瞎了,今日不同往昔,若換在以前,老子帶兵打仗還需要來征求你的意見嗎?想要讓老子早些死,也無須這般著急吧!”

安慶緒跪在地上,嚇了一哆嗦:“兒臣不敢!”

李豬兒也打了個激靈,兩腿一軟跪倒在地:“陛下明鑒,晉王並無此意。”

“他並無此意,那麽你替他求情,卻是何意?”安祿山這一問,著實把李豬兒嚇出了一身冷汗,弦外之音是說:你是否跟安慶緒穿了同一條褲子,要來謀害於我?

“陛下……”李豬兒大喊一聲,想要申辯。安祿山沒有心思聽他表忠心,大聲道:“老子今日不想殺人,但如果李輔國不退,你倆就自行了斷,莫再讓老子聽到你們的聲音!”

李豬兒可能做夢也沒有想到,隻一句話便將自己的身家性命綁在了這場戰事上,然而此時說什麽都已晚了,說得越多隻會越發招惹安祿山的怒氣,把頭一轉,看向跪在旁邊的安慶緒。

安慶緒卻沒有看他,恭恭敬敬地接旨領命:“兒臣定不負父皇所托!”

及至出了宮,李豬兒抹了把額頭上的汗,問道:“殿下可有把握?”

“快要過年了。”安慶緒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抬頭向天,呼吸了一口冰冷凜冽的空氣,拾級而下。

李豬兒猜不透其意,追將上去:“殿下此話何意?”

安慶緒停下腳步,道:“本王沒有把握。”

這下李豬兒明白了,安慶緒是想說他們可能活不到來年的春天了。不禁臉色一變:“殿下果然沒有辦法打退李輔國大軍?”

“莫非你有辦法?”安慶緒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而這種略顯木訥的說話方式,也是他常用的語氣。然而李豬兒並非如此認為,這位看似木訥的晉王,在其波瀾不驚的表麵下,極有可能藏著縱橫天下的雄心,不然的話,在晉王府時對他說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又作如何解釋?

生死麵前,李豬兒終於鼓起勇氣,說出了一番他平時可能想也不敢想的話:“晉王殿下胸藏丘壑,心懷天下,即便一時難退李輔國之兵,定也有扭轉乾坤,主掌天下之妙法。”

“你教本王扭轉乾坤,主掌天下?”安慶緒眉頭一攏,“你是想現在就死嗎?”

李豬兒豁出去了,決定豪賭一把:“若想活到來年開春,活得更長久,隻能讓別人活不過今年。殿下也說了,我是打罵由人、生死不由己的奴才,這種生活我過夠了。殿下要是有此心,我李豬兒便隨殿下豁出性命去拚一把;倘若殿下無此心,李豬兒現在就甘願受死!”

“端的是死豬不懼開水燙,那你就去死吧,省得本王動手!”安慶緒冷冷地扔下這句話後便快步離開了。

李豬兒不死心,他知道安慶緒沒有立即動手,便還有希望,又追上去道:“天下大亂之際,正是群雄逐鹿之時,勝者王敗者寇,殿下在猶豫什麽?”

“那是本王的父親!”安慶緒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也是你從小的玩伴,畢生之摯友。”

“那是從前。”李豬兒道,“現在不是了。”在生死、利益麵前,即便是摯友,又當何如?

安慶緒再次停下腳步,此時他們已走下台階,站在廣場之上,廣闊無邊的天空上鉛雲壓頂,隨時都會飄下雪來,嚴寒即將來襲,一年之中最冷酷的時節終將來臨,似乎是該考慮如何麵對,該以怎樣的方式生存下去的問題了。

安慶緒用一種低沉陰冷的語調問了一句:“憑什麽?”

李豬兒聞言,眼睛為之一亮,說道:“九方山,神龍令,令出時天下歸元。”

四川的月亮與群山融作一處,看上去有點兒濕,如含淚之佳人,冰肌玉骨,淚蘊雙目,楚楚可憐。

斜坡下,坐了位老者,身體在寒風裏瑟瑟發抖。手裏捏了隻酒壺,就著月亮,一口飲下,吟道:

斜風淒雨,古橈岧峭,暮雨未歇。巴山惆悵無際,方腸斷處,風鈴悲切。嫋嫋疏疏密密,似子規啼血。不忍聽如恨如怨,多少怨情與誰說。

人間最苦傷離別,更那堪,玉魂永湮滅。今宵魂在何處。冷雨裏,碎鈴聲咽。點點滴滴,心思寒泉落飛雪。便縱有,萬裏河山。愧對荒塋月。

“大家……”高力士顫顫巍巍地走上斜坡,把一件外衣套在李隆基身上,“大家,外麵冷,回吧。”

李隆基兀自坐著不走,問道:“還記得我寫的這首《雨淋鈴》(《雨淋鈴》唐玄宗所創,為唐教坊曲,宋朝時作為《雨霖鈴》詞牌)嗎?”

“記得。”高力士見他又想起了傷心事,索性也在他身邊坐下,“大家幸蜀,入棧道逢雨,因聞鑾鈴雨聲,觸景生情,思念貴妃,作《雨淋鈴》曲。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況大家這般多情人乎。不過老奴有句話,梗在心頭多日,借此機會,要說與大家聽。”

李隆基飲了口酒,歎道:“說吧。”

高力士道:“佳人已逝,大家心裏難受,老奴懂,然老奴以為,大家不可有‘便縱有,萬裏河山,愧對荒塋月’之心,這河山畢竟是李唐之河山,乃祖宗傳下來之基業,豈能說廢就廢了。武月娘傳信,說半年前入夜郎盜竊神龍令的並非李亨,說明他在靈武登基,沒有預謀,乃是為了抵禦叛軍,不得已而為之,如今有人欲加害李亨,便是明證。為李唐江山萬年永固計,大家應叫永王撤兵,莫使同室操戈。”

“除了他還會有誰?安祿山嗎?”李隆基一聲冷笑,“若說是安祿山那蠻子,那是抬舉了他,安胖子不過是個強盜,他還沒這般的遠見。我不妨告訴你,從三月前的派人入夜郎,到馬嵬驛之變,再到今日天下三分,這是個環環相扣的陰謀,這個陰謀的實施者,非李亨莫屬。”

高力士的臉色微微一變:“可他也是太子啊,天下早晚也是他的。”

“是啊,天下早晚是他的,他何苦害我!”李隆基激動地摔了酒壺,“何苦害我!”

高力士沉默了一會兒,道:“大家不擔心李享會遭迫害嗎?”

“這是安祿山幹的,他想要在北方清除障礙。”李隆基道,“所以李璘的兵馬不能撤,讓他繼續北上,把失去的江山一寸一寸奪回來。論武功謀略,李亨不若李璘。”

高力士聽他是如此安排,心下略定,隻要不兄弟鬩牆,同室操戈,李唐的江山就亡不了。

金公莊不遠處的竹林裏,裴旻、武月娘、高適、魏長河帶著一隊士兵和例竟門的人,盯著金公莊的一舉一動,大半夜過去了,那邊兀自毫無動靜。

隨著時間的流逝,高適的心越來越亂,萬一皇上有什麽閃失,這個責任誰也擔不起。可更讓他揪心的是,此事還不僅僅是救出李亨如此簡單,關鍵得查清楚,是哪個想要挾天子以令諸侯?

從那金效邦的言行來看,完全可以排除李隆基,那麽剩下的隻能是安祿山了。然而,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安祿山已經是天子了,他有必要挾李亨而號令天下嗎?高適乃熟讀史書之人,學富五車,他非常清楚,古往今來,但凡欲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皆為權臣,隻有非皇室正統,卻又想要奪取天下的,才會用挾天子這一招,從這一點上來看,似乎安祿山也不具備。

那麽會是誰呢?高適越想越是糊塗,轉首問裴旻道:“金效邦的背後會是誰?”

裴旻轉過頭來道:“老子要是知道,早出去剁了他的狗頭,還會在這兒癡等嗎?但是老子告訴你,天下動亂,群雄並起,誰都有可能,這個時候不要瞎猜,越猜越亂,越亂就會死更多的人,須眼見為實。”

裴旻站起來,又道:“從現在起,你們就躺在這裏睡覺,什麽也別想,等老子回來。”

“一起去吧。”武月娘站起來,既然受命而來,便有責任盡快地把事情查清楚,再者金公莊乃是龍潭虎穴,高手如雲,萬一裴旻疲於應付,也好有個幫手。雖然完全是始於公心,但當她看到裴旻那似笑非笑的怪異的神色時,便後悔了,又道:“你自己去吧,等你死在裏麵了時,我再想其他辦法。”

裴旻佯裝慍怒:“你這老娘兒們怎地這等無情無義,成天盼老子死?若真有這想法,咱倆一起去,讓你目睹老子被人打死,豈非更是痛快!”

武月娘瞟了他一眼:“說得有道理,我便去瞧瞧你是如何讓人打死的。”言語間,徑直往竹林外走。裴旻朝高適打了個眼色,意思是說:女人便是如此奇怪,明明想跟著老子去,擔心老子受傷害,偏偏口是心非,要與老子對著幹。

高適哪有心思看他倆打情罵俏,隻交代道:“兩位小心。”

夜很黑,兩人偷偷地摸到金公莊門前,見無人值守,身子一縱,輕鬆地入了院裏。院子裏靜悄悄的,除了湘妃竹的搖曳聲外,便再也沒其他聲音了。裴旻心想:果然是世外桃源之地,遠離俗世,不怕人惦記,竟連個把門的都沒有。

穿過回廊,到了客廳之外,還是空無一人。太靜了,靜得讓人不安,武月娘忍不住拉了下裴旻的衣袖,悄聲道:“你不覺得奇怪嗎?”

一路走到這裏,裴旻也覺得有些意外,此地雖罕見人跡,形同世外桃源,但是這裏麵住的不是普通人,從白天他和武月娘剛到莊外,蕭無名便現身出來就可以看出,他們是有戒備的,何以到了晚上,人跡全無?莫非是個陷阱,他們早料到了今晚會有人來探?

想到此處,裴旻不由得握緊了手中劍:“是有些奇怪,留些神。”又往前走。

繞過客廳,後麵又有兩進房子,前一進是廂房,用來住人的,後一進則是廚房、雜物間以及下人的住處,找遍了兩進房子,除了一些呼呼大睡的下人外,竟沒看到那金效邦和蕭無名,最讓裴旻吃驚的是,李亨被劫到此間後,去了哪裏?

“不好!”武月娘驚叫一聲,“他們把人秘密送走了!”

裴旻聞言,急忙縱身一躍,跳上房頂,望四處望了望,在金公莊的不遠處便是洛水,水麵上正有一艘大船漂著,往遠處而去。裴旻罵了一句,躍落地麵,道:“他們剛走不久。”

武月娘道:“現在怎麽辦?”

裴旻道:“你去通知高適,隨他們一道上船,沿河追下去。記住,金公莊高手如雲,我們尚不知其底細,不可硬來,隻暗中跟隨便是。我從岸上走,看會否還有其他發現。”

武月娘一想也對,水陸並進要保險一點兒,當下應聲“好”,轉身去了。裴旻身子一晃,幾個縱躍,出了莊院後牆,直撲洛水方向。

從金公莊的後門出去後,有幾道山坡,因了人跡罕至,草木繁茂,隻有一條羊腸小徑通往山下,未行一半的路,忽見前方有一小隊人走上來,裴旻身子一閃,閃入了旁邊的草叢。見那些人的服飾打扮,應是金公莊底下的人。裴旻見狀,冷冷一笑,怪不得莊內沒人,原來都押送李亨去了!與此同時,一個問題浮上裴旻的心頭,金效邦曾說,要用李亨以令諸侯,他究竟要把李亨押解到何處去,以怎樣的方式挾天子以令諸侯呢?

想到此處,內心一陣興奮,若是暗暗跟將下去,說不定能見到金效邦背後那人,到時候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

思忖間,隻見金公莊裏的一人說道:“莊主是要把那人押往何處?”

另一人笑道:“這等事情我輩還是莫要打聽。聽說龍頭已然北上,近日必有大事發生。走走走,大家莫說閑話,回去喝酒!”

裴旻一愣,龍頭是誰?越發對金效邦背後那人好奇,待那些人走過去,便走出草叢,飛速地往洛水邊而去。

一路無話,不多日,行至鄜州(今陝西富縣),將近京畿道了,再往南便是長安。是時長安為安祿山所占,如果金效邦果然是去往長安的,那麽半年前派人去夜郎,故意往李亨身上潑髒水者,必是安祿山無疑。但偏偏船在鄜州停下了,是暫時歇腳,還是他們所謂的龍頭已北上至此了?

裴旻一路行來,雖說在途中買了匹馬作為腳力,然風餐露宿,也頗是辛苦。好在他隻要有酒,便精神奕奕,一人一馬,獨飲獨行,倒也甚是自在。見金邦效一行人下了船,碼頭上早有一頂軟轎等著,將李亨塞入轎內,快速地離開了碼頭。

裴旻望了眼江麵,高適的船離岸邊尚有些距離,便在碼頭的顯眼處畫了個酒葫蘆作為標記,跟了上去。

鄜州不大,金效邦那些人走得又快,隻一頓飯工夫,便已出了城。裴旻越跟越是糊塗,他們剛在這裏下了船,入了城後又出城而去,究竟唱的是哪一出?

城外三裏處,有一座關帝廟,適逢戰亂,廟中香火不盛,因有店祝打理,倒還是比較幹淨。那些人入了廟後,把大門一關,再沒出來。

裴旻藝高人膽大,大白天的也敢於行動,躍上廟外的一棵大樹上,此樹有些年頭了,枝葉如蓋,藏個人決計不成問題,而且從這個方向望過去,廟內的情景一覽無餘。

金效邦那些人進去後,剛把轎子放下,裏麵便出來三人,當中那人身子瘦小,麵罩黑紗,雖說臉被遮住了看不真切,不過從其舉止來看,應是位文弱書生。奇怪的是,金效邦、蕭無名那些武林高手對他極為恭敬,拱手道:“見過傅大總管!”

那傅大總管問道:“人帶來了?”

金效邦揮了下手,早有人把李亨從轎裏拉出來。傅大總管看了眼李亨,目中精光一閃,道:“好得很,都到裏麵去吧。”轉身往裏走。

“你是誰?”李亨邊掙紮邊喊道。

傅大總管轉過身道:“陛下莫急,該知道的時候你自然就會知道。”

看著那傅大總管言行及形象,裴旻在腦海裏搜索了遍所有的記憶,亦未猜出他的身份,但他並不著急,如果他們口中的龍頭也在裏麵,那麽真相很快就能揭開。

當下跳下樹來,往回走與高適會合。剛入城內,就遇上高適等人,裴旻把那邊的情況交代了一下後,說道:“他們都在關帝廟內,隻需派幾個人過去監視著便是,跑不了。等到了晚上再去救人不遲。”

鄜州已是安祿山的勢力範圍,不宜明火執仗,大動幹戈。高適差了五人,讓他們分散在關帝廟附近監視,若有情況隨時通報。又讓魏長河去碼頭,分批把例竟門的人調入城裏來,交代他一定要在宵禁之前,領例竟門所有人抵達關帝廟附近待命。至於李亨的那些親兵,暫時藏在船上。

由於天色尚早,高適領著裴旻、武月娘兩人,找了家酒店,坐下喝酒。

入座後,酒菜很快上來,裴旻像餓死鬼投胎一般,先是飲了三大碗,過了把癮後,這才下筷子夾菜,菜入嘴裏,嚼得“吧吧”直響,吃相十分難看。高適是文人,但他性子較為豪放,對裴旻的吃相倒也不在意,武月娘卻是受不了,再加上他身上的那一股子臭味,熏得她食欲全無,隨便夾了兩口菜,拿了個饃走到店外透氣。

裴旻習慣了她的脾性,“嘿嘿”笑了一聲,道:“那個傅大總管你也沒印象嗎?”

高適放下酒杯,搖頭道:“不曾耳聞。”

裴旻喃喃地道:“這就奇怪了。”

此時,在關帝廟的禪室內,傅大總管正坐在李亨的對麵,室內別無他人,桌上燃著龍涎香,清靜幽雅。

李亨看了眼傅大總管,道:“既然敢與朕說話,卻不敢把你的麵紗摘下嗎?”

傅大總管手一抬,果然把麵紗摘了下來,露出一張削弱清臒的臉來。他不過四十來歲,須下有一縷稀疏發黃的胡須,看起來像是一個屢試不第的秀才。

李亨又道:“你究竟是誰,是哪個的總管?”

“陛下。”傅大總管微哂道:“在下稱你一聲‘陛下’,是對你的客氣,實事上你並非真正的皇上。”

李亨訝然道:“何出此言?”

“傳國玉璽尚在四川,更無禪位冊立之詔書,從這個角度上說,你還不是真正意義的皇上。”傅大總管雖是一副落第書生的模樣,說話卻是氣定神閑,從容不迫,“所以你在靈武的這個位置坐得也是不安穩哪!”

李亨聽他說出一番話,暗暗心驚,表麵上兀自故作鎮定,說道:“好好的一個天下,四分五裂,朕如何安穩。”

傅大總管搖搖頭,笑道:“此處沒有外人,我倆開誠布公地說話吧,陛下也無須端著架子。你此番南下是為了與永王一會,是嗎?”

李亨覺得此人深不可測,不敢再說話,隻點了點頭。傅大總管又道:“恐兄弟鬩牆,父子反目嗎?”

李亨又點了點頭。傅大總管撫須大笑:“看來陛下還是端著架子,不敢與在下開誠布公!”

李亨好奇地問道:“莫非你懷疑朕此行的目的?”

“莫非不是嗎?”傅大總管眼裏精光一閃,“你想讓永王休兵,可真正的目的並非是怕兄弟鬩牆、父子反目。”

李亨不由得順著他的話問道:“那麽你認為朕是為了什麽?”

“為了玉璽和你父皇的冊立詔書。”傅大總管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看著李亨,“可你明明知道你父皇對你不滿,甚至派出永王,任他為四道節度使、江陵郡大都督,目的就是要與你對峙。在此情況下,你要怎麽辦?你隻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用你從小將永王養大的這份情,去說服永王,讓他撤兵回蜀。唯如此,你父皇才會真正覺得大勢已去,心甘情願地傳你玉璽,賜你詔書,你才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大唐皇帝。”

李亨慌了。此人的洞察力和對事態、局勢的分析力,讓他感到害怕。他承認此番南下,並非如他自己所言,乃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去說服李璘,讓他罷兵,莫同室操戈讓江山易了主,其實他內心的確時刻記掛著傳國玉璽,隻有擁有了它,才算得上是真正意義上的大唐帝國的主人。可是他沒想到,自己的內心就這樣讓一個陌生人看透了,如今就像脫光了衣服站在別人的麵前,他驚慌著,卻又無處可逃。

傅大總管看著李亨,他的眼睛仿佛如利劍一樣,能夠穿透對方的心:“可你是否想過,你們麵對的是權力之爭,且所爭的是九五之尊,天下之主,永王會否因了兄弟之情以及你的養育之恩,背棄他的父皇,落一個不忠不孝之名?你在如此做的同時,又是否設身處地地為永王想過?事實上你是在利用他人欠你的情債,踩著你弟弟的一世之名,去攀登你心中的高峰,你不配做一個兄長。”

李亨聽得渾身發冷,發動馬嵬驛之變、在靈武倉促登基,他可以拍著胸脯說,這是為了國家,為了李唐之基業,絕無私心。可是當登基之後,他的心的確產生了變化,不滿足於隻做一個臨時的皇帝,而是想要在長安的大明宮接受群臣的朝拜,做一個天下公認的帝王。於是乎,後麵所做的所有事情,其性質都變了,包括派李輔國去打安祿山,名為剿賊,實際上其內心所想,乃是要奪回長安,君臨天下。

“你是十六郎的人?”李亨抬頭看向傅大總管,膽戰心驚地問。

傅大總管輕輕地搖了搖頭:“非也。在下隻是要告訴你世道人心,並想勸你一句,凡事莫想當然耳,異想天開。”

李亨道:“莫非你以為朕不配做皇帝嗎?”

“天下大亂,群雄逐鹿,誰都想當皇帝,為何偏偏會是你呢?”傅大總管的語氣漸漸地冷峻起來,“如果你執意要做這帝王夢也無妨,今晚在下讓你看一場殺戮。”

李亨坐不住了,霍地起身:“你要殺誰?”

“怕了嗎?”傅大總管也跟著起身,與李亨麵對麵地站著,語氣依然是淡淡的,卻很冷,冷若冰霜,“怕就別想當這皇帝。在通往帝王的路上,從來都是屍遍野、血成河。”

夜郎皇城的規模絕不比任何一座皇宮來得小,可如今宏偉的宮殿早已蒙了塵、沾了灰,被歲月塵封。

站在這樣的宮殿內,本身就讓人覺得壓抑,加上此時大家的心頭都壓著事,越發沉悶,偌大的殿內靜得隻能聽得見眾人粗重的呼吸聲。

杜嘯林的刀兀自指著奎尼,他想殺了他,因為無論他是不是內鬼,殺了安祿山的人,總不會有錯的。但在杜嘯林粗放的外表下,卻有一顆思維縝密的心。若是換個地方,他早動手了,但在這個特殊的地方做任何事情都得三思而後行。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代表了一方勢力,他們都各懷鬼胎,會在適合的時機露出猙獰的麵目,在這樣的情況下,多一方勢力,實際上便是多了一個掣肘,哪怕明知他是敵人,也會在必要的時候,成為你的護身符。故要殺奎尼不難,但需要大家的一致認可,這樣才不會給自己留下後患。

“你們說句話,殺是不殺!”杜嘯林回過頭朝著大家喊。

“此時不動手,早晚也會動手。”肖如梅靠在牆壁上,緩緩地說了一句。意思是說,他是安祿山的人,現在不動手,出去後也必會在戰場上相見。但是這句話,在這樣的氛圍下說將出來,也不免讓人浮想聯翩,你為何想要急著殺了他,莫非你就是內鬼嗎?

杜嘯林目光一轉,看向李頗黎,想要聽聽他的意見。從內心上講,李頗黎跟肖如梅的想法是一樣的,大唐之亂,亂自安祿山,該殺。但是,當紛爭迭起,發展到如今之局麵時,很難說安祿山所派遣之人就是內鬼,人心本難測,在權力和利益的驅使下,更是詭譎若鬼,李隆基、李亨、李璘、安祿山,甚至是其他隱藏在背後的某股勢力,都有可能派內鬼前來,為此,理性地講,奎尼暫不應殺。

李頗黎轉頭看了眼靠在牆壁上的肖如梅,一時又改了主意。他本是個非理性之人,遇事隻按著自己的性子走,這時候他如果說不殺奎尼,可能會使肖如梅卷入內鬼的懷疑之列,便道:“既然早動手晚動手都要動手,不如現在動手了吧。”

杜嘯林頭一轉,看向李駱穀。李駱穀是他擄來的,卻是拜火教的人,問李駱穀的意見實際上意義不大。但杜嘯林的想法與普通人不一樣,如果真決定了殺奎尼,也就意味著李駱穀也可能難逃一死,生死麵前,很多人為了活下去,往往會說實話,即便是有信仰的人,也有可能在這種時候叛變。

李駱穀咽了口唾液,顯然很害怕:“杜統領究竟是想殺人還是查內鬼?”

杜嘯林道:“自然是為了查內鬼。”

“知道內鬼的人隻怕已經來了。”李駱穀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並沒看著杜嘯林,而是望向大殿的頂部,神色之中透著一抹恐懼,仿佛真的看到了鬼。

杜嘯林心裏“咯噔”一下,也往上望去,不望還不打緊,一望之下,神色大變。

李頗黎等人亦同時向上望,饒是他們藝高膽大,也不由得渾身一寒。

大殿的穹頂飄著一團黑氣,它並非靜止不動的,而是像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在催動,能明顯看到它在翻湧,隻是沒有移動,好似有個看不見的東西把它框住了,使那蒸騰之氣絲毫不外露。

黑氣本屬普通之物,天空的黑雲也是由氣流形成,然這團黑氣給人的感覺是它有靈魂,且是高高在上地俯瞰著底下的芸芸眾生。

“他娘的,又是幻術!”杜嘯林吃過虧,很快意識到眼前出現的定是幻術無疑,厲喝道:“是哪個在暗中作祟,出來!”

這一喊,不由得讓大家打了個激靈,難不成這裏除了他們八人之外,還有第九個人?

“這是陰魔。”李駱穀的麵部雖也透著恐懼,但當他看出那團黑氣的來曆後,便很快鎮定了下來。

裴小小瞪大了眼睛問:“什麽是陰魔?”

李駱穀道:“所謂陰魔,從大處來講,便是業力,自業自得果,眾生皆如是,說的是因果;從小處說,便是五十陰魔,由五蘊所生(五十陰魔出自《楞嚴經》),謂之蘊魔,色等五蘊,為眾惡之淵藪;煩惱魔,貪等煩惱,迷惑事理;業魔,殺等惡業,害人性命;心魔,我慢之心,心不由己;死魔,人之壽限命數;天魔,俗世之欲望,種種之障礙;善根魔,執著自身,所得之善根;三昧魔,三昧者禪定也,執於自身所得,不求升進;善知識魔,慳吝於法,不能開導人;菩提法智魔,忘失菩提心,修諸善根亦是魔。”

葛青輝隻覺好生深奧,問道:“師父,你說的是什麽?”

李駱穀道:“陰魔無形,魔由心生,心中存何等邪念,看到的便是什麽魔。”

葛青輝不覺打了個激靈:“師父是不是說,它像一麵鏡子,麵對它便能看到自己的內心?”

李駱穀道:“是的。”

如此一說,大家便都明白了,也不覺倒吸了口涼氣。杜嘯林聽他說得如此神秘,也有些心虛:“接下來它會做什麽?”

李駱穀苦笑道:“我也不知道……”話猶未了,那團黑氣倏然一動,擴散開來,若一張大網也似,鋪天蓋地,灑向大殿裏的眾人,眾人想躲時,卻已然晚了。

當黑氣灑下大殿,籠罩在眾人頭上時,大殿外霍然傳來一陣嘈雜聲,回頭看時,一大隊禁衛蜂擁而至。夜郎城內還有禁衛守護嗎?這個念頭升起的時候,大家很快看清楚,那隊禁衛乃是大明宮裏的,領頭的赫然是金吾衛的金孝昌,隻不過此時他並不是以鬼魂的形態出現,完全是個正常的人。

杜嘯林見狀,仰首一聲大笑:“又耍這鬼把戲,是誰躲在暗處使鬼,出來吧!”

其餘人見這場麵,震驚的同時幾乎亦確定,在他們八人之中,隻怕真有第九個人一直躲在暗處。也許所謂的內鬼根本沒在他們中間,而是躲在暗處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