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情動山河

夏天來臨的時候,穹隆銀外的野地繁花盛開。那花簇連綿開去,直到天邊,仿佛燦爛的雲彩。冬天來臨的時候,它們會坦然凋落,麵對死亡,鎮定自若。這是雪域上的生命,周而複始。

我記得父王倒在花叢中的模樣,然後花瓣覆蓋他的臉。我站在他的屍體旁邊,和黎彌加一起。他的死,讓我明白生命在時光和世界的殘酷碾壓之下四分五裂,支離破碎,近乎幻象。

父王死的那一天,我和黎彌加都還年幼。對我們來說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我記得,那一日是一年中最大的節日——家祭。整個穹隆銀城人聲鼎沸、熱鬧非常。一早我和黎彌加就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穿上盛裝,戴上麵具,跟著父親出城。我們兩個要在節日典禮上公開表演,而且結果很好,歡呼聲四起。父王很高興,允許我們去玩。

黎彌加拉著我,在花叢中遊走,他知道我喜歡那些花。

我突然聽到遠處的人群中傳來一聲高喊,營帳便如同雪崩般炸開。隨即刀劍的交鳴聲、戰馬的嘶鳴聲傳來,父王披頭散發,騎著一匹馬向我們狂奔過來。

“黎彌加,快跑!跑!”父王滿嘴是血,瘋子一樣衝黎彌加喊。背後是密密麻麻的追兵。馬奔到我跟前,我看著父王一頭栽倒,撲入厚厚的花叢中,抽搐著,五官猙獰。

“跑!快跑!”他低聲喊著,瞪著我們,然後很快死掉。我愣了,嚇壞了,當場哭出來。黎彌加抱著我,跳上馬,揮舞著父親的白柄刀狂奔。周圍全部是敵人,咬牙切齒要斬草除根的叛軍。刀光劍影中,黎彌加連續衝殺,身中七刀仍然被困其中。

我讓他放下我,丟開我這個累贅獨自逃命。但黎彌加不肯。一身是血猶如惡獸一般的他,衝我咆哮:“穆!你是我的弟弟!唯一的弟弟!要死,就一起死,我不會拋棄你,永遠不會!”他用腰帶將我捆在身上,手舞戰刀四麵衝殺,最終絕處逢生逃了出來。我們在荒野遊**,小心多少追兵,向俄摩隆仁奔去。

這就是,我們曾經的事。記憶有時候是如此真實,長久之後,卻又如同風雪中出現的雪蓮,躲躲閃閃,最後再也尋它不見。

又是家祭。

出雲人節日很多,但是家祭,卻獨屬於王室。每年家祭,出雲王室成員必須一個不少全部參加。在上師的主持之下,祭奠天神、山神,敬仰祖先,驅除厲鬼,祈求一年國泰民安。這樣的一個盛大節日,更像是一次莊重的家庭聚會。不過這一次,黎彌加碰到了麻煩。

按照一向的王室規格,作為黎彌加側妃的賽瑪噶也應當出席家祭,對於這件事,朝臣一分為二。以熱桑傑為首的絕大多數人,極力反對賽瑪噶參加。在他們的眼裏,賽瑪噶是災難的象征,隻會招來神靈和祖先的憤怒。以東羅木馬孜為首的少數人則堅持王室成員必須集體出席,缺少任何一個都是對神靈和祖先的不敬。雙方爭執不下,使得黎彌加甚為苦惱。

“黎穆是我唯一的弟弟,讓他決定吧。”黎彌加摸了摸我的腦袋,把決定權交給了我。

我告訴黎彌加,祖先的規矩不能隨意改動,賽瑪噶是王妃,必須參加。

“那便這麽決定了。”黎彌加看了我很長時間,突然笑起來,站起身子搖晃著走開了。

對於所謂的祭奠,我和其他人抱有迥異的想法。它隻是一種形式,關乎心靈和生活。一個人也罷,一個國家也罷,想要控製自己的命運,必須先控製自己。種子落在田裏,萌芽,生長,衰敗,死亡,是它自己的事情。繁華也罷,凋零也罷,完全取決於本身。我們隻會索取,向神靈,向祖先,卻永遠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麽。

黎彌加,很多很多事情,我無法告訴你。就如同我希望賽瑪噶參加隻是不想她待在暗淡窒息的黑宮。猛虎堡,出雲東南軍事重鎮,靠近邏薩,前有瑪垂、拉昂兩湖,後可遙望聖山俄摩隆仁。這裏是王室家祭的固定地點。

很多年前的那場家祭,父王就死在這裏。這地方,對於我和黎彌加來說,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可能是因為賽瑪噶的參加,更有可能是黎彌加想借此向邏薩人展現出雲的強大實力,竟率一萬精銳出動。

瑪垂湖畔,天色湛藍,水色澄澈。水天交映下,遠遠的是隱匿在雲煙之下的俄摩隆仁。近處無數碎花在蔥翠草叢一層層開放,它們身份不明,來處不詳,卻旺盛生長,怡然自樂。湖天之間,是白茫茫的旗幟,煙塵飛揚。

石頭和沙土堆建的巨大祭壇早已經完工,掛上白色神幡,迎風招展。十幾丈高的一幅巨大神像高高懸掛其上。木香點燃,案前供奉著一座用蕎麥麵和骨粉捏塑的假山,那是山神的象征。

第一日晚,主祭祀的穹布抖擻精神,吹號擊鼓開始誦念長長的經文,為出雲解穢驅邪,禳災求福。連綿雄渾的誦經聲中,無數祭品蜂擁至祭壇之下以祭祀天神、山神,整個儀式徹夜持續。

黎明,三聲炮響之後,祭祀最快樂的時刻到來。作為驅鬼的核心內容,每次祭奠出雲王室中都會選擇一人扮演厲鬼,一人扮演驅鬼的貢白。臉上塗滿黑紅顏色的厲鬼,在法師和貢白的法器和利劍之下,驚慌逃竄,二人邊舞邊追,直到神案跟前,貢白一劍劈下,厲鬼萎縮案下,寓意鬼怪已從案內驅走,被降服,國家即可清潔平安,眾人雀躍響應。其後,法師念誦祭山經,頌揚山神威德,逐一宴請俄摩隆仁等54座大小山神前來享用供奉,請求山神饒恕犯下的過錯,保佑來年風調雨順,人畜平安。

多年前的那次父王殞命的那場家祭,我和黎彌加扮演的就是祭祀的主角——厲鬼和貢白。那一次,我扮演貢白,他扮演厲鬼。自此之後,這種身份,就已經固定。

黎彌加成為出雲王後,曾經特意規定每年家祭他扮演厲鬼,我扮演貢白,這是他對於那場災難的紀念。這個規定得到了出雲人的一致認可,他們不知道黎彌加的真正意願,隻是十分高興看著他們平日裏高高在上的王,此時成為滑稽的厲鬼倉皇逃竄的模樣。黎彌加喜歡這個遊戲,樂此不疲。對於他來說,當我們兩個身著盛裝、戴著麵具登上祭台時,他仿佛能夠看到多年前那一對相互依靠不離不棄的兄弟。他是令人畏懼的王,其實內心依舊如孩童。

祭壇後帷幕中,黎彌加進來的時候,我正換上威武的貢白裝。

“嘖嘖嘖,我的弟弟除了不會說話,不管是模樣還是內心,遠遠比我強。”黎彌加圍著我轉,陰陽怪氣地笑。他沒有裝扮,**著上身,棕紅色的長發隨意披散著。

我看了一下外麵湧動的人群,問他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他為什麽不裝扮。

“這一次,咱們倆換一換。”黎彌加撓了撓頭,“我是貢白,你是厲鬼。”

這話,讓我極為詫異,多年固定下來的,怎麽突然要改變?

“總不能一直讓你欺負。”他摟著我,有意無意地瞟了一眼外麵。順著他的目光,透過帷幕的縫隙,我看見坐在角落裏的賽瑪噶。一群白衣盛裝的王室成員中,五彩披肩紅色長裙的她,異常奪目。皎潔如霜的容顏,淡泊的表情,坐在那裏,毫無笑容。這世界不屬於她,她更像是一個過客。

這是那場婚禮後黎彌加和賽瑪噶的第二次見麵。長久以來,黎彌加對於賽瑪噶的態度沒有絲毫改變。他像一個冰冷的石塊,拒絕賽瑪噶進入他的生活。

看著我詫異的模樣,黎彌加有些不好意思,他知道我的疑惑。

“我是出雲的王,總不能在一個邏薩女人麵前倉皇逃竄吧?”黎彌加解下我的衣服,擠眉弄眼地出去了。

婷夏進來給我換裝。穿上花裏胡哨的衣服,揉亂了頭發,臉上胡亂塗上黑紅顏料,看著銅鏡中的模樣,我和婷夏都笑起來。

“這麽多年你一直是貢白,現在變成了厲鬼,這是今年最快樂的事情。”婷夏笑道。

祭壇上,黎彌加和我同時出現時,無數人為之**,興奮的叫喊聲和大笑聲此起彼伏,看著我的妝容,連穹布都笑得抹眼淚。

人高馬大的黎彌加揮舞著手中的利劍氣勢洶洶,在他和穹布的驅趕之下,我狼狽逃竄,極其滑稽。

台下徹底沸騰,無數人笑得前仰後合。當我一個趔趄跌倒縮進神案下時,笑聲抵達頂峰。從神案之下,我看到人群角落裏,賽瑪噶看著我,終於“撲哧”一聲笑了。她的笑容純淨,如同盛開的雪蓮。

偶爾我會去黑宮看看賽瑪噶,和她聊聊天。偌大的穹隆銀,偌大的出雲,我能聊天的對象並不多。對於我來說,賽瑪噶是個陌生人,一個內心與我很相像的陌生人。人是個奇怪的動物,他不會輕易將埋藏在心底的話對熟人傾訴,而願意與一個陌生人敞開心扉。何況賽瑪噶是如此孤獨。

關於刺殺的事,我稟告給了黎彌加。黎彌加聽後暴怒,盡管他不喜歡賽瑪噶,但早已經頒下了不準暗殺賽瑪噶的旨意。在他看來,這樣的暗殺等於對他無上權威的挑釁。

熱桑傑等人被召到白宮,遭到猛烈的訓斥。刺殺之事,自此終止。這讓我鬆了一口氣。

去黑宮的路上,我撿了一隻貓。它全身是傷、漆黑如墨、蜷縮在我的懷裏,喵喵地叫。上山時,見一幫孩子在追打它。詢問得知,一隻生活在祭壇旁邊靠吃動物的皮肉過活的母貓生下了九崽,其中就有它。比起兄弟姐妹,這隻貓並不健碩,卻陰沉、怪異,它將其他八隻幼崽全部從高崖上推下去,獨自存活。

在出雲,貓曆來被視為靈異之物,貓生九崽更是等同於凶異。何況是這樣一隻天生就喜歡殺戮的幼崽。如果沒有遇到我,它十有八九會被孩子們用火焚燒。它是聰明的,見到我的第一眼就發出令人心軟的叫聲,掙紮著爬過來,那隻獨眼淚光閃閃,近乎諂媚。它知道我是它唯一的救命稻草。促使我伸出手的,是它的眼睛。那隻眼睛,湛藍得微微發紫,宛若俄摩隆仁上的星空。

我掏出一把銀幣救下他,孩子們歡喜得一哄而散。

躺在我懷裏,全身是傷的它,呼呼大睡,四肢伸展,露出柔軟的肚皮。

我不禁感慨,這隻剛剛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小家夥,有著遠遠超乎凡人的淡然與大度,生死之後,竟然能睡得如此愜意,那呼吸聲深沉而生機勃勃,如同大海。

賽瑪噶很喜歡它。她見到它第一眼就歡喜地接過去。

“黑貓啊,我從來沒見過黑貓呢。”她驚喜地說。

她給它清洗,在傷口上撒上藥粉並細心包紮。

“可憐的小家夥,這麽小就沒了家。”她抱著它,撫摸著它的肚皮,聲音顫抖。作為寵物,貓似乎屬於女人。男人是不會愛貓的,雄健的獵狗或者是戰狼,更適合他們。

它從賽瑪噶的懷裏跳下,好奇地在宮殿裏散步,然後盯著我走過來,跳上我的膝蓋,蹭著我的手,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它和你很有緣。”賽瑪噶笑道。

她笑的時候,眉腳上揚,眼睛如同彎月。我沒見過有人笑得這麽好看。

我告訴她關於這隻貓崽的事。

“這很正常。”賽瑪噶說,“生命就是一個巨大的輪回,沉浸其中,忍受著巨大的痛苦。任何生命,生來就要受苦。要活下來,任何手段都顯得有必要。那隻母貓不可能養活全部幼崽,它必須除掉所有的兄弟姐妹才能保證自己存活。這很正常。”她的解釋,讓我苦笑。

不過想想,很有道理。這世上,人活下來都不容易,何況是一隻貓呢。

“黎穆,你怎麽看待生命呀?”她給我倒了一杯茶,抬頭看我。

我搖頭。

我們出雲人,隻對死亡感興趣。生隻不過是場遊戲,或者說是一場夢也不為過。生命終止時,任何人都一樣,等待他的是一場另外的旅途,所以靈魂棲息何地最為重要。

她說:“在我看來,最美的生命,如同大朵的花砰然綻放,然後在最燦爛的時候,戛然而止。”她的說法,出乎我的意料。

最美的生命,難道不應該是如同星辰一樣,自然升起,自然隕落,該發光的時候碩碩灼灼,該隱去的時候,浮雲滿天?

她笑。

“我的記憶裏,沒有父王的身影。在我的心裏,他不存在。他被臣下毒死,被扔到黑暗中。我的童年,在動**不安中度過,衣角的夾層裏縫著毒藥,以防落在敵人手裏受到羞辱。隨時麵對死亡,看到越來越多的東西被破壞和摧毀,知道這世界便是如此,仿佛宿命。

“我的哥哥不一樣。出生時便肌膚潔白,相貌莊嚴,身軀比一般的小孩大。父母群臣見到後都很高興,生日宴慶極為隆重。父親說這是天神賜給王汗家的珍寶。後來,雖有波折,但他依然事事卓越,還未成年就學識淵博、智慧超群、美名傳遍蕃地。他注定是英雄,我們有著不同的道路。

“我父王囊日堅讚被毒死那年,他十七歲,隻是一個習慣沉默的少年。他抱著幼小的我,在混亂和殺戮中即位,輾轉流離卻毫無畏懼。他用極其刁鑽的手段,對進毒者趕盡殺絕,令其絕嗣,隨即又用強硬鐵血的進攻和斬殺,鎮服了叛亂的部眾。他出兵征服蘇毗,親自出巡北道,未用一兵一卒便讓北麵的草原人朝貢納稅。遷都之後,清查戶口,安撫民眾,製定律法,擴充軍隊,雄心萬丈。

“在別人眼裏,他是神,一個鐵一樣堅定的男人。但隻有我知道,他會在抱著我睡眠的深夜哭著醒來,打仗的時候他會懼怕得哆嗦卻依然強裝鎮定,也曾被臣下蒙騙。吃飯的時候喜歡吧唧嘴,癡迷印有小碎花的綢緞,怕痛怕冷。不允許任何人走進他五步以內的距離,除了我……我了解他的全部,甚至超過我自己。”

我吃驚。

在此之前,我搜集一切關於昭日天汗的情報。這個神一般的男人,他是神秘、睿智、英武的。關於他的傳說,無一例外都是輝煌的,近乎神話。但我從來沒有聽說,昭日天汗會有這麽敏感的一麵,脆弱的一麵。

“他不相信任何人,哪怕是最親密的臣子和妃子。他隻相信我。他對我的愛近乎占有和霸道。很少對我微笑,所有的話都帶著命令的語氣。我犯了錯,他會把我關進黑房間,那種狹小空氣汙濁沒有窗戶的房間,任憑我在裏麵哭喊也不會開門,往往在我睡著的時候,又進來,抱著我哭。待我醒了,卻迅速轉身離開,隻留給我一個背影。”賽瑪噶聲音平靜,仿佛講述的不是她自己。

“他拒絕所有人對我提親,所有蓄意接近我的男人不是被流放就是被斬殺。我知道他隻是怕我受到任何傷害,哪怕是一點點。”

看來東羅木馬孜說得不錯,作為強者,昭日天汗沒有任何弱點,近乎完美,而賽瑪噶是他唯一的軟肋。其實,這樣的人,我很熟悉,就像黎彌加。作為王者,他們都有他們的無上權威,掌握生殺大權,旁人隻能仰望。表麵上看,他們是風光、威嚴的,但實際那頂王冠何嚐又不是枷鎖?

天神是公平的,他賦予你莫大的權力,就要給你許多隻有你自己去承受而又無法向別人言說的痛苦和煎熬。麵對爾虞我詐、血雨腥風,強者隻能咬緊牙齒、挺起胸膛去硬撐,他不能叫苦,哪怕是皺一皺眉頭。因為他們是王。

相比而言,黎彌加顯然比弗夜堅讚好過一點兒,起碼很多事情他會按照自己的心意來。

“有時候,我羨慕你和黎彌加,那麽親熱,那麽心意相通,不像兄弟,反而像戀人。我的哥哥對於我來說,更像是真正的父親,他愛我,是我的依靠,盡管他對我的愛,近乎霸道,卻是這亂世中唯一的愛。”賽瑪噶說,“你可能想不到,他怕死,非常怕死。他不止一次跟我說,每次做夢都會夢見黎彌加或者你帶著洶湧的出雲軍,帶著那些戰狼和大鵬鳥砍下他的頭顱。他會在這樣的噩夢中醒來,全身瑟瑟發抖。他跟我說他不願意死,因為他知道,一旦自己死了,就遺我一個人於這世上,那樣太寂寞。

“所以,他說如果有那麽一天,我必須死在他的前頭。那樣盡管他會痛苦,但不會死不瞑目。所以,當大臣們提出要將我嫁到出雲的時候,平時很少展現怒顏的哥哥咆哮得如同一隻獅子,一連斬殺八位重臣。最後還是噶爾金讚找到了我,讓我勸服他。”

賽瑪噶,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是呀,對於哥哥和他的大臣們來說是這樣,但對我不是。”賽瑪噶微微一笑,“我聽到這個消息,內心震**,湧出少有的甜蜜。”

為何?賽瑪噶,你應該預料過嫁到這裏的處境。

“我當然知道出雲人不會善待我,知道黎彌加也不會,知道自己的下場,可能還不如我的父親。我隻是一個政治籌碼,一個工具。可我不痛恨任何人。

“黎穆,我的生命就像開在荊棘裏的花,豔麗痛楚,注定被踩成一攤混入汙水的爛泥之中。這是我的宿命。我隻希望,這朵花能開得絢爛無比。誰讓我愛上了一個人。”

這個夏天比起以往要短,還未到八月,空氣中就有了蕭瑟的味道。

在我的請求之下,黎彌加終於允許賽瑪噶可以自由走動,前提是必須有衛兵看護。一向固執的他,這一次答應得如此爽快出乎我的意料。

長久以來,我並不是一個習慣和別人親近的人。我喜歡停留在一個地方,等待內心的安和平靜。這地方,是一個隱秘的存在,藏匿在內心最深處,不為人知。這種生活方式,結果就是中斷和別人的聯係,成為一個怪物,這是代價。

穹布說,人的內在決定了他對待世界的不同,沒有絕對的對錯。但是你終究會發現,不管有何不同,眾生都卡在生命的瓶裏,就像穹布那個故事中的鵝,無法逃脫。

我依然每晚做著噩夢,依然每次都被驚醒,感覺到生命在迅速消逝。但多數的夢中,總會出現一朵小小的潔白雪蓮,讓我感到心安。我不明白我為什麽會樂於接近賽瑪噶,也許熱桑傑說賽瑪噶是迷人的妖精的說法是有道理的。不過對於我來說,賽瑪噶更像是一個巨大的傷口,能讓多年麻木的我感受到疼痛,這疼痛讓我覺得不再孤獨,覺得安全。

在穹窿銀城下的土林裏,抑或是更遠的坡地草場,更多的時候,我是一個傾聽者。我聽著這個女子敘述那些近乎殘酷的事情卻表情平靜,看著她笑,看著她大顆的淚水自臉頰墜下,落在大理石地板上,聲音在空曠的宮廳裏回**不絕。

這些話來自她的內心深處,好似一根絲線,怎麽扯也扯不完,曲環縈繞,糾結纏雜。這些話,她也許從未向別人提及。

整整一年的時間裏,我幾乎天天來到此處,常常和她暢聊到深夜,仿佛日夜顛倒。實際上,關於我們兩個人,穹窿銀已經出現風言風語,連黎彌加都有所耳聞,但我依然我行我素。我的性格就是這樣,從不在乎別人對於自己的看法,隻遵循於自己的內心。

終於有一天,黎彌加召我入宮。在他的寢殿外,我聽到一聲巨響,接著是碗碟落地的聲音。

“滾!都給我滾!”裏麵傳來黎彌加的吼聲,帶著憤怒和絕望。仆人們驚慌失措地逃出來,一個個臉色蒼白,瑟瑟發抖。

我跨進殿門,看見黎彌加一個人癱坐在地,麵前是摔落的鏨銀木碗,還有一地的黑色湯藥,狼藉無比。

看到我,他隻是直了直身子,沒有出聲。

我蹲下來,拾起木碗,放置於案頭,然後打掃地上的藥水。

“別管那些!來,我們說說話。”他指了指旁邊的墊子。

我坐下來,比畫著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他轉過身子,麵對我,突然咆哮道:“你覺得天神是不是在懲罰我,在詛咒我?”

為什麽這麽說?

黎彌加指著那些碗:“我日夜向天神禱告,最大的願望隻有三個:其一,願出雲國泰民安;其二,讓我們兄弟的情誼如同神山俄摩隆仁一樣屹立不倒;最後一個,就是婷夏給我生個孩子!這樣的願望,不算過分吧?”

我笑。

“你笑什麽?!難道算過分嗎?”黎彌加白了我一眼,隨後自己也笑了起來,“似乎有些過分了。”看著他,我終於再也笑不出來,心中異常酸楚。

他和婷夏結婚多年,一心一意能有個孩子,這是他最大的願望。為此,他除了處理政事,幾乎每天都在婷夏的身上努力耕耘、播種,但婷夏的肚子始終不見動靜。這些年,出入寢殿的醫士、巫師多不勝數,給他開出的藥更是千奇百怪。

我了解黎彌加,他不怕死不怕疼,最怕生病,最怕喝藥。小時候,即便是疼死,他也不會下咽苦藥,那是他最無法忍受的。但為了婷夏,為了有個自己的孩子,他喝下的藥能夠裝滿一座瑪垂聖湖。

“全是廢物!那些醫士全是廢物!你看看,我喝的都是什麽,是馬尿,是苦水!天神一定是在懲罰我。”黎彌加帶著哭腔,“我隻想要個孩子呀,難道這也過分嗎?”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隻能告訴他不要著急,該有的總會有的,何況他還這麽年輕,強健如牛。

“行啦,你別騙我了。我找你來不是為了這些混賬話。”黎彌加站起來,從書案上抓起一件東西扔給我:“看看吧。”

這是一封書信。寫在繡著雪獅圖案的錦緞上,其下蓋著一方王印,是昭日天汗的。信不長,沒有談論到兩國的正事,也沒有談論到任何爭端。弗夜堅讚十分客氣地表達了他對黎彌加的問候,然後提出按照慣例,已經完婚一年的賽瑪噶應該回家省親了。

弗夜堅讚的要求合情合理。實際上,不管是出雲還是昆蕃的風俗,新婚夫婦完婚之後,應該回娘家省親。黎彌加和賽瑪噶的婚事已經過去一年,早該如此了。

仔細又看了一遍書信,我輕輕放下。

我比畫著告訴黎彌加:這要求合情合理,很正常。

黎彌加笑了,揉著我的頭,道:“你這家夥怎麽和東羅木馬孜那條老狗說一樣的話。”

王兄,顯而易見,賽瑪噶應該回去省親,不過你不能跟著去。我義正詞嚴地表達。

“哦,這回你又和穹布一個意見了。”黎彌加又笑。

然後,他坐下,摟著我的肩膀撓著頭道:“這些天我被這封書信煩死了,那幫人的爭吵讓我腦袋都快要裂開。”

怎麽了?

黎彌加抓起那封書信扔到地上:“對於弗夜堅讚提出的省親,我忠誠而又嘮叨的臣下們分為三派。”

說說看,我很有興趣。

黎彌加的神態恢複正常,道:“他的要求的確合情合理。省親嘛,人之常情。但前幾天大臣們爭論得很厲害。以東羅木馬孜為首的那幫人認為作為昆蕃人的女婿,我應該帶著賽瑪噶親自到邏薩城麵見弗夜堅讚。這樣一來,既能完成省親,也能趁機緩和出雲和昆蕃之間的關係。

“我是讚同的。實際上省親這回事我沒興趣,我去邏薩城,要讓那些昆蕃的泥腿子們見識到出雲人的榮光和不可戰勝,尤其要見一見弗夜堅讚。你也清楚,這家夥每次打仗都躲在最後麵,像狐狸一樣,我從未看清楚過他。我要見見這個老對手,看看他到底是個怎樣的家夥。當然,如果來場比試就更好了。”

聽著黎彌加的混賬話,我搖頭苦笑。

“等我把這意思說出之後,另外的人就炸鍋了。穹布首先反對,他說省親是可以的,但賽瑪噶可以回去,我是萬萬不能去邏薩城的。”

這不是一般人的省親,你是出雲的王,去邏薩城誰知道會發生什麽意外?如果出事,出雲群龍無首。

我的意見,讓黎彌加揚起眉頭:“弗夜堅讚能對我怎麽樣?邏薩城就是烈火地獄,也不會奈我何。”

你再善戰,也抵不過海水一樣的邏薩人。還是小心為妙,斷然不能去。

“好了好了,看來我和弗夜堅讚比試的願望又要泡湯了。”黎彌加苦惱道。

第三方意見呢?

“第三方意見是熱桑傑一夥人的,這幫家夥認為不但我不能去,連賽瑪噶都不能去。”

為什麽?

黎彌加長出了一口氣,道:“他們認為弗夜堅讚曆來詭計多端,賽瑪噶回去定然會泄露關於出雲的情報,此外說不定弗夜堅讚還會給她布置下什麽陰謀詭計呢。”

對於曆來討厭煩瑣之事的黎彌加來說,這樣的爭吵的確會讓他生不如死。

王兄,你的意見呢?

黎彌加擰著我的耳朵,笑:“我讓你來,就是征求你的意見!”

王兄,省親是合理的要求,拒絕是不明智的,隻能讓雪域上萬民嘲笑。我們就沒道理了。賽瑪噶可以回去省親,但你絕對不能跟著一塊去。

“好,我聽你的,誰讓你是我弟弟呢。這世界上任何人都可能背叛我,你絕對不會。”黎彌加點了點頭。

我終於放了心。

“不過,如果這樣做會有個難題呀。”黎彌加摸了摸鼻子。

什麽難題。

“東羅木馬孜說女婿、新娘一同回去省親是規矩,我如果不去也得派個王使。”

王兄,這個王使不能是一般人,地位要特別尊貴,否則會讓昆蕃人覺得受到了輕視和侮辱。

“他們都這麽說。”黎彌加危難地撓頭,“我原先想讓東羅木馬孜去,他同意,但覺得分量還是不夠。”

我笑了。

王兄,我去吧。我是你的弟弟,以王弟的身份陪同賽瑪噶去邏薩城,於情於理都不會有問題,何況我也早想見見那位昭日天汗。

“什麽昭日天汗?!是弗夜堅讚!”黎彌加怒了,然後拍了拍我的腦袋,“你去,我放心!對了,有機會代替我和弗夜堅讚比試比試,別丟了我們出雲人的臉。”

王兄,你這話說得混賬了。

“我一直都這麽混賬,不過,我有個好弟弟。”黎彌加大笑。

然後,他的笑容在臉上戛然而止。接著,他說了一句讓我坐立不安的話。

“穆呀,我聽說你和賽瑪噶走得很近呀?你若是喜歡她,我倒是可以將她賜給你。”

出雲人的風俗,兄弟可以共娶一妻,兄死,弟可娶嫂。對於這種事情,任何一個出雲人都會覺得再正常不過。黎彌加的確可以將賽瑪噶賜給我,他有這個權力,而且不會受到任何人的非議。但我被他的這句話,嚇了一跳。

我對賽瑪噶印象很好,但談不上喜歡。

我的內心,始終都被另外一個身影所占據。此時,他坐在我的對麵,等待我的答複,態度鄭重。顯然,他是認真的。

王兄,你又說混賬話了。

“你難道不喜歡她?”黎彌加有些失望。

我對她不過是同情,別無其他。

“那太可惜了。”黎彌加昂起頭,喃喃自語,“太可惜了。”

王兄,賽瑪噶是你的王妃,弗夜堅讚的妹妹,不是一般人。若是你將她賜給我,弗夜堅讚定然就會覺得受到了侮辱,到時……

“這是我的權力!她嫁到出雲來,那就是出雲人的女人,必須遵從出雲人的規矩。何況你們的確很般配。”黎彌加眯著眼睛,意味深長地說,“如果真的可以這樣,說不定對於你、我還有你嫂子都是好事。”

我無言以對,低頭沉默。

黎彌加摟著我的肩膀,笑了:“好了,好了,看來你是真不願意。你不願意,我就不會勉強你。”

弗夜堅讚提出省親的事,我代替你去吧,就這麽定了。我比畫著告訴黎彌加。

“那就這麽定了。我讓東羅木馬孜和穹布陪你一塊去,你孤身一人,我總不放心。你準備準備明天就上路。”黎彌加道。

我起身告辭。

走到門口時,黎彌加叫住我。

“穆,去看看你嫂子吧,她病了。”

當我走進花園時,她躺在一張藤椅上,身上蓋著厚厚的毛毯,臉色蒼白,麵無表情地看著遠方天空的雲。見我進來,旁邊的仆人退下。

“你來了。”她費力坐起來,對著我笑。

病了?

“嗯。無甚大礙,不過是胸悶無力而已,飯食也很少。你坐。”她說。

在她麵前坐下,我可以保持一段距離。

“聽說你要去邏薩?”

是的,剛剛決定。

“不會有事吧?我聽說那個弗夜堅讚詭計多端。”她有些擔心。

我笑:無事。昆蕃人不會這麽愚蠢,殺了我,哥哥不會放過他們。

婷夏微微安心,垂下頭雙手撫摸著長發,聲音極低:“聽王上說,你喜歡上了賽瑪噶?”

黎彌加如此對婷夏說?一瞬間,我似乎明白了黎彌加要將賽瑪噶賜給我的真實意圖。

我心亂如麻,沉默。

“她……的確是個美人兒,心地也不錯。”婷夏微微一笑。

哥哥對你很好,你應該給他生個孩子。

“孩子?讓天神來決定吧。”婷夏臉色蒼白。

我起身,告訴婷夏明日就走,要回去準備了。

婷夏沒有任何的動作,隻是呆呆地看著天上的流雲。層層攀升、湧動的雲朵,變幻莫測,異常的美。

“阿穆!”當我錯身走開的時候,她叫住我。

怎麽了?

她呆呆地看著我,終於流下淚來。

“你……保重。”

我掉頭快速離開,如同逃離。走出花園那一刻,我轉身遙遙看著那亭子,看著那身影,看著那成片的潔白花朵,心如刀割。

黎彌加或許說得不錯,倘若我喜歡上了賽瑪噶,對於他、我和婷夏來說,的確是個解脫。

婷夏,人世間的很多事,大概更多都是無奈吧。你不會明白我的心。我們之間的愛,就如同**在岩石上的冬日花株,注定不會有結果,如同幻影。

我去黑宮見賽瑪噶。

省親的消息讓她歡呼雀躍,長久以來我從未見過她如此開心,快樂得如同得到玩具的孩童。她叫仆人搬出來她帶來的陪嫁衣裳,一件件換上,走到我麵前身形旋轉。

“黎穆,你幫我選一選,哪一件好看?不知道哥哥瘦了沒有,沒我在,他的日子一定難熬。”她舞動著,裙角飛揚,如同精靈。那些衣服用上等的絲綢製成,或潔白如雪,或紅烈似火,流穗飄動。

不管你穿上什麽樣的衣服,不管你如何的打扮,你哥哥見到你,都會歡喜。

“是呀!是呀!我也這麽想。不過你一起去,也讓我很開心。我帶你去見我養的花,隻是不知開了沒有。”

女子,總是愛花的。而她們的花,總會有故事。

第二日上午,我們就動身。這一場省親,顯然黎彌加準備很久。除了長長的陪親隊伍,黎彌加還派了五千白甲禁衛隨行。穹隆銀城萬人空巷,黎彌加親自送我出城。

“噶爾金讚,政務繁忙我不能前去見弗夜堅讚,隻能派阿穆前往,他等同於我,是我唯一的弟弟。醜話說在前頭,如果他在你們昆蕃掉了一根毫毛,我會傾出雲全國之軍,踏平邏薩!”黎彌加惡狠狠地對弗夜堅讚派來的使者噶爾金讚道。

“王上盡可放心,將軍到我們邏薩,定然會受到萬般周到的招待和最高的禮遇!”噶爾金讚彎身施禮。

黎彌加冷哼一聲,跳下馬,走到我跟前,像對待孩子一樣幫我重新整理了一下衣服,嘴裏囉唆不已:“一路上多保重,多吃東西,不要瘦了。晚上睡覺,多蓋毯子,不要著涼。還有,在邏薩誰要給你一點兒委屈,回來你告訴我,我找他們算賬!”

行了,王兄,我不是小孩子了。

“你再大,也是我弟弟!混小子。”黎彌加結結實實地給我一個擁抱。

我的目光在他身後尋找,沒見那個身影。她沒有出現。上馬,白底黑狼頭大旗在我身後被舉起。

“哦嗦!”出雲人山呼海嘯。省親的隊伍,浩浩****離開穹隆銀。

“這一路正是好時節,將軍你沒去過邏薩城,那邊繁華無比,充斥著來自各地的寶物,此次前去有空我帶你逛逛。”東羅木馬孜在他的矮馬上搖頭晃腦。

“還是小心些吧。”穹布長歎一聲,抬頭看雲。

天空純淨得仿佛一塊無瑕的水晶,流雲低垂,其下是無盡延展開去的綠色。無數豔紅、粉白的小花開得轟轟烈烈,牛羊行走於其上,宛如白色波濤。更遠處是連綿的雪山,雄壯威武,隨著天空顏色的變化,一點點顯示出它的容貌。大鳥展翅,長風吹拂,如同幻覺。

這是雪域最好的時節。

我們的隊伍便在這樣的天地裏,停停走走,走走停停。

不同於東羅木馬孜的一身輕鬆,自穹隆銀出來,我的精神便高度緊張。這支隊伍不是遊玩。因為賽瑪噶的存在而變得異常敏感。

雪域如今已不平和,各部落心懷鬼胎,處處暗流湧動,賽瑪噶若出了意外,對於出雲和昆蕃來說,都將是場災難。所以,我四處放出遊哨,觸覺延伸到七十裏之外,確保安全之後才會前行。就這樣,一路安全出了出雲的國界。

“前方就是昆蕃的疆土了,附近是蘇毗人,小心為妙。”這一日,翻過山口,眼前一馬平川,一條大河蜿蜒流淌,從山間曲折而來。

蘇毗曾是出雲的臣屬,後來脫離出雲管轄,與出雲、昆蕃鼎力而三,幾年前弗夜堅讚發兵,一舉攻占蘇毗都城,置其於管轄之下,蘇毗人對他至今仍不甘心臣服。

看看天色,日頭西斜,我便決定晚上在河邊紮營過夜。

大隊人馬豎起營盤,布置妥當,生火做飯。軍營之中笑聲跌宕,士兵們升起篝火,跳著戰舞,歡快雀躍。我端著飯食去賽瑪噶的營帳。

她的帳篷位於軍營的正中,紅色的帳布插著昆蕃的雪獅大旗。

“將軍,王妃正在洗浴,還請稍等。”侍女見我皆笑。放下飯食,轉身欲走,卻見賽瑪噶從後方走了出來。一身雪白的長袍,濃密的頭發濕漉漉垂下。

“又是這些嗎?”她看著食盤,皺起眉頭。

我比畫著:行軍途中,輾轉流離,比不上宮裏,須委屈些時日。

賽瑪噶坐下,梳理頭發,綰結於上,幹淨利索,露出雪白的脖頸。

“我曾聽哥哥說蘇毗的桃花很好,不知謝了沒有?”她望著我,目光狡猾,別有心思。

我知道,她要出去玩。

在穹隆銀,她如同一隻關在籠子裏的雀鳥,不得自由。此次出來,終可以返於歸天地,自然恢複好玩的本姓,想想她不過是個還未滿二十的女孩。

應是謝了。

“謝啦?”賽瑪噶失望至極,眉頭低垂,噘起了嘴。這模樣讓人微微心憐。

我笑:若是往高處,運氣好的話,應該能看到三兩枝。

“那我們去!”賽瑪噶蹦起來,興奮異常,抓住我的手往營帳外奔。

夜深了,這地方不安寧,恐怕不妥吧?

“有什麽不妥?不過是看看桃花。走吧,走吧。”她搖著我的手,露出少有的燦爛笑容,滿臉乞求。

“衛兵?不要了。這麽好的月色,叫上一幫亂糟糟的衛兵多煞風景,就我們兩個去。”

若是遇到麻煩……

“你可是出雲最厲害的將軍,還怕有什麽麻煩嗎?走吧,我們去去就回。”她道。

我隻能點頭。跨上馬召來白狼拉傑,我帶她去看桃花。

夜色靜謐,天地沉睡。很好的月光自高空流水一樣瀉下,質感如銀子般純粹。林地稀疏,三三五五的老樹盤根錯節,散落開去,其間是草甸,升騰著朦朧的霧氣。不時傳來一聲鳥叫,走到跟前,呼啦啦飛出一隻黑影。

賽瑪噶坐在馬上,閉上眼睛貪婪地呼吸著冰涼的空氣,愜意而享受。

“黎穆,你的騎術如何?”

還不錯。

“那就比試一下。”她忽然揚鞭,駿馬高嘶一聲,揚蹄奔去。

我想叫住她,可她早已飛出帳外。

兩匹馬,動如疾風,在林間奔馳。我沒想到,她的騎術那麽好。她坐在馬背上,白裙飄飛,宛若精靈。沿著山坡而上,再往上,風送來落花,繽紛飛揚。花雨中,她張開雙臂如同鳥兒一樣舞蹈。

“黎穆!看我像不像一隻鳥?一隻雄鷹?!”她咯咯笑著。

我也笑。我還從來沒有聽哪個女孩將自己比作雄鷹。

越往上走,道路越崎嶇,怪石突起。我想提醒她小心腳下,但無能為力。我終究不能言語,隻能快馬加鞭,與她貼身而行。眼見要到山頂了,她的戰馬身體趔趄,似是踩到鬆動的石塊,前蹄折下。

賽瑪噶尖叫一聲落馬。我顧不得多想,縱深撲去,半空中接著她。

兩個人抱在一起,自山坡滾下,眼前眩迷,呼呼生風,腿腳、胳膊、腦袋磕在石頭上,一陣陣劇痛。那一刻,我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死死保護好這懷中的一團溫柔。滾到山下,終於停歇。我仰麵躺在地上,鼻青臉腫。

賽瑪噶頭發蓬亂,衣衫汙濁,俯在我身上,見我無恙,笑出聲來:“真好玩!”

我哭笑不得。

她站起來,看了看四周,發出驚呼:“黎穆,看!花!”

是的,桃花。這山坳之中,有一片不大的桃花,層層疊疊,還在努力綻放。月光落下,那簇簇花瓣,美得讓人窒息。

“原來,這就是桃花呀。好美。”她雙目迷離讚歎著。

你難道沒見過桃花嗎?

她搖頭:“沒有。我聽哥哥說過,他說蘇毗的桃花全部盛開的時候,一簇一簇,一片一片,如同燦爛雲霞,站在花叢中間,你會忘記一切紛擾。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憂慮都煙消雲散。哥哥說,這叫忘憂花。”

忘憂花?這世界上,哪有什麽忘憂花。

我帶她入花林,折枝給她。

“這枝!這枝好!還有那枝,那枝開得大!”她在花叢中,如同一個貪心的女孩。直到跑不動了,她才罷休。雙臂攏著花枝,好像擁有整個世界,滿臉的幸福和滿足。這花,殷紅,熱烈,自有它的美。但在我的眼裏,它依然比不上山茶。

我點頭。

“你喜歡山茶吧?”她意味深長地道。

我刻意避開這個話題:賽瑪噶,很晚了,我們回去吧。

“再玩一會兒,就一會兒。”她懇求。

我正欲搭話,卻聽得不遠處拉傑突然發出憤怒的咆哮。

有人!

白柄刀倉皇出鞘,在淡淡的夜色中發出冷冷的聲響。與此同時幾道黑影迅速襲來。

刀出,毫不猶豫。

金鐵交鳴,林地間發出陣陣悶響。我一連斬了三人,勒身示意賽瑪噶快跑。她抽出隨身攜帶的短刀,麵色蒼白,喘息著,卻倔強地搖頭。

“殺!”對方看來都是經驗豐富的死士,分散開來,同時向我和賽瑪噶出手。

若無賽瑪噶,我自覺可保無恙,但顧此失彼,不免手忙腳亂。還好有拉傑。它快如一道白色閃電,利爪尖牙下對方絕難活命。

“殺了那女人!”對方見狀不妙,扔掉長刀,拽出弓箭。

賽瑪噶!

我大急,將賽瑪噶撲倒在地,身後弦響,一枝白羽箭貫穿我的肩膀。

殺!我憤怒轉身,衝入戰場,奮力斬殺。隨後聽到山頭傳來呼聲,穹布領著白甲禁衛趕到。

戰鬥很快結束,剩下的幾個刺客有的被當場砍掉,有的自殺身亡。

“沒事吧?”穹布見我如此大驚。

我笑。點了點頭,卻覺得頭暈目眩,栽倒在地。

穹布脫去我的戰甲,看著傷口,眉頭一皺:“有毒!”

……

昏昏沉沉中,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自己置身於俄摩隆仁的雲煙之中,獨自一人。世界空曠,舉目皆是湧動的烈火,旋即又有細雪落下。

大朵大朵的桃花絢爛開放,開在雪中,開在雲頭,迅速凋零,飄落。

接著聽到有人喚我,聲音幽遠,仿佛來自地下。

“醒了?終於醒了。”睜開眼,看見穹布大笑。

我感覺身體劇烈搖晃,慢慢恢複意識才發現躺在篷車之內。賽瑪噶在另外一側,趴在毛毯中,已經睡著。

“你昏睡三天了。”穹布替我包紮傷口,看了賽瑪噶一眼道,“中了狼毒,好在她不顧生死第一時間用嘴將毒吸出,不然我也束手無策。”

狼毒,猛烈無比,一旦入身,半個時辰就會毒發身亡。便是接觸,也有危險。是賽瑪噶救了我。我掙紮著爬起來。

穹布,查明刺客的身份了嗎?

穹布搖頭:“都死了,死無對證。”

賽瑪噶見我醒來,高興無比。我比畫著向她表示謝意。

“之前你救了我一命,現在我救了你一命,我們兩不相欠。”賽瑪噶笑,“若不是為了陪我去看桃花,你也不會如此。”

她指了指身後,一朵桃花插在頭上,含苞欲放。

“你們這些年輕人呀,唉。”穹布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賽瑪噶,想說什麽,又最終沒說出口,笑著出去了。

再過兩日,我就會看到弗夜堅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