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哀鳴四起

在回穹隆銀的路上,我病了。

龐大的隊伍入城,賽瑪噶被直接安置進了黑宮,依然像往常那樣過著她的生活。我在土林的軍營中昏昏沉沉,做著一場連著一場的噩夢。黎彌加看了我幾次,心急如焚,卻又忽然十餘天不見蹤影。

“將軍,這次去邏薩,聽說弗夜堅讚對你很好。”這一日,老帥熱桑傑來看我,言辭吞吐,奇奇怪怪。

怎麽了?

“沒什麽。”熱桑傑尷尬地笑笑,“聽說你明明可以射死他,卻放他一馬,你們兩個人朝夕相處無話不談,他還視你為朋友,還要把賽瑪噶嫁給你……”

熱桑傑,夠了!

我憤怒地打斷了他的話。

熱桑傑目光閃爍:“這都是東羅木馬孜說的,跟王上說的。如今穹隆銀謠言滿天飛,說你……”

說我什麽?

“說你和弗夜堅讚達成密約,說你愛上了賽瑪噶,說你要奪去王位……”

胡扯八道!

我支撐著坐起來,氣得吐了一口血。

“將軍!”熱桑傑嚇得夠嗆,急忙扶住我。

我比畫著:還有什麽謠言?

熱桑傑的臉瞬間變得蒼白起來:“將軍,你們去邏薩的路上,是不是遇到了刺殺?”

不錯。

“對方到底是什麽身份,你們弄清楚了沒有?”

刺客皆死,死無對證。怎麽了?

熱桑傑呆坐著道:“將軍,東羅木馬孜回稟王上,說這場刺殺是弗夜堅讚密謀的,他想殺了你,然後殺了她的妹妹嫁禍給出雲,接著就可以占據道義的上風,贏得整個雪域的同情,出兵穹隆銀。”

胡說!東羅木馬孜胡說,昭日天汗不可能幹這樣的事!

“我也覺得蹊蹺,但東羅木馬孜說弗夜堅讚當然不可能自己去辦這件事,他將此事交給了一個部落。”

蘇毗人?

“不是。”熱桑傑艱難道,“東羅木馬孜說,這個部落是黃牛部!”

我瞬間明白了熱桑傑的臉上為何會浮現如此沉痛的臉色!

黃牛部毗鄰出雲東南邊陲,一直向出雲朝貢納稅,是出雲忠誠的臣子,也是熱桑傑的家鄉。黃牛部的軍隊是出雲最英勇善戰的軍隊之一,扼守昆蕃通往出雲的必由之路,戰功顯赫。他們是我的部下。

“東羅木馬孜說黃牛部已經密謀反叛,和弗夜堅讚已經達成了密約。”熱桑傑悲痛道。

我冷笑:熱桑傑,你信東羅木馬孜的鬼話嗎?

“我當然不信!我們黃牛部的人,從來不會幹這種事情!我們對出雲忠心耿耿!”

你不信,我同樣不會信!這是東羅木馬孜的鬼話!帶我去見王上,我會告訴他真相。

“沒用了。”熱桑傑搖了搖頭,“東羅木馬孜從回來後一直就和王上待在一起,將你在邏薩的所作所為都添油加醋地說了,而且給王上呈上了證據。”

什麽證據?

“射入你肩頭的箭頭。上麵有黃牛部的獨特標記。”

王上不會這麽蠢吧?箭頭是可以改換的。

“王上已經勃然大怒,對你更是很有意見,我想起碼他現在有懷疑了,否則,這麽多天為何不來看你?”

我沉默。

“八天前,王上召黃牛部的頭人來問話,殺了三人,剩下的割掉了鼻子。”

什麽?!

我眼前一黑。

“將軍,你知道黃牛部人的性格,寧願戰死都不願意被懷疑、被侮辱,所以活著的頭人回去後,豎起了反旗。”熱桑傑熱淚盈眶,銀牙咬碎。

東羅木馬孜!這個渾蛋!這個小人!

我在內心瘋狂地咒罵著,然後坐起來,命令熱桑傑帶我去見黎彌加!一場戰爭的陰影籠罩了穹隆銀。我從未想過,我陪著賽瑪噶去邏薩省親,會引發這樣的事。

熱桑傑等人抬著我入城。

在王宮的走廊上,我遇到了幾十位神情冷漠的將軍。

“將軍,王上暴怒,黃牛部要完了。”他們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帶著一絲不忍。

千年前,出雲一統雪域。後來雅隆的蕃人和蘇毗相繼崛起,高原三足鼎立。再後來,蕃人迅速壯大、擴張,弗夜堅讚征服了蘇毗大部,也讓出雲處於極大的威脅之下。黃牛部原屬蘇毗,但在我父王的時候就已經歸降,多年來忠心耿耿,被認為是出雲最忠實的臣屬,不管因為什麽原因,他們豎起反旗,足以讓黎彌加怒火中燒。

“邏薩人野心勃勃,弗夜堅讚早就想將整個雪域成為他的牧場,這些年已經有很多出雲的附屬紛紛倒戈。現在黃牛部憤怒地反叛,公然和王上對立,如果不製止,可能會有第二個第三個黃牛部。所以,這場戰爭恐怕必須要打。”熱桑傑抬頭看了一眼王宮上方那麵飛揚的大鵬旗幟,歎了一口氣道。

我問熱桑傑,如果戰爭打響,身為黃牛部的你怎麽辦?

熱桑傑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這個已經頭發斑白的老人,溫柔地看著我:“孩子,我老了。我這一輩子,沒娶妻,沒生子,出雲就是我的家,你和王上就是我的孩子。我,瓊乃?熱桑傑,生是出雲的人,死也會成為出雲的石頭、泥土,靈魂也會守護這王國的每一寸土地!黃牛部雖是我的故鄉,但如今它是出雲的敵人。”

熱桑傑笑了笑,轉身朝王宮大殿走去。

他轉身的瞬間,我看見兩行混濁的老淚,自他那滄桑的麵頰上潸然而落。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一旦開戰等待黃牛部的將是什麽樣的命運。

有時候,人行走在世上,血肉撕裂,苟延殘喘,心中最溫暖的記憶,不會餘下很多。就像可能發生過很多次戀愛,而留下刻骨銘心記憶的人,不會超過一兩個,剩下的便永久歸於荒蕪。而熱桑傑,如今卻要親手摧毀自己最寶貴的東西。為了出雲。而這一切,不過是一個人的讒言!

我被抬到大殿門口,強撐著要站起來。

“將軍,坐著進去吧,你太虛弱了。”熱桑傑勸我。

不!我要站起來!把我的白柄刀給我!我強忍怒火,緩緩走進去。大殿裏,氣氛凝結得如同寒鐵。眾多將軍、臣下、法師,一個不少。

黎彌加端坐在高大的王座上,臉上充斥著憤怒和決然。在他身邊,我看到了賽瑪噶。兩年了,這是她第一次出現在這個地方,第一次出現在黎彌加的王座邊。依然是淡淡的表情,她仿佛永遠都是一個渾身沾滿傷疤的沉默的人,冷眼麵對著眼前的一切。直覺告訴我,將麵臨火焰的人,不僅僅隻有熱桑傑一個。

“穆,你怎麽來了?”黎彌加看到我很詫異。

我比畫著:我再不來,整個出雲就要毀了!

黎彌加微微一笑:“毀了?穆,你太危言聳聽了,不過是一個小部落謀反而已?”

謀反嗎?這分明是被逼無奈!出雲任何一個部落都可以背叛,唯獨黃牛部不會!

“將軍,你錯了。黃牛部與邏薩接壤,一直暗地裏和他們眉來眼去,人心長在肚子裏,你是看不穿的。王上英明,及時看清了他們的嘴臉……”東羅木馬孜陰陽怪氣地站出來。

我雙目噴火,白柄刀寒光出鞘。

“王上救命!”東羅木馬孜的高帽被我削掉,嚇得麵如死灰,轉身就跑。

我殺了你這個禍國殃民的小人!手持長刀,喘著粗氣,我追東羅木馬孜。

“放肆!黎穆,這裏是我的王宮!”黎彌加暴怒,“來人,下了他的刀!”

侍衛們上前攔住我,將刀奪去。看著黎彌加,我緩緩跪倒在地。

王上!哥哥!你被狐狸迷惑了雙眼!你要對自己人下刀子,你要毀了出雲的根基呀!

“我對自己人下刀子?我毀了出雲的根基?!”黎彌加噌地一下站了起來,“我不蠢!我分得清是非黑白!你不是和弗夜堅讚相見如故嗎?!他不是將你看成朋友、知己甚至是兄弟嗎?他不是要將這個女人嫁給你嗎?他不是要助你坐上這個王位嗎?!”

黎彌加指著賽瑪噶,指著他的寶座,咆哮。

“王上!”坐在一旁的婷夏見狀麵色蒼白,急忙跪倒在地,“王上,穆是你唯一的弟弟,他對你……”

“別說了!你們是一個牛尾巴上的蒼蠅!”黎彌加越發激動、憤怒起來,他高高在上,環顧著所有人,大笑,“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我這個王做得不好?!”

“不敢!”一幫文武紛紛跪倒在地。

我看著黎彌加,看著那張扭曲的臉,隻覺得天昏地暗。

“王上,任何時候,憤怒都會衝昏頭腦帶來災禍,暫且冷靜一下。”關鍵時刻,白發蒼蒼身披法袍的穹布站了起來。

他瘦小的身軀並不起眼,但身上散發出來的無上威嚴,充斥著整個大殿。

穹布是出雲最德高望重的存在,所以即便是黎彌加也必須對他禮讓有加。

“國師,事情都已經明了,黃牛部已經舉起反旗,這是不爭的事實。”黎彌加強忍怒氣。

穹布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這是一樁禍事,但禍事也有化解的可能。出使邏薩,我也一同前往,黎穆的所作所為我都看在眼裏。他不卑不亢,維護了出雲的尊嚴。實際上,他和弗夜堅讚關係融洽,對於我們出雲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對我,恐怕不是一件好事吧!”黎彌加冷哼一聲,斜著眼睛看著穹布,“國師,你是不是也覺得我的這個位子得讓給我的弟弟?或者,讓我現在就下旨,將這個邏薩女人賜給他,然後退位禪讓?我知道,你一直看我不順眼。”

“王上,這話從何說起……”穹布雖被冤枉,但依然保持著鎮定,他指著我,“其他任何人你可以不相信,但你不能不相信你的弟弟。”

“我不是不相信他,我怕他會抵擋不了**。”黎彌加冷笑道。

我知道,他已經聽不進去任何話。我走上前去,比畫著,告訴他黃牛部是我的部下,是出雲最英勇善戰的一支死士之軍,若是發兵,等於自斬手臂。

“現在已經沒有任何商量的可能,他們已經公然反叛,我若不鏟平他們,出雲四方那些心懷鬼胎的部落就會揭竿而起,到時候國將不國!”黎彌加雙目瞪圓看著我,目光忽又變得柔和起來。

“穆,我從來沒有不相信過你,但你太年輕了,我怕你走上邪路。現在,整個出雲關於你的流言四起,你若是想證明你的清白,那就領兵前往平叛!”

我愣了。

黎彌加昂起下巴:“怎麽?你不願意?是因為他們是你的部下,還是因為他們是你的同黨?”

熱桑傑聽了這話,忍耐不住:“王上!將軍向來一心為國,哪有什麽同黨?”

黎彌加舉起手,直接製止了熱桑傑:“好了,老帥,你是黃牛部人,在這件事情上,你恐怕不便發言!”

黎彌加猛然站起,環顧著眾人,冷聲道:“那就這麽定了!”

黎彌加的語氣,冰冷得如同肅殺一切的長夜之雪。我看到他粗壯的手指,轉了一下拇指上的鐵環。所有熟悉黎彌加的人,都明白這個動作代表了什麽。那意味著決然,預示著血戰。

“王上,熱桑傑願意領兵平息叛亂!”熱桑傑雙膝跪地,一顆白頭重重磕在黎彌加腳下。

“熱桑傑,我最忠誠的獵鷹,區區一個黃牛部,還用不到你。”黎彌加笑了,那聲音卻更像哭,他已經不信任熱桑傑。

“東羅木馬孜,你率領五萬白甲禁衛去!穆呀,這一次,你帶你的獸軍,也去!東羅木馬孜,別讓我的弟弟受一點兒傷,否則我會用白柄刀一片片割下你的皮肉喂我的大鵬鳥!”黎彌加看了看我冷笑。

“王上聖明!”東羅木馬孜諂媚地跪倒在地,然後對我笑道,“能與將軍並肩戰鬥,真是榮幸。”

我的內心在顫抖,在滴血。

獸軍?對付一個黃牛部,五萬白甲禁衛足以,需要出動獸軍嗎?!那可是死神的象征,隻死無生的象征!

“王上!獸軍出動,五萬白甲禁衛,那將是一個血海地獄呀!”熱桑傑抬起頭張大嘴巴,嘴唇顫抖。

“黃牛部既然做錯了事情,就要付出代價。”黎彌加盯著我微笑著,幾乎一字一頓,“一個活物不留!穆,聽清楚了嗎,一個活物都不留!”包括我在內,所有人都抬起了頭,盯著黎彌加充滿了震驚。而賽瑪噶,昂臉看著身邊的那個高大男人,纖細的手指握著座位上的扶手,因為用力關節發白。

一直在她內心端坐的那朵沉靜蓮花,這個時候我聽到了花瓣顫抖的聲音。

“王上!黃牛部頭人做錯了事,但幾萬婦孺無錯!王上!”熱桑傑哽咽著,以膝代步,抱住了黎彌加的雙腿。

“難道我有錯?!”黎彌加一腳踢開熱桑傑,獅子一樣咆哮著,“我想這麽大開殺戒嗎?!我想幹出這樣的事情嗎?!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是邏薩人!是邏薩宮殿裏麵的他們的那個王!是他逼我的!我沒有選擇!”

黎彌加昂著頭,看著大殿的上方,神態絕望。這麽多年,他從不會當眾落淚,所有的艱難,隻能一個人承受。

我知道,他自小討厭殺戮,是個缺乏愛和溫暖的人,渴望長久的幸福。這樣的決定,他同樣痛苦,卻又執著且必須。

“王上……”賽瑪噶清脆的聲音響起,這是她第一次和黎彌加說話,“戰爭是男人之間的事,和老弱婦孺無關……”

“閉嘴!你給我閉嘴!”在周圍人驚愕的視線中,黎彌加大聲而粗暴地打斷了賽瑪噶的話,“沒有人能和戰爭置身事外,包括孩子和老人。當然,還有你們女人!別告訴我你來到穹隆銀是因為你發了情想找個男人!你和你哥哥的陰謀,你自己清楚!還有,告訴你的哥哥!讓黃牛部成為焦土的人,不是我,是他!是他的野心!告訴他,我黎彌加不怕他,他要是想戰,就讓他帶著他的腦袋來出雲!我……”

“黎彌加!”

賽瑪噶從座位上站起來,動作敏捷得如同豹子!她的聲音尖銳地刺穿了整個大殿!

賽瑪噶逼近黎彌加,一步一步!她像發怒的母狼,麵對雪崩滾滾而下的一座山峰,沒有任何的畏懼!

黎彌加呆了,徹底呆了。

在出雲,“黎彌加”這三個字,沒有任何人敢叫出聲來,這是最高的王上的名諱。除了我。賽瑪噶走到黎彌加跟前,那麽近幾乎是麵對麵。

這個在出雲沉默了一年多的女子,昂著頭倔強地看著這個男人,淚水自那雙純淨的眸子中大顆落下。

“黎彌加……”她深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我自願來到出雲,不是為了你們男人的戰爭,全是為你!”

黎彌加啞然失笑:“為了我?笑話!為什麽為了我?”

“因為……因為我早已經愛上了你!”

大殿之上,眾目睽睽麵前,賽瑪噶身體顫抖,哽咽著看著黎彌加大顆的淚珠滾落。

我的心疼極了。為了她的愛,為了她注定要碰壁的愛!外麵大風呼嘯。傳來旗帆飛舞的聲響。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們身上,被賽瑪噶這句突如其來仿佛炸雷一樣的話語,震得徹底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愛我?哈哈哈哈,你這個邏薩女人瘋了嗎?這句話從你的嘴裏說出來,真是讓我感到惡心!你不光是內應,還是一個拙劣的騙子!哈哈哈哈哈。”黎彌加笑得腰都直不起來。

他在以一種異常直接粗暴的方式羞辱賽瑪噶——脆弱的賽瑪噶。

我伸出手,上前扯住賽瑪噶,要帶她離開。

她猛地甩開我的手,麵對黎彌加:“黎彌加,難道這一年來,你一點兒都感覺不到嗎?難道你對我一點點感覺都沒有嗎?”

“感覺?笑話!我為什麽娶你,你自己都清楚!那隻不過是場交易,你哥哥安排下的交易!而你隻不過是個可憐又可悲的工具!”黎彌加咬牙切齒。

賽瑪噶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她的身軀如同寒風中的葉子在瑟瑟發抖。

“邏薩來的女人,聽好了,我從來都沒有喜歡過你!連一粒塵土一樣的愛都沒有!我對你隻有厭惡!這一生,我隻愛婷夏一個。俄摩隆仁上最尊貴的天神可以做證!而你,賽瑪噶,弗夜堅讚的妹妹,連一頭母羊都不如!”

他轉臉看著我,對賽瑪噶笑道:“不過,你的哥哥眼光不錯,我的這個弟弟是出雲最出色的男人。我可以滿足你們的願望將你賜給她,但讓我喜歡上你絕不可能。”

“黎彌加!黎穆是個好男人,但喜歡和愛是兩回事!”賽瑪噶大聲道。

“有區別嗎?在我看來,你就是頭見了男人就**的妖精!”黎彌加譏諷道。

賽瑪噶再想說什麽,我一把握住她的手,把她扯在自己的身邊。我看著她,用眼神告訴她,不管她說什麽都已經於事無補。

黎彌加滿意地拉著婷夏和我們擦肩而過。婷夏的眼睛,落在我緊緊握住賽瑪噶的手上。她抬頭看著我,目光沉痛,躲閃開去。

黎彌加大步離開,走到門口,忽而挺住腳步:“穆呀,把這個女人也帶去,帶去黃牛部,帶去戰場,讓她看一看,他的哥哥做了什麽孽!”

“還有!”黎彌加看著那個背對他而立的孑然身影,看著賽瑪噶,“邏薩來的女人,下次再問什麽我愛不愛你這種令人厭惡的問題,我會殺了你!”

黎彌加的身影消失了,接著是一個個充滿鄙夷地望著賽瑪噶的臣下們。大殿空空****,隻剩下我和賽瑪噶。

賽瑪噶突然笑起來,放聲大笑,淚水卻仿佛融化的雪流,奔騰而下。這笑聲,如同像深夜啼叫的夜隼,讓人不寒而栗。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天神的戲弄,但我清楚,危險的戀情像是一道閃耀的劇烈閃電滾滾而下,帶著巨大的殺傷力,隻有撕裂,隻有破壞,別無其他。而我能做的,隻是靜靜地走上前,拂去這個女子的淚水。

賽瑪噶再也無法堅持,撲在我的懷裏,號啕大哭。

人在徹底了解另一個人之前,很難貼近他,如同這世界一般。太多的時間,我們留下的隻有傷口,一層一層的傷口。而或許,正因為這些傷口,才證明了我們的存在。

賽瑪噶,我想對你說的便是如此。

我送賽瑪噶回黑宮。

怕她發生意外,我坐在一旁守著她,寸步不離。從大殿裏出來,她就再也沒說過一句話。她躺在雪白的毯子上,一雙眼睛睜得很大,直直地盯著房頂,整個人像一塊木頭,沒有任何的生氣。

那隻黑貓,偎依在她身旁,輕輕舔舐她眼角流下的淚水。

我想安慰她,告訴她黎彌加生來就是這麽粗暴,他從來不會顧慮別人的感情;我想告訴她,黎彌加這輩子隻喜歡婷夏,他固執得像一頭牛;我想告訴她,桃花遇到大風就會謝去,但來年它們還會灼灼開放。

愛錯了一個人並不是你的錯。起碼這愛情本身就很美好。但這些話,我隻能放到肚子裏。我隻是個啞巴,無法表達得這麽透徹,尤其是討論愛情。

生,我們無法選擇,何時生,生在哪裏,我們無法控製。死,我們無法掌控,何時死,如何死,那是天神的事。至於愛,表麵上看是我們的自由,但實際上,更多時候我們身不由己。

我能做的,就是這麽靜靜地守著她,守著一株逐漸凋零的花。

在沉默得讓我再也無法忍受的時候,她說:“穆,自幼年開始,我看到的隻有毀壞。生命就像是在黑暗的回環往複的山洞裏行走,隻能向前無法回頭。這種感覺如同一場愛戀。而這愛和別人無關。”

我微微笑了一聲。

她也笑,笑著笑著眼淚掉下來。

“自我十五歲開始,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昭日天汗有個傾城的妹妹。上門提親的人連綿不絕,大部落的首領、異國的王子、貴族……他們中絕大部分看中的不是我,而是我身後的哥哥昭日天汗以及他手中強大的昆蕃。他們對我沒有愛情,是預謀已久的占有,夾雜著太多不純粹的東西。但他們每個人見到我的時候,都說愛我。這便是我遇到的愛,肮髒變質,虛空破碎。”

我靜靜聽她說。她願意傾訴,是件好事。

一個把秘密全部隱藏在內心的人,是個可憐的人,好像背負重物上山的行者,步履艱難,隻有他自己承受那苦。

“我背後的那個胎記隨時都能奪去我的生命。我所謂的美其實搖搖欲墜。我從很小就明白我的生命和別人不同,比起尋常的女子,我像過早成熟的果實,在瞬間用盡所有的花期,全力發出用生命透支而來的芳香,然後迅速墜落腐爛。我一直以為我的一生,便是如此。”

“直到我看到他。”

我比畫著問賽瑪噶:你來出雲之前,看到過黎彌加?

她坐起來,朝著我點頭。

巨大的疑問在我內心生起。之前她跟我說過,來出雲,是因為愛上了一個人。但我從未想到過那個人是黎彌加。

黎彌加是王,常人本就難以見到,而她身為昭日天汗的妹妹,昆蕃的公主,更是自小生長在深宮之中,他們怎麽會見麵?

賽瑪噶顯然看出了我的疑問,她坐直了身子,托著下巴,看著外麵的夜色。

“那一年,邏薩城中一片慌亂,軍隊集結,戰馬長嘶,塵土飛揚。空氣中夾雜著煙火、牛糞、鐵腥、血汙的氣味,仿佛無邊恐懼、戰栗的大海,將整個大城吞沒。這種情景,我再熟悉不過。每次大戰來臨之前都是這樣。但那一次格外不同。在我的記憶中昆蕃人一直在打仗,每一次都是士氣高昂慷慨赴死地出去凱旋。我們失去了很多人,但從來沒有懼怕過。邏薩人不怕死,我的哥哥也是如此。

“但那時,我第一次看到哥哥如此驚慌失措。他向來都是一個堅強的男子,臣民心目中無所不能的天神,運籌帷幄,胸有成竹。而那次,他把自己關在佛堂裏晝夜誦經,祈求戰事順利,祈求能讓昆蕃安全。他在裏麵待了三天三夜,異常虔誠。

“一天晚上,我偷偷過去找他。推開門,巨大的黑暗中隻有他一個人。他靠在牆角蜷縮著,身體顫抖如同在做噩夢。戰爭對我來說已成常事,每一次都能聽到哥哥凱旋響徹宮殿的嘹亮號角。那號角讓我想起滿樹盛開的白色花朵,太旺盛,旺盛得隨時都會凋零。

“開戰的日子越來越近,我擔心他,穿過幽暗的長廊去看他。房間裏他一個人跪在黑暗裏低聲哭泣,不知已持續多久。我知道他在恐懼,更好奇是怎樣的一個對手會令他如此。我問,他不說。隻是把我摟在懷裏,大顆眼淚掉下來打在我的臉上,如同午後落雨,冰涼而密集。

“那一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巨大的白鳥落在我的對麵,落在宮殿高高的黑色簷角上,有著頎長的雙翅和尖銳的喙。它不鳴叫隻是優雅地踱步。看著我慢慢地笑了起來。黎穆,一隻鳥,真的會笑,那笑容讓我心安。它在雲煙中飛走,消失在暮色天際,周圍流動著大朵大朵變幻的雲層,一邊陰暗,一邊明亮,優雅自如。醒來後,我突然覺得,自己這一生終於沒了羈絆。可以隨時出發,也可以隨時停留。那白鳥被我用犛牛骨粉調和成的顏料畫在了一卷孔雀藍的麻布之上。帶著那畫,我去找哥哥,要求跟著去戰場。那時我想,既然是一場決定昆蕃生死存亡的戰爭,我們兄妹就應該在一起,勝利了固然是好事。若是敗了,我們就死在一塊,起碼靈魂也會有個伴。

“他靜靜聽我說完那個夢,告訴我,那隻白鳥名為大鵬,是出雲人的圖騰,而他的對手,便是出雲王黎彌加。”

我笑。

賽瑪噶看著我,莞爾:“是不是很傻?”

我搖頭。

賽瑪噶,大鵬是出雲的象征,但黎彌加從小就不喜歡,他從未養過大鵬鳥。至於白色的大鵬,屬於異種,萬中無一。一旦出現,便認為是天神之子,備受尊崇,常人絕難見到。出雲唯一的一隻白色大鵬,是鳥中之王,在土林的獸軍中。有時間我帶你去看。

賽瑪噶睜大了眼睛:“原來,真的有!”

我點頭,讓她繼續她的故事。

賽瑪噶收斂了笑容:“哥哥起先並不同意,但經不住我的軟磨硬泡,答應帶我去了戰場。那也是一個春天。積雪開始融化,冬季幹涸**出鵝卵石和巨大岩塊的寬闊溪溝水氣升騰,原野上灌木蓬勃瘋長,枝節盤錯,碎花蔥草鋪展,偶有落雨,倏忽而至。雨散,虹掛自天幕垂下,大風呼嘯,幾乎吹透了人的靈魂。

“那是我第一次離開邏薩城,第一次上戰場。穆,原來戰場也可以很美。世界仿佛在安歇,時空停頓,仿佛幻覺。”

賽瑪噶,我初陣的年紀,和你相仿。我看不到你說的美。披上冰涼的盔甲,提上沉重的白柄刀,我隻是一個少年未經人事,怕得要死。在馬上我嚇得不停地打哆嗦,世界在我麵前旋轉,最終嘔吐起來。

賽瑪噶笑,臉色微微漲紅。

“盡管我去過昆蕃軍營,盡管我也曾和昆蕃軍士混在一塊,但我從未看過那麽大的場麵!那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7萬邏薩軍隊浩**布陣,那是人的海洋,馬的海洋!赤紅色的盔甲、戰衣延展成的火焰大海!大旗獵獵,戰馬嘶鳴,刀槍在日頭下閃爍,宛如一片雪峰,長長的號角刺向高空,聲聲連綿響徹天地!邏薩人呐喊著、**著,如同興奮的牛群。

“作為他們的首領,哥哥的戰馬屹立在最高處,雪山獅子的王旗下,那個堅毅的身影是整個軍隊的魂魄。他的身體沐浴在陽光下,鎧甲發出耀眼的銀光!我從未看到過哥哥這一麵,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一刻!我那時想,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哥哥更優秀的男人了!

“那可是戰場呀!雄壯、恢宏、激烈、昂揚……那樣的場景,任何一個詞語都無法準確形容。我喘不過氣來,幾乎窒息。我無數次地想象過戰爭,但是遠沒有如此震撼過。

“我看了看對麵,山崗之上,雲霧朦朧,寂靜無聲,好像無人的幽穀,死寂一片,沒有一個人。我在想,讓哥哥那麽懼怕的對手竟然是一片空**。我們的7萬人,呐喊著,舞動著,如同山崩地裂,難道還不會勝利嗎?

“我的對麵,遙遠處隻是寂靜,與邏薩人的呐喊截然相反的寂靜。而那寂靜之中卻又仿佛蘊藏著蓄勢待發的力量,它正躲在暗處露出雪白陰森的牙齒,等待吞噬生命。”

說到這裏,賽瑪噶的聲音,忽然開始顫抖。

“然後,雲煙之中,出現一旗,一馬,一人!一麵碩大的繡有大鵬鳥的白色戰旗,一匹純白的不羈天馬,一個白衣白甲滿頭紅發的男人!一頭火紅色的長發在風中飛揚,馬嘶,旗展,他一個人靜靜對峙著7萬邏薩軍隊!而方才呐喊、激動、興奮的邏薩軍隊在他出現時,驟然鴉雀無聲!方才還沉靜如水的哥哥在我麵前打了個寒戰。”

賽瑪噶說到這兒時,我便知道那人是黎彌加!

“我看不清楚他的臉,但我知道,我想要的愛情似雪崩一樣,轟然而至!穆,雲煙之中,那人瞬間就征服了我,征服了我的靈魂,征服了我的心,讓我戰栗,讓我發抖。”

賽瑪噶,那場戰爭,你們輸了。

“是的,我們輸了。當無數白色大旗出現在黎彌加身後,當10萬出雲大軍如同白色風暴席卷而來,當你的獸軍,那些訓練有素的嗜血戰狼和遮天蔽日的大鵬鳥洶湧而下,當聒噪的邏薩人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們輸了。一戰折損三萬精銳,麵對部下要求再戰的請求,哥哥一聲不響地返回他的佛堂。雖然邏薩還沒有傷元氣。可我清楚,在沒有必勝把握的情況下,哥哥不可能再出手。他天生就是一頭狼,擅長磨尖了利齒和鐵爪之後,蹲伏起來,瞅準機會,一擊致命。他曾經戰無不勝,但這一次,他敗了!而這些,已和我無關,除了那個男人!”

賽瑪噶幸福地笑了:“聽起來,你是不是覺得我可笑?一個女人,自己的國家慘敗而歸,而她卻幸福得內心歡呼雀躍,隻因為一個男人!一個隻看一眼就愛上的男人!”

賽瑪噶,所以聽到和出雲聯姻的消息,你就答應了?

“為什麽不答應?穆,我知道我自己的結局,自從那腫塊出現在我的身體之中我就已經知曉。很多的事情生來注定。我的身份,我的命運。我隻是個女人,沒有任何選擇。但是,這愛屬於我自己,這是我唯一能選擇的事情。既然如此,那我為什麽不去勇敢地愛呢?哪怕飛蛾撲火,哪怕灰飛煙滅。哪怕到頭來,隻不過是一場祭奠。黎穆,這是我唯一能選擇的事情。”

但賽瑪噶,他根本就不愛你。現在這愛,沉寂如死水,再無波瀾。

“是的。這結果和我想象的不一樣。我以為來出雲,付出努力,付出真心,付出磨難,哪怕是付出我的生命,黎彌加就一定會愛上我。但我失敗了,敗得很慘。穆,我現在才明白,愛情和戰爭沒有任何不同,不管誰勝誰負,最終留下的隻有毀滅。這毀滅無人可以征服和占有。”

她昂頭長聲歎息笑,咯咯地笑,身體抖動,倒在我的懷裏落淚。

“穆,我好想家,想哥哥。”

我拍著她的背。

她昂起臉,滿臉是淚:“我生來就帶著毀滅,到頭來,連我自己也是如此。”

我伸出手,顫抖地比畫著。我告訴她:賽瑪噶,我清楚有些事情隻會死亡,不會毀滅。賽瑪噶,我們出雲人相信,人在過完塵世的一生後,靈魂就會前往神山俄摩隆仁之上的雲煙之中,那是我們的最終歸宿。在那裏,我們會和家人在一起,和朋友在一起,和愛人在一起,誰也無法分開。

“穆,你愛過一個人嗎?”

愛過。

“那結果呢?”

我愛她。她也愛我。但我們注定無法在一起。

“為什麽?難道兩個相愛的人還不能在一起嗎?”

因為她如今是我的嫂子。

我去找穹布。這麽多年來,每當我心煩的時候,總會去找他。穹布住在穹隆銀城的最高處。他的住所,是一個破舊的用泥土壘砌的小房子。這個出雲最尊貴的人,一生就是一個巨大的迷。他和我們不同,早就超然於這世界之外,看清了所有的紛擾,擁有一個強大的深邃的內心世界。

我艱難地上行,看到穹布的法帽放在窗口,正對著神山俄摩隆仁的方向。

推開門,房間裏昏暗浮動,皮鼓、法杖、黃金麵具抑或是腿骨號雜亂地堆放著。它們中的每一件拿出去都價值連城,都可以放入任何一個大殿被高高供奉,而現在如同棄物一般被隨意丟棄在地上。和出雲的大多數法師一樣,穹布的住所鑿穴而居,房間很小,卻小得可以裝下整個世界。

在一堆毛皮之間,這位出雲國師蜷縮而臥,狀如嬰兒。我看不清他的臉,不過我知道這個在人世走過90個年頭的老人,已經走到了時間的盡頭。他的一生,自孩童時便是修行者。沒有財產,沒有親人,始終行走在路上,行走在人間和神界的交界,跨越悲歡生死。

“我一直在等你,知道你要來。”看到我他坐起來,打著哈欠流著口水。

在我麵前他毫無尊貴、神聖可言,就是個糟老頭。

我坐在他對麵,告訴他我心裏的煩惱。出雲征討黃牛部的事鐵板釘釘,我幾次去見黎彌加試圖勸服他,但他根本不和我見麵,直接讓人將我攔了出去。黃牛部的災難已經注定,無法更改。

還有賽瑪噶。黎彌加命令我必須帶她去,但我根本無法讓她去戰場,去眼睜睜地看著血海屍山,她的心是那麽純粹,容不得絲毫的汙染。

我告訴穹布,我現在很難過,從未有過的難過。

“穆呀,還記得俄摩隆仁的雲煙嗎?”穹布抬起頭。我扶著他站起來,穹布安靜地看著窗外。外麵落雨,草木在風中起伏,天地蒼茫一色。

我點頭。

遠處就是神山俄摩隆仁。水晶一樣的九疊山體在天地之中矗立,純潔無瑕,高貴無比。山頭升騰的雲煙,變幻莫測,令人神往。

我告訴他,開往黃牛部的大軍,午後啟程。

“這事情如同雨水落下來,任何人都不能讓它再回到天上。你是否內心覺得不忍?”穹布艱難地挪動了一下身體,打量著我,目光溫和。

我高高舉起想比畫的雙手,僵在他麵前。我不知道說什麽。

“人的生命就像在薄冰上爬行,每一個靈魂在這冰麵上輾轉碎裂,有著自己的定式,直至重生,沒有人能夠改變。這不是任何人的錯。你能做的,是不說明,不爭辯,把這世界放在身後。”穹布的喉嚨裏,發出花開的聲音,那聲響無比鎮定淡然,好像夜中大河對岸的燈盞閃爍,明明滅滅。

我告訴他,我還沒有到他的那個層次,沒到他的境界。這世界和這人生我看不清楚,隻能在裏麵掙紮,在裏麵沉淪。

“我給你的那個難題,有答案了嗎?”

是他說的那個故事。瓶子裏的鵝。我知道那是個預言,一個很高深的預言。和這世界有關,和這人生有關。

我搖頭。

我告訴他,這是一個無解的題。世界堅固而窄小,每個人都是那隻被卡在瓶子中的鵝,永遠掙脫不了。

穹布,我們來到這世上,難道為的便是這煎熬嗎?

“不,隻是為了與它相認。為前世的一個約定。”穹布仿佛是在安慰自己。

什麽約定?

“你把那隻鵝放出來的時候就知道了。”穹布躺下,那雙眼睛再次沉浸在昏暗裏。

接下來的路,我該怎麽走?

“你的問題我無法回答你。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路,每個人的路都和另外一個人截然不同。因為這獨一無二才有了人生的美。不是嗎?我知道自己的路怎麽走,而且是很幸福、很踏實地走,我看到了世界的盡頭,看到盡頭之後的真相,但這真相無法言說。每個人的路,隻能他自己摸索。你隻要堅持,咬牙堅持,一直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然後終會有一刻,你抬頭就能看到光。”

我笑:穹布,但願如同你所說。

“我活了這麽多年,苟延殘喘了這麽多年,沒什麽成就。其實不管怎麽走,我們最後的結局都一樣,都要去那裏。”穹布指著神山俄摩隆仁,指著上麵的雲煙。“我一生,最愛的就是那片雲煙。年輕時修行,可以一直盯著,目不轉睛,從早到晚。多麽美的雲煙呀!可惜現在我老了,已經無法再攀上神山的半山腰,去近距離地膜拜了。”

我再要說什麽,這個糟老頭哈欠連天地轉身鑽進了羊毛裏。

“好好照顧賽瑪噶,盡管她是昭日天汗的妹妹,但她是個好女孩。”

五萬白甲禁衛,兩萬獸軍,兩支出雲最為精銳的軍隊,在無數人的歡呼聲中,浩浩****開出穹隆銀。在出雲帝國千年的曆史上,獸軍和白甲禁衛任何一支的出現都意味著死神降臨,它們很少同時出戰,即便是有,也是關乎國家生死存亡的決戰。但這一次,為了懲罰一個小小的黃牛部,為了給出雲那些心懷鬼胎的附屬部落立威,黎彌加執意如此。

每一個出雲軍人明白其中的含義,我更明白。但穹隆銀山呼海嘯。對於尋常百姓來說,他們想不到戰爭的後果,想不到戰爭的血腥。他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這兩支精銳同出的盛大場麵了。他們歡欣鼓舞,他們熱鬧熙攘,他們覺得這是一場難得的盛會。

“王上英明,兩軍同出,民心振奮!出雲振奮!哈哈!”東羅木馬孜坐在他的矮馬上,趾高氣揚,搖頭晃腦。

他現在已經替代了熱桑傑,成為白甲禁衛的統領,政權、軍權在握,是黎彌加最信任的人,也是出雲最位高權重的人。

“將軍,別理這個小人,他那一張狐狸臉就讓我惡心!”我的副將赤危憤怒道。

獸軍怎樣?我問他。

“一切都好。”赤危心情沉重,“將軍,我打了四十年的仗,跟你也多年,每次獸軍出動,我就開心得要死。可這一次……想起對手是黃牛部,是一直並肩拚殺的兄弟,我這一顆心……”

這位將軍,終於說不下去,轉過了臉。我隻有歎息。

在城門口,我看見了賽瑪噶。一身紅衣的她,單騎立於狂歡一般的人群裏,表情淡淡,與周圍格格不入。

她走近我,說:“我在等你。”

她將長發盤起,露出纖細潔淨的脖頸。脖頸上用紅繩掛著一段古舊的獸骨環,斑斕五彩的披肩上繡著繁複的鳥獸和花朵,那些圖案重疊堆積有著密集的美感。

她看著我,神態清空卻又堅決硬實。我告訴他,如果她內心不願,我可以去找黎彌加,讓他收回那個命令。這是一場名副其實的屠殺,我不希望她親眼目睹。她的生命原本就已經足夠沉重,不應再添更多的痛處。

她笑笑,一如既往的倔強。

“我會無事,你不要牽掛。”

她轉頭看著遠方,看著天地,看著更遠處的空空****的聲音傳過來——

“他要讓我看那腥風血雨,看那生死沉浮,他要在心理上擊垮我,想讓我懼怕,我偏不。穆,我知道我會看到人間最殘酷的事,若有機會,我會告訴他這塵世再殘酷的事情我已經經曆過,我不會怕。因為我是賽瑪噶。”

十日之後,大軍過瑪垂湖越出雲國界,進入黃牛部。

出雲軍士向來行軍迅速,風馳電掣,往往讓敵人毫無準備之時就突然出現在他們麵前,恍如從天而降。這是千年以來,我們能夠一直取勝的關鍵之一。

“將軍,你的獸軍如果疲憊,我的白甲禁衛可以先行,五萬精銳,我有十足的把握一舉擊潰黃牛部,當然功勞還是你的,你是統帥。”他說。

我鄭重地告訴他,正因為我是統帥,所以一切皆要聽從於我,否則軍法處置。東羅木馬孜氣得噘起胡子,騎著他的矮馬喘著粗氣離開了。

“這隻狐狸,長久以來就想撈點兒戰功,這一次急不可耐,真是可恥。”赤危怒道。

能有什麽辦法呢,該來的總會來。

夜來臨,擇大河一處河灣紮營,布置軍陣,生火做飯。瑣事我不插手,赤危打理得井井有條。吃完晚飯,我帶拉傑出去放風,散步。

無風,有很好的月光。拉傑興奮無比,躍出營帳,到外麵撒歡兒,我跟在後麵。

河麵寬闊,靜水漫流,新長出的水草,**漾柔擺,水光中湧出雲朵和大顆大顆的星鬥。層林茂密,枝葉在風中摩擦,潔淨花瓣自高處落下,落在怯怯的鳥鳴獸語上。

拉傑發現一隻貓,全身漆黑,獨眼,有著詭異的目光。在河灘的石堆中漫步,腳步輕盈。它絲毫不懼怕這頭白色巨狼,與之周旋,廝磨。那是我送給賽瑪噶的黑貓。

拉傑被惹得憤怒了,它是狼王,出雲獸軍的王者,身經百戰,竟然絲毫拿那隻貓沒有任何辦法。黑貓看見我衝過來,跳入我的懷裏,撒著嬌,然後轉身衝拉傑嘶叫著。

這個狡猾的小東西。撫摸著它那柔軟的皮毛,我笑。

賽瑪噶和黑貓形影不離,黑貓在,她就在。我看了看周圍,寂靜無人。

這裏距離營地很遠,屬於警戒的外圍,她若是單身在此,有很大的危險。所以不敢怠慢,加快腳步尋找。

黑貓跳下來,在前麵領路。穿過矮小的灌木,穿過樹林,穿過齊膝的青草,在緩緩升起的白霧中,我有些心慌意亂。

月光在雲朵中隱現,將樹木的斑駁影子印在河麵之上。花朵、草尖,露水晶瑩,霧氣彌漫間生出一個私密空間。這是一個河灣。

白天我看過這條河,並不算大,水流緩慢,清澈見底。它在這裏拐了一個彎,在一片開滿鮮花的草地中。聽見水響,聲音極為細小但格外清晰。

有人入水的聲音傳過來,劃破靜謐的夜。

我嚇了一跳,不知賽瑪噶是不是落水,趕緊衝過去。接著,我雙腳驟然停歇,不由得愣了。

賽瑪噶慢慢地一件件褪去衣服,露出白皙完美的胴體。肩背、腰肢、臀部、手臂、腿腳,每一處,都讓她像一頭完美、華麗的精靈。

她側對著我半身沒於水中,與我不過幾丈的距離。

我身體顫抖,呼吸急促,口幹舌燥,搖搖欲墜。而她,似乎早已感知我的存在,卻沒有羞澀驚慌狀。她就站在水裏,旁若無人地洗漱,所有的動作極其自然,毫無扭捏,也無任何的引誘。

這一刻,我在岸邊,她在水中,擁有共同的一片寂靜天地,可以隨意對話。

“穆,你怎麽會來這兒?”她濕漉漉地在水裏笑,轉了個身麵向我。

我急忙轉開臉。這個動作,被她敏銳地捕捉到。她笑。

是你的黑貓帶我來的。我怕你有危險,所以……

她用手掌掬水,潑那隻黑貓,黑貓叫了一聲躲在我的後麵。

“這個小東西。它對我身邊的所有人都視若仇敵,不允許任何人靠近,隻有你例外。”她說。

你不應該深夜離開軍營到這片偏僻的地方來。我警告她。

“怕像上次一樣有刺客?”

我點頭。

“我不怕。我寧願死掉也不能不洗澡。你看,髒死了身上。”

我哪裏敢看,右手緊緊握住白柄刀,坐在石頭上。

“你的刀殺過多少人?”

記不清了。我殺人的時候,從不看對方的臉,更不會記下來殺多少。賽瑪噶,殺人並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沒有人喜歡殺人,就像沒有人喜歡被殺一樣。刀出鞘,是因為無奈,是因為你不得不殺。

“就像我不得不洗澡。”她咯咯笑。

我無奈搖頭。

“你從來沒有看過女人洗澡?”

是的。

“從來沒有?”

從來沒有。

她的聲音伴隨著嘩啦的水聲飄過來:“在我們昆蕃,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我們經常男女老少一起泡溫泉,**相見,沒有人會覺得不好意思。我們生來就是不著一物,**裸地麵對天地,不是嗎?”

我說不過她。

“人幼時,單純無瑕,沒有那麽多複雜的想法,水晶一樣。反而是在塵世待的時間長了被汙染了。有了男女之分,有了身份地位之別,有了野心,有了名利,有了殺戮。若彼此都這般**相對,心地純潔多好。”

我告訴她,這顯然不可能。

“我知道不可能。”她笑,“黎穆,你有喜愛的動物嗎?”

我被她的這個問題問得摸不著頭腦。

有。

“哦,你喜歡什麽?”

狼。

她似乎有些意外:“為什麽不是大鵬鳥?它不是你們出雲人的圖騰嗎?”

大鵬隻屬於天空和神界。狼不同,它存於世間,安靜存活,忍耐,清冷,自由。它總在白晝在夜靄之中,看著微不足道的人在命運的曠野中做一場永無安寧的遊戲。它什麽都看得見,什麽都看得清。它在森林中漫步,獨自承受著風雨,永不屈服。賽瑪噶,我常常能從它身上看到我自己。

貓?或者是犛牛。

她搖頭:“不是,都不是。我最喜歡白唇鹿。”

白唇鹿?我從未見過,似乎是一種棲息在昆蕃叢林中的小動物。

“它們是我們昆蕃人的聖物,雪域的精靈。敏感、美麗、純淨、安寧、仁慈,可以包容一切。它們隱匿在雲霧籠罩的密林深處,行走在極幽之地,承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卻輕易不為人所見。沒人知道它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仿佛它們的存在隻是為了在世間留下純粹的美好。這美好任何人都抓捕不到。它們那樣美。”

我知道,她說的是她自己。

“穆,我曾經擁有過一隻。”她的聲音很柔軟,“那一年,哥哥帶我去狩獵,在高山和密林的最深處,一群凶暴的獵狗咬死了一頭母鹿。你知道嗎,白唇鹿死的時候會流淚。它們的眸子很大很美,睫毛很長。即便是被咬死,它的眼神也沒有任何的仇恨,幹淨得如同湖水。它就靜靜地看著我,大顆大顆眼淚落下來,然後發出悠長的低低的鳴叫才死去。

“她的身下,躲著一頭幼崽。躲在母親的尾巴下蜷成一個圓球,一直在瑟瑟發抖。我把它帶回去,用羊奶喂它,晚上抱著它睡覺。它偎依著我,如同親人。

“它很快長大,健壯、跳躍、頑皮,然後成年,它生出兩隻美麗的頎長的白色鹿角,和它母親一模一樣。它很快樂地陪伴我,但經常會看天上的雲,看月亮,看山川林影。它的眸子變得格外幽怨,吃食也一點點減少憔悴。我知道,宮殿之中不是它的棲身之地,它想家了,它屬於那片山林。”

我靜靜地聽她的故事。

“有天早晨我醒來,再也找不到它。哥哥派人將整個邏薩城翻了個遍,它蹤影全無。沒人知道它去了哪裏,沒人知道它怎樣翻過深宮大院,它就那麽消失了。那時我很難過,但哭過後,我為它開心。在那與世隔絕人所不能染指的高山密林裏,它可以自由漫步。

“黎穆,你說得對,我們活在世間,不可避免要沾染上種種汙穢。我們不是白唇鹿,無法逃避,隻能麵對。”

她麵向我,雙目幹淨得仿佛雪山。

賽瑪噶,你不該來,不該讓殺戮弄髒了你雪水一樣的眸子。

“草必枯幹,花必凋零。黎穆,我來不是為了看見殺戮,我隻是見證。見證這世界所能見的一切,然後轉身離去。”

賽瑪噶站在我麵前微笑。風吹過來,滿林的花朵簌簌飄落,如同一場大雨。

我看著她後背上的那個腫塊。我突然覺得那不是惡靈的傑作,而是潛伏在她身體裏的美麗蝴蝶,時候到了她便會破繭飛去,五彩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