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色婚禮

我依然被噩夢驚醒,受到的驚嚇一次比一次猛烈。黑暗中,我聽到雨水和狼嚎。還有自己的心跳,仿佛寒冬裏晚開的花,有著小小的薄薄花蕾,隨時都有可能爆裂。起身推門出去,周圍沉寂空落。這裏是土林,獸軍軍營。

千年以來,作為出雲帝國最隱秘也是最精銳的軍隊,獸軍一直存在。我們的祖先很大一部分都是優秀的操獸師,擁有利齒的迅猛戰狼和鐵喙鋼爪力可撕牛的大鵬鳥,成就了出雲千年不敗的神話。

這片連綿無際的土林,夏日酷熱焦幹,冬日苦寒奇絕,更重要的是這裏生活著自我們祖先以來就棲息的狼群。野狼群堅韌、團結、睿智,他們和大鵬鳥一樣都是出雲人崇拜的圖騰。

出雲的男人,自來到人世的第一天起,就要走上一條曲折、艱難的路。初生的男童,在生下來的當晚就會被送入土林。隻有撐過這一晚,方才有資格被領回去撫養。他們在剛能走路的時候,就被送入軍營。經驗豐富的遴選者會根據每個人的特質為這些男童選擇相應的軍種。騎兵、步兵、弓弩手、藤甲盾兵……最令人羨慕的是白甲禁衛,那是出雲軍隊精銳中的精銳,帝國軍人中最強大的、能與之媲美的隻有獸軍。不過絕大多數的出雲人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看到戰狼咆哮、大鵬疾飛的場麵。

盡管父王是出雲王,但我們同樣也要接受這樣的磨煉,和其他的孩童沒有任何不同。三歲時,我和黎彌加被送入軍營,與我們一批的一共兩千多人,都是王公貴族的後代,經過測試,黎彌加以第一名的成績被編入白甲禁衛的軍組。至於我,四肢纖細、孱弱無力,被判為不合格,編入夥夫軍組。

軍營中的人不止一次議論一奶同胞的兩個孩子為何會有那麽大的差距。所有人都在嘲笑我,隻有黎彌加不會。他護著我,用他那寬寬的肩膀攔住那些人的白眼和非議。

“穆,你是我的弟弟,不管任何時候,我都會保護你,我們一生都不會分離。”他對我說。

我就這樣在黎彌加的保護下,度過了三年。那三年,是我最幸福的時光。結束一天的訓練,他帶我在樹林中玩耍,我們在樹上跳躍,探索林中深處的神秘地帶,看草長鶯飛,看歲月流長。快七歲的那一年一個午後,我們遇到一頭狼。須發噴張地出現在我們麵前,雙目赤紅,咆哮撲來。他拉著我跑,拚命地跑。我們不斷穿梭、跌落,最後迷失方向,被逼入死角。

“要吃的話,就吃了我,放了我弟弟。”黎彌加護著我,大聲對狼道。

我推開他,走向那頭巨狼。我無法說話,隻能看著那頭巨狼的雙眼,幽深湛藍的瞳孔。我用心跟它說:吃了我,放了我哥哥!那一瞬間,我看到巨狼微微皺了一下眉頭,露出猶豫的神色,它好像感受到了我的心。我壯著膽子走過去,緩緩伸出手,觸碰到它那高傲的額頭。它大聲咆哮,但最終容忍了我的褻瀆。我感覺到了它的憤怒,還有它的痛苦、內心深處的憂慮。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感覺,不靠言語,不靠肢體,全憑內心。然後,它轉身離開我們。那時我才發現,它的腹部有著巨大的傷口,已經流血化膿。

我跟著它,抵達它在土林深處挖掘的洞穴。裏頭有三頭還沒睜開眼的小狼崽,兩頭已經死去,剩下的一頭白色小崽奄奄一息。

我抱起狼崽,它拚命吮吸我的指頭。那弱小而柔軟的身體,讓我看到了自己。巨狼在那一刻倒下,臨死時眼睛望著我和小狼,卸下它的高傲和尊嚴向我哀求。

我告訴它,我會照顧好它的孩子,我叫它拉傑,意思是“潔白的雲”。巨狼深深呼出最後一口氣,安心地死掉。當黎彌加領著一群人找到我的時候,我抱著拉傑躺在巨狼的厚毛中睡著。那群人,領頭的是國師穹布,他的身後是七位獸軍將軍。

那頭巨狼,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第二天,我就離開軍營,被穹布領進了獸軍的秘密營地。

“王上,黎穆可能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優秀的操獸師。”穹布連夜把父王請來軍營,激動地向他稟告。

父王哈哈大笑:“穹布,你不會老糊塗了吧?一個連正常考核都通不過的小孩怎麽會是最優秀的操獸師?”

“王上,天神不讓他說話,有天神的道理。或許正是他無法言語,所以他才會有一顆常人無法企及的內心。否則那頭被獸軍圍捕了三年都抓不到的狼王是不會將它唯一的孩子托付給阿穆的。”穹布的大手撫摸著我的腦袋,鄭重地對父王道,“把他交給我,我帶他去俄摩隆仁修行,他將成為出雲最偉大的操獸師,最偉大的獸軍統領!”

父王同意了穹布的請求,盡管他不相信。

兩年後,我成為出雲最年輕的操獸師。十四歲那年,我披上戰甲成為最年輕的將軍,最終被已經成為出雲王的黎彌加任命為獸軍的統領。

那場家宴之後,接連三天黎彌加都沒有再召見我。他派人傳話,讓我依舊擔任獸軍統領。從始至終,他都將出雲最為恐怖、強大的一支力量交給我,毫不懷疑,充滿信任。

土林依然幽深而神秘,任何一條通往穹窿銀的道路,都要經過土林。無數雄壯高聳的山峰,到了這裏停止延伸,開始慢慢堆積,連綿群山,如同列隊的士卒,秩序井然。一簇簇峰林,狀如大象、獅子、老虎,蹲據在黑暗中。藤蔓瘋長,高大伸展的樹木遮天蔽日,結出碗口大的潔白花瓣,在雨下微微搖晃。蒼茫雨霧四溢彌漫,深處傳來一陣陣悠長的鳥鳴。大風呼嘯,讓你覺得隻要伸開雙臂,就會像一隻鳥兒一樣,飛翔起來。拉傑在雨霧中奔跑,在葉片上飛舞,動作輕捷。雖然它已經不再年輕,但作為出雲獸軍中最優秀的一隻戰狼,它是這裏的王。

身邊那些古老高大的樹,因為長久的雨水浸蝕和不見日光,發出腐朽卻又清新的氣息,枯木上往往生長出細小的耐寒的花來,有時候,死亡和新生,就這麽交雜融合,不分彼此。黑暗中,皮鼓聲幽幽傳來,一聲聲,一下下,仿佛敲在人的骨頭上,讓人不寒而栗。人皮鼓,隻有至高法師才能擁有的人皮鼓,有著動人心魄的低沉震鳴。它是法師用來溝通天地的媒介。

前方有人在做法事。

拉傑齜起牙,低低咆哮了一聲看了看我。我點頭,它便尋著那鼓聲,迅疾跑去。我緊緊跟在它後頭,抽出白柄刀。

尋常的法師,不會在黑暗中的土林作法,這很蹊蹺。拉傑突然停下的時候,我看見了穹布。他在打卦,地上的幾百個純銀燈盞被擺成了日月的形狀,火光閃爍,燦若星鬥。站在中心的他,穿著沉重的紋飾繁複的法衣,瘦小的身軀頂著碩大的黃金天神麵具,敲著人皮鼓,在遊走,在飛舞。以一己之力開啟龐大、繁複的法陣,向天神祈禱,與天神溝通。這是一個極其耗費體力和心智的活動,完成之後,穹布跌坐在地上,連取下麵具的力氣都沒有。

他已經很老了。

“你來了?”穹布笑了笑,“我已經連續打了十幾次卦,天神沒有給我任何的指示,所以這一次連我也不知道結果如何。”穹布喘著粗氣。我知道,他所說的打卦與這次出雲與昆蕃的聯姻有關,與那個叫賽瑪噶的女子有關。

“我活了九十歲,蒙天神眷顧,讓我可以看穿一切。但這一次,他把我拋棄了。”穹布言語沉重,“對於賽瑪噶,我內心始終充滿不安,我不知道她帶給出雲的是福還是禍。我向天神祈禱,希望他能夠給我啟示,希望他能夠繼續庇護出雲,正如他長久庇護我們的祖先一樣,但他什麽也沒有說。我真的老了,老得可以去俄摩隆仁的雲煙中了。”穹布眯著眼睛看著天空,他的目光,如同錐子。眼睛一直閃著智慧的光,“孩子,我看到你的內心和我一樣深深藏著恐懼,我看到了你內心一直懼怕的東西。”

穹布看著我長大,他是這世界上最懂我的人。一直以來,我內心的秘密都會對他訴說。他明白我內心一直以來懼怕什麽。

“聽說王上和你在後花園喝醉了。”穹布淡淡道。

我點頭。

“為了婷夏,他抽出刀,斬斷了你麵前的桌案。”

我點頭。

穹布哈哈大笑:“這小子,哪怕他早已成人,哪怕他已經是至高無上的王,依然是那個渾小子!”

我笑。

“你們三個人,一生都會糾纏在一起,夾著血和淚。”穹布摘下他的黃金神麵歎了口氣。這,正是我所懼怕的。穹布是出雲公認的最睿智的人,隻有他能夠教導我。

我比畫著,問他如何才能消除那些可怕的東西。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穹布撓了撓頭,“前些日子,我把一隻鵝放進了一個瓶子裏。現在那隻鵝已經長大了,瓶口很小,它出不來。那個瓶子很珍貴,我不想打破它,但是如果不把鵝拿出來,它就會死在裏麵。所以,你看怎麽辦?”

這是個根本無法解決的難題。我們絕對不可能打破三人目前的關係,讓其中一個人獨自麵對痛苦。但我們都知道,如果這種關係這樣維持下去,三個人都不會快樂,甚至會迎來毀滅。

穹布用如此生動的比喻,告訴我這是個難題,無法破解的難題。而所有的一切,都因我而起。如果這世界沒有我,如果那一晚我沒有帶婷夏去看花開,如果她沒愛上我,她會和黎彌加擁有幸福的一生,就像父王和阿媽那般。

我愣了很長時間問穹布,我就是那隻鵝嗎?

穹布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隻是笑笑,站起來拍拍我的肩膀,消失在水霧裏。

第二日,穹隆銀傳來黎彌加的王命,讓我迎接昆蕃送親的隊伍。黎彌加似乎故意要給昆蕃人難堪,不僅派出了三萬白甲禁衛,讓我擔任出雲人迎接的禮儀官,更命人送來了我的那麵獸軍統領旗。

穹隆銀城外五十裏,三萬白甲禁衛肅穆而立,雪白的盔甲被陽光照耀,奪目耀眼,殺氣縱橫。

當昆蕃一千人的送親隊伍出現在視線中時,一麵巨大的白色戰旗被豎立在山嶺的最高處,繡於旗上的是張著血盆大嘴的黑色狼頭,隨風招展!

這麽多年來,出雲人與昆蕃人交戰無數次,每一次昆蕃人都敗在了白甲禁衛的白柄刀下。黎彌加用這種近乎挑釁的方式,向昆蕃人展示他的威望和高貴不可侵犯。

昆蕃送親隊伍的領頭人是噶爾金讚,個頭不高、瘦削無比的中年漢子,皮膚黝黑,笑容滑稽,卻有著一雙睿智的眸子。在昆蕃,他是弗夜堅讚的智囊。他的身後,是五百赤盔赤甲的昆蕃騎兵,呼喊著席卷而來。麵對三萬白甲禁衛,亦毫無遜色。

“見過將軍!”噶爾金讚在馬上對我恭敬施禮。

之前我們便見過多次,彼此了解。

我點頭,目光望向噶爾金讚身後的車輦。

“哦,我們隻是先遣隊,公主還在後方,明日便到。”噶爾金讚笑道。

我揮手,接他們進城。

“聽說將軍身體有恙,入神山修行兩年,不知是否康愈?我此次帶來了邏薩最有名的醫生,可以給將軍看看。”噶爾金讚真誠地說道。

感謝關心,身體還算行,依然能夠披甲上陣。我告訴他。

“的確是,在這雪域,誰人不知將軍的英勇。我多次在戰場上見到過將軍的英姿,每次絕望之極。我常常感歎為何我們成為敵人。”

若是無我,出雲恐怕還是會讓你絕望之極吧。

“是的,是的。”噶爾金讚看著遠處高聳雲天的穹隆銀城,道,“出雲在這雪域已經延續了千年,與你們相比,我們昆蕃不過是一頭一直尋求自保的獅子而已。好在這次聯姻之後,我們就從敵人變成朋友,往後就可以過太平日子了。我這個人,天生不喜歡打打殺殺。”

世上沒有人喜歡在刀口搏命,沒人喜歡戰爭和殺戮,但隻要有人覬覦我們的家園,任何一個出雲人,都會舉起他們的白柄刀。我笑著向噶爾金讚比畫著。

“是的。”噶爾金讚麵露一絲難堪,道,“有將軍在,出雲榮光不墜。”

大人此言差矣。黎穆不過是個啞巴,不堪一用,出雲的榮光在於出雲人,在於他們的王,我的哥哥黎彌加。

“那是我們公主的夫君。”噶爾金讚拍著我的肩膀,“往後我們便是一家人。將軍,我要告訴你,公主是我們王汗唯一的妹妹。他能將公主嫁到穹隆銀,足以顯示我們昆蕃的和平誠意。不過,我們王汗向來溺愛妹妹,看不得公主受到一絲一毫的委屈。她是我們昆蕃最珍貴的一朵花,若是無人珍惜她,甚至讓她凋落,任何一個昆蕃人都不會答應的。”

大人,再美的花也會凋零,這是自然而然的事。就像再偉大的人,最終都會成為塵土。我們出雲人有句老話,對最真摯的朋友,我們會掏出自己的心配以美酒奉上,對於敵人,哪怕他們再來勢洶洶,我們也會掏出他們的心下酒。打打殺殺不是好事,不如看雲卷雲舒,花開花落,難道不好嗎?

“早就聽說將軍雖不能言,但天下無人能辯倒,果真是名不虛傳。你說得對,我們還是喝酒好了。”噶爾金讚道。

我也笑:已經備好出雲最好的雞爪酒。

昆蕃的這支送親先遣隊,被安排在穹隆銀下的猛虎堡,那是王都的衛城。黎彌加並沒有召噶爾金讚進城,盡管他代表著昭日天汗。最終,原本應該出現在歡迎酒宴上的黎彌加,也選擇了缺席。負責招待噶爾金讚的是我和東羅木馬孜,老帥熱桑傑等一幹將領作陪。對於這樣的安排,看得出來以噶爾金讚為首的邏薩人十分不滿,但這個睿智的漢子選擇了忍耐,依然笑容燦爛地入席。

宴會盛大而豐盛,為了彌補黎彌加缺席帶來的尷尬,我不得不全力讓噶爾金讚感受到出雲人對這樁聯姻的重視和誠意。席間觥籌交錯,雙方氣氛逐漸熱烈,歡聲笑語。

“將軍,你不能再喝了。來時國師交代,你的身體……”熱桑傑見我喝得太多,低聲急道。

無事。我告訴他。實際上,端著酒杯的我,此刻已經覺得自己的心髒快要爆裂,世界在飛速旋轉,身體之中好像有一頭怪獸蘇醒過來,啃噬著我的血肉。

“不能再喝了!”熱桑傑奪去了我的杯子,拉我坐下,“招待的事,交給那隻雙頭狐狸,你看他和邏薩人多麽融洽,好像一家人。”

熱桑傑說的雙頭狐狸,指的是東羅木馬孜。和噶爾金讚勾肩搭背,稱兄道弟,二人不時嘀嘀咕咕,隨即歡聲笑語,在結交、出使、談判方麵,東羅木馬孜的本事在出雲無人能及。

“這個狐狸,說不定真的和邏薩人有勾結……”熱桑傑狠狠道。

老帥,不要亂說。我製止了熱桑傑的話。

“你不在的這兩年,王上無心理政,這家夥迅速掌管帝國大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收受賄賂,打擊異己,更在王上耳邊搬弄是非。將軍,現在的穹隆銀,已經被他搞得烏煙瘴氣。還有和昆蕃人的這樁聯姻,他全力撮合,不知道他打的什麽心思。傳言說,有人看到邏薩人出入他的府邸……”

老帥!沒有證據,不要私自揣測,他畢竟是帝國的總管。目前出雲內憂外患,你和他一武一文,應該盡可能避免衝突,相互合作,否則自相爭鬥,倒是中了邏薩人的下懷。

“將軍,這些我都知道,但東羅木馬孜……”

別說了!我心亂如麻,讓熱桑傑閉嘴。

酒宴一直鬧騰到後半夜,所有人都大醉。我勉強支撐著,看著噶爾金讚被送出去,然後終於癱倒。

“將軍!將軍!”熱桑傑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驚叫道,“不好,將軍似乎病了,快去請國師!”

我被抬到**,臥在雪豹皮褥中,身心入墜冰窟之中。

賽瑪噶來了。作為昭日天汗的妹妹,她受到了穹窿銀最為隆重的歡迎。盡管出雲高層對於這樁政治聯姻意見不一,盡管黎彌加更是不屑一顧,但所有人都明白事情還得按照規矩來。而另一方麵,作為仇敵,出雲上下也想用這場婚禮向昆蕃人展現出雲千年帝國的雄厚實力以震懾對方。因此,婚禮的浩大程度,遠遠超過所有人的想象。

穹隆銀派出十萬大軍出城迎接,刀槍如林,錦旗蔽日;國師穹布帶領出雲兩萬法師、五萬僧人齊誦吉祥經文,煨桑散發的青煙直上雲霄;穹隆銀城中以及從四麵八方蜂擁而來觀看熱鬧的民眾穿上自己最貴重的服裝,搭上帳篷,攜帶酒肉,縱情歌舞,熙熙攘攘。據說雪白的帳篷密密麻麻,一個挨著一個,一直延展到穹隆銀城五十裏外!

我沒有去。我病了,躺在毛氈上半睡半醒。恍惚中靈魂升騰,看到的是臥在房間下的軀體,生命和氣力正在一點一點隱去,時刻不停。

替代我作為證婚人和主婚人的是東羅木馬孜,他帶領著出雲的文臣武將出城迎接,親自將賽瑪噶帶入穹隆銀。這樣氣勢空前的大架勢,讓昆蕃人十分滿意,同時亦震驚無比。熱桑傑得意地告訴我,昆蕃人一路上不管是文臣還是武將,不管是陪嫁的女傭還是護衛的士兵,一個個麵露驚懼之色。

昆蕃人被迎入穹隆銀後,在鑲金綴玉的九層吉祥宮裏安歇一晚。第二天,按照出雲的禮儀,賽瑪噶親自入宮拜見王後婷夏,然後由婷夏及王室長老引入聖殿祭祀出雲祖先,接著回歸吉祥宮。婚禮在傍晚舉行,一直持續到第二日淩晨。

我的身體像是墜入了深淵,如同大湖中的一枚枯葉,起伏不定,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出雲最好的巫醫一字排開徹夜守在我的床前,傭人們出出進進,各種各樣的藥材經過煎熬灌入我的口中。熏香,誦經,布下法陣……我隻渴望自己盡快睡著,徹底結束這幻覺。

天蒙蒙亮,我幽幽醒來。熱桑傑和一幹將領圍在我的身邊,大都喝得爛醉如泥。

“將軍,你醒了?”

“總算是醒了。”

“將軍,你真是錯過了出雲最隆重的一場婚禮!”

“實在是太可惜了!”

他們紛紛興高采烈地向我形容這場婚禮的盛大場麵。

“賽瑪噶帶來了兩千人的陪嫁,牛羊不按照頭算,裝滿了金銀、毛皮和蠻子的絲紗的車……”

“還有兩百個陪嫁的侍女!個個天姿國色,都穿著紅色的長長裙子,風一吹,就像一群鳥!”

“那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妖精,看上一眼魂魄就沒了!”

……

他們在自說自話,根本不在意我是否在聽。

“都給我閉嘴!”熱桑傑憤怒地白了這些人一眼,房間裏鴉雀無聲,“邏薩城來了些人,就讓你們興奮成這樣?你們是將軍,如此失態,大驚小怪,傳出去讓人家笑話!將軍現在還在病中,都給我出去!”熱桑傑揮了揮手中的馬鞭子。

熱桑傑擺了擺手,房間中的巫醫、仆人也離開,隻剩下我們倆人。

窗外,東方泛起了魚肚白,青黑色山巒的陰影連綿起伏。我強撐著做起來,喘著粗氣比畫著:婚禮成功嗎?

熱桑傑點了點頭。

王上表現如何?這樁婚禮,我最擔心的就是黎彌加。他性格暴烈,直來直去,有時固執得像一頭公牛,我始終都擔心他會在如此隆重的場合、眾目睽睽之下給昆蕃人難看。如果這樣做,會羞辱所有昆蕃人,那樣隻會壞事。

“王上……表現尚可。”熱桑傑端坐著,身體如一塊硬石,“整個婚禮過程,王上盡管心裏不樂意,但還是按照禮儀完成了。隻不過,從頭到尾沒有看到他笑過。”

我苦笑。他不拔劍殺人就已經不錯了,怎麽可能會笑得出來。

“是呀,他那樣的脾氣……也算是難為他了。”熱桑傑搖頭道。

婷夏呢?我的心始終在顫抖。

“王後?王後的表現倒是比王上強多了。不管是接受那個邏薩女人的拜見還是祭祀祖先,亦或婚禮上的一舉一動都從容大度,笑容燦爛。她是一個好王後,凡是參加婚禮的出雲人都這麽說。”婷夏向來是以大事為重的人,懂得分寸。

“有機會我會殺了那條小毒蛇。”熱桑傑忽然湊過來,酒氣噴了我一臉。他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

我問他是不是在開玩笑。

“當然不是!”熱桑傑垂下頭,情緒迅速低落,喃喃自語,“出雲不能亡,那條小毒蛇太誘人,所以她必須死!”

老帥,你喝醉了。

“我沒醉,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熱桑傑眯起眼睛,那雙鷹一樣的眼睛。

他昂起頭望向窗外,“你沒有見過那個女人,她真是一條毒蛇,一條充滿**得足可致命的毒蛇!她的眼睛就是龍妖的眼睛,任何一個男人看上一眼,都會沉浸其中不可自拔。我有預感,她進入穹隆銀,出雲將永無寧日。”

言重了,不過是個女人而已。我如此安慰熱桑傑。

“隻是個女人?我活了一把年紀,雖然書讀得少,但經曆過的事情太多了。我見過太多英雄因為一個女人身敗名裂,我見過太多部落原本生機勃勃前途遠大,卻無一例外因為女人國破家亡。你可以輕視一個強有力的對手,但記住,永遠不要小看一個女人,尤其是那麽致命的女人!”

“她隻是出雲人也就罷了。可她是弗夜堅讚的妹妹,那是一個怎樣的男人你比我清楚。他的妹妹豈能是尋常之輩?”熱桑傑越說越激動。

你覺得,她是個陰謀?我比畫道。

“不僅是陰謀!她是奸細、內應,是弗夜堅讚安插在王上身邊的一把匕首,隨時都會割斷出雲帝國生存的咽喉!所以,我必須殺了她!哪怕我以死謝罪!”熱桑傑聲音深沉決絕。

我知道這個老帥的脾氣,他向來說得出,做得到。

熱桑傑,你喝醉了!

我不得不鄭重警告他:你殺了她更麻煩!到時候出雲將承擔所有的罵名,複仇的昆蕃人將更加團結,弗夜堅讚更會尋找戰爭的借口,而我們出雲將被唾沫淹沒。

“殺了她!必須得殺了她,否則等王上被她迷惑得暈頭轉向那就晚了。”熱桑傑大聲道。

“放心吧,王上對她一點兒興趣都沒有,你所說的小毒蛇被關進了鐵桶裏,牙齒再尖厲也咬不到人。隻是可惜了那樣一個美妙人兒。”一個尖銳的聲音傳來,令我和熱桑傑都不由得一愣。是東羅木馬孜,他亦喝得滿臉通紅,一屁股坐在了我們的對麵,滿臉的得意揚揚。

我比畫著問他,黎彌加幹了什麽?

“還能幹什麽?王上把賽瑪噶和她陪嫁的人全部送進了黑宮,派了五百侍衛,要求必須日夜監視不能讓賽瑪噶出門一步!那可是弗夜堅讚的妹妹,王上竟然在大婚之後讓她變成了一個囚徒,這要是傳到弗夜堅讚的耳朵裏,那豈不是又要兩國交戰?我付出的一切努力化為泡影也就算了,到時候難免生靈塗炭!”東羅木馬孜十分不滿道。

“打就打,我們什麽時候怕過邏薩人?”熱桑傑怒道。

我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閉嘴!

黑宮,穹窿銀的最空曠也是最冷清的地方,那裏供奉著出雲曆代祖先的亡靈,也是出雲所有陣亡者祭奠的地方,終日幽暗不見陽光,冰冷、恐怖、寂寞。除了專門祭祀的人,從來沒有人踏足那裏。

我實在不明白黎彌加為何如此對待賽瑪噶。即便賽瑪噶有可能是眾人所說的一條毒蛇,但她畢竟隻是一個十六歲的女孩。一個可憐的女孩,剛剛成熟就成了一樁政治聯姻的犧牲者,在自己新婚之夜就被關入那個鬼地方,著實有些過分了。

我抱著最後的一絲希望問東羅木馬孜:黎彌加有沒有去黑宮?

“王上沒有邁入黑宮一步,連看都沒看一眼。現在恐怕忙著在王後的肚皮上開荒播種呢。”東羅木馬孜詭秘一笑。

黃昏時分,我看到了賽瑪噶。那是在我病好了的一個月之後。這場病來得突然,走得卻相當緩慢。一個月的時間裏,穹隆銀已為我忙成了一鍋粥,黎彌加親自下旨,從帝國各處征集所有醫術高超之人,甚至派人翻過雪山向外麵的國度求醫。他本人除了處理政事之外,基本上都待在我的屋子裏,時而暴跳如雷,時而默默流淚。一連殺了三十多個醫士,搞得那些人日夜膽戰心驚。

穹布告訴我,婷夏也來看過我。一個深夜,獨自而來。她待的時間不長,靜靜地坐在我身邊,看了我一會兒,將折來的一束山茶放在我的床邊就離去了。第二日,我便醒來,逐漸康複。穹布說,那山茶真是神奇。

休養了十日,身體恢複大半我就搬出穹隆銀,住進了土林。

對於我而言,留在穹隆銀隻能平添不必要的尷尬和麻煩,不如離開的好。帝國正是多事之秋,獸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自從上次東羅木馬孜說昭日天汗從黨羌人那裏得到了戰獒,秘密組建了所謂的聖軍,我的心就始終懸著。

出雲之所以延續千年的輝煌,在雪域上千年不倒,除了出雲士兵英勇善戰、國富民強之外,根本的保障是我們擁有由戰狼和大鵬鳥組成的獸軍。它是支撐所有出雲人信心的脊梁。在出雲和昆蕃的曆次戰鬥中,出雲的獸軍的確起到了關鍵作用,盡管弗夜堅讚麾下的那支獸軍——由野犛牛組成的獸軍在其他地方戰無不勝,但每一次都敗在出雲戰狼的利齒和大鵬鳥之下。

之前我讓熱桑傑秘密調查,想摸清楚這支聖軍的底細,但昆蕃人像守護自己的性命一樣守護著這支聖軍,根本得不到任何有用的線索和情報。所以,我不得不另想辦法——整頓獸軍,提高戰鬥力。隻有這樣,我們才能夠有足夠的勝算。

土林很快被徹底封鎖,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不相幹的人一律不得入內,連黎彌加都不例外。這裏成了一塊禁地,整日殺氣騰騰。我沉浸其中,雖每日都累得疲憊不堪,卻覺得充實無比,而且離開了穹隆銀,脫身於黎彌加、婷夏之外,頓覺心安。

那一日,我帶著一群操獸師、一千戰狼訓練歸來,於土林邊緣生火做飯。天空晴澈,滿天的火燒雲,大風呼嘯,吹散塵埃,讓這天地仿佛琉璃一般純淨。就在這樣的光影和大風中,我微微抬頭,看到穹隆銀城的最高處。一間大殿的頂部站著一個女人,一個身穿火紅紗裙的女人靜靜矗立。她站在風中一動不動,腳下是陡峭的山壁,萬丈深淵。大風裏,她的身影,曼妙而柔弱,好像一隻鳥,隨時都會被吹走,隨時都會墜下。

“那就是賽瑪噶。”一個手下湊過來道。我讓他們找來幾個黑宮服侍賽瑪噶的侍女。幾個侍女,皆是出雲人,原本服侍過婷夏,一個個戰戰兢兢。

這一個月來,王妃境遇如何?我沉著臉。

侍女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稟將軍,這一個月裏,王上都將賽瑪噶王妃關在黑宮裏,禁止她隨意走出,所需的東西,會派人及時送到。”

服侍她的,都是你們?

“是的。王妃帶來的那些陪嫁傭人,全部被王上命人送進了下人營,而且有專人看管。”

這麽說,她身邊沒有一個貼身之人?

“沒有。王上不允許我們和她講話,若是搭上一句就是死罪。我們除了送上衣食、打掃房間、照顧她的起居之外都退出宮外。”

夜裏她也是一個人?

“是的,黑宮中隻有她一人。”

聽到這裏,我轉臉看了看高處的那個身影,長歎一聲。

一個十六歲的女子,去家離國遠嫁異邦,過著囚徒一般的生活且不說,身邊竟然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實在是太可憐。

我了解黎彌加,他這麽做,除了將對昭日天汗的仇恨發泄到他的妹妹身上之外,還有意隔斷賽瑪噶與外界的一切聯係,防止她是奸細,將出雲的情報送出去。賽瑪噶是不是奸細我不清楚,但如此對待一個女子,著實不應該。

搭話的侍女抬頭看了看,欲言又止。

我讓她們起來,想說什麽就說,無須隱瞞。

今日的談話,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侍女相互看了看,其中一個大膽道:“將軍,我們對這位新王妃,倒是佩服得很。”

這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為什麽?

“在昆蕃,她可是王汗的妹妹,寵愛無比,嬌生慣養。受到這樣的‘禮遇’,我們都為她歎息,以為她會發狂,以為她會找王上大鬧,甚至將這裏的情況通知他的哥哥,可實際上,她……”侍女想了想,斟酌了一下詞句,道,“她的所作所為,實在是讓人不得不敬佩。”

她做了什麽?

“稟將軍,她帶著我們重新清掃了那個龐大的院落。拔除了雜草,換上新的毛氈,供上帶來的我們不認識的神像,她說那是佛。”

佛是什麽?

“將軍,我們也不知道。應該和我們的天神差不多吧。”

還有呢?

“她很少說話,大多時間,在院中望著遠山發呆,抑或蜷縮著身體在光線昏暗的大殿中央沉沉睡去。”

我的心顫抖了。很多年前,我認識的一個女孩,所經曆過的幾乎和她一模一樣。絕境之中,平靜,淡然,對所有的事情似乎早已習以為常,內心沒有任何波瀾。別人眼裏,她是弱小的,但我那時覺得,她比任何人都要強大。如今的賽瑪噶,讓我看到了曾經的婷夏。

這些年,我看過很多人,但他們注定如同過客,麵目不清。可賽瑪噶不一樣,她站在穹窿銀的最高處,站在黑宮宮殿的最頂端。五彩斑斕的披肩和紅色的裙裾在風中飛舞。我看見雲朵從高處落下,輕輕地覆蓋了這巨大幻覺下的繁華盛世。她到底是怎麽樣的一個女子呀?

賽瑪噶。我摸著自己的喉結,想試圖呼出這個名字,卻是揉碎了一般的嘶啞怪聲。大風中的她,麵北而望,一動不動。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是一望無際的群山和更遠處的空空****。那是邏薩的方向,是她的故鄉。她讓我覺得這個十六歲的女子,像一個等待火焰的人,內心絕望而冰冷。她在等待一場大火,等待大火席卷而過,便可歸於塵土,再無痛苦。

原來卡在瓶子裏的鵝,並非隻有一個。

我讓她們離開,然後一個人靜靜發呆。看著高處的那個身影發呆。我發現,那個身影似乎注意到了這邊的火光,她轉過身,遙遙看著這裏。我們離得如此之遠,以至於根本看不清楚對方,卻能夠感受到彼此的目光。即便望不到她那雙眼睛,可在她轉身的那一瞬間,我感受到了一股濃濃的力量。它讓我的身體微微一抖。

我決定去找黎彌加。

穹隆銀城西七十裏是象泉堡。冠絕雲天的雪山之下,是一片坦**無垠的草場。天地靜穆,一片蕭瑟。身形巨大的大鵬鳥,成群在高空翱翔,叫聲高亢,直入雲霄。雲朵之下,萬馬奔騰。一匹匹高大挺拔的駿馬,蹄身如骨。這裏是出雲最大的馬場,也是出雲鐵騎的駐地。

黎彌加有兩個愛好,打仗和狩獵。他天生就喜歡在馬上馳騁,對騎兵情有獨鍾。在繼承王位之前,他率領著出雲最強大的鐵騎精銳,橫掃雪域,所到之處猶如暴風驟雨一般摧枯拉朽。即便是後來成了出雲王,戰場之上,他也喜歡縱馬往來,親入敵陣。每一次,當他的王旗出現在戰場上時,出雲士兵就像一群紅了眼的狼,跟隨著他搏殺,一往無前,哪怕前麵是刀山火海。他如同一團烈火、一聲驚雷,擁有足以摧毀一切的力量,令人膽戰心驚。

當我的馬翻上山丘的時候,走在前方的拉傑對著山下發出了一聲長嚎。顯然,眼前的場景,令拉傑也興奮了。

黎彌加的白色大鵬鳥王旗插在馬場上,在一片如林的旗海中異常耀眼。不管是戰場上還是在出雲的任何一處領土,它都是出雲的象征。這麵王旗,已經在雪域飄揚了千年,從未隕落。

兩萬鐵騎,白衣白甲奔騰起來,如同山洪轟然而下,天地隱隱震動。那已經不是軍隊!分明是巨大的風雪狂暴,充斥著來自天地靈魂深處噴薄而來的煞氣,橫掃而來,永不停歇,無法阻擋。兩萬鐵騎,排成箭矢形,黎彌加是最銳利的箭頭!衝在最前方的他,裝扮上和別人沒有任何的不同,除了他的那頭飛揚在風中的棕紅色長發。

出雲軍規甚嚴,上陣之士必須全身披掛。那既是出雲軍人的戒律,也是他們對死亡的尊重,因為他們相信死後就會被天神接引躋身於俄摩隆仁的雲煙之中,他們必須以最莊重、最完美的裝束去接受天神賜予的榮光。

此刻他屹立在山丘之上,他在燦爛地笑,如同孩童。

“王上試箭!王上試箭!”無數銳士的呐喊聲中,黎彌加縱馬馳騁。馬蹄翻飛,如同一股黑色颶風,飛掠而過!精鐵硬弓,被滿滿拉開,如抱滿月,沉穩如水。箭出,半空中一隻鷹隼在哀鳴中重重墜落。

“天佑出雲!天佑出雲!”

歡呼中,黎彌加掉轉馬頭,飛奔至我的麵前跳下,一身汗水抱住了我。

“病好了?”

我點頭。

他的目光柔柔地落在了我的臉上,他在我耳邊說:“又能看見你在我麵前,太好了。”

我比畫著:我有事,跟你說。

“等會再說。我剛宰了一頭肥羊,你有口福了。”他哈哈大笑上馬,和我並肩而行。

“王上威武!”

“將軍威武!”

“天佑出雲!”

鐵騎歡聲雷動。

“我們倆有多少年沒有同時上戰場了?”黎彌加看著眼前的軍陣滿足地笑,然後轉過臉。

已經有好多年了。上一次還是對陣昭日天汗。

“什麽昭日天汗?!弗夜堅讚!是弗夜堅讚!”黎彌加堅持稱呼對手的原名,繼而笑道:“是呀,那一仗痛快,我看到他的獅子王旗掉頭就跑的時候真是痛快!總有一天,我們倆再來一場,對他!”

我笑。

兩匹馬來到王帳。黎彌加跳下,他走向婷夏。她坐在那裏,容顏似雪,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旋即又移開。黎彌加來到婷夏跟前,解下自己的盔甲,露出健碩的身體。她半跪著用沾上雪水和香料的柔軟麻布給他擦拭身體。她的動作很慢,很柔,好像月夜下流淌的靜靜河流,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

“羊好了沒?!快拿來給我弟弟!”黎彌加朝帳外大吼。

“王上,還未好。”

“廢物!”黎彌加憤怒地衝出去,外麵隨即傳來了慘叫聲。

寬大的帳篷裏,剩下我二人四目相視,麵對無言。我行了一禮,返身坐於椅上。她走過來,走到我近前蹲下,輕輕撣了撣我的袍底。那裏不知何時,沾染上了一塊汙泥。

還好吧?我問她。

“好。你呢?”

好。

她笑。

黎彌加親自端著一條羊腿進來,扔在麵前桌上,一把將婷夏拽過去攬在懷中,指了指羊腿道:“吃!”

我來找你,不是為了一隻羊腿。

“這小子!”黎彌加的手在婷夏的屁股上拍了拍,笑道,“從小就是這樣直來直去。好,你說,找我幹嗎?”

“她是你王嫂,有什麽事情要瞞著她的?”黎彌加顯然不同意。

“穆有他的道理,我先出去,你們兄弟慢慢談。”婷夏推開黎彌加的手,出去。

“是不是和那個邏薩女人有關?”黎彌加嚷道。

我告訴他不能那樣對待一個女子。她是昆蕃人,是弗夜堅讚的妹妹,但她現在是出雲的王妃,既然已經成婚,便要像真正的夫妻那樣安靜生活。

“你讓我和她生下崽子嗎?然後讓邏薩人的種做出雲的王?”黎彌加猛地轉過臉,露出猙獰的表情,臉上的傷疤微微發紅。

他和婷夏婚後這些年一直無子,這是他內心最大的痛。這件事情,已經成為出雲的禁忌。從來沒有人敢在黎彌加麵前提,因為凡是敢說此事的,都被他當場格殺。他是出雲的王,有延續出雲王室的義務,但這麽多年,婷夏的肚子一直沒有動靜。

黎彌加沒事就把婷夏拽入寢宮辛勤耕耘,但天神仿佛從未眷顧他。他夢寐以求能夠有個兒子,一個和婷夏的兒子,一個和自己最心愛的女人生下的兒子,結果卻是一次次的失望。為這事,他喝悶酒、發脾氣、殺人、流淚,還要堆起笑臉安慰婷夏。

現在讓他和仇敵的妹妹生子,而不是婷夏。他是斷然不可能接受的。

“我沒有殺她,已經仁至義盡!”黎彌加氣呼呼地奔出大帳。我緊跟而出。帳外,婷夏遠遠地看著我們,表情驚愕。

黎彌加拽過來了馬:“一個女人而已,即便是弗夜堅讚的妹妹也隻不過是一個女人,更何況還可能是一個內應。殺了她,我用不著向那個邏薩的矮犛牛做任何交代,因為我是這裏的王上!”他上了馬,驀地彎下身抱起婷夏。

我攔住他,問他去哪裏。

“播種!這是播種的好季節!”黎彌加的大手在婷夏高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然後,他打馬離開,在草皮和雲朵下風馳電掣,飛上土丘突然勒馬停住,掉轉馬頭對著我,對著麵前的出雲鐵騎轟雷一樣大喊:“出雲是出雲人的出雲!我死,我和婷夏的兒子繼位!若是天神不眷顧我,我的弟弟黎穆便是出雲王!”說罷,黎彌加夾著婷夏,光著上身,單騎絕塵而去。他前行的方向,天地蒼茫,鷹隼盤旋。

生活是一個巨大容器,眾生浸泡在裏麵,無法脫身。少數人死命衝撞,想找一個出口,結果卻往往血肉模糊。

黎彌加和我,我們注定會有不同的道路。

這一年冬天並不像穹布說的那樣好。黑妖風一直吹,凍死牛羊無數。出雲人把一切歸於賽瑪噶——“蛇蠍一樣的女人,給出雲帶來蛇蠍一樣的災難。”這消息瘟疫一樣在出雲廣為流傳,要求將賽瑪噶趕出穹窿銀或者幹脆處死獻祭給天神的書信像雪花一樣從四麵八方湧來。

這些日子,我沒有踏入過穹隆銀城,直到我聽到了熱桑傑等人的密謀。

在土林深處,當我領著拉傑捕獵一頭熊的時候,看到了圍坐在樹下的他們。

“必須動手了。這個冬天的災害就是天神的征兆!”熱桑傑握著他的白柄刀,低聲道。

“老帥,這事情要不要和將軍商量一下?”

“不必。將軍向來宅心仁厚,他不會同意的。”熱桑傑低聲道。

“但是將軍說過,如果殺了賽瑪噶,弗夜堅讚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定然揮軍殺來,到時……”

熱桑傑暴怒:“昆蕃人手中的是刀,難道你小子手裏的是犛牛的骨頭嗎?!出雲人從來不畏懼任何人!”

“這倒是有道理。老帥,殺了賽瑪噶,王上怪罪下來……”

“那是我的事!”熱桑傑昂首向天,歎了一口氣,“我已經老了,不想看著出雲亡在我們之手,所有的罪責我來承擔。殺了這個妖精之後,你們砍下我的頭,送去邏薩,我想可以平複這場爭鬥。”

“老帥!”

“別說了,就這麽決定了。”熱桑傑站起身,麵色沉凝。

我並沒有上前製止。熱桑傑有他的原則和堅持,一旦決定絕不會更改。他從未有過私利,一心為國。從他的角度來說,他的決定並沒有錯,那是為了出雲,但我並不認為一個弱小的女子會讓一個千年帝國崩塌。

世間的事自有它的因果。一個帝國有它的宿命,興衰存亡,有它的軌跡。

我轉身,去穹隆銀。自父王去世之後,我就再也沒有進過黑宮。那是一個充滿記憶的地方,供奉著曆代祖先的畫像,沒有陽光,隻有無盡的黑暗。最末的兩幅,屬於父王和阿媽。我和黎彌加死後,將會放在他們旁邊空留下來的位置。

我隱約聽見忽近忽遠渺茫的詭異笑聲。貓銳利的尖叫。老舊的木製樓梯吱吱多吉的呻吟。蟲子蠕動著從各個角落暈然而來的低語。

穿過長廊和院落,穿過圍牆和大殿,好像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你,但又空無一人。空氣中有灰塵的味道、時光的味道、煙燼的味道、敗花腐爛的甜膩以及香料燃燒發出讓人窒息的味道。

這是一個讓人無法忍受的地方,我不知道賽瑪噶為何能夠鎮靜地生活其中。我聞到了藥香。那氣味斷斷續續,是我未曾聞到過的。跟著這氣味,我在幽暗中又回到了轉生殿——出雲王室成員在人世停留的最後一個地方。生命即將完結之時,他們會被帶到這裏,在親人陪伴下走完最後一段旅程。我在這裏看過太多生死,看見一絲絲生命的遊光在瞬間被黑暗的巨口吞噬。

“你是將軍?”侍女小聲道。

我比畫著告訴她,我想去見賽瑪噶。

房間不大,地上鋪上了軟軟的毛氈,牆上掛滿了絲麻繡繪的神靈。供桌上,一支香在燃燒,蒸騰出來雲煙霧氣,凝結在一尊神像的麵前。那神像我不認識,它和出雲人供奉的神像截然不同,慈眉善目,嘴角掛著淡淡的微笑,讓人心裏生暖。角落裏,帷幕後方,嘩嘩的水聲傳來,賽瑪噶在洗澡。

我的雙腳仿佛綁了石頭,一步也挪不開。手指在微微顫抖、耳鳴,那聲音讓我的頭腦一片空白。拉傑突然低低地悶哼了一聲,脊背上的白毛豎成一道聳立雪峰,麵向窗戶的方向憤怒咆哮。幾乎本能的,我手中的白柄刀嗆啷出鞘,刀鋒過處,油燈倏忽而滅,黑夜如潮水般充斥,漫溢。

“誰?”帷幕中傳來賽瑪噶的一聲低喝。

與此同時,窗破,幾條人影彈射而入。悶聲之中,勁弩點點,噗噗射向帷幕。

“落雪!”有人低低喊了一聲。這是出雲刺客的暗語,要一個不留。帷幕裏悄無聲息,空氣中有燭芯燃燒後的焦味,房間裏好像被炙熱的泥漿包裹,令人窒息。和往常一樣,拉傑最先出手,暗中隨即傳來一聲慘叫。

“有狼!攻!”餘下幾人刹那之間改變進攻方向,動作嫻熟。

我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出刀!刀刃碰撞的聲響、慘叫聲、喘息聲、脖頸被利刃切開血霧飛濺而出的呲呲聲,如同大雨打在屋簷上傾瀉,碰撞,回落……

隻有在戰鬥中,我才會全身心地愉悅。這種感覺,就像行走在林莽深處,是自由且酣暢淋漓的。生命隨時可能被收割,卻在這驚心動魄中有著**的發泄!毫無雜念,隻有單純的目標,所有的痛苦都暫時擱淺,終獲得片刻休息。最後一個對手倒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房間恢複安靜,濃濃的溫暖的血腥,螞蟥一樣貪婪地入侵嗅覺,並且持續深入。

“嗷——”拉傑朝我身後低吼一聲。心隨意動,長刀驀地向後掃出,一股疾風呼嘯而去!黑暗中,那人並未躲閃,隻是安靜地站立。白柄刀戛然而止。

黑暗中,我看到一雙眼睛,一雙如同先前見過的神像的眼睛。仿佛風中飄落的花瓣。我知道,這隻是我的幻覺。

燈亮了。光芒之上,一隻飛蛾撲扇著翅膀,彩色的蝶粉散**著,被那火焰灼傷墜跌於地上。

這是我第一次看清賽瑪噶。她仿佛在大雨中長途跋涉,昏暗的燈光下,緞子一樣的長發濕漉漉地披在**的白嫩的雙肩之上,裹著一件長長的白布裙子,上麵濺滿了鮮血,血跡一直延伸到她的手上、臉上,好像盛開的燦爛紅杜鵑。她赤腳站在血水裏卻毫無驚慌,如同這場殺戮和她毫無關係。她盯著我,目不轉睛,然後慢慢微笑,露出銀貝殼一樣的潔白牙齒。

“你,是黎穆吧?”她的聲音很輕,雪水一樣沒有任何的雜質。她輕輕走過來,昂頭看著我笑,指了指旁邊的外衣。我遞過去,她卻突然轉身,白布裙子翩然而落。

我的動作驀地停頓,站在那裏,無法動彈。一具光潔純粹的身體,曲線連綿,幹淨得如同俄摩隆仁的雪峰,卻在那後背之上,生出一個碩大的紫黑色胎記。黑色湖泊一樣的胎記,如同一片廣闊的可怕沼澤。

她一襲白裙,坐在我對麵。濕漉漉的頭發下,是一張絕美的臉。不能說是嫵媚,隻能說是格外動人。

如果婷夏是一株潔白的山茶,那麽眼前的這個女子,便是一朵粲然的格桑花,直接而熱烈,卻有她的孤傲。地上橫七豎八躺著七八具屍體,鮮血殷紅,在毛毯上印染。

我從未見過如此鎮定的女子,剛才的一番血戰之後她沒有任何的驚愕,即便是麵對著一具具屍體,她依然淡然自若。

“來之前,我就聽哥哥說穹隆銀有一個叫黎穆的年輕將領,是邏薩人的噩夢。我認識的將軍們都叫你嗜血魔鬼。”她的聲音很好聽,好像春天從天而降的一滴滴雨水,打在含苞欲放的花瓣上。

“那時我想,這麽一個魔鬼,會不會生有三頭六臂,長相猙獰?”她微微皺起眉,“後來我想,黎彌加能夠如此英俊驍勇,他的弟弟應該也不會多醜。”

我笑,被她逗樂了。

她指了指地上的屍體:“為什麽要救我?”我沒有馬上回答她。起身走出門,讓侍女叫來外麵的守衛將屍體搬出去。地上的毛毯被換掉,血跡被抹去,一切重歸於新,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你好像對此一點兒都不驚訝?我比畫著。

她很快弄懂了我的意思,垂頭看著燭火。

“我早就知道有人要殺我。”她說。

為什麽?我問。

“出雲和昆蕃勢不兩立,我哥哥昭日天汗和你哥哥黎彌加隻有一個能活著,仇敵的妹妹嫁過來,你們的人說我是內應,說這樁婚姻不過是場政治聯姻。是吧?”她直直地望著我,眼神淩厲,讓我有些招架不住。

“像我這樣的禍害,你們出雲人恨之入骨,又怎麽會留著我呢?”她站起身,輕撩衣袖,給那神像上香,“黎穆,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我搖頭。

“這是佛。”她雙手合十,閉上雙眼叩拜後轉身對我道,“佛說,一切都是因果勾連,發生的事,未發生的事,因果往複,就像我的生與死,我來穹隆銀,我遇到你,都是注定。”

我問她:聽說你的哥哥,最寵愛的便是你,對嗎?

“是的。”談起哥哥,她表情歡快。

“他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從來沒有讓我來過穹隆銀。事實上,他寧願死都不會讓我嫁給一個仇敵。”她聲音冰冷。

那為什麽他要把你送過來?

“是我自己。”她坐下來,看著燈盞下那隻死去的飛蛾道,“是我自願來的,應該說是我逼迫著哥哥讓他把我嫁到這裏成為黎彌加的女人。”

我驚了。

這世間,任何一個女子都會憧憬著嫁個如意夫君。女人和男人不同,男人可以腥風血雨,心中有事業、功名和江山。女人不一樣,她們一生重要的事情便是愛情。眼前的賽瑪噶,如此年輕,如此絕美,她應該有她關於愛情的全部美好想象,為何會甘願背井離鄉遠嫁到異國?

是因為你哥哥的昆蕃帝國嗎?我問。

賽瑪噶搖搖頭:“我生來就不會顧慮任何事情。昆蕃帝國是我父王的,是我哥哥的,它和我無關。戰爭是男人的事,帝國也是男人的事,我來出雲,不是為了讓昆蕃免於戰爭。”

那為何?

我看著她單薄的身軀,白裙之下,背部有一塊地方微微隆起,是黑色的胎記。

這麽一個絕色女子生有這樣的疾病真是可惜。

她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淡然道:“剛才是不是嚇到了你?”

我搖頭。

“除了哥哥和醫生,從未有人看過它。”她輕輕褪下衣服,可怕的胎記**在我麵前。

她說:“我八歲的時候,一直做噩夢,夢見在長長的沒有光亮的黑暗宮殿中奔跑,後麵惡鬼在追趕。我必須一直跑,無法停歇。感覺身體之內,隱藏著一枚卵,不斷生長,隨時都要展翅而出。請來了所有醫士、法師,全都束手無策,說我不會活過二十歲。因為這胎記,父親不再愛我,他像躲避瘟疫一般躲著我。不僅是他,我的母親也是如此。她覺得這是不祥之兆。我身邊的人離我遠遠的,私下說我的惡疾會傳染,哪怕是摸到、看到,都會帶來災禍。我被禁錮在一個小小的黑暗的宮殿裏,沒有朋友,沒有夥伴,沒有親人。”昏暗的燈光下,她的聲音很輕,卻如同鍾鼓在我心頭響起。

“唯一對我不離不棄的,隻有哥哥。”她從袖中拿出一件玉,上麵雕刻著一頭雄獅。“父王隻有我們一對兒女,自我生下來時,哥哥便歡喜得很,我是他唯一的妹妹。幼時,他不喜歡任何人,尤其是父王。哥哥喜歡詩,喜歡唱歌,對打仗、管理國家沒有任何的興趣。他喜歡帶上我騎駿馬在山川中奔馳,喜歡在熱鬧的集市喝醉,和乞丐、工匠、遊唱者混在一起。當然還有那些漂亮的女人。他說那才叫生活。

“但父王不允許自己唯一的兒子——昆蕃未來的繼承人隻會寫詩、唱歌。哥哥被抓回來,被狠狠地教訓一頓,他身邊的那些隨從全部被斬殺。父王也打了我,他說哥哥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慫恿的。我的確整天纏著哥哥,讓他帶我出去玩。黎穆,你知道一個孩子被禁錮在黑暗中的心情嗎?我隻想看一看外麵的天,看花開,聞一聞雪山的氣息。能帶我出去的隻有哥哥。”

“那一次,父王差點兒打死我,他用盡力氣,打得我皮開肉綻。哥哥撲過來,對著父王他拔出刀。兩個男人,一對父子,因為我差點兒當場決裂。不過最後勝利的還是父王。他知道我是哥哥唯一的軟肋,所以哥哥如果不答應他的要求,我就會被送出去。”賽瑪噶潸然淚下,“我的哥哥撕了他寫的詩,折斷了他的笛,殺了他的馬,戴上頭巾進入學堂。他通宵達旦學習謀略,學習一個國家的王上該具備的一切。他再也沒有唱過歌,再也沒有寫過詩,再也沒有笑。這些都是為了我。所有人都稱讚哥哥的聰慧睿智,說他將來定是不世英主。對於哥哥的表現,父王滿意極了。但我知道哥哥再無快樂。

“那一天是個少有的春日,殿前花開得特別好。哥哥將我抱在懷裏,教我畫畫,然後就聽到外麵傳來喊殺聲。”說到這裏,她聲音顫抖起來,“幾個侍衛渾身是血衝進來,告訴哥哥父王被毒死了。他在一場酒宴上,光天化日地被手下毒死了。叛軍席卷而來,他們殺掉父親的親信、大臣、護衛軍隊,然後衝向宮殿,要殺掉哥哥。我記得很清楚,哥哥聽到這個消息,沒有任何反應,隻是靜靜地握著我的手畫完最後一筆,然後站起身摟著我上馬。

“黎穆,你沒有看到當時的情景。外麵是殺戮的海洋,叛軍層層疊疊衝殺過來。侍衛要求哥哥丟掉我,那樣逃生的機會要大得多。但哥哥沒有那麽做,他一手摟著我,一手舉著長刀仇殺出去。我躲在他的懷裏瑟瑟發抖,看到鮮血飛濺,看到屍體倒下,看到天崩地裂。等我醒來時,哥哥一個人,一匹馬,立在山口,全身是傷。那一刻,他不再是尊貴的王子,隻是一個漏網之魚,一個亡命之徒。我問他,我會死嗎?他摸著我的頭,告訴我隻要他活著,定然不會讓我死。

“他摟著我,逃了十五天,忍饑挨餓,幾次差點兒喪命,最危險、最絕望的時候,也沒有拋棄我。他聚攏了父親的散兵,尋找援軍用遠遠超乎他年齡的手段平定了叛軍,重新登上了王汗寶座。那一年他正好十八歲!

“他成為王者的那天,依然抱著我麵對群臣的叩拜。他說我是他唯一的妹妹,是他唯一的親人,是他唯一的歡樂和依靠。自那以後在陰謀、陷阱、爾虞我詐中,他始終張開翅膀守護著我。他說,他成為王,他所做的事,多是為了我。所以,他怎麽可能會把我嫁到出雲,嫁給他的仇敵呢?”

賽瑪噶的故事,深深刺痛了我。

昭日天汗是出雲的死敵。我敬佩他,同時也將他視為最強大的對手,我聽過很多關於他的傳說,但我從未想到他居然擁有這樣的內心。有某一刻,我在他身上看到了黎彌加的影子,或者說我在賽瑪噶和昭日天汗的身上,看到了我和黎彌加的過去。

賽瑪噶點了點頭:“我也以為我會死在邏薩。我以為我會在哥哥的愛裏帶著這胎記幸福地死在那龐大宮殿的某一個角落,然後歸於塵土。”說到這裏,她突然扭頭看著外麵,用顫抖的聲音跟我說:“直到,我看到一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