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血染沙場

出雲軍和黃牛部的戰場是一片極為茂盛繁美的草原。

清晨,空氣清新凜冽,水霧中夾雜著香草和牛糞的氣味。巨大的白骨號角,一聲聲回**,低沉悠長,然後慢慢靜寂,隻聽見餘音低微震動。

五萬出雲白甲禁衛排列成五個巨大的方陣,步兵、重步兵、長槍銳士在前,弓箭手、藤甲兵在中,帥營在後,鐵騎護翼兩側,白柄刀折射出來的白光投射到對麵,成為一片光亮大湖!

白色的旗,白色的甲,映襯出藍天上的白色雲煙,肅殺,死寂。

“將軍,我認為你這種作戰完全就是胡鬧!”東羅木馬孜極為憤怒。

“別廢話!將軍在戰陣中穿梭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什麽地方歌舞升平呢。”赤危大聲道。

我製止他,然後問東羅木馬孜我的戰法錯在何處。

“不是說你錯,而是十分不明智!”東羅木馬孜昂起下巴。

那我討教,如果是你,你怎麽打?

“我不會打!”東羅木馬孜眯起眼睛,微微一笑,“我會在深夜率領大軍出動,在他們全部進入夢鄉的時候,將他們團團包圍,然後發動突然襲擊,一個不留!”

東羅木馬孜,你這的確是一個很好的戰法,但我不會這麽做。

“為什麽?這最省時省力,而且我們的損失也最小。”東羅木馬孜很不服氣。

東羅木馬孜,你從未上過戰場,你永遠理解不了一個軍人如何向他的對手表達他內心的敬佩。黃牛部從來就不是我的敵人,他們是我麾下最英勇善戰、最不怕死的隊伍。

“可現在他們就是我們的敵人!”東羅木馬孜打斷我的話。

他們現在站在了我的對立麵,但即便如此他們也是我最敬佩的對手。東羅木馬孜,對於這樣的對手,你的奇襲是在侮辱他們。

“那你這樣就是對他們的敬佩?”

不錯。即便是成為對手,我也要讓他們,讓那些真正的軍人死在戰場上。那樣他們的靈魂就會毫無遺憾地前往俄摩隆仁的雲煙之中。

東羅木馬孜冷哼一聲:“到頭來都是死,我看不出有什麽區別。”

死有不同的死法,東羅木馬孜,你或許永遠理解不了。

他不再反駁我,騎在矮馬上不停地直起身看著對麵的山巒。

“將軍,你對他們表達著敬佩,但他們不一定如你所想。你看他們到現在還沒有出現,在我看來就是一幫膽小鬼。”他笑。

我沒有搭理他。黃牛部的人我了解,他們一定會來。

就在東羅木馬孜快要失去最後的耐心時,對麵山坡的後方響起了一聲長長的、深沉的號角聲。那是巨大的黑牛號角所發,是黃牛部每次衝鋒的象征。

他們來了。大風之中,陰雲之下,山坡上慢慢出現了一杆大旗,黑色的大旗上繪黃色的牛頭。一個,兩個,三個……當他們出現在我的視線之內時,我的心在顫抖。

我們前來的消息,在出穹隆銀城時我就曾派赤危給他們送信,作為曾經的戰友,黃牛部知道這場戰爭他們沒有任何勝利的可能。但這個人口不到四萬卻以彪悍、堅韌著稱雪域的部落依然在對麵擺開了陣勢。即便是死亡和毀滅,也不會使他們感到懼怕。

不到一萬的軍陣,一字長蛇,黑衣如墨。他們大多盔甲殘破,甚至赤身**,手中的武器雜亂不一,披散著長發迎風而立。他們中間,有成年戰士,但更多的卻是老人和少年。我仔細凝視著。那些臉很多我都熟悉,其中的一些自我上陣便一直跟著我。他們曾經是我的部下,是我的戰友,是我的兄弟。而如今我們卻刀兵相向。

“將軍,開始吧!”東羅木馬孜興奮得雙目充血,拔出華麗的佩刀,端坐在馬上打著飽嗝兒,指了指對麵,“是用我的白甲禁衛還是用你的獸軍?”

“這樣的一場仗,哪裏勞煩將軍的獸軍出動,黃牛部的靈魂隻會髒了大鵬和戰狼的利爪和鐵齒!”他的手下有人笑了起來。

我沒有搭理東羅木馬孜,而是轉過臉去,對我的旗兵點了點頭。

一麵巨大的白色戰旗被豎立在最高處的土坡之上,繡於其上的張著血盆大嘴的黑色狼頭隨風招展!

“嘔吼!嘔吼!嘔吼!”見到這麵大旗,出雲大軍炸雷般的呐喊聲,升騰於天,連綿不絕。

剛剛還視死如歸的黃牛部開始**了。

他們的戰陣開始混亂,驚呼聲、哭喊聲隱約傳來,已經有人開始掉頭逃跑,被壓陣的衛隊趕上斬殺製止,可依然無法平息。

“哈哈哈。”東羅木馬孜大笑,“將軍,你說他們是最勇猛的戰士,可我隻看到一群膽小鬼,仗還沒打,他們就被白甲禁衛嚇破了膽。”

“他們怕的不是你的白甲禁衛!”赤危憤怒道。

“那他們怕什麽?”東羅木馬孜趾高氣揚。

老將赤危恨不得一刀劈了東羅木馬孜,“總管大人,他們不怕你的白甲禁衛,他們怕的是獸軍!當他們知道麵對的是整個雪域最為恐怖的一支軍隊,當他們知道自己的靈魂將在戰狼和大鵬的鐵爪利齒下永墜黑暗深淵的時候,恐懼便如同瘟疫一樣擴散無法收拾。”

“反正他們現在害怕了!”東羅木馬孜細小的眼睛睜開,貪婪地舔著嘴唇,“將軍,這是我們的好機會!衝過去,一個不留!”

叫過傳令兵,我比畫著,讓他告訴對麵的黃牛部:要他們投降,發下永不背叛出雲的誓言,我可以向黎彌加求情,饒他們不死。

“讓他們投降?!將軍,一個不留是可是王上的意思,你這是在抗旨,如同背叛……”東羅木馬孜又驚又怒。

我啷啷一聲抽出白柄刀,然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東羅木馬孜縮了縮脖子,把下麵的話咽在了肚子裏。

傳令兵立刻離去,很快黃牛部中一人縱馬來到兩軍陣前翻身而下。那是黃牛部的頭人普布曲桑,曾經是我最勇猛的前鋒將軍。

“黃牛部感謝將軍仁慈!”眾目睽睽之下,普布曲桑麵對著我轟然一跪。

他的身後,黃牛部軍陣同樣如同倒伏的青稞紛紛跪倒在陽光之下。

“這一跪,感謝將軍多年對黃牛部的眷顧!”普布曲桑站起來,野犛牛一樣的龐大身軀巍峨而立,“將軍,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黃牛部世代對出雲忠心耿耿,即便是在最艱難的日子,隻要穹隆銀傳旨,我們也會把自己的男人送去戰場!

“將軍,多年來你對黃牛部恩澤深厚,但這一次,我們恐怕要拒絕你的好意。你的哥哥黎彌加,他的胸懷和信任無法與你相比,他割掉了我們頭人的鼻子,對我們黃牛部施加了最難以忍受的侮辱!

“將軍,你知道,我們黃牛部的人說出去的話、做過的事,就像落下來的雪,永遠不可能再回到雲裏!我們既然舉起了反旗,就做好了承擔的準備。隻有沒了腦袋的黃牛部鬼,沒有被套在鎖鏈裏狗一樣哀求的黃牛部人!將軍,保重!曲桑下輩子還會跟著你!而今天就讓我們像以前麵對敵人一樣做最後奮力一戰吧!”

普布曲桑,這個曾經身中十餘箭、箭箭入骨都沒有流淚的漢子,在我麵前號啕大哭。

“他竟敢侮辱王上!將軍,開戰!馬上開戰,讓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見識出雲的千年威嚴!”東羅木馬孜狂叫。

所有人都轉過臉,靜靜地看著我,等待命令。我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昂起頭,任由淚水滾落。

“白甲禁衛!列車輪大陣!”一直忍耐的東羅木馬孜再也等待不了,大聲吼叫。

沉重的牛角號沉沉地響了起來,嗚咽一般。五萬白甲禁衛,同時向前邁出了一步!山,動了!

車輪大陣,是出雲白甲禁衛的成名戰陣。五萬白甲,一部居中,四部延展於外,層層布置,長槍兵、步兵、重甲銳士在前,弓箭手居中,騎兵居後,外有若幹機動遊軍。攻擊時於同一方向旋轉向前,輪流攻擊敵陣,如同旋轉的車輪一樣,以不斷得到休整,敵陣卻毫無任何喘息的機會,一旦開動,就如同巨大的旋轉刀輪撕裂、吞噬、攪碎麵前的任何對手,直到對方徹底崩潰。

千年以來,出雲的車輪大陣從未有過敗績,不在關鍵時刻更是罕有出手。現在,它轟然而動!

起風了!

劇烈的大風,席卷而來,那尖銳的呼嘯仿佛無數幽靈在哭泣,讓此時此地驟然變成世界的盡頭,生命的簾幕被拉上,一切即將埋葬,永遠沉淪在黑暗之中。

對麵,黃牛部開始奔跑。迎著那萬餘猛士,大風之中,旋轉的車輪大陣驟然開啟飛速向前,掀起層層怒浪!一杆杆兩人多高的長槍齊齊放下,一把把銳利冰冷的白柄刀**起巨大的死亡漣漪!強弓開合,箭在空中形成一片黑色雲朵,朝著黃牛部嘶叫,重重落下!

黃牛部的前方戰陣,幾乎瞬間之中分崩離析,慘叫、呻吟之聲充斥天地!

嗚嗚嗚!長號起伏!

黃牛部後軍,一麵碩大的牛頭旗飛舞向前,唯一的騎兵對著大陣,一頭撞了過來!最前方擎起大旗的正是普布曲桑。

“這個時候,他們要衝鋒?瘋了嗎?”始終平淡如水的賽瑪噶驚呼起來。

我卻笑了,淚水順著臉頰滑落。這就是我認識的黃牛部。百折不回、固執頑強的黃牛部。即便知曉隻有死路一條,也會向對手展現他們的熱血和骨頭!

牛頭戰旗的指引之下,整個黃牛部的軍隊放棄了防守,悉數衝鋒。這是不折不扣的死亡撞擊!兩支同樣向前絕無後路的軍陣,咆哮著以急速朝著對方奔馳,好似兩頭低頭露出尖角的公牛。

“咣——”狠狠地撞擊之下,交鋒之處飛揚起一陣濃厚血舞!大風飛湧,飄散成一片巨大赤色雲煙!被刺穿身體的戰馬轟然倒下,斷臂殘肢橫飛!黃牛部的死亡衝撞被結結實實地阻擋,而一往無前的車輪大陣在短暫的停頓之後,再次旋轉!整齊劃一的斬殺動作,長槍、利刃和弓箭密不透風的嫻熟配合絞動、切割、碾磨!接下來的便是徹頭徹尾的屠殺!哭喊聲,兵器碰撞聲,利刃切割身體時發出的悶響……匯聚成一首血肉悲歌!

一隻手伸過來,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尖銳的指甲深深地刺入了我的皮肉之中。賽瑪噶痛苦地閉上眼睛,淚如雨下。

被徹底吞噬在大陣之中毫無退路的黃牛部,如同一隻闖入了狼群的羔羊,勇士一排排地倒下!

——

俄摩隆仁的雲煙呀,蒼茫沒有盡頭!

苦海中沉淪的性命呀,磨難沒有盡頭!

飛翔的雲雀呀,張開你的翅膀,

帶著我那靈魂去天地之間遊一遊!

……

普布曲桑的牛頭旗依然高高飄揚,渾身是血的他遠遠地看著我,大聲哼唱著那首每次出征他都會在我麵前高吟的戰歌。

每一個存活的黃牛部人迅速加入,高唱著、大笑著,接著轟然倒下!

勒馬,出陣,迎著這歌聲,我緩緩走到兩軍陣前,走到那呼嘯的大風之中。車輪大陣,驀地停止,屠殺驟歇,露出陣中死傷遍地的黃牛部人。所有人都看著我,看著我慢慢舉起的右臂,等待著。這個動作,我不知道以往重複過多少次,但是這一次,一個簡單的動作,卻是如此的漫長,漫長得仿佛一生。

手舉過頭,對著太陽的方向,伸展出五指,然後緊緊收縮為一個拳頭!

“嗷——”土坡之上,那麵孤零零的狼頭大旗之下,犛牛犢般大小的白色巨狼拉傑,引頸長嘯,響徹蒼穹!它的身後,塵土飛揚,一片延綿直到天際的黑色風暴,帶著血腥之氣滔滔而來!無數奔跑的巨狼,在馴獸師的高聲呐喊聲中,匯成一片死亡風暴!與此同時,幾乎遮住陽光的金色雲層從平地升起。尖唳陣陣,展開羽翼有兩人之長的大鵬鳥,伸出足可斬鐵斷金的尖爪和巨喙,俯衝而下!

獸軍!出雲帝國千年的不敗軍魂,會徹底把這裏變成血海地獄。

戰狼之中,大鵬鳥之下,我慢慢地轉過臉去,背對著戰場而立,昂起頭讓那淚水恣意奔流。

——

俄摩隆仁的雲煙呀,溫暖如家鄉,

長夜裏趕路的我呀,便是倒下頭也要對著聖山的方向。

飛翔的雲雀呀,張開你的翅膀,

帶我那靈魂,回那魂牽夢繞的家鄉!

……

黃牛部最後的長歌,如同我見過的那些深夜盛開的白色花朵,簌簌綻放,又迅速戛然而止。然後,世界徹底安靜下來,仿佛經曆了一次清洗和終結。大風終於停息。高天垂地,雲煙蒼茫,遙遠處,俄摩隆仁的雪峰在陽光的映照之下閃爍出聖潔的光芒。

千百年來,它就是如此默默注視著日升日落,注視著這世界的血雨腥風,注視著人的沉淪和掙紮。

它最終是一種洞悉,一種超越,一種溫暖,一種包容,如同故鄉。

這個時節是不會下雪的。但現在雪花落下,翩躚輕靈,好似一群群飛舞的鳳尾大蝶,忽閃落下,親吻土地和人畜的睫毛、額頭。

我向來喜歡雪,因為它對於我來說是暖的象征,溫柔如母親之手,輕輕將世界覆蓋,有著一個無比完整豐盛的內心,然後融化,預示著新生。而現在,我的麵前漫天飛舞的雪花竟然皆是赤紅色!它們湧動著,覆蓋在升騰而起的濃煙之上,覆蓋在烈火中轟然倒塌的房舍之上,覆蓋在層層疊疊的屍體之上。

黃牛部被滅族了。

三四萬部眾包括牛馬牲畜在內,被屠戮殆盡。

東羅木馬孜嚴格地執行著黎彌加的旨意——一個不留!

戰爭結束後,他派人仔細搜索戰場,將所有的屍體堆積在一起,縱火焚燒。然後,在他的強令之下,白甲禁衛將黃牛部的駐地團團包圍,不斷縮小包圍圈,一路屠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凡是活物盡皆抹去。

一個被生硬抹去的部落,它的消失如同一場夢魘。這夢魘像是地脈深處噴薄而出的岩漿,將整個世界吞噬,發出巨大的爆裂聲,灼熱而窒息……

“將軍,這世上,從此之後再也沒有黃牛部了,都死了!”赤危哭道。

赤危,他們沒有死,他們在我們的心裏還活著。他們將借著陽光和雲煙,前往俄摩隆仁的峰頂,我們遲早會見到他們。那時我們依然親如兄弟。

我累了,身心俱疲。

我曾經幾個月合甲而眠,幾日幾夜不睡,都沒有這麽疲憊。我轉身離開這片赤雪覆蓋的地方,遠遠走開,坐在一處小山坡上獨自靜處。然後,我看到赤危領著一支隊伍急匆匆趕來,他們的身後跟著一群人,一群蓬頭垢麵,臉上失去生氣的人群,像是被世界遺忘。那是最後剩下的黃牛部人。

兩個孩子被帶到我的麵前。

“我們在後山的岩洞裏搜出了他們,這是最後一撥。”赤危不忍心地道,“將軍,如何處置,請你定奪。”

他沒有將這些人交給東羅木馬孜而是交給我。我看著那兩個孩子,看著他們身後的神山俄摩隆仁。

這時,月亮爬上來。滿天繁星,閃爍著,卻又倏忽隱沒在浮雲之中,搖搖欲墜。盡頭是俄摩隆仁的主峰,一半隱沒在謎一樣的雲層之中。一座始終能夠保持平衡、容納和聖潔的山峰,超越於任何事物之上,曠日持久。這或許是它能夠成為聖山的原因。

我蹲下身來,問他們叫什麽名字。

“我叫次仁,他叫加布。”年紀稍大的孩子倔強地昂起頭。

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你是黎穆將軍。頭領說,你是我們黃牛部的恩人,是他最佩服的兄弟。”次仁道。

但我今天領兵屠了你們的部落,你們難道不恨我嗎?

“不恨。頭領說了,這是天神的決定,和你無關。”

我不知如何和他們交流。兩個七八歲的孩子,穿著破爛不堪的羊羔皮,瘦小的身體在夜風中瑟瑟發抖,雙手被反綁在身後,滿臉的灰土,即便是麵對周圍明晃晃的刀槍,表情也極為平靜。他們的身後是三四百黃牛部的族人,大多都是老弱婦孺。黃牛部最後的僅存的骨血。

馬蹄聲響,東羅木馬孜帶著衛兵飛過來。

“這應該是最後的一群了吧?”他跳下馬,滿意地看著這群人,揮揮手,示意讓衛兵將其帶走。

“總管大人,這是我捕獲的,按照規矩是我的戰果,你無權帶走。”赤危攔住他們,然後笑道,“隻有將軍才能定奪。”

“一群沒用的無賴!這種事情還須將軍操心嗎?王上說過黃牛部不留活物,斬了!”東羅木馬孜裹著厚厚的雪豹皮衣,毫不客氣地說道。

他搬出了黎彌加的旨意,周圍一片寂靜。沒有人會挑戰黎彌加的權威。

東羅木馬孜得意地笑了:“王上要一個不留,那就要一個不留!”

“慢著!”赤危走到次仁和加布跟前,護住了他們。

“赤危,難道你想造反嗎?”東羅木馬孜威脅道。

赤危笑了笑:“王上的話,我自然會聽,但王妃的話,我也要聽。這是王妃讓我們帶過來的。”

賽瑪噶?

我微微睜開了一下眼睛,看著赤危。

赤危朝我點了點頭。

她在哪裏?

赤危指了指對麵,在那邊的山崗上,在熊熊光焰的映照下,我看到了麵對黃牛部廢墟跪倒撥動念珠的賽瑪噶。她大聲地口誦經文,用她自己的方式,在為那些亡靈超度,引著他們走向另一個世界。

“放肆!你們眼裏難道隻有一個邏薩女人而沒有王上嗎?!”東羅木馬孜憤怒地踹翻了赤危,抽出了白柄刀,大步來到那兩個孩子跟前。

幾乎出於本能的,身為次仁的哥哥把弟弟加布護在了自己的身後,而加布卻固執地推開了哥哥,對著那白柄刀昂起了頭。

“小狼崽子!”東羅木馬孜的刀鋒高高揚起,在即將落下的時候,被我架住。

“將軍!”他瞪著我,卻在我的憤怒凝視之下,低下了腦袋。

兩個孩子明亮的眸子盯著我,有著超乎年齡的平靜。他們的麵容很相似,額頭高而開闊,臉龐皴裂,青黃饑瘦,皮膚粗糙,枯黃的辮子盤在頭上。

他們知道,今日恐怕難免一死。次仁解開自己的辮子跪下,向我低頭,露出細細的脖頸。這個動作我很熟悉,是黃牛部人請死的動作。

“有瑪垂大湖一般博愛胸懷的將軍,我知道我們死路一條。請斬殺我,隻求饒了我的弟弟。”次仁將自己的額頭磕在了我的皮靴上。

“不,將軍,我們自幼無父無母,哥哥將我養大,願斬我,留哥哥一命!”加布以膝代步,匍匐在火光之中。他們不是討饒,而是寧願為對方而死。他們交給了我一個選擇。這選擇,讓我無地自容。

看著腳下兩顆幼小的頭顱,我忽然覺得,跪在麵前的這對兄弟,便是黎彌加和我。曾經的我們,也是如此。

宇宙這麽大,星辰鬥轉,一切都如雲煙般運動,有著獨特的軌跡。時間,空間,都在虛幻變形,相對獨立卻又相互融合。在這糾葛之中,誰又能說這兩個孩子,不是另一個世界中的黎彌加和我呢。

我們最終麵對的將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又將去往一個怎樣的世界?

我命令周圍的人,將黃牛部最後的這幾百老弱婦孺悉數釋放。

我摟著次仁和加布,告訴他們:離開這裏,走得遠遠的,永遠不要回來,尋找一個沒有戰爭、沒有殺戮、沒有痛苦的地方活著,看著日升日落,生子,死去。這便是我對這兩兄弟唯一的要求。

赤危終於笑了。

東羅木馬孜憤怒地看著我,但他知道憑他的力量是不可能阻止我。捆綁在次仁和加布身上的繩子被割斷,還有他們的那些族人。這群人紛紛跪倒在地向我磕頭,然後扶老攜幼離開。

他們每走幾步就要回頭看一看。那是他們世代居住的地方,此刻已經成為一片火海,他們親人的屍體在大火中化為灰燼,赤紅色的雪花一層層覆蓋在他們身後……

死的人已經死去了,你們還活著,保重。我在心裏對他們說。

“你不怕你的哥哥會怪罪嗎?畢竟你公然違背了他的王命。”賽瑪噶和我並肩站在土坡上目送這群人消失在夜霧裏。

我笑。

怕。賽瑪噶,我怎麽會不怕呢?

不過如果那兩個孩子換成黎彌加和我,我們也會做出同樣的舉動,願意以自己的死,換取對方生存下去的機會。

賽瑪噶,我們無法掌控現在,也無法掌控未來,更多的時候我們無言以對。起碼我不會為此後悔。

黃牛部被滅族的消息如同高空上飛過的灰頭雁,瞬間傳遍了整個雪域。原本三心二意的附屬部落迅速改變了立場,紛紛派出使者來到穹窿銀,發下毒誓永無二心。穹窿銀燈火通明,狂歡達旦。

回來之後,我就再也沒去見黎彌加,甚至連盛大的慶功宴都沒有出席。我隻是回到我的屋子裏,關上門,躺下來閉上眼睛,試圖可以安睡。有些人不想再見,就如同某些地方不想再去。

我知道裂縫已經出現在我和黎彌加之間,並且開始慢慢延伸、擴大,或許最後會成為一個終結的印記。但是我希望那是在我或者他離開這個世界之後。

和興高采烈的出雲人不同,從熱桑傑那裏得知,黎彌加對於這次勝利並沒有太多的高興或是稱讚。他把自己關進王宮裏,有時愧疚、有時消沉、有時憤怒、反複無常。

我熟悉這個哥哥。這次戰爭,他不在乎所有人的想法,唯一希望得到的是來自邏薩的消息,來自那個自己最為強大的對手——弗夜堅讚的反應。

他以雷霆般的血腥手段滅了黃牛部一族,在他看來如同狠狠打了弗夜堅讚一個耳光,畢竟他堅信黃牛部的反叛和昭日天汗脫不了幹係。

他覺得這一次狠狠羞辱了對手,他渴望弗夜堅讚暴跳如雷或者戰戰兢兢,他渴望看到邏薩城派來使者,膽戰心驚地跪在他腳下示弱。但自始至終,邏薩人沒有任何的舉動,仿佛這事情根本沒有發生一般。這讓黎彌加感到了羞辱。

他瞬間變得怒不可遏,將怒火發泄到臣下身上,搞得身邊人整日心驚肉跳。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絲毫不會掩飾自己的內心,直接單純,**裸。他和我,某種程度上說,在性格上是兩個截然相反的極致。

我想起十五歲那年,我和黎彌加一起在神山俄摩隆仁下修行。那是每個出雲王室的男子在即將成年之前必須要做的功課。嚴寒的冬季,在冰冷寂寞的山洞裏,麵對蒼茫天地,麵對高天遠山,磨煉自己的意誌,看清楚自己該如何存活。

那個洞窟有著悠久的曆史,相傳是祖師辛繞修行的地方,其後世代出雲王室成員都在其中度過了一個個漫長的冬季。

洞穴的牆壁上有幅古老的壁畫。刻著一枚開在雪中的並蒂雪蓮,同一根莖上生出兩個碩大花朵,一個燦然怒放,另一個卻隱匿其後。曆經千年,兩朵花就開在岩壁之上,肅穆莊嚴。我和黎彌加常常並肩而立,長久地凝視著那兩朵花。

“這盛放的一朵,太過燦爛,太過剛硬,注定會迅速凋零,如同我。而這隱匿的一朵,內斂敏感,有著龐大的內心世界,便是你。”他昂臉看著,神情認真。

黎彌加說過的話,很久之後我才明白。他像一把堅利的戰刀,從來不懂得任何妥協,隨意前刺,所以最大的可能便是砰然折斷。而這是我最為擔心的。

但我知道,我的話已經不像以前,他根本不會聽進去。我很少踏足穹隆銀城,即便是去,也是去黑宮。

偶爾我會去看賽瑪噶,看她種植她的花木,看她和那隻黑貓嬉戲,看著她赤著雙足熟睡,一邊閃動著長長的睫毛一邊喃喃囈語,或者看她對著佛像雙膝跪地輕聲吟誦經文。在她那裏會讓我的世界變得格外靜謐。

這一日,我經過草海。草甸上,野花開得姹紫嫣紅,雪域上的花並不碩大,甚至有些零零散散,但或許因為環境惡劣,遇到好時節便格外賣力,開得粲若雲霞。沒有女人不喜歡花,賽瑪噶也是如此。我采上大大的一束去看她。

走到黑宮門前,眼前的景象讓我微微一愣。門口有很多人,侍女、侍衛堆簇著,陣勢浩大。

“將軍。”見是我,他們躬身施禮。我認得這些人,是婷夏的隨從。

她來這裏幹什麽?帶著巨大的疑問和不安,我快步進入院落。卻見一片花木裏,兩個女人坐著喝茶,麵帶微笑,見我來皆是一愣。

許久不見,婷夏依然是那般模樣,不過明顯清瘦了許多。她站起來,看著我,看著我手中的那束花微微一笑。

“這花好美,給我的吧?”賽瑪噶跳躍著來到我跟前,背著雙手,微微晃動著身體,目光閃動調皮地笑。

我點頭。

“我拿進去,王後今日送我一個花瓶正好用上。”她接過花,像一隻麻雀飛進寢宮。

婷夏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你還好?”她道。

好。你呢?

“我也好。”

我尷尬地笑,轉臉看著賽瑪噶的方向。

“花很好看。”她說。

我點頭。

“像你以前采來送給我的那些。”她說。

我轉移話題:你怎麽會來這裏?

她笑:“我怎麽就不能來這裏?你害怕我會為難她?”

不是,你不是那樣的人。

她看了一眼寢宮的窗口,賽瑪噶小心翼翼地在花瓶中灌水,將那些花兒插進去。黑色的牆,黑色的窗,因為有了那束花,終於變得不再沉重,多了一絲生氣。

她很苦。我如此告訴婷夏。

“難道我就不苦嗎?”她昂起頭看著我,目光濕潤。

王嫂,王兄最近如何?

“你盡可以自己去問他。”婷夏呆呆地看著賽瑪噶,看著因為一束花笑容燦爛的賽瑪噶,喃喃道,“她是個好姑娘。”

我點頭。

“她說她喜歡你。”她轉臉看我。

我想告訴她,喜歡和愛不是兩回事兒,但終沒說出口。

“你……你愛她嗎?”她終於艱難地問了這個問題,目光盯著我。

我不忍看,昂頭看天,看天上的流雲。

然後,我點頭。

婷夏的身軀劇烈晃了晃,臉色蠟白如紙,終於落下淚來。

“我……知道了。”

照顧好王兄,他隻愛你一個人。現在是他最艱難的時候,他的路遠比我要凶險。我如此告訴婷夏。

“那是我的事,與你無關。”她轉身,從我麵前走掉。

我看著那背影,突然失魂落魄,仿佛內心的世界驟然空出巨大的一塊來。

“王後怎麽走了?”賽瑪噶出來,疑惑地問我。

她有事。我轉過臉,對著賽瑪噶擠出笑容。

賽瑪噶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她似乎很傷心。”

賽瑪噶,傷心隻是短暫的。兩個人傷心,總比三人好。

她沒說話,拉著我坐下來,給我倒上茶。

我們就這麽麵對麵呆坐著。

“你知道嗎,剛才我拜托了王後一件事。”她昂起頭。

什麽事。

“我想搬出黑宮,在穹隆銀城下的草海裏紮下大帳。”她笑道。

黎彌加不會同意的。

“所以我拜托王後呀。”她笑著,神情驟然又低落起來,垂著頭道,“王上心裏隻有她。”

我笑:看來這院落裏,傷心的不止我一個人。

她愛黎彌加的影和光,也領教了這個男人的不馴和無情。她曾經幻想過一個嶄新的生活,所以無比堅持,竭力爭取,但最終在黃牛部的烈火中被灼燒得麵目全非。

愛情常常和幸福無關,和浪漫無關,更多的時候它仿佛是饑餓的獸,露出森森的長牙,將兩個人撕得血肉模糊。這痛苦或將延綿一生,無有終止。

土林。高大的白樹長出花朵,紅色的花瓣層層疊疊,簇擁成海,繁複豔麗。綠色的蔓藤仿佛地下湧出的綠色泉水,肆意占領覆蓋枯木、動物的骨頭和石塊。溪水從山上流下,遍布新生水草,偶爾有褐色的雄壯公鹿自溪上一躍而過,詭異而美麗的長角,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

寒冬過去,被壓抑已久的世界終於要釋放出令人驚畏的生命力。

賽瑪噶的紅色大帳就紮在花海水流之間,安寧而荒涼。賽瑪噶搬出黑宮的請求,被黎彌加一口拒絕,但因為是婷夏的請求,他最後還是答應。

消息傳來,賽瑪噶高興又落寞。

第二日她就搬出了穹隆銀,棲身在這草海。她時常坐在山坡上,呆呆地看著麵前的花,看著穹隆銀城,看著最高處的那間宮殿——黎彌加的居所。

我知道,她的內心和我一樣,也空了一塊。但花開草長,終究是件好事。

我們所有人,喜歡看某些風景,更多的時候隻不過是因為對那時看風景的心情念念不忘。就像我們喜歡過的食物,常常是小時候吃過的東西。

賽瑪噶的大帳立起來後,我經常去看她。帶她去草海的深處,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花,那些微不足道但讓人感到異常溫暖的花。我們常常並排躺倒在花海裏看著天空,相互談著自己心底的事。有些事,除了彼此之外,我們從未對別人說過。

她說:“我幼時看見過養在窗口的一種花。栽在小小的盆裏,有著細細的葉片,瘦微脆弱,好像隨時都可能折斷。

“那時我還是個女孩,喜歡所有芳香的東西。哥哥命人在樓下的花園裏種滿了繁花。那些花來自各地,盛開得秩序井然,昌盛有餘。那盆花卻是唯一讓我掛念的。它沒有香,也不美,寂靜驕矜,與世隔絕讓人內心晴朗。

“我每日清晨早起,澆上雪水,夜晚看護,常常在旁邊睡著。夢見它開出無數巨大的白色花朵,風吹,片片落下,繽紛如雨。我在花雨裏走,看見前方一個身影,麵目不清,卻不知是誰,但能夠感到安全。我跟隨他不說話,可他發現我後讓我原地等待,手勢強硬,甚至憤怒。我站在那裏,看見他一點點走進花雨裏,身影很快消失不見。

“那個夢中的男子,我從未看清過他的臉,但他的身影,在花雨中讓我覺得安全。他好像是一個引路者帶著我,卻又不許我靠近。我想如果我追上他,肯定會愛上他。即便是在夢裏。

“哥哥說,那花與其他花截然不同,它隻開在高山雪海之中,從來不會在盆中存活。它不屬於這個世界。我固執地守護,一如既往,不斷做著那個夢,內心歡喜。直到有一天清晨醒來,聞見淡淡的清香。盆中的植物,微小的身軀綻放出碩大的兩個花朵來,聖潔沉默。窗外開始下雪,天地蒼茫一片模糊不清。

“那花叫雪蓮!”

她枕著雙臂,笑容燦爛。

賽瑪噶,在我們出雲人看來,雪蓮花開是個好兆頭,預示著圓滿,預示著愛。

“我沒有那麽多的講究,我隻是喜歡。不會問清原因。”她轉過身,側躺著看著我。我們距離很近,幾乎麵對麵,可以感受到對方的呼吸。

“穆,哥哥前兩日派人來。”她說。

我的心驟然一驚,翻身坐起。

她笑:“你別慌張,沒有什麽陰謀詭計。哥哥這次派人送來信,隻有一句話,讓我和黎彌加生兒育女。他說這是他的命令。”

我苦笑。

賽瑪噶,這是無能為力的事,黎彌加隻想和婷夏生下屬於他們的孩子。

賽瑪噶點頭:“你知道我愛這個男人,卻不曉得如何共處。美好的東西,珍貴的東西大多都是脆弱的,碰一碰就碎掉。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亦不是任何人的錯。就像你說的那個寓言,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卡在瓶子裏的鵝,被卡死在時光的縫隙之中永遠無法出來。這處境,我已看清,隻能承擔。如同我背後的這個隨時可以奪去性命的腫塊一般,不斷膨脹,終有一天會飛出蝴蝶。但是,穆,女人的愛向來比男人固執。即便知道麵前是場雪崩,也會靜靜留下來坐以待斃。這就是我的愛。”

我比畫著告訴她:黎彌加不可能和你有更深的發展,他的性格我很了解。

我被她說得內心劇痛,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賽瑪噶,我想知道那盆雪蓮最後的結果。

“死掉了。開出花朵之後,它就耗盡了全部的力量,迅速枯萎死掉。我把它埋在窗下,再也沒有夢見那個花雨中的背影。穆,偶爾我會想念那個夢裏從來看不清楚麵容的男人。”

賽瑪噶,其實有段時間,我也經常夢到花。不是這些小的野花,是成片成片的花樹。生長在幽穀中的花樹,鋪展著散發著蓬勃生機。在夢裏,隻有我一個人。一個人麵對著充斥天地的花,麵對著死寂的世界,麵對著升騰起的雲煙。置身其中,我能看到那些花在頭頂綻放,發出清脆的聲響。我聽到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在我耳邊說著我聽不懂的話。在夢裏,我恐慌懼怕,奪路而逃,就像一隻倉皇的迷路的小獸。

醒來,衣衫常常被冷汗浸濕。闊大的寢宮裏隻有我一個人。我縮在角落,抱著白狼拉傑哭。後來,我把這個夢講給穹布聽,穹布告訴我那不是夢,那就是我的人生。

賽瑪噶,穹布的那個語言說得沒錯,這世界不過是放大了的瓶子,我們每個人都是卡在裏麵的鵝。我找不到放那鵝出來卻又不打碎瓶子的辦法。

“那我們就一直行走!”賽瑪噶笑,“不停歇,穿過那些花林,穿過那幽穀,爬上那些高峰,然後我們就會看清楚這個世界。”

我笑。

賽瑪噶,你有沒有想過,即便是我們身心疲憊、襤褸不堪地穿過花林、幽穀,爬上高峰,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會不會依然是另一片花林、幽穀和更高的山峰?

賽瑪噶不再說話。

她咬緊嘴唇倔強地道:“那我依然會走下去,在夢裏跟著那個看不清麵容的男人走下去,直到我追上他。”

你夢裏的那個男人說不定隻不過是個幻影。

“但在夢裏他就是我的世界。”她笑,“就像在這裏的黎彌加。”

我突然想問她一個自己很久想問的問題。

賽瑪噶,如果有一天,出雲和昆蕃兩軍對壘一決雌雄,黎彌加和你的哥哥以死相搏,兩者隻有一個能夠活下來,你會站到哪一邊?

她沉默,神情黯然。

這個問題,我想在她的內心是個禁忌地帶,也是她無法想象、無法抉擇的難題。

她看著我,嘴巴微張,開始呆坐起來。

我有些不好意思,覺得讓她為難。賽瑪噶,你可以不回答。

“不!”她搖頭,“實際上從我在來穹隆銀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穆,這是你關心的問題,也是我糾結的問題。我一直回避它,但今天我想可以告訴你。”

“我是昭日天汗唯一的妹妹,昆蕃是我的家,是我的國;黎彌加,是我的夫君,出雲是我的家,亦是我的國。穆,我們女人和你們男人不同,你們男人自打生下來家國便已經注定。我的骨子裏流著昆蕃的血,但我現在是出雲王的女人,亦是出雲人。倘若真有你說的那一天,有你說的那一刻,我會站在黎彌加的身後,為他流盡我的血。除非……”說到這裏,她轉臉看了看穹隆銀的高處。

我的心猛烈一抖。

賽瑪噶,除非什麽?

她閉上眼睛:“除非他徹底摧毀我的內心,摧毀我的愛,摧毀我作為出雲人的資格!”

日頭出來了,月亮還沒落下,清光熠熠,呈現出一個純淨的世界。

林莽無聲,花枝爛漫。金色的鳳毛菊和香青散落、簇擁在高及人腰的橐吾叢中,瓣朵打開,輕微顫抖;雪白的托著長尾的白馬雞躲閃著漫步,這是一種從來不和人親近的動物,敏感而脆弱;高達三十個犛牛尾的巨樹,濃密的樹冠挨擠著,遮擋住陽光,從枝丫間依稀可看見枝端結出的紅色果穗;倪藤、省藤、小果紫薇盤折曲繞,掛滿了叢叢的蕨苔和附生蘭草,遮蓋了所有的去路;葉大若扇的麒麟葉遮蓋花冠紅豔的苦苣苔,蒼翠的高山櫟樹上,厚厚的苔蘚儲滿雨水,吐納出霧氣;黃綠色的長鬆蘿上,白色的蝶群遊**,轉眼就消失不見。隱約有獸鳴傳來,歡樂,憤怒,奔騰。生命在這裏自成體係,和人無關。

這就是土林。我誕生在這裏,誕生在這林莽之中,對這地方,天生就有接納感。我的一生,如同這些植物,靜默生長,有著自在的內裏,篤定鎮靜,不為人知,也不願人知。黎彌加和我不同。他生在高大溫暖的寢殿中,生在象牙和黃金鑲嵌的大床之上,不懂得世界的敏感和生命的細微處。他向來高高在上,習慣掌控,肆意而固執。

拉傑匍匐在地上,腹部雪白的皮毛在綠色的苔蘚上一起一伏,它的安睡狀如嬰孩。它出生在出雲血統最為純正的巨狼之家,亦出生在這土林中,高貴和俗沉並存。它身上有我和黎彌加都不具備的品質。近乎完美。

“嗚——”低沉哀長的法號聲忽然響起,自穹窿銀城遠遠傳來,驚起林中飛鳥聒噪飛去。拉傑警覺地跳起,麵對穹窿銀方向低聲咆哮著,**不安。這聲音,讓我的一顆心驀地一沉。

法號聲響,不是出征,便是行刑。黃牛部的討伐結束後,短期之內不可能有戰爭。若是行刑,如此多的法號齊鳴,那將是怎樣的一場斬殺?!

我急忙上馬,奔騰而去。路上遇到老帥熱桑傑,問他也搖頭不知,一臉茫然。

“將軍,雖不知為何,但看樣子是出大事了。這麽多的法號,行刑的人數一定不少!”熱桑傑顫抖道。

“將軍,我們趕緊去看個究竟,再晚恐怕就來不及了。”熱桑傑急道,“你我都不知曉,看來王上是不願意讓我們看到。”

穹窿銀刑場,此刻已經成為一片肅殺之地。天空陰沉,厚厚的黑雲湧動,其中隱隱有雷聲轟隆隆傳來。

高高的石山之上,無數禿鷲在空中嘶唳歡叫,等待一場豐盛之宴。黎彌加的大鵬鳥王旗迎風招展,白甲禁衛幾乎布滿山頭。

我和熱桑傑飛奔闖入,跳下戰馬,跑入刑場。但見裏麵出雲的將軍、法師、各部落頭人雲集,氣氛壓抑而緊張。

黎彌加高居王座,臉色沉凝,令我吃驚的是在他的王座旁,我看見了賽瑪噶和邏薩的使者噶爾金讚,他們臉上同樣帶著疑惑的神情。

我出現在大帳之下,所有人都看著我,目光複雜。這讓我迅速意識到這場行刑,極有可能和我有關。

黎彌加看到我,有些意外。

“他怎麽回來?不是告訴你們,不要通知他的嗎?”黎彌加指著我,對身邊的侍衛道。

“王上,我們沒有通知將軍,至於他……”侍衛緊張地滿頭大汗。

我走上前告訴黎彌加,這不關別人的事。

“穆,你回去吧。我不想讓你看到接下來的事。”他湊過來,低聲而憤怒地在我耳邊道:“你讓我很失望。”

我愣住,問黎彌加到底怎麽回事。

黎彌加沒有理我,冷冷地看著我,又看了看賽瑪噶和邏薩使者,站起身,衝著外麵大喝了一聲:“帶進來!”

甲胄聲響,哀號聲起,幾百名身著紅衣戴著惡鬼麵具的儈子手走進來,每個人一手拎著鬼頭彎刀,一手推搡著一名人犯,魚貫而入。

幾百名人犯,反綁雙手,被踹倒在沙塵之中。最前方跪著的兩個孩童,垂著頭默然無語。那是次仁和加布!

憤怒之火騰然而起,我惡狠狠地瞪著黎彌加身旁的東羅木馬孜,這事情若不是他告發,黎彌加不會知道。

“將軍,我……”東羅木馬孜眯著他的小眼睛,訕笑著走過來,欲要爭辯,被我一拳打翻在地。

“夠了!”黎彌加揪住我的衣領,一把將我拽了過來。

我們離得極近,幾乎貼麵而立,他臉上的肌肉在顫抖,雙目噴火。

“這是你的錯!”黎彌加低低地如同惡狼一樣咆哮。

我告訴他,我沒錯!

“你想讓我怎麽做?!我能怎麽做?!”黎彌加在笑,那笑容卻讓人不寒而栗,“黃牛部必須滅族,方可換來出雲安寧!而你,我最愛的弟弟,竟公然違背出雲王的命令!你私放這些人,讓千千萬萬出雲人怎麽看我?!你讓那些邏薩人怎麽看我?!”

黎彌加瞄了一眼賽瑪噶和邏薩使者,雙手傳來的力量,幾乎讓我窒息。

黎彌加,你有你的選擇,我有我的選擇。

我推開黎彌加,走到次仁和加布跟前,摟著這兩個孩子,淚水奪眶而出。

黎彌加!還記得寒冷的岩洞中兩個相依為命的孩子嗎?!還記得多年來生死與共的那對兄弟嗎?!記得我們在逃亡、追殺之中,寧願自己死去也要讓對方存活的舉動嗎?如今,那時的你我就站在你的麵前!這一對兄弟,為了對方活下去,甘心犧牲自己的性命,這和曾經的我們沒有任何不同!黃牛部死了幾萬人已經夠了!今天你若斬殺了他們,就斬斷了我們之間的所有親情!而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當著所有人的麵,我一邊哭一邊憤怒地比畫著。至於黎彌加,他看著我,咬牙切齒,臉色蒼白,熱淚倏然而下。

“穆,我沒得選擇!”他深吸一口氣,昂起了頭。

他決心已下,不容更改。我看到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轉動了他手指上的那枚鐵環。這麽多年來,他一旦決定的事情,不管何人勸阻,他都會去做。但我依然想做最後一搏,做最後的努力!

為了那幾百條人命,為了一個部落最後的根血,為了我和黎彌加內心深處最緊密的不可割舍的那份情感!

麵對黎彌加,我雙膝跪地!接著緩緩地將頭盔取下,同時雙手奉上了自己的白柄刀。

“將軍!”周圍一片驚呼,熱桑傑撲上來,想要拉起我,被我推開。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出雲標準的死諫禮儀。

所謂的死諫一旦采納,自然萬事皆好,但如遭拒絕,諫者隻有死。因為麵對王上取下自己的頭盔,奉上自己的戰刀,是對君者的侮辱,更是對出雲的褻瀆。

“好!我最愛的弟弟竟然向我死諫!”黎彌加大笑,一邊笑一麵抹去臉上的淚水。他傷心欲絕。

自他登上王位,死諫的人並不多,這種形式隻能表示做王上的昏庸和無能。如今在眾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邏薩使者的麵前,他唯一的弟弟,竟然以這種形式來對待他,在他看來是最大的羞辱。

他憤怒著大步走過來,一腳踢飛了我的白柄刀:“你的死諫,我不接受!這些人必須死!因為他們是背叛者!來人,把他給我拿下關起來!”

白甲禁衛衝上,將我擰翻在地。

“王上!”熱桑傑等一幫朝臣,呼啦啦跪倒一地。

“王上,使不得呀!不能關押將軍呀!老臣願以自己的腦袋,為將軍,為這幾百條人命贖罪!王上,這些都是老弱婦孺呀!”熱桑傑摘掉盔甲,須發皆白的腦袋在石頭上磕得鮮血直流。

同時舉起的還有那幾百把鬼頭刀!

“黎彌加!”賽瑪噶像母豹一樣站起來,站在一群男人麵前。

我想阻止她,但臉麵被摁在塵土之中,雙手被擰住無法表達。

笨女人呀!這樣的場合頂撞他,你知道後果嗎?

“黎彌加,戰爭是你們男人的事情,和女人老人無關,和孩子更無關係。你麵前的是一對生死相依的兄弟,是幾百條性命!他們沒有任何過錯!我知道你這樣做是給我哥哥看,但你若是個男人,就不應該對著手無寸鐵的婦孺動刀子,你可以帶著你的大軍,踏平邏薩,砍了我哥哥的腦袋!”賽瑪噶毫無懼色,她知道麵對的是毀滅烈焰,可依然闊步向前。

“黎彌加,很多年前,在戰場上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曉自己已經無可救藥!在我眼裏你是個英雄,我愛你的勇猛,愛你的雄渾!這愛,折磨我,吞噬我,可我無可奈何!誰讓我愛上了你!但我決不愛你的莽撞,不愛你的嗜殺!現在我不是昭日天汗的妹妹,也不是你的王妃,我就是一個女人,我向你哀求,我求你,放過這些無辜的人!”

生性倔強獨立的賽瑪噶,說完這些話彎曲她的身體,重重跪下!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一跪對於言行寡淡的賽瑪噶來說意味著什麽。

在一個對自己絲毫沒有情感的摯愛麵前,在所有出雲人麵前,在邏薩使者麵前,她放棄了自己的所有尊嚴,將自己僅有的一點兒可憐的自尊碾碎在無數人的目光之下。對於她來說,這比殺了她還難受。但,那麽倔強的她竟然就這麽跪下了。

我相信,她從未求過人!

我的心在痛!仿佛有無數利爪撕扯我的五髒六腑,我喘不過氣來。

刑場鴉雀無聲,所有人看著黎彌加鐵鑄一樣巋然不動的背影,看著那隻高高舉起的手臂。

“免除黎穆獸軍統領將軍一職,關入天牢!免去賽瑪噶王妃尊號貶為庶人,趕出穹隆銀地界!”黎彌加冷冷地說出這句話後,那隻高昂的手臂驟然落下!

噗——

幾百把鬼頭刀,整齊利索地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弧線,幾百顆人頭落地,鮮血飛濺,一切歸於寂靜!高空盤旋已久的禿鷲,快樂地鳴叫著,急速墜下,享受著他們的血肉盛宴。

看著那幾百具分離的屍體,看著那兩個倒在血泊中的孩子,我癱坐在地。

“黎彌加!我詛咒你,我詛咒你的帝國,我詛咒你們所有人!即便我成了鬼!”賽瑪噶跌跌撞撞地撲向黎彌加,她撕心裂肺的聲音在我耳中迅速消失不見,周圍一切歸於死一般的沉寂。

接著我便失去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