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悲傷湧動

黑暗中,我緩緩睜開眼。身體早已麻木,我艱難挪動,來到洞口。那裏躺著一個人,是個叫多吉的法師,與我年紀相仿。

之前他是個清瘦安靜的人,說話慢聲細語,始終帶著笑音。他會經常給我帶花,山中極寒之下盛開的微弱植物,不甚清香,卻格外靈動。他會幫我生火,然後笑著聽我講述那些征戰的故事。但是現在他死了,變成一具冷冰冰的屍體。我已經記不清他是我身邊死去的第幾個人。他的麵容依然恬淡,膚色白淨,嘴角還帶著笑意。隻有二十幾歲的青年,還未看過世間浮華,就迅速凋零。

俄摩隆仁,風雪之下,山體如同水晶般玲瓏剔透。其上是雲,湧動擠壓,變幻莫測。那裏是神界,是出雲人靈魂安息之地,或許接下來便會輪到我。

兩年的時光很快過去,可我的病情總在不斷地重複著。兩年來,我未踏出這石洞一步。

我所做的和平凡修行人別無二致:默誦經文、按照密不外傳的儀軌修法,然後,就是看著神山發呆。這裏幾乎無人前來,身邊隻有個照料我生活起居的法師,當他外出時,就隻剩下我一人。

對了,還有白狼拉傑,不管白日黑夜,它始終不離不棄。很多次大風暴,極度的寒冷中,我鑽入它的身下取暖,那厚實的皮毛,不止一次救了我。穹布會不間斷出現,有時一個月來一次,有時半年也不見。他是唯一一個和我有聯係的外界的人。

從他的口中,我大致對外麵的世界有所了解。這兩年,黎彌加的日子並不好過。帝國境內的叛亂愈演愈烈,此起彼伏。他往來奔走,鐵騎呼嘯,所到之處,戰無不勝。不過,他最大的威脅依然是昆蕃人。這兩年,黎彌加忙著平息叛亂時,弗夜堅讚也沒有閑著。這個正值壯年的昆蕃之王,領兵四處討伐,不但滅掉了相鄰的蘇毗人,更一舉擊敗鄰國黨羌,俘虜甚眾,氣吞如虎。此時的昆蕃,從曾經的戰敗中迅速恢複,羽翼豐滿,“地千裏,軍十萬”,早已經不是孱弱的小部落,而是隨時可以咬斷出雲咽喉的獅子。

我想,黎彌加的日子要比我難熬。但這些,已與我無關。我隻是個卑微的修行人,在雲煙冷風中苟延殘喘,有心無力。有時我也會向穹布打聽婷夏的消息。她始終是我內心深處割舍不斷的牽掛。

那次見麵之後,婷夏被黎彌加的護衛帶回宮。黎彌加為此暴跳如雷,將婷夏關進後宮的高樓之中長達兩月之久。但最後,黎彌加還是親自接婷夏下樓,因為他聽到婷夏的笛聲。婷夏那支用大鵬鳥翅骨製造的骨笛淒厲、寂寞、冰冷的音調深深刺痛了黎彌加的心。這麽多年來,他一心一意愛她,愛到近乎瘋狂。作為帝國的王,黎彌加戰無不勝,堪稱銅皮鐵骨,而婷夏是他唯一的弱點。

“王後自此無事,但日漸寡言。王上四處征討,曠日不歸。王後常留禦花園,與山茶為伴,我見過幾次,每次都默默流淚。”穹布說。那一刻,我內心排山倒海。園中的那片山茶,還在開嗎?

當第一場牛毛雪席卷而來的時候,我在神山腳下,做了一個夢。我夢見黎彌加的黃金王冠跌落到了深淵的火海裏,兩條火蛇盤繞其上,一大一小。烙刻在王冠上的大鵬鳥在煙霧中飛起,這時候從北方刮來了一場大風,大風壓低了大鵬鳥的翅膀,我看到它在火海上掙紮的模樣,那樣子讓我想起一個折翅的男人或者女人,但是我不知道那是誰。然後,一切化為空空****,隻剩下一枚白色的羽毛,在烈焰上越飛越遠,好像夏天的螢火,倏忽不見。我從夢中驚醒,外麵已經天亮。天氣陰沉,很快又要落雪,籠罩著一片蒼茫天地。

我看到遠處的盤旋山路上出現一個黑點緩緩而來。“穆呀,我來的時候,穹窿銀旁的山上,雪蓮花開得一路都是,這是一個好兆頭。”穹布從他的犛牛上麵跳下來的時候,我正在和白狼拉傑靠在一起,聚精會神地蹲在石堆旁望向遠處的群山。

我比畫著告訴穹布我做了一個夢。

穹布靠在一塊石頭上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看著我將夢境描述完畢。

“夢這種東西,無所謂有,無所謂無,更多的時候,它是內心的征兆,聯係真實與虛無。”穹布歎了一口氣,“你的夢,是你內心企圖謀取或者為之擔憂的事,這種事含義繁複,如同寓言,任何解讀都是徒勞的。”

我對穹布比畫著:你說的全是廢話。

“是的,我隻是一個老不死的神棍罷了。”穹布哈哈大笑,他指了指我,“你不同,你是出雲絕無僅有、無法替代的存在。”

我的臉黝黑肮髒,手腳皴裂,頭發如同蓬草,身上散發著一股腐朽的酸臭味。

“你要回去參加一場婚禮。”穹布坐在雪裏生起火,蒸騰出一片青煙,天空上,更大的雲煙在他的頭頂凝聚。

我起身,掉頭走向岩洞。日常的修行,自有它的規律,到了該做功課的時候。

“你必須回去。”穹布堵住了我的去路。他神情凝重,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我笑笑:那與我無關。

“新娘是昭日天汗的妹妹,你是王上唯一的弟弟,也是他唯一的親人,按照規矩你必須出席。要知道任何的失禮都可能導致雙方的戰爭。”穹布抬頭看著半空中密集的雲朵。那些雲朵被風撕裂,好像傷口。

“他們都說穹窿銀,來了一條毒蛇。”穹布歎了一口氣,再也不說話。我的腳步,驟然停頓。

昭日天汗隻有一個妹妹,她的美貌早已傳遍四方。據說,她的眼眸如同夜空朗星,她的長發如同茂密海藻,她聲音悅耳足可勝過百靈,她的笑容甜比蜜糖,足可融化一切仇怨。她十四歲時,提親的人就擠滿邏薩城,其中不乏王公貴族、少年英雄,但統統被昭日天汗拒絕。她被昆蕃人視為國之珍寶。昭日天汗曾經宣稱:寧可失城失國,也不會丟棄他妹妹的一根頭發。

兩年之前,昭日天汗主動提出要與出雲聯姻,被黎彌加一口回絕。據說當時認為應該接受昭日天汗這個提議的出雲大臣占據上風,替黎彌加分析了利弊,都被黎彌加派人押了出去。黎彌加說過,他不會再娶任何人。

我的心抽緊,顫抖,快要崩壞。我問穹布:黎彌加同意這場婚事了?

“同意了。”穹布攤攤手,“出雲已戰亂幾十年,尤其是這兩年,征討之中,早已不堪重負,與邏薩保持和平乃是上上之選。他是王,他的一舉一動,他的娶妻生子,都是國事,他不能不答應。”穹布說得義正詞嚴。

這是事實,再顯赫的王,也有自己的枷鎖。

我更關心婷夏,婷夏有何反應?

穹布苦笑一聲:“王後一如往常,常於院中看花。”

我轉頭向北,望向穹隆銀的方向,隻有雲煙起伏。

穹布,那個女子,是何名姓?

“賽瑪噶。”

賽瑪噶。我默念著這個名字,名字的寓意是“星空下的珍珠”。

清晨的時候,我早早醒來,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每日都這樣醒來,然後靜靜傾聽黑暗深處的聲響:滴在岩洞石階上的雨水聲、風中一朵花開、狼群的殺戮、隱約傳來的笑、山石滾落墜入河流發出的巨響……

人的內心,猶如深不見底的河淵,總有無法抵達的地方,無法看見的人,無法接近的事。我六歲的時候,父王告訴我,天神奪去了你的某些東西,有他的道理。我很慶幸自己不再言說,這樣便可以發現別人無法關注的世界。這世界是一個雲煙彌漫的荒野,在裏麵行走如同穿過無人之境。

穹布為他的犛牛裹上黑巾,站在一邊小聲念著經文;拉傑蹲在一旁低聲嗚咽,叫聲悠長,猶如吟唱一般。那犛牛和穹布一樣老了,終於走到生命的盡頭。它伏在一片雪地上,眸子清澈如同聖湖瑪垂的湖水。陽光從雲層縫隙裏漏下來,落在它的尖角上,落在它的睫毛上,落在它幹癟皮囊一樣的軀體上。對於它來說,一段旅途已經完結。我抬頭看見陽光下那頭犛牛閉上眼睛,神情平靜。

我已經決定下山。路上我再次提及那個夢。穹布聽得很認真,依然一語不發。

“是山,終要沒入水下。是海,終要凸顯成丘。凡活著的,終要化為塵土,凡逝亡的,終要遇見雨露。該來的,要來,該去的,要去。穆呀,這些,你難道還不懂嗎?”穹布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聽見飛鳥的聲音一閃而過。

“走吧,走吧。去看看那個美人兒。據說,她是雪精所化,凡是看到她的人,都會身不由己地愛上她。”穹布哈哈大笑,手裏的鞭子抽在我的馬背上。天空藍得耀眼,我們的前頭,一輪血紅的日頭如同一個沉重的頭顱,架在神山俄摩隆仁的峰頂。除此之外,便是寂靜,別無其他。

在回去的路上,穹布滔滔不絕地談論起這場萬眾矚目的聯姻。三個月之前,邏薩城的使者突然出現在穹隆銀城下,為首的叫噶爾金讚,是昭日天汗最為器重的大臣。大殿之上,當他代表昭日天汗本人再次提出要兩國聯姻、結為永好時,出雲的大臣和將軍們頓時炸開了鍋,並迅速分化為兩大陣營。以總管東羅木馬孜為首的一幫人認為,出雲和昆蕃相互敵對、廝殺已經兩敗俱傷,長此以往國將不國,此次昭日天汗要把妹妹奉給王上,一方麵表達了臣服的誠意,另一方麵,也是最為重要的,便是兩國就此罷兵,實乃帝國之福。而以老帥熱桑傑為首的眾人則認為,出雲和昆蕃絕難成為盟友,一山不容二虎。昭日天汗野心勃勃,覬覦天下,兵不入穹隆銀城堅決不罷休,此次獻上他的妹妹,定然有陰謀詭計。出雲王的女人,可以是任何女子,但絕對不能是邏薩人。賽瑪噶成為王妃,就等於邏薩人的魔爪伸進了帝國的心腹。

朝堂之上,雙方各持己見,唇槍舌劍,混亂不堪。和上次一樣,對於聯姻,黎彌加一口回絕,咆哮離去。不過奇怪的是,第二天,他便重新召回使者,同意這場婚事。

“是東羅木馬孜,這個狡猾的雙頭狐狸,當晚入宮,說服了王上。”穹布微笑道。

我對東羅木馬孜並無好印象,但這一次必須承認,他做得很對。對於出雲來說,一場婚姻能夠暫時消除戰爭是最好的。但我了解昭日天汗,他不是一個屈居人臣的家夥,熱桑傑說得對,這或許就是個陰謀。

若真是如此,我不禁為那個叫賽瑪噶的女子感到悲哀。愛情一旦與政治捆綁在一塊時,人就深陷其中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最終都會慢慢凋零。

這樣的一場婚禮,我不參加也罷,但為何偏偏讓我出席呢?

“這是婷夏的意思。”穹布緩緩道,“後宮之事皆有婷夏主管。王上納妃,禮儀更由婷夏指定。出雲傳統,王上大婚,王室成員必須盛裝出席,黎氏王族到了這一代,隻有你們兄弟倆。”

我已經被趕出王城。

“但你依然是王室,王上連你的獸軍統領一職都未解除。”穹布正色道。然後,他把臉轉向一邊,喃喃自語:“或許,婷夏想見你。”

她想見我?何苦。

七日之後,宏大的穹隆銀城出現在我的視野。

兩年未見,它依然雄偉,直衝天空。斜陽下,如同一頭打著瞌睡的獅子,酣然入夢。城門打開,旗幟飛揚。海螺號聲此起彼伏。一支白軍飛快而來。

“是東羅木馬孜。”穹布直起身子看了看。

東羅木馬孜,出雲國的總管,有著最為聰明的頭腦和最善言辭的嘴巴。

“王上命我迎接將軍入城。”矮小精瘦的東羅木馬孜在馬上傲慢地施禮。

這個人,對我恨之入骨。六年之前,我領兵平討叛亂,他的兒子在我麾下效力。他兒子在一場大戰前擔任前鋒卻臨陣退逃,致使前軍大亂。因為他的原因,盡管出雲最後獲勝,但損失慘重,依軍法,我命人將其斬於陣前。

東羅木馬孜老來得子,愛之如命。那是他唯一的兒子。自此之後,他與我之間,便勢同水火。我揮揮手,示意入城。

拉傑疾馳在最前頭,它和我一樣,在穹隆銀長大,兩年未歸,似乎比我更渴望回來。

“將軍!”

道路兩旁,出雲人脫帽拜服,層層疊疊,氣勢如虹。那一刻,我鼻子發酸,差點兒哭出來。

我被仆人們服侍著,換了最隆重的禮服。白色的衣,罩上白色的甲,那甲早先屬於我的父王,世代流傳,其上存儲著的千年時光,俱淹沒在雲煙裏。隻有斑駁的刀痕和純銀鑲嵌著的大鵬鳥的一雙眸子,如同祖先的牌位,昭示著屬於祖先的擁有無限榮光的榮耀。

蒿草一樣的頭發被梳理,盤成鞭子,墜上鬆石串。汙垢洗去,露出幹淨的皮肉,仿佛新生。

“將軍就是將軍,不管淪落到何等難堪的地步,隻要罩上這身白甲,依然是這麽風姿卓絕。”東羅木馬孜插著雙手看著我,有些陰陽怪氣。

我笑笑,取過那把白柄刀。抽刀出鞘,寒光如冷月,刀身顫抖,發出低低的嗚咽之聲。兩年來,我從未觸摸過它,將它廢棄於洞穴深處。東羅木馬孜的臉籠罩在刀影中,驀地變得慘白,隨而擠出笑容:“我們去大殿?”

不,去宮裏。

“王上不在宮中。”東羅木馬孜立刻道。

我不找他。我要先見一個人。

“遵命。”

穿過那山茶花海,我進入後宮。出雲帝國的後宮,連綿巨大,但這些年來隻有一個女主人。

“王後在慶生亭。”采花的侍女見我,皆露出歡欣鼓舞的神色。

慶生亭,婷夏20歲時黎彌加特意為其建造。他召集天下最好的能工巧匠,命我不遠千裏運來極寒之地的上等玉石,動用十萬大軍,曆經三年才建成。穿過曲折樓台,一路向前,那溫潤雪白的廳中,一襲錦服俯身於案上。

婷夏已經睡著。她側俯著,那張恬淡白淨的臉兒壓著藕節一般的臂膀,呼吸均勻,眉頭緊皺,眼角之下,仿佛還有淚痕。在夢中,她定然是遇到了不開心的事。我坐在對麵的欄杆上,靜靜地看著她。比起兩年前,她清瘦了,瘦得如同一彎新月,但依舊顏容姣好。我常常好奇她有著一個怎樣的內在世界,摻雜著難以描述的痛苦和寂寞。但她從不對人說。這些年,一人默默承受,深沉如大海。

風大,吹得花落,紛紛揚揚。案頭的紙張沙沙作響,看得出來她之前在畫畫,即便是睡著了,手中還握著筆。

我接下披風,走過去。她驟然醒來,見到我,先是一驚,手忙腳亂地將紙張疊起。

“你……回來了?”她的聲音,依然是那麽的空靈、動人,卻沒有任何喜悅的意味。

我點頭。

“什麽時候回來的?”

一個時辰前。她入神地看著我,良久道:“你瘦了。”

你也如此。

她露出貝齒,潔白如玉:“這兩年,過得好嗎?”

她在笑,但我看到了她眼角的淚。

馬馬虎虎,倒是清淨。我比畫著。

然後是長時間的沉默。我們仿佛有很多話要說,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你為什麽叫我回來?

她張開嘴,想了想:“隻想看看你。”

我不敢看她,轉頭看那山茶。

“難道……你不想回來?”她的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

這裏已經不屬於我了。

她低下頭,不再說話。

我問:黎彌加納妃,你沒有反對?

婷夏笑了,笑得風輕雲淡:“他是王,出雲帝國的王,他有他的選擇。而我隻是個女人。”

婚禮之後,我便回去。我這樣告訴她。

“難道你對這裏沒有絲毫留戀嗎?”她猛地站起來,瞪著我,大顆淚水滾下。風又起,吹動案頭紙張,落於我的腳下。

層層疊疊的畫紙,筆墨渲染,繪的全是相同的一個男人。一個白衣白甲的男人,迎風而立,神情堅毅而落寞,那是我。

婷夏哭著慌亂收集那些畫像,隨風追逐,終有幾張被風吹去。她一個趔趄跌倒在地,終於崩潰,放聲大哭。

我伸手去扶,手被她打落。

我站在她的身後手足無措,聽見婷夏說:“你就是個懦夫!你知道,我從來沒有喜歡過黎彌加,我隻喜歡你!”

我從亭中出來,東羅木馬孜立於階下。他一直都在等我,全身直立,目不斜視,猶如一塊冷石。

“將軍,王上與眾人已經等你多時了。”他看了看慶生亭的方向,笑道,“還是盡快去大殿的好。”

我點頭。

穹隆銀的大殿是帝國的心髒。

“感謝天神,將我的弟弟還給了我,他依然如狼一樣健壯!”我出現在殿門的台階上時,黎彌加就從王座上快步走下來,穿過他的臣下,一把摟住了我。兩年未見,他雖健壯不減,但明顯老了許多,原本棕紅色的頭發,開始出現白絲。可以容納幾百人的大廳,座無虛席。

來自各部落的頭人們,十八位屬國小王端坐在最前方。有來自軍隊的99位將軍,熱桑傑如同頭狼一樣位於其中,他是出雲大軍的元帥,一個五十歲的醜漢子,牛一樣的脾氣,鷹隼一樣的頭腦,他是我最尊敬的老師。

東羅木馬孜走入大臣之中,他是所有大臣的核心,事實上他也是王國和黎彌加的頭腦,老鼠一樣的身軀,卻有著狐狸一樣的智慧。穹布和法師們坐在最上首,作為大成就者,他們是這個王國絕對的精神支柱,大到扶持國政,安民濟世,小到婚喪嫁娶,災害瘟疫,生老病死,處處可以看到他們的身影和眾生對望。

黎彌加拉著我徑直走到他的王座,麵對眾人,讓我挨著他坐下。

“修行還好嗎?”他看著我,目光柔和。

我比畫著告訴他,一切安好。

“還做噩夢?”

我點頭。無休止的噩夢,很少安睡。常常在恐懼中驚醒,醒來臉色蒼白全是冷汗。如同一枚蠶蛹,生命的絲線一點點被抽離。

“為什麽那些法術一點兒用處都沒有?!”黎彌加怒氣衝衝地衝著穹布咆哮。

“王上,龍妖在他身上下了籽,想拔去可不像女人產仔一樣容易。”穹布笑。

“說不定,娶個女人就好了。”熱桑傑的一句話,讓眾人都笑起來。

父王死後,這位老帥就是我和黎彌加的父親。性烈如火,心直口快,在帝國軍人中有著無人能及的威望,也隻有他,能在這種場合開這樣的玩笑。

“他還小!”黎彌加沒好氣地瞪著熱桑傑。

我告訴他,我已經二十五了,已經是一個真正的出雲男人了。

黎彌加笑著搖搖頭,露出雪白的牙齒。他笑起來很好看,以前我不明白笑容這麽好看的人為什麽每天都要繃著臉。他告訴我作為王,就要有讓所有人敬畏的威望。

“我的國師,不管你們用什麽辦法,務必讓我的弟弟康複起來。我沒有阿穆,如同飛鳥沒了翅膀,餓狼沒有了牙齒!”

“王上放心,天神會保佑的。”穹布微微頓首。

黎彌加滿意地點點頭,直到這個時候,他的目光才放到了他的臣子們身上。

“說到昆蕃人……”黎彌加的眉頭皺起來,“他們原先是一群羊,現在成了一群狼。盡管我答應你們的請求,迎娶弗夜堅讚的妹妹賽瑪噶,這是天神的旨意,願她庇護出雲。但我要說,我會消滅昆蕃人,這片雪域屬於出雲,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直到俄摩隆仁頂上沒了雪!”

“王上,昆蕃人說弗夜堅讚是神的化身,他的雄才大略是不爭的事實,迎娶一個女人就能換了和平,這是不錯的買賣。”東羅木馬孜笑了兩聲。

“是一條毒蛇也不一定。弗夜堅讚要的是整個雪域,他的妹妹賽瑪噶就是個內應。”熱桑傑接上話,然後摸了摸他的白柄刀,“出雲的戰刀已經磨利,出雲的戰狼已經饑渴難耐!昆蕃人若是想來,便讓他們來!”

“是的。”東羅木馬孜不停地點著他的小腦袋瓜,“他們的軍隊隻有我們的三分之一,以往的年頭,和我們屢戰屢敗,不過聽說現在不一樣了。我的探子回報,他們已經練成了新的獸軍。”

“獸軍?”黎彌加笑了,所有人都笑了。

“你說的是他們屢屢死在我們的戰狼和大鵬鳥手裏的犛牛陣嗎?”熱桑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不是犛牛,是獒!”東羅木馬孜覺得受到了羞辱跳了起來,“兩年前邏薩人從黨羌人手裏得到的獒!他們秘密成立了的聖軍,經過長時間磨煉,已經長出了利齒!王上,賽瑪噶或許是弗夜堅讚的內應,更或者就是他尋找戰爭的一個借口,但你必須善待她,否則必定會有一場從未有過的大戰!”

熱桑傑看著東羅木馬孜,臉上露出了譏諷的笑。

“總管大人,你剛才說的話,有一句讓我十分困惑。”熱桑傑道。

東羅木馬孜叉手而立,高昂著下巴:“老帥但問無妨。”

熱桑傑上前一步,逼近東羅木馬孜,雙目緊緊盯著他:“你說昆蕃人從黨羌人手中得到了獒並且秘密成立了所謂的聖軍,是不是?”

“是。”東羅木馬孜被熱桑傑刀子一般的目光盯得有些慌張,後退一步。

熱桑傑冷冷一笑,步步緊逼:“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是昆蕃人的秘密,你又是如何知道的,而且如此清楚?!”

“這……”東羅木馬孜頓了頓,道,“邏薩城裏,我有探子!”

“探子?”熱桑傑冷笑,“出雲在邏薩城的探子我一清二楚,為何我沒有收到這樣的情報?難道他們撇開了我這個統帥,將情報送到你們文臣的手中?”

東羅木馬孜張了張嘴,仿佛在斟酌。

熱桑傑的大手落在刀柄上:“難道,我們的總管大人和弗夜堅讚可以共享秘密?又或者你和他心意相通?”

“汙蔑!這是汙蔑!”東羅木馬孜尖叫一聲,跪倒在黎彌加麵前:“王上,熱桑傑這是對我**裸的汙蔑!我是出雲人,我的家族世代效忠,天神可鑒!”

“夠了,熱桑傑!”黎彌加不耐煩地對熱桑傑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你們兩個是我的左膀右臂,別再這樣讓人看笑話!”

黎彌加走下王座,表情有些憤怒,“弗夜堅讚有聖軍,我有阿穆的戰狼和大鵬鳥!我還有99萬雄師!邏薩人要戰就戰!我可以娶賽瑪噶,但是不會善待一條咬了一口就會要命的毒蛇!”

這樣的場合,以往我不會加入討論,黎彌加說什麽,我就做什麽。但是今天,我的內心卻極為不安。

我想起了做的那個夢,我告訴黎彌加,邏薩人比他想象中要強大得多,這一點和他們作戰過的我很清楚,而統治雪域千年之久的出雲,也早已經不是以前的出雲了。

“這些事不用你操心,我的弟弟。等我消滅了邏薩人,從弗夜堅讚的王宮裏挑幾個漂亮女人給你。你喜歡什麽樣的女人?”黎彌加轉怒為笑,潮水般的笑聲隨即傳來。

隻有我沉默不語。不知為何,這一刻我分外想念俄摩隆仁的雲煙。終日彌漫的雲煙肅穆、安和。我突然覺得,那仿佛是一個我可能永遠回不去的地方。

“事情就這麽定了。”黎彌加回到他的王座,俯瞰著臣下、將軍們,“迎娶賽瑪噶的事情,交給東羅木馬孜去辦。”

“王上英明,我一定將這樁婚事操辦得風光無限。”東羅木馬孜樂得合不攏嘴。

“這樁婚事不過是場遊戲,出雲人和邏薩人最終要在刀上分勝負的。”黎彌加注視著以熱桑傑為首的將軍們,“用刀去征服,是我們出雲人的傳統,你們明白嗎?”

“明白!”熱桑傑等人慷慨激昂。

“好了。都退了吧,我和阿穆兩年未見,晚上不醉不歸,這是今日唯一讓人高興的事。”黎彌加拉著我的手,帶我離開。

為了迎接我的歸來,黎彌加特命宮人準備一場家宴,地點就在後宮花園。

慶生亭中,隻餘我一人靜靜等待。夜色已深,一輪圓月爬上半空,還有漫天的星鬥,碩大、緊密,似乎觸手可及。

聽到輕響,轉過頭去,發現山茶次第開放。這細小的花,頓時讓我歡愉起來。走過去,觸碰那潔白的花蕾,時光仿佛回溯到童年。

“這花倒是奇了。你不在的兩年,決然不開,為了婷夏能看到,我想盡了各種方法始終不能如願。你一回來,它們就開得急不可耐。”黎彌加的笑聲從身後傳來。

一身白袍的他,笑容燦爛。我的目光落在他身後。不見婷夏,隻看到麵無表情的東羅木馬孜。

“你王嫂不來了,身體有點兒不舒服。”黎彌加招呼我坐下。一場家宴,隻有我們兩個人,外加一個東羅木馬孜,總是有些不倫不類。

“你最喜歡的雞爪酒,東羅木馬孜,給阿穆滿上。”黎彌加用眼角的餘光掃了掃東羅木馬孜。東羅木馬孜在麵前的玉盞裏斟滿酒,退到黎彌加身後。

我舉起杯,二人一飲而盡。

“穆呀,兩年前的事,你不會怪我吧?”黎彌加笑道。

不會!你沒錯,你是王。

“是呀,我是王。”黎彌加昂頭看著星空喃喃自語。在出雲人的傳說裏,人死之後,靈魂進入俄摩隆仁的雲煙之中,借此向上便化為星鬥,眷顧後生。

父王去世時,就告訴過我和黎彌加,他將化為最亮的那顆,冥冥中庇佑我們。

“阿穆,有件事情我從未對你說過。”黎彌加又滿飲一杯,抹了抹嘴,“其實,原本應該坐上王位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我愕然。

“這是父王死前的意思。盡管我是你的哥哥,但你比我沉著、心細,即便是領兵作戰你也比我做得好。我隻是個粗人,最喜歡的事就是打仗,看著婷夏在這月光下吹她的骨笛。”

我靜坐。

“父王清楚你做出雲的王比我合適。這一點,我自己也清楚。”黎彌加一杯接著一杯,臉色迅速漲紅。他生來酒量很小,幾杯就醉。“但最後,還是我做了王,你知道為什麽嗎?”他靠近我,噴著酒氣。

我告訴他,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黎彌加笑了,他指著東羅木馬孜:“一方麵,是他的功勞,他僅說了一句話就讓父王不得不重新考慮他的決定。”

我看了看東羅木馬孜,他的臉沉浸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東羅木馬孜對父王說,一個啞巴沒法做出雲的王。”黎彌加的大手放在我的頭上沉聲道,“阿穆,你為什麽會是個啞巴?你要是和我一樣,和別人一樣,能開口說話多好,出雲人會有一個無人能及的王。”

天神不讓我說話,自有他的理由。實際上,我從未想過要做出雲的王。

“你沒想過,我之前也沒有想過。”黎彌加嗬嗬一笑,“但當父王奄奄一息時,尤其是當他告訴我他想傳位於你的時候,我卻突然比任何人都想坐上王位,你知道為什麽嗎?”

我搖頭。

“因為婷夏!”黎彌加的聲音突然炸開,接著是咆哮,“我知道,隻有我當上了王才能娶她!否則,她便是你的王妃!”

哥哥,你醉了。

“我沒醉!”黎彌加打開我的手盯著我近乎瘋狂地笑,“倘若她喜歡的是我,我才不在乎什麽狗屁的王位,我寧願去做個乞丐,做個牧羊人。但可惜,她心裏的那個人不是我。”

你醉了!

我站起身,要走,被黎彌加一把摁下。

他的雙手,那麽用力,幾乎要掐進我的皮肉裏。

“不要當我是傻子!我知道兩年前她毅然偷跑出宮為的是什麽?她寧願陪你去苦寒艱險的俄摩隆仁,也不願意待在這王宮!”黎彌加雙目噴火,很快又頹然跌坐。他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山茶,喃喃道:“我是那麽喜歡她。為了博她開心,我費盡心思建了這慶生亭。亭子落成那天,山茶花開,她笑了。我那時覺得自己擁有整個世界。後來我才明白,她之所以笑,是因為這慶生亭的玉石是你從極寒之地帶來,是因為月下還有一個你!”

“穆,你離開穹隆銀時,我很開心。你是我最愛的弟弟,盡管我知道你去俄摩隆仁九死一生,盡管我一想到你如果身死在那片雲煙之下就痛徹心扉,但我卻很開心。原諒我會有這種想法,因為這些年來,你始終都如一堵牆擋在我麵前,擋住了我和婷夏。你去俄摩隆仁後,我突然覺得好輕鬆,好像一個快要窒息的人終於呼吸到空氣。危險解除了,婷夏自此之後就屬於我一個人。隻要假以時日,她會忘記你,我當時就這麽肯定。”

黎彌加在搖著頭笑:“後來,我發現自己完全在癡心妄想。你離開之後,我再也沒有看過她笑。她整日就坐在這亭中,守著這片花!這該死的亭子,這該詛咒的山茶!即使她不說,我也知道她在等你。我還知道,偌你不回來,或許不久她就會死掉。所以當她戰戰兢兢提出召你回來時,我一口答應了。盡管我的心很痛,但我覺得這該死的煎熬該結束了。隻要你回來,她起碼會好過點兒,起碼會笑。”黎彌加盯著我,“然後,你猜我看到了什麽?我看到她真的笑了。和你見麵之後,她終於笑了。兩年來,我挖空心思取悅她,如同石沉大海,可你僅僅隻是回來見她一麵,她就笑了!”

“還有這可惡的花!”黎彌加站起來,走到花前,用拳打,用腳踢,“這可惡的花,兩年不開,你一回來,就綻放滿園!為什麽它會開?為什麽她會笑?!一個是我唯一的弟弟,一個是我心愛的女人。難道是當初我搶來王位的報應嗎?”

黎彌加驟然轉身,看著我,潸然淚下。從小黎彌加就很少哭。我和他待在一起二十多年,看到他哭的次數屈指可數。

哥哥,她是你的妻子,出雲的王後,我的王嫂。你想多了。我如此回應他。

“我當然知道!”黎彌加昂頭看著星鬥,“兩年前,你為什麽不帶她走?你要是帶她走多好,起碼是一種解脫。”

絕無可能。她隻不過是一時糊塗,而我也不會那麽做。或許,是你想多了。

黎彌加搖搖晃晃來到我跟前,大手直接砸在桌子上。酒水四濺。他的手下,壓著一幅畫像。婷夏所畫,畫上的人是我。我轉臉憤怒地看了看東羅木馬孜。這畫,是他從慶生亭得來,轉手交給了黎彌加。

“你別那麽盯著東羅木馬孜!隻有他這麽忠心耿耿的人才會這麽做!”黎彌加舉起那張畫像,看著畫上的人。然後,他驀地抽出配刀,刀鋒劃過我的臉,將麵前的桌案斬為兩段。

“倘若你不是我的弟弟,換成第二個人,我早就將他碎屍萬段!”黎彌加咬牙切齒,隨後癱倒在地。我走過去,扶起他。他把腦袋埋入我的胸前,號啕大哭,撕心裂肺,像個無助的孩子。黎彌加呢喃著說著不著邊際的話,慢慢睡去。

東羅木馬孜不知道什麽時候離開了,偌大的花園,隻剩下我們兩個人。我很羨慕父王和阿媽之間的愛情。父王十歲被送去俄摩隆仁修行時,遇見小他兩歲的阿媽。他們一個身披法袍傷痕累累,一個趕著牛羊怡然自得,他們就那麽相遇。朝夕相處,歡聲笑語。五年後,父王被接回穹隆銀,十五歲的他對十三歲的她說:“麵對神靈起誓,等著我有朝一日回來娶你。”

她記著這句話,風雪中苦苦等待,等了他七年。在二十歲生日那天,她看到雲煙之下,天地之間,一騎快馬飛馳而來。一個高大英武的男人,迎風而來。為了阿媽,父王拒絕了祖父給他安排的十幾樁門當戶對的婚事。祖父把他關在黑屋子裏,打他、罵他,威脅要剝奪繼承人的身份,甚至趕出穹隆銀,父王都未屈服。世界再好的女子,再高貴的女子,都比不上雲煙之下一個牧羊女孩。

他告訴祖父,那女孩是他的全部世界。祖父屈服了,那個出身卑微的牧羊女孩,最終被父王帶進穹隆銀,成為他的王後,一生唯一的女人。

這是他們的愛情。美好的愛情。但不會屬於我,也不屬於黎彌加。我們,有自己的宿命,這宿命,早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