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惺惺相惜

邏薩城。我對這個地方,曾經有過無數的想象。但真正見了,依然感到震撼。它和穹隆銀有著本質的不同。穹隆銀聳立絕頂之上,群山環繞,雪白如銀,是不折不扣的空中之城。但邏薩城,卻在峽穀中的平原裏鋪展、綿延,格局整齊,建築密集,人聲鼎沸。一尊尊巨大的白塔聳立於城牆之外,法號聲聲。無數商賈、駝隊、騾馬往來穿梭,熙熙攘攘,熱鬧非凡。最高處是一片紅色建築,金頂飛簷,如同一隻巨大的雪獅蹲伏,氣出雲渾。這是一座讓人頓感親近的人間之城。

為了迎接我們,迎接賽瑪噶,昆蕃人幾乎傾城而出。出雲人喜白,邏薩人對紅色似乎情有獨鍾。一列列紅盔紅甲的勇猛之士高舉密集如海的旗幟擺陣於城外,邏薩的高官、將帥迎出十裏。在萬人空巷的歡呼聲中,我們進城。

“穆,看到了嗎,這就是邏薩,這就是我的家。”賽瑪噶興奮無比,撩開篷車的簾幕。白甲禁衛被安排於城外,我、穹布、東羅木馬孜等人陪同賽瑪噶進入王宮。邁過一道道大門,穿過一間間建築,登上一層層台階,最高最大的殿堂向我們敞開。門前,烈火熊熊,巨大的火堆擋住去路,兩旁的衛士手中刀槍低垂,一片刀林槍海,殺氣騰騰。

“似乎不妙呀。”穹布眯起眼睛。

“王汗有旨,宣出雲國使覲見。”有文官高聲喊道,然後麵目嚴肅地看著我們。

“又是火又是刀槍的,怎麽進去?”東羅木馬孜嘴角顫抖。

白狼拉傑全身毛發倒豎,發出憤怒咆哮。

我昂頭穿過火海、刀林,感覺在大殿的盡頭,高位之上,有雙眼睛在盯著我。

我比畫著,告訴穹布和東羅木馬孜,無妨。

趨身走向火海,快速而過,昂頭迎向刀林,刀開槍閃。拾階而上,麵色平靜,走入大殿,但見滿朝的文武肅然而立。正中的寶座之上坐著一個男人。一個麵色白皙、英俊威武的男人。他的雙目閃爍幽深,像是深邃的夜空。

他很年輕,麵額寬闊,眉眼細長,神情肅穆。白色纏頭高冠,身著紅色綿綢長袍,兩條發辮披肩而下,垂於胸前。足下蹲伏著一隻小牛犢一般的巨犬,全身漆黑如墨,眼似銅鈴,鬃毛獵獵。不管是那人,還是那巨獸,全身上下都散發著王者之氣。我知道,他便是昭日天汗弗夜堅讚,名副其實的高原雄者。

他沒有說話,手指微動,坐下的巨犬便緩緩站起身,弓著腰,低聲咆哮著,朝我走來。我見過無數的狗,卻從未見過如此凶煞的,它分明是一頭憤怒的獅子。

“這……”身旁的東羅木馬孜嚇得麵如土色,躲在我身後。

我巋然不動,盯著弗夜堅讚。四目相對,皆徑直逼視對方。

巨犬衝到跟前,張開血盆大口,咆哮而至,我甚至能夠聞到它口中散發出來的腥臭。電光火石之間,一道白影擋在我麵前,一聲長嘯,響徹殿堂。是拉傑!

這頭出雲狼王,豎起白色長毛,利齒齜起,與那巨犬對峙,隻兩個回合,那巨犬便發出一聲嗚咽緩緩後退。

滿堂昆蕃文武,紛紛臉色大變。

弗夜堅讚大笑:“之前在戰場上見過將軍,可惜太過遙遠,今日總算是親睹英武!這隻便是狼王拉傑吧?”

我笑,點頭。

身為昆蕃之王,竟然連我的拉傑都曉得姓名,他對出雲的了解,可見一斑。

“一路風塵,賽瑪噶頑皮,多謝護佑。請坐。”他擺了擺手,態度真誠且客氣。

眾人落座。

換好衣服的賽瑪噶從大殿側門進來,見到弗夜堅讚,如同小鳥一般撲入他的懷裏。

“哥哥,想死我了!”賽瑪噶盡情撒嬌。

弗夜堅讚瞬間拋棄了一切的王者之尊,拋棄了他的無限高貴、威嚴,如同慈父一般摟著賽瑪噶,露出無比溫柔的一麵。

“賽瑪噶,我的好妹妹,一年了,哥哥總是在夢中見到你。讓我看看你瘦了沒有?”他站起來,拉著賽瑪噶左看右看,目光濕潤。

“瘦了!賽瑪噶,我的好妹妹,你瘦了,也黑了……”他口中呢喃著,淚光閃爍,忽然聲音一轉,沉沉道,“黎穆將軍,我聽說你們來的路上,我的好妹妹差點兒被人殺死,是不是?”

嗯?

大殿中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無數人的目光錐子一般刺向我。

我點頭。

弗夜堅讚轉過臉,因為憤怒,他的臉已經微微漲紅。

“偉大的王汗,這是誤會。事實上,我們也不知道刺客的來曆,不過將軍英武,不惜以身擋箭,救了王妃。”東羅木馬孜起身彎下腰,滿臉堆笑。

“好吧。”弗夜堅讚拉著賽瑪噶坐下,又盯著我:“不過,如果我記得沒錯,這應該是第二次刺殺了吧?上一次,是在你們穹隆銀。”

看來,盡管邏薩和穹隆銀相隔千裏,他對我們的事情一清二楚。

“沒有的事,哥哥,怎麽會呢?你別聽那些人嚼舌頭。”賽瑪噶趕緊出來打圓場。

“是的!沒有的事,沒有的事。”東羅木馬孜滿頭冷汗。

“都說嫁出去的女人,心兒是不會收回來的,賽瑪噶,我看你就是如此。”弗夜堅讚看著賽瑪噶,疼愛地搖了搖頭,然後拉起她的手,“告訴我,告訴你的哥哥,這一年你在穹隆銀過得好嗎?”

“好,好得很。黎彌加對我很好,黎穆他們對我也很好,我很快樂。”賽瑪噶大聲道。

“是嗎?”弗夜堅讚沉下來,“但我所知道的,似乎和你所說很不一樣。我聽說大婚那天,黎彌加沒有進你的寢殿。這一年,他將你關在黑宮之中不允許你外出,更絕少和你見麵。這一年,你過的是牢籠一樣的日子呀!”

殿堂裏的昆蕃將領們紛紛站了起來。

“王汗,這是誤會,這是無中生有。”東羅木馬孜快要崩潰了。

弗夜堅讚冷笑:“東羅木馬孜,都說你是出雲的狐狸,你覺得我會相信你的話嗎?你覺得我的耳朵聾了眼睛也瞎了嗎?”

“這個……”東羅木馬孜瞠目結舌。

我始終都平靜端坐,麵帶微笑。

弗夜堅讚看著我們,聲音冷如冬天的冰雪:“昆蕃雖然是小國,但擁軍數十萬,足可一戰。邏薩人雖然勢單,但從不怕死。之前我就說過賽瑪噶是我唯一的妹妹,是我唯一的親人,是我的太陽和月亮,我將她嫁到出雲,是為了兩國和好。但若是她受了委屈,我便會揮師穹隆銀,絕不留情麵!”

我緩緩站起來,在滿堂昆蕃文武憤怒的目光中站起來。

王汗的意思是要開戰?迎著弗夜堅讚的目光,我比畫著。

東羅木馬孜麵色大變,急忙暗中扯我的衣角。

我踢開他,上前五步,然後轉身微微一笑,抽出白柄刀。殿內大亂,昆蕃人紛紛抽出武器。所有人都震驚無比,隻有弗夜堅讚冷冷地看著我,意味深長。

如王汗所說,邏薩人不怕死。事實上,作為對手,我在戰場上對邏薩將士敬佩無比。但出雲人更不怕死,千年以來,我們不畏懼任何敵人,也不畏懼任何戰爭。

我比畫著,東羅木馬孜結結巴巴地翻譯著。

王汗若是執意開戰,盡管我們出雲人熱愛和平,但定會滿足王汗願望。不過,偌大的戰爭為了這一點兒小事引起,未免讓人太過可惜。我們出雲人也有句老話:娶進門的女人就是自家的木碗。夫妻之間的磕磕絆絆是常有的事,其間的秘密,隻有他們兩個人清楚。睿智人不管人家的私事,何況還是王汗?

弗夜堅讚看著我,麵色平靜。他等著我繼續說下去。

此次前來,我們代表出雲的誠意,雪域皆知,王汗若是這般殺了我等,我不知雪域之人如何看待王汗。我等身死,小事,但出雲人同樣會帶著仇恨而來,到時會有無數無辜之人身首異處,無數家庭家破人亡。王汗愛妹之心讓人感動,但這些即將身死之人也有兄弟姐妹,不知他們又如何想?

哈哈哈哈。弗夜堅讚突然哈哈大笑。

他拍了拍掌,手下將領不情願地收回了刀。

“我一直聽說黎穆將軍雖口不能言,但心思睿智,文武雙全,想不到果真如此,坐!”

我微微一笑,趨身坐下,比畫著:王汗謬讚,我不過是個蠢笨之人。想來王汗剛剛也是開了個玩笑。

“是的。玩笑,玩笑。”東羅木馬孜直點頭,尷尬地笑。

弗夜堅讚搖頭:“沒有,我剛剛可沒有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他的目光在我、穹布、東羅木馬孜三個人身上遊弋著,緩緩道:“將軍是出雲最優秀的將軍,獸軍的統領,而這位東羅木馬孜是你哥哥的左膀右臂,手握重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至於這位法師,應該是穹布國師吧,更是出雲人的精神領袖。你們三個人,若我都殺了,那等於除去了昆蕃最可怕的對手,這麽大的**,如此天賜良機,怎麽能說我是開玩笑的呢。”

這時穹布淡然一笑,轉身對我道:“將軍,我們應該感謝王汗。”

滿殿疑惑。穹布抬起白發蒼蒼的腦袋,笑道:“若是我們三個被斬殺在這殿堂之上,足以青史留名,王汗算是送給了我們一份大禮。”

我笑。

弗夜堅讚笑。滿殿的人都跟著笑。

“上酒,款待貴客!”昭日天汗揮了揮手。酒宴開始,我鬆了一口氣。

風雨欲來的殺氣煙消雲散,瞬間便是歌舞升平,和和氣氣。作為王者,這個男人擁有掌握一切的魅力。他怒,風雲變色。他笑,雲淡風輕。這是一場熱鬧的酒宴。昆蕃人在戰場上奮力拚殺,視死如歸。放下戰刀,他們熱情如火。我們杯來盞去,喝醉了,甚至相互摟著跳舞,開懷大笑。恍惚中,我甚至想,如果沒有戰爭該多好,我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弗夜堅讚中途退席,帶著賽瑪噶返回寢宮。分別一年,他們兄妹之間有太多話要說。至於我們,一直喝到夜半,方才被送回下榻之地。

“將軍,今天要不是你,恐怕我等人頭就要落地了。”回去的路上,東羅木馬孜恐懼道。

東羅木馬孜,你是出雲的總管,永遠都別忘了你代表的是出雲,你今天的表現讓我很失望。帶著酒意,我這般告訴東羅木馬孜。

我醉了。回到住處便昏沉躺下。頭疼欲裂,恍惚入眠。卻聽得門響,抬起頭,見賽瑪噶走進來。她臉上似乎還帶著淚痕,看到我又笑出來。

“走,我帶你去個地方。”她拉起我的手。

去哪兒?

黎穆,我帶你去塵世!

她帶我去市井。脫去華麗的貴族衣衫,裹上紅色的頭巾披著舊皮袍,賽瑪噶拉著我的手,在狹窄而熙攘的街道上狂奔。前方的她,著白色的羊毛長衣,濃黑的秀發披散著隨風飄揚。她全身上下沒有任何的裝飾,沒有任何的金銀、寶石,樸素,純粹,歡快。

她說得不錯,我第一次見到塵世。自我生來,便在王家,少年輾轉,不是修行便在軍營之內,從未混跡尋常百姓之中。

整個邏薩城,已經成為狂歡的海洋。人們聚集在大街小巷上,燃起篝火,跳著舞蹈,高高舉起酒杯相互敬酒,稍微遲疑,敬酒的人就會三五湧來,抱住你猛灌。男人們**上身,摔跤,打鬧,女人們則向勝利者拋撒鮮花、酒水。更多的人相互遙遙,對唱情歌。聲音婉轉,滿是濃情。他們並不富裕,棲身於低矮的房屋之內,臉色黝黑,衣著肮髒,但雙目純淨,笑容燦爛。這是快樂的生活。這是我不曾見過的塵世。

賽瑪噶衝入人群,盡情舞蹈,腰身柔韌得像是一朵風中飛旋的花蕾。

容貌傾城的她立刻贏得了所有男人的注意,他們高聲叫著,很多人衝過來,圍繞她鏗鏘扭動健壯的腰身,有的幹脆將賽瑪噶抱起來,托著她在空中飛旋,引得她尖叫聲聲。

我笑,開心地笑。這一刻,我忘掉了自己的所有身份,忘掉了所有的羈絆。在這個時候,我是個普通的塵世之人,隻關心舞蹈與美酒,隻關心歡樂。

“黎穆,來!來!”賽瑪噶將我拉入人群,挽著我的胳膊飛舞,“我教你跳。”

我手腳笨拙地跟著她,時不時腳步踉蹌,引得周圍人群大笑。我從未跳過這樣的舞,我告訴她。

“這才是真正的舞。”賽瑪噶眨巴眼睛,雙手高揚。她玩瘋了,恣意縱情。她像個孩子,讓我看到一個安和的世界。舞蹈結束,人群轟然散開,賽瑪噶突然跳到一塊大石上,居高臨下看著我,看著我頭頂的天空,緩緩唱出一首歌。

——

在那雲煙深處

住著我的心上人

要是能化成一隻鳥兒多好

能飛到你的身邊

要是能化成一條紅頭巾多好

能夠綁在你的額上

駿馬起跑太早

韁繩收得太晚

情深的戀人

我們何時才能見麵

我從未聽過賽瑪噶唱歌。從未聽過這麽動聽的歌喉,曲調婉轉,惆悵而憂傷。歡樂和笑容在她臉上**然無存,兩行清淚潸然而下。

我呆了,旋即被周圍的人用無數雙手推過去。

“白臉子,你的情人在等你的歌!”

“唱呀!”

“唱到她的心裏!”

……

人們友善地笑著,大聲地嚷著,衝我揚手,拍著我的肩膀。

我下意識地張開嘴卻很快閉上。

我是個啞巴。我隻是個啞巴。而賽瑪噶的情歌,顯然不是唱給我。

……

我被灌酒,一杯接著一杯,大醉的時候,賽瑪噶來到我身旁。

“黎穆,如果我們都是普通人該有多好。”她說。

我笑笑,轟然倒下。

第二日,弗夜堅讚邀請我進昆蕃人的軍營。賽瑪噶不在。弗夜堅讚隻邀請了我。

跨過山巒,一片鋪展的開闊地。營帳累累,三萬大軍嚴陣以待。火紅的帳篷,火紅的戰旗,火紅的盔甲,抹上朱砂的一張張火紅的臉。

昆蕃人喜紅。三萬軍隊綿延開去,仿佛一片足以灼燒天地的火海!

“王汗康健!”

“昆蕃威武!”

……

弗夜堅讚出現時,天地咆哮!

他在一匹棗紅色的馬上,笑容親切,衝著他的部下揮手。在這裏,他是王者,是神,是所有人的太陽。

落座,三萬大軍開演。長號悠遠,鼓聲震天。邏薩動軍了,如同山崩,銳不可當。步兵徐徐如肅林,藤甲兵威壓如高山,騎兵動輒如烈火,弓箭、長矛手曲展似健翼。陣法變幻,毫無慌亂,軍容嚴整,硬如寒鐵。

這就是昆蕃人,昆蕃人的軍隊。我曾經不止一次與他們交手,每場戰爭都如同在火海中遊走。這是一群獅子,最強大也是最難纏的對手。

“將軍,我昆蕃軍容如何?”弗夜堅讚高坐,大笑道。

天下難有。

“比出雲如何?”

難分伯仲。

在回答他的時候,我的目光始終在軍營中遊走。我想看一看傳說中弗夜堅讚組建完成不久的“聖軍”。那支昆蕃人組建的新的獸軍。但可惜,毫無蹤影。顯然,這支新獸軍是弗夜堅讚的秘密,他是絕對不可能展現給我的。

“許久沒有這麽高興了,今日倒是沾了黎穆將軍的光,讓我從冗繁的政務裏脫出身來。”弗夜堅讚突然站起,脫掉外衫,揚手,“取我弓來!”

侍衛取弓。精鐵為胎,牛角為身,竟是少有的硬弓。

弗夜堅讚緩緩走出大帳,取一支紅羽箭,吱嘎毫不費力拉開弓。弦翻,箭如流星,正中百步外紅色靶心。

“王汗威武!”

“王汗威武!”

昆蕃人歡呼雷動。

好箭法。莫說他是王,便是一般的士兵,如此力大無窮也是少見。

弗夜堅讚輕描淡寫一笑,轉身將弓扔給我。

“聽聞將軍神射,還未曾看過,請!”他笑道。

周圍的氣氛頓時變得詭異起來,無數昆蕃人發著冷笑盯著我。

“將軍試箭!”

萬軍之中,我像是被架上了火爐。這一箭若是射偏,就折了出雲人的威風。

我笑笑,試了試弓。弓是好弓,很是順手。上箭,拉開如滿月,瞄準靶心。

弗夜堅讚驀地擺擺手:“將軍神射,定然不能和我一般。箭靶是死物,射中了也顯不出將軍的神技。”

“不若尋個獵犬來?”噶爾金讚笑道。

“犬?那豈不是侮辱了黎穆將軍。”弗夜堅讚微微皺起眉頭,想了想,哈哈大笑,轉身從盤中取來一顆大桃,遠遠走了百步,放在自己頭頂。

“將軍,如此便好。”他笑道。

“王汗!萬萬不可!”

昆蕃人大亂,不管是文臣武將還是軍士,如同山崩,紛紛將弗夜堅讚護住。

“都給我退下!”弗夜堅讚厲聲嗬斥,“不過是個遊戲,黎穆將軍是高原上少有的英雄,你們難道怕他射死我不成?退下!”

所有人帶著巨大的不甘,極其不情願地退下,一雙雙圓睜的眼睛瞪著我,帶著怒氣,帶著威脅。

“將軍!”頂著大桃的弗夜堅讚身體筆直,笑容燦爛,示意我他準備好了。

我緩緩拉開弓,銳利的羽箭,對準他的身影。我的手第一次抖了起來。麵前是昭日天汗呀!昆蕃的王,高原上的雄獅,出雲人最大的敵人,帝國最大的威脅!一箭射死了他,昆蕃人就會群龍無首,出雲的威脅便會煙消雲散,便是我被當場剁成肉醬,也是值了!

弗夜堅讚依然看著我笑,坦然自若。

我的心在跳,狂跳!

那一刻,整個世界就剩下他和我。還有一張弓,一支箭!他那目光,幹淨如銀海,他那笑容,粲然如晚霞。一個王者的生死,掌握在我手中,決定於我的箭下!

弗夜堅讚!看箭!

弓收,箭出!

整個軍營死寂一片,無數個頭顱驟然轉向他們的王汗!

噗!

羽箭射飛那隻大桃,釘在旁邊的樹上。旁邊的昆蕃文臣武將,很多當場癱倒,士兵們在片刻失魂落魄之後,發出震天的歡呼。

弗夜堅讚緩緩走過來,大笑:“將軍,果然好箭法!”

他到身邊,上馬:“走,我二人去試試馬!”兩匹駿馬,一紅一白,飛出軍營,並駕齊驅,衝上山巒,飛奔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之中。

風馳電掣,縱馬馳騁,這是屬於男人的快樂。立於山頭,他勒馬,眺望著群山雪域。

“看,黎穆,多麽美的雪山,多麽美的大湖,多麽美的世界呀!”他動容地道。

我笑。

他轉身看看遙遠的軍營,看看更遙遠的邏薩城道:“黎穆,你知道嗎,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打仗,從來就沒想過做王。我隻想做個普普通通的牧羊人,寫寫詩,唱唱歌,找個美麗的女子,安然度日。”

賽瑪噶跟我說過。

“是嗎?”弗夜堅讚微微眯起眼,雄鷹一樣的眼,“黎穆,這世間有太多無可奈何的事,你沒法選擇,隻能投身其中。”

他長歎一聲,帶著萬般的無奈:“就像從不想做王的我,成了邏薩的主人,就像昆蕃和出雲,注定不能共存,就像你和我,注定要成為敵人。”

如你所說,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是呀。”弗夜堅讚抬頭看天,臉色逐漸凝重,“賽瑪噶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活著,成為王,很大原因就是為了她。當初提出聯姻,我殺了不少人,我寧願戰死都不願將她許配給你的哥哥。但最終我也無能為力。黎穆,愛是沒有任何理由的,愛上什麽人,更是沒有原因的,這也是宿命。”

“我的心自從賽瑪噶離開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這一年,我度日如年。昨夜,她跟我說在穹隆銀過得很好,強裝歡笑。傻妹妹,她應該知道這一年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我一清二楚。”

我靜靜聽著。

“可我又有什麽辦法呢。是她選擇的道路,沒有任何人能幫助她。

“盡管如此,黎穆,若是你的哥哥最終傷害了她,我依然會傾一國之力殺向穹隆銀,哪怕我身死疆場。這是一個做哥哥的唯一能做的事。你懂嗎?”

我懂。賽瑪噶有你這樣的一個哥哥,是她的幸福。世間,唯一能比得上愛情的便是親情了。弗夜堅讚,倘若有那麽一天,為了哥哥,我也會披掛上陣,和你一搏生死。

“哈哈哈!說得好!”弗夜堅讚大笑,笑著笑著淚水滾落,“這塵世呀!黎穆,你看這塵世呀!多麽可笑。”這塵世,如同旋轉的時輪,如同無法抵抗的沼澤,我們隻能深陷其中,等待被碾壓。

“剛才你為什麽不殺了我?殺了我,或許就沒有了這樣的紛爭,出雲還是唯一的雄者。”

弗夜堅讚,我有一萬個想射死你。

“那為何……”

箭出之前,我看到賽瑪噶的臉。我想射死了你,她會難過一輩子。

弗夜堅讚沉默了。

良久,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黎穆,若是沒有戰爭,若我們是普通人該多好。”他看著我,笑道,“如果你是昆蕃人,說不定,我會將賽瑪噶嫁給你。”

接下來的日子,我過得很快樂,無憂無慮。弗夜堅讚幾乎每時每刻都和我在一起。他的王宮,邏薩城的大街小巷,昆蕃軍營,山川林莽之間……我們並馬而行,在酒宴上觥籌交錯,在熱鬧的集市中遊**,在軍營中比刀,在河流山澗中狩獵,有時甚至徹夜長談。他跟我說他的故事,說他的童年,說他的艱難,說他的生死,說他如何愛上一個女人又如何勞燕分飛,說他對賽瑪噶的愛,說他一個人的淚水和憂傷。我知道這些事除了我他從未對任何一個人講過。我們就像最好的朋友,找到了僅有的傾訴對象。有時候我很奇怪,甚至很疑惑,為什麽我們這兩個天生的仇敵,會如此無話不談。

可惜,這樣的日子,總是短暫的。十五天後,賽瑪噶歸程的日子到了。這一日,我們都起得很早。邏薩城肅穆無比,氣氛熱鬧而緊張。弗夜堅讚親自率軍出城相送,給賽瑪噶帶走的禮物裝滿二十輛大車。

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昆蕃邊境的山口,他抱著賽瑪噶號啕大哭。我從未見過,一個王,竟然哭成那樣,仿佛失去了整個世界。

我比畫著告訴他,這隻是短暫的分離,有時間,我依然會送賽瑪噶回來。他抹掉淚水,摟著我走上山口,遠眺出雲。

“黎穆,我一生從未求過任何人,哪怕是我父王被毒死的時候,哪怕我一次次被逼入死路的時候。今天我求你一件事。”

請說。

弗夜堅讚憐愛地看了賽瑪噶一眼:“一個國家與一個國家是男人的事,不管是打仗,是生是死,是毀滅,都隻是男人的事,都與女人無關。賽瑪噶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求你,以後無論遇到任何事都請你保護她!”

我以俄摩隆仁神山起誓,我會竭盡所能保護她。

弗夜堅讚使勁拍拍我:“為什麽我們會成為敵人?!”

他傷心欲絕,轉身上馬,頭也不回地離開。我呆呆地站立,領著隊伍前行。轉過山口抬頭,忽然見高處屹立著一匹紅馬。

“黎穆,我知道送你任何東西你都不會收,我送你一首歌吧!”他大叫著。

風送來他的歌聲,王者的歌聲——

東山升起太陽

西山爬上月亮

兩山之間是雲煙

中間住著我心愛的姑娘

姑娘呀,我要披甲上戰場

雲煙呀,為我撒開一道光

讓我看看她的臉

就一眼

哪怕我的屍骨落在地上

哪怕我的靈魂孤苦在這世間遊**

他跟我說過已經許久沒有唱過歌,他也從未再想唱過歌。但今天,他開了口。

弗夜堅讚,賽瑪噶說得不錯,你有絕美的嗓子,你有絕代的才華,你可以是一個好牧人,一個好歌手,一個好情郎,但你是一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