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相伴紅塵

夢裏,我赤身**走過一片寂靜森林。兩旁的火樹開出紅花,沒有鳥鳴,沒有獸語,雲煙籠罩,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歸途。霰雪自高空落下,絮如白羽,覆蓋在腳印,遂成一個死寥的秘境。

忽而有法號聲傳來,隱約沉重,月亮升起,月亮落下,不知歲月流轉,不知生死。

刀子一樣的冷風剮過身體,身體奇寒,忽而又落雨。我在大雨中奔跑,看見螢火點點。熒光落在地上,燃起星星火苗,那火苗迅速成長,滿林的花朵褪去,整個森林遂被火焰吞沒,灰燼飛揚。火焰如同大海波濤一樣洶湧而至,聽見身體毛發燒焦的聲響,聽見骨頭碎裂的聲響,方才的奇寒轉為酷熱,痛不欲生。

父王的黃金王冠在火中融為金水。大蛇盤踞其上,吐起長信,雙目赤紅。有白鳥落下,生著頎長的翅膀和玉石一樣的喙,它在火焰中飛舞,鳴叫,和那大蛇爭鬥,旋又飛去。

其後所有幻象皆消失不見,大火之中,留下一隻大瓶,裏麵空空****,毫無一物。

我聽見有人喚我的名字,那聲音變形,扭曲,遙遠,起起伏伏,縹緲不定。

我醒來時,眼前黑暗如墨,感覺有人坐在旁邊,粗壯的手臂死死地摟著我。繚亂粗密的長發,仿佛蔓藤一般垂落下來,蓋住了我的臉,從中散發出太陽的味道。有淚水滴落下,打在我的手上,些許溫柔。

那人發現我醒來,輕輕放我躺下,起身離開。鐵門打開時發出尖銳的生鏽金屬聲響。他在門口停了停,發出一聲長歎,慢慢走遠。

我知道,那是黎彌加。

出雲天牢,位於穹窿銀城最高處的懸崖峭壁之上,終年被雲霧浸沒,潮濕,寒冷,黑暗,進去的人很難再出來。

我不知道自己在此昏迷了多久,也不知曉黎彌加守護了我多少日夜,所慰藉的是這黑暗反而讓我感到異常平靜。

這囚禁如同一次殊遇,讓我進入一個沒有任何束縛的境遇之中。每日在暗中聽著水濺冷石,聽著蛇鼠扭纏,聽著風聲回轉,整個世界隻有我一人,感覺妙不可言。

黑暗中,我覺得自己好似一艘渡船,從此地駛向彼岸,望見銳利的閃電撕裂夜空,眼前豁然開朗。我知道自己的一顆心死了。

熱桑傑來看我,他的老臉在火把中閃爍,頭發竟已全白。

老帥,你怎麽來了,你不該來。

熱桑傑笑著搖頭:“我現在不是什麽老帥了,我被王上連降三級,不過是個普通的將軍。現在整個出雲的軍政大權,皆由東羅木馬孜那個雙頭狐狸掌管,他的手下不僅貼身伺候著王上,他的爪牙更是深入到了出雲的所有軍中。”

看著熱桑傑那張蒼老憔悴的臉,我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老帥,告訴我外麵的事吧。

熱桑傑長歎一聲,點了點頭。

兩個多月來,我第一次知曉外界的紛擾——我竟然在此兩個月了!

那場行刑之後,黎彌加命人將幾百顆人頭交給邏薩使者送給弗夜堅讚。他以這種方式**裸地表達著對雪域雄獅的示威和挑釁。與此同時,黎彌加調集60萬大軍集結於兩國交界。

出雲人厲兵秣馬,等待著和邏薩人的決戰,大軍集結,白衣如雪。整個高原風聲鶴唳,戰雲密布。出雲附屬各部落人心惶惶,惴惴不安,邏薩人朝野震動,不論是百姓還是朝臣,憤怒地要求他們的昭日天汗開戰,消滅黎彌加這個暴君的呼聲遍布朝野。而邏薩王城,始終沒有任何的過激舉動。弗夜堅讚隻是命人將那幾百顆人頭隆重埋葬,親自主持舉辦了一個莊嚴浩大的葬禮祭奠,之後便再無音信。

他一向堅毅、剛正,擁有著強烈的自尊心,被黎彌加這般公然羞辱,卻能夠一忍再忍。麵對朝野的呼聲,麵對全體邏薩人的擁護,麵對整個雪域各部族的道義上的支持,他竟然紋絲不動!沒有人能夠理解他,他始終是一個謎,籠罩在雲霧之中。

隻有我清楚,弗夜堅讚,有著極大的忍耐和冷靜,沒有必勝的把握,他絕對不會出手,他在磨礪牙齒,他在等待時機。

黎彌加,就如同一隻愚蠢的熊,亮出他的肌肉,摧毀林木,向著對手高聲怒吼,得到的卻是弗夜堅讚的蔑視!他滅掉黃牛部,殺掉黃牛部最後的骨血,沒有激怒弗夜堅讚和他決戰,反而是將自己推到了道義的對立麵,讓弗夜堅讚贏得了人心。

和我的判斷一樣,黎彌加精心準備與昆蕃人之間的大戰並沒有爆發,原本鬥誌昂揚的出雲軍隊在苦苦等待了一個月之後,偃旗息鼓,雪域平息。風塵吹去刑場上的汙血,一切歸於虛空。

出雲軍隊的無功而返,顯然讓黎彌加感到受到了羞辱。在和昭日天汗的較量中,他是個失敗者。

“穆,你是王上唯一的弟弟,也是出雲人心目中仁慈堅毅的將軍。兩個多月的天牢,懲罰已足夠。”熱桑傑撫摸著我的臉,露出大顆的潔白的牙齒,“實際上,王上這兩個月來一直都很痛苦,他擔心你,心底依然記掛著你。從戰場上回來沒日沒夜地守著你!

“我想這段時間以來王上也會慢慢平息怒火,一個人靜靜想想這件事。我猜他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所以才會派我來。人人都說黎彌加和黎穆是出雲的並蒂雪蓮,一旦分開了,就會枯萎。惡狼還在,出雲卻像我一樣已經衰老,再也不能失去保命的手腳。”

我問熱桑傑,賽瑪噶怎麽了。

“王上廢除了她的王妃尊號,貶為庶人,趕出穹隆銀地界,並在土林外劃地,讓她在那裏悔過。不過賽瑪噶提出自己願往瑪垂湖畔立帳,遠離王都。”熱桑傑長歎一口氣,“可憐的女人,她無過錯,隻錯在生於昆蕃人家,錯在她是弗夜堅讚的妹妹。”

我笑了。這就是賽瑪噶,她注定不屬於出雲,穹窿銀對她來說,是一個用愛打造而成的巨大囚籠。如今,她終可以衝破一切,放下,像格桑花一樣在野外自由綻放。

不管她對於黎彌加的愛成為仇恨還是詛咒。她已經在路上。

“穆,王上希望你能寫下悔過書,承認失行,就可重回王宮。你終究是他的弟弟,是他內心的依靠。出雲離不開你。”熱桑傑誠摯地笑。

我告訴熱桑傑,在刑場之上,當那幾百條人命逝去,當那一對如同當年我與黎彌加一般的兄弟被他斬殺,黎彌加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愛他的女人,還有他的弟弟。熱桑傑,黎彌加斬斷了我和他內心深處最親密的聯係,斬斷了我們之間的最血肉相連的感情。我不會寫下悔過書,我現在不是出雲王的弟弟,不是出雲的將軍。如果王上還能善待我,那麽就放我出穹窿銀,讓我成為一個修行者,或者是普通的牧羊人。這,算是我最後的請求。

熱桑傑不敢相信我的這些話。但他知道我決心已下,無法勸服我,隻能轉身離去。熱桑傑走後,我大顆大顆的淚珠從臉頰滾下,心如刀絞。

黎彌加,我們總是在經曆很多事情之後,才會發現內心真正需要的東西。這一刻,我聽到一朵蓮花在靈魂深處綻放的聲響,那聲響純粹且美好。

它是我內心的真相。

三日後,婷夏來。

除了帶來精致的食物,她還帶來了潔白的山茶。

我知道她為什麽會來。黎彌加知道,我不會不聽婷夏的話。這是他最後的王牌了。但婷夏的話,卻出乎我的意料。

“和他無關,他是絕對不可能拋下自尊讓我來勸你的。我來是自己的意願。”她坐在我對麵,坐在昏暗的燈光下淡淡一笑。

“穆,我們三個人,終於越走越遠。”她說。

我沉默。

“這些日子他並不好過。我從未見過他這般倉皇無措,尤其是當熱桑傑將你的要求回稟給他之後,他像孩子一樣躲在自己的房間裏哭。別人眼裏他是王上,實際上他的內心脆弱如同這山茶,一場冰霜就會凋零。”

我轉過臉。

“你真的決定做個牧羊人,離開穹隆銀嗎?”

是。我已經決定。

婷夏點頭:“我不會勸你。你向來清醒自己的內心需要什麽。你決定的事便去做,我支持。”

我看著她,皺起眉頭。

她笑:“不要擔心他。你走後還有我,我會全心全意照顧他。”

我愕然。

婷夏站起身,低頭嗅那山茶:“我們三個人自小便糾纏在一起,其實早應該有個結果。這些年因為我,害得彼此都很痛苦。你說得沒錯,盡管我愛你,但我現在是黎彌加的王後,是出雲的王後,我們之間終無可能。

“他是我的丈夫,一直愛著我,守護著我,竭盡全力。而長久以來,我的感情近乎自私。所以現在該我來守護他了。你可以放心離開。”她說完,轉身離去。

在牢門時,她輕聲道:“那個女子現在一定很苦,你去找她我也可放心。”

鐵門被沉沉關上。

不知為何,我的心驀地有些釋然。內心深處多年的羈絆和心結這一刻好像迅速消去,盡管不是去解而是快刀斬斷。

我知道婷夏會盡她所有的可能去說服黎彌加。但我不知道,黎彌加看到她的時候,會不會再一次落下淚來。

黎彌加一生唯一的女人是婷夏。對於她的要求,黎彌加幾乎百依百順,但和我相關的除外。這麽多年來,凡是關於我的事,隻要婷夏出口為我說話,他很少會答應。這個表麵看上去勇猛的男人,其實是個小心眼。他不願看到自己深愛的女人為另一個男人說話,盡管我是他的弟弟。這一次,我想也不例外。

我去意已決。我的內心,便如同寒霜下的荒原,毫無生氣,亦毫無留戀。

我做著一個又一個相同的夢。我夢見那兩個被斬首的孩子,站在雲煙裏對我哭。那麽傷心,那麽絕望。他們的身後,站著整個黃牛部的族人,渾身是血。

對於黎彌加來說,那不過是一個背叛了的可恥部落,斬殺他們是為了維護出雲的尊嚴,但於我而言,他斬斷了我內心深處對他的最根本的情感維係。

我不知道黎彌加最後會不會放我走,但我明白即便是留我在這穹隆銀,自己也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

黎彌加來了。

他在外麵咆哮的聲音將我從夢中吵醒。沉重的牢門被野蠻地推開,明亮的火把將牢獄照得如同白晝。

他披頭散發,一身酒氣地站在我麵前,雙目圓整,噴著怒火。

我被嚇了一跳。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憤怒的模樣,好像要吃人。

“摘掉他的鎖銬,讓他滾!滾得越遠越好!”他大叫道。

禁衛們衝過來摘去我的鎖鏈。

我呆呆地站起來看著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以我對於他的了解,他絕對不可能就這麽放了我。

“把他身上的這些東西扒了!他要做個牧羊人,那就讓他做!這身上的軟甲、戰袍,屬於我們出雲的將軍,不是一個卑微的牧羊人!”他指著我,命令士兵將我身上的衣物全部脫掉,然後扔給我一件破舊的羊皮襖。

我對著他,比畫著:你真的放我走?

“滾!趕緊滾!我一刻也不想看到你,一刻也不想看到你那張臉!”

我苦笑。

看來,你還是最終聽了婷夏的勸告。

看著我的手勢,黎彌加突然暴怒衝過來,一把捏住我的脖子,讓我幾乎窒息。

因為憤怒,他脖子上、額頭上的血管條條漲起,五官扭曲:“不要跟我提那個女人!不要提她的名字!賤人!可恨!可惡!”

黎彌加從來沒有這麽罵過婷夏,我心裏驀地一驚。

怎麽了?我問他。

“怎麽了?你竟然問我怎麽了?你難道不知道嗎?她難道沒有告訴過你?!”

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麽。

“好!那我就告訴你!”黎彌加揮了揮手,周圍的閑雜人等全部退去,偌大的牢房,隻剩下我們兩個。

“一直以來,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和她有自己的孩子,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我要讓他成為出雲的王!”他低著頭,臉上似哭還笑。

我點頭。這個我知道。

“你知道個屁!”他狠狠地瞪著我,“我們婚後這麽多年,我沒日沒夜地在她身上折騰,可她的肚子卻如同寒冬裏的凍土一樣,沒有任何的消息,你難道不知道為什麽嗎?!”

黎彌加,這是你們的事,和我無關!我怒道。

他突然笑了,傷心地笑:“怎麽可能和你沒關係!她求我放你走,為此事,我們爭吵起來,終於她告訴了我!”

“這麽些年,我們沒有孩子,不是因為我或者她的身體有問題,而是……而是她一直偷偷喝下禁藥,不願懷孕,不願為我生下孩子!這個你知道嗎?!”

我呆若木雞。

這……怎麽可能?

“這是事實!她親口說的!不要說這事與你無關,她這麽做完全是因為她愛你!”

黎彌加慢慢蹲下身來,抱著頭號啕大哭:“我一生最大的依靠便是你們倆!可結果呢,我深愛的女人,竟然幹出如此勾當!我唯一的弟弟竟然背叛我!這都是報應!”

我走過去,要拉起他,想要安慰他,卻被他一把推開。

他指著牢門,瘋子一樣:“滾!滾出穹隆銀,做你的牧羊人去!出雲離開你,還是出雲,我黎彌加離開你依然是黎彌加!滾!”

我站在原地目瞪口呆,手足無措。

黎彌加大呼一聲,侍衛們衝進來,押著我出去。

我轉過臉,看見黎彌加跌坐在地上,背對著我哭得萬分傷心,背影透著絕望。我知道,這地方,我再也無法待下去,即便是我想留下來。

……

離開穹窿銀城之前,我去見穹布。

我已經失去了黎彌加,失去了婷夏。穹布是這個大城中我最後的牽掛。人的一生如同荒野上的牧人,牽掛的是身後的牧群,常常要在長途跋涉之後才發現,跟隨身後的羊馬已寥寥無幾。牽掛的人亦是如此。

我在穹窿銀從一個嬰孩長成一個男子,它仿佛一個巨大的容器,儲存了我所有的時光和記憶,也同時將我牢牢囚禁其中。

黎彌加答應我以一個普通的出雲人的身份離開,並且親自寫了詔書。詔書下來之後,他再也沒有見我一麵。

我一直固執而堅定地走著我的路,前行默言。現在終於走到路的盡頭,盡管是一種我無法接受的方式。不管我還是黎彌加,再無法像從前那樣麵對。我們都已無路可退。

搖搖晃晃地走上通往山巔的那條曲折難登的路,一路上,我淚水不斷。當那件土房子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我已經沒有任何的力氣。

窗口上,穹布的法帽落滿了塵土,誰也不會認出這會是出雲帝國國師無比尊貴身份的象征。而在這破損的法帽旁邊,一枚土罐中,一簇瘦小的野株卻綻放出豔紅的花朵來。花不大,也不絢爛,昭示著新生和安定。

穹布躺在羊皮襖裏,劇烈喘息著,臉色蒼白,消瘦得好似骷髏。他的生命,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如同耗盡的燈盞,隨時都可能在風中熄滅。

我告訴他我要離開,離開穹隆銀,也許再也不會回來。

“你要離開?”穹布靠在我的身上,氣喘籲籲,十分驚訝。

我點頭。

“為什麽?”

我將與此相關的事簡單告訴他。

“難怪了。”他歎了口氣,“以王上的性格,做出這樣的決定很正常。婷夏這個傻丫頭,為什麽要告訴他這樣的事!不過,穆,現在你不該離開。”

他拍著我的肩膀,雙目善良:“現在這是出雲的多事之秋呀,你在出雲這座屹立千年的大殿,始終都有一根撐起它的巨大梁柱,你走了,這梁柱……”

穹布,不是還有你嗎?你德高望重,黎彌加會聽你的。

穹布笑:“他的確多少還會聽我的,誰讓我是條熬過無數年月的老狗呢。但阿穆,我這條老狗也快走完我的路了。我的時間已所剩無多。”

你已經過了90,但能活到100歲。我比畫著。

“100歲?別開玩笑了。”穹布決然搖頭,“我自己的事情我清楚得很,我的日子就如同風中殘燭,隨時都會熄滅。”

我沉默。

“這幾日,我做了一個夢。”穹布瘦如朽木的幹枯手指,顫巍巍地指向了窗外,指向了俄摩隆仁的方向,“我夢見自己化成了一隻白色犛牛,在俄摩隆仁下的原野上奔跑。一隻健壯的白犛牛四蹄如飛,幾乎在飛翔。日月同時升起,光亮鋪展在麵前延伸成一條光明大道,那大道直通俄摩隆仁峰頂。我就在那光路中前行。那些經年籠罩的雲煙在我麵前終於散開,雄壯的俄摩隆仁峰幹幹淨淨地矗立在藍天之下閃爍出聖潔白光。那時我無心無想,腦目通明接近終極。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路,或者曲折或者平坦,有時在腥風血雨中涉行;有時曠野無人,隻能一人麵對滿空的龐大星宿。穆,你的路和王上不同,和我亦迥異。你要走,有你的足夠理由。我也明白你的決定完全出於你的內心。我隻願你能平安。我隻想提醒你,不管任何時候都不要忘記,你是一個出雲人,你的哥哥是黎彌加。無論在何種境地,他永遠都愛著你。”

我明白。穹布,還記得你給我出的那個難題嗎?

“記得,那可是一個無法解開的難題呢。”

鵝在瓶子裏長大禁錮,瓶子是珍貴的,不允許打破。但若鵝救不出來便會卡死其中。

穹布,太多的人絞盡腦汁想那解救的辦法,而實際上那鵝本來就置身於瓶外。我們總是太過執著,總是行色匆匆,極少停留。從未換一種眼光重新看待,不懂放下,所以會覺得困在其中。事實上每人的靈魂,都是野地裏的花籽,可以在遙遠的地方開出花來。

我們在塵世裏沉淪掙紮,這塵世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瓶子。我們帶著近乎頑固的執著,執著地去愛一個人,執著地去做一件事,用盡我們的一生,痛苦而悲傷。但我們永遠都不懂站得遠一點兒,再站遠一點兒,隻需要離得足夠遠,我們就能夠看清楚這世界的真相,就能夠看到那些讓我們執著、沉淪、掙紮的事終將是過眼雲煙。若看不開隻有死路一條。

穹布,這就是我的答案。

穹布抓住我的手,身體劇烈顫抖。他在急促的呼吸。他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拿起窗口上那個滿是塵土的法帽戴在頭上。然後艱難地麵對我彎下身子,鄭重行了一個叩拜大禮。我急忙扶他起來,卻被他阻止。

這個瘦小的老頭此刻看著我,帶著巨大的欣慰,也帶著巨大的解脫。

“穆,你是否知道這是所有修行者最後要麵對的終極難題。它曾經困擾了我五十年,無數人一生都未參透。我在這世界經曆了太多,這一遭旅途,我一直做的隻是麵對種種關聯,關於人的,關於事的,關乎靈魂,關乎一個龐大的冰冷世界。這萬千關聯的核心便是這個難題。

“穆,我們的一生就在這條路上走,固執向前如同飛蛾撲火,靈魂在烈焰中灼痛,輾轉,破碎,直至重生。每個人都如此。這也是你的道路,其中的艱險遠超於我。但你能夠看明白便足夠好。這條路我已經沒有時間了,無法再完善它,你將繼續我未走的路,而我的使命已盡,可安心投身那雲煙之中。

“我不知道這會不會是我們最後一麵。如果是,我們不需要道別,不管生死,我們都會知道對方的存在。我不會跟你說再見,我們一定會有重新相聚的時間和地點。所以,向前看,一直走,珍重!”

穹布,我和你不一樣。你已看透,我卻有太多羈絆。

“關於愛嗎?”他問。

是。我看見他和她,一對世間男女,兩個於我最重要的人各自傷痛。但我明白我離去之後,他們終究會安和相處,我的離去是最好的結局。

與之相比,另一個女人,她和他之間卻仿佛兩條纏繞的蛇,今世彼此傷害,利齒和毒牙啃虐對方,永無期限。這愛如鮮豔毒藥,外表光鮮亮麗,飲下痛徹的靈魂。所以我要去照顧她。

穹布,我不明白愛到底是什麽東西。我所見的隻是它帶來的痛苦和巨大磨難。倘若愛便是如此,我寧願這世間無愛,日夜顛倒。

“我們愛或者不愛,不是為了溫暖抑或傷害。我們隻是為了印證。”

印證什麽?

“印證我們的存在。好像花開了又謝。”

我笑。

“婷夏和王上之間,如你所說,所有的羈絆和傷痛,隨著你的離開會慢慢愈合。但賽瑪噶和王上之間卻更複雜,也更難以參透。”

穹布,我一直在想,若是賽瑪噶的愛從未存在過。就像露水,太陽出來就消失多好。

穹布笑了。

“將賽瑪噶的愛從她記憶裏抹去並不難,法術也可以做到。不過一旦施法賽瑪噶將再也認不出自己的愛人,兩個人即便咫尺也形同陌路。由此產生的靈魂上的塌陷會讓人在暗裏迷途,如同鏡子落下,墜落破碎,無法成形。你想過嗎?”

我不關心這個,我隻希望她不會再痛苦。我怕她已時日無多。

“那個胎記,的確是法術難以解決的。可憐的賽瑪噶。”穹布搖頭。

所以我想,在她最後的時光裏,讓這折磨她的愛消失,讓她安心離去。

穹布凝視著我,然後點了點頭。但很快,他笑了。

“穆,這不單單是你一個人的事情,這牽扯到許多人,需要慎重思考。你想清楚,便可來找我。但願那時我還活著。”

很普通的一個黃昏,我離開了穹隆銀城。那一天風很大呼嘯而過,漫天都是火燒雲。我不願意有人來送我,所以沒有告訴任何人。

騎上戰馬,帶上白狼拉傑,逆著歸家的人流出城。當城門在我身後關上,發出沉重的悶響的時候,我的心突然空了。

在山下勒馬,我昂頭一點一點觀察著這座城,這座被雲霞和狂風籠罩的大城。我看著其中的每一處建築,看著高高豎起在頂端的出雲大旗,看著大旗上空漫天飛舞的大鵬鳥,聽著它們的叫聲響徹雲霄。

我終於落下淚來。

掉轉馬頭毅然轉過身,我一路向東將這座大城拋在身後,將過往拋在身後,將曾經羈絆我的所有人和事拋在身後。那一刻,我隻希望所有人都好。

我在荒野上遊**,沒有人認識我。白日我在山川、河流、草原上遊走,餓了就找到牧民的帳篷尋口吃的,渴了就趴在水邊如同一隻獸伸長脖子飲水。沒有了閃著寒光的戰甲,沒有了周身掛滿寶物裝飾的貴族長袍,我隻是個牧羊人,普通的出雲百姓。我像一隻關在籠子裏的鷹,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天空,自由自在。

一路上,我都在打聽賽瑪噶的消息。我隻知道她在瑪垂大湖的附近,但聖湖這麽大,想找到她的帳篷絕非易事。

一個月之後,我來到了一片土地。

瑪垂、拉昂兩湖,一東一西,相隔極近。湖水卻一甜一苦。出雲人的傳說中,有龍神居於兩湖底部相連的水道之中,溺水而亡的生靈,罪孽深重的被罰往拉昂錯受煎熬之苦,反之則送往瑪垂。經由湖心的冥道,抵達俄摩隆仁,於雲煙中永享安寧。

我在兩湖周圍詢問,所有人都搖頭。他們從來沒聽說這裏有什麽王妃,而覺得我是個瘋子。

這樣的尋找,直到有一天開始下雪。我凍得全身僵硬,在昏暗中行走,昏昏沉沉。然後我竟然聽到歌聲,虛無縹緲的歌聲在耳邊響起。那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響聲引誘著我前往。

我下馬,一步步走向湖心,任憑雨水一點點淹沒我的身體。接著,在最後的生死時刻,我突然看到對麵的岸上遙遙地矗立著一座大帳!那是賽瑪噶的大帳,懸掛著一麵破舊的雪獅旗幟立在湖邊。

我清醒過來,欣喜地爬上岸騎上馬奔過去。

夜。大雪。月下是潔白的世界。

雪下得很好。微光照出一片朦朧清澈的天地。有星鬥碩大如金毛菊,半空中打著瞌睡,搖搖欲墜;風中有新鮮的湖水和泥土的味道;獸群在遠處徘徊;岸邊的湖水開始結凍,發出清脆的聲響;鳥兒落上,白色的大鳥,雙腿頎長,彼此靠近,鳴叫著,親昵無間。

一人,一馬,一狼,這就是我的全部,卻讓我覺得自己站在了世界的中心。拉傑奔跑跳躍,馬前馬後回轉撒歡兒,踏雪而去,純白的毛發在月光下隱隱透出藍色。它似乎能夠感受到我的內心,歡快無比。屬於自然的生靈,無法在人類中存活太久。這一刻,它聽見蒼茫原野吐納呼吸的聲響,坦然自處,怡然自得。

賽瑪噶的黑貓出現在湖邊的大石上。通體墨色,隱藏在暗中,唯獨那雙眼,明亮閃爍。它和拉傑有著本質的不同,始終不沾染人的氣息,獨來獨往。冷靜縹緲,神秘得仿佛鬼魄。

見到它拉傑發出愉悅的低嚎,湊過去玩鬧撲騰。兩隻動物已經諳熟,它們之間沒有秘密,沒有糾葛,隻有火花點亮後發出的光芒。

大風呼嘯,天寒地凍,那座大帳孤零零地矗立著。沒有歡聲笑語,外麵也沒有篝火和人群,裏頭燈火昏暗,在巨大的天地映襯下如此渺小,微不足道。這麽長時間以來,賽瑪噶便在這荒涼之地停留。仿佛一樹桃花,在荊棘叢生、血肉橫飛後,帶著殘生的血斑,自開自落。她的生死,已無人問津。

來到帳篷前,我跳下馬去,哆嗦著。聽到馬嘶,裏頭有侍女跑過來,麵帶驚恐。看到我,她們驚叫著撲過來,抓住我。這些女子我都認識,是賽瑪噶當初帶過來的陪嫁女傭。

幾個人,麵有菜色,身上衣衫單薄,頭發淩亂,但見到我很激動。

“將軍,公主病了,已昏迷七日!”她們焦急地領我進帳。

帳篷裏寒冷無比。風吹篷氈啪啪巨響,火爐中大塊的木材發出爆聲,熊熊火光映襯其後那尊佛像慈祥的笑臉,卻依然沒有覺得暖和。

我環顧周圍,空空****,不光沒有吃食,連取暖的木材都快用盡。大床之上,賽瑪噶臥在一堆肮髒的毛皮之中。她蜷縮成胎嬰的形狀瑟瑟發抖,呼吸若有若無。她唯一不變的,是那淡然堅韌的表情。即便是昏迷,她也微微皺起眉頭,麵色平靜。

我比畫著,問那些侍女,怎麽會變成這樣。

侍女落淚:“被趕出穹隆銀的時候,公主就傷心欲絕,不斷吐血。東羅木馬孜手下的侍衛押著我們來到這裏,一路上他們掠奪公主和我們身上的財物,然後揚長而去。到了這裏,物資匱乏,公主不得不領著我們自討活路,用私藏下來的不多的珠寶、頭釵和綠鬆石換取他們的牛羊,但即便如此,也根本不夠吃……”

王上不是有令盡管賽瑪噶被貶為庶人,但生活的物資不斷絕嗎?

麵對我的問答,侍女垂淚:“皆被那些侍衛私吞。公主原本就病發,寒風冷雨之下饑寒交迫,病情加重,終於倒下。如今已昏迷七日。”

為什麽不叫醫士?這附近的堡壘駐軍中就有。

“侍衛拒絕,我們也沒有任何辦法。將軍請救救公主!”

我在**躺下來側身而臥,將賽瑪噶擁入懷中,緊緊挨著她。賽瑪噶的額頭像炭火一樣滾燙,嘴裏發出含混不清的囈語,聽不清具體內容,卻分明在做一個激烈的噩夢。我輕輕在她耳邊呼喚她的名字。她突然鑽過來,如同尋找安全庇護的孩子,雙手死死摟住我的脖子,那麽用勁,幾乎讓我窒息。這一刻,始終保持冷硬的女子終於坦露出脆弱和柔和。

我輕輕掀開覆蓋在她身上的毛皮。衣氈之下,她背上那巨大腫塊已經全麵潰爛,隱藏在她身體之內的黑色瘟疫終於全麵爆發,流出黃色血水,散發出一股辛酸刺鼻味道。這味道仿佛無數堅韌長絲,集結,盤繞,將她全麵包裹其中,做成一個繭,逐漸隔絕生命氣息。

這不是我認識的賽瑪噶,而是一個即將死去的可憐小獸。那一刻,我的心在顫抖,緊緊抱住她。叫那些侍衛來!

“將軍,這麽晚了,他們不可能來。我們之前叫過,都被打了。”侍女絕望道。

我坐在床邊,握著賽瑪噶的手,柔軟無力的小手,然後指了指拉傑,讓侍女們帶它一同前往。

在出雲,沒有人不認識拉傑。它的出現,意味著我的到來。侍女們不敢怠慢,急忙出去。

“別離開我……別離開我。我……我怕……”賽瑪噶低低地呻吟著,痛苦不堪。

望著那張潔白的臉,我低下頭來,在她的額頭輕輕一吻。

我想告訴她我不會走,也許一生都將如此。

外麵傳來馬蹄聲,接著是侍衛們的怒吼,然後是皮鞭聲,還有侍女們的慘叫。

“人呢?!人在哪裏?”侍衛叫道。

“在帳篷裏,將軍在帳篷裏。”

他們進來。一個個穿得溫暖無比,滿臉通紅,帶著酒氣。

見到我,盡管有些驚訝,但他們昂著頭,沒有一個人對我表現出任何敬意。

叫醫士來!我發出命令。

為首的衛長表情冷漠,他看著我笑,“這個女人現在不是王妃,隻是被貶的庶人,沒有資格享受出雲軍中的醫士。”

我憤怒地告訴他,這是我的命令。

“黎穆!別忘了你的身份!你現在不是將軍,隻是個背叛出雲的牧羊人!我可以殺了你,就像殺一條狗!”衛長猙獰道。

他們是東羅木馬孜的手下,定然不會把此時的我放在眼裏。我起身,緩緩走到他麵前,然後單手扼住他的咽喉,從身後抽出白柄刀!

這世界上,並不是每一個人都不怕死的。東羅木馬孜的手下和他本人沒有什麽本質的不同。當我的白柄刀架在他們的脖頸上,當拉傑咆哮著豎起鬃毛朝他們露出血盆大口的時候,他們全都屈服。

一騎快馬絕塵而去,夜半,一支騎兵抵臨。

領兵在前的是尼洛威爾雅,他是出雲東北邊境的統帥,是當地部落的王,也是和我關係極好的戰友。

“將軍?你怎麽會在這裏?”見到我,尼洛威爾雅十分驚訝,翻身下馬快步來到我麵前彎腰施禮。

我已經不是什麽將軍,我現在隻不過是個普通的出雲百姓。我隻希望你,能夠救救她。

尼洛威爾雅看了看賽瑪噶,走到跟前,解開她身上的毛氈,驟然一驚。

“叫醫士來,不!叫我的王醫來!快!”

衛長走過來,怒道:“尼洛威爾雅,這個女人已經被貶成庶人,東羅木馬孜總管臨來時特別命令,任憑這女人自生自滅,你此舉豈不是沒有把總管大人和王上放在眼裏?!”

尼洛威爾雅冷笑著,走到衛長身邊,手中的皮鞭驟然抽下。衛長慘叫一聲。

“東羅木馬孜?他算什麽東西?!這是我的地盤,他若有異議,讓他來找我!叫我的王醫!”

……

瑪垂湖畔,燈火通明。

尼洛威爾雅的護衛隊不斷,搬來新的帳篷、食物、厚毯以及日常用具。大帳裏麵,十幾位醫士出出進進,法師的鼓聲響徹夜色。

我和尼洛威爾雅坐在岸邊,麵對著浩大的湖麵喝酒。

“我聽聞她被貶到瑪垂大湖周圍,但沒想到在這裏。東羅木馬孜的手下看來是刻意不讓我知道,否則絕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尼洛威爾雅低聲道。

這不怪你。我告訴他。

“將軍,你為什麽會來到這裏?”

我笑笑,轉臉看著帳篷。

尼洛威爾雅順著我的目光,仿佛明白了什麽。他笑。

“將軍,都說你和她走得極近,還聽說連他的哥哥對你都讚歎有加……”

傳言,都是傳言。

“不。”向來聰慧的尼洛威爾雅露出笑容,“我和你這麽多年,從未見你為一個人如此焦急過。看來你真的是愛上了她。”

尼洛威爾雅,我愛的是誰,你知道。

“那是以前。”尼洛威爾雅搖搖頭,“而且誰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你和她之間不會有結果,她畢竟是你的嫂子。”

那我也不會愛上賽瑪噶。

尼洛威爾雅,這不符合常理。

“將軍,你的內心我都能看得出來,可你自己沒發現而已。”尼洛威爾雅昂頭看著天空,“她是個很好的姑娘,可惜要是個出雲女人就好了。”

昆蕃女人怎麽了?昆蕃女人就不能擁有愛情了?我憤怒起來。

尼洛威爾雅哈哈大笑:“你瞧你急的,我說對了,你的確已經愛上她。”

他說的是真的嗎?

“將軍,我真搞不明白,這個女人將會給出雲帶來運氣還是災禍?”尼洛威爾雅的聲音突然低沉起來。

什麽意思?

“因為她,你放走了黃牛部的人,因為她,你惹怒了王上被趕出來。你離開穹隆銀之後,聽說王上和王後盡管有過激烈爭吵,但最終還是平息下來。王上依然像以前那般愛著王後,而王後據說再也沒有去看過山茶。”尼洛威爾雅看著我,意味深長,“這是出雲的幸運。”

穹布說得不錯,不管黎彌加多麽憤怒,他最終還是會接受婷夏,隨著我的離開他們會逐漸趨向平和。我想起婷夏跟我說過的話,她說我不在她會照顧黎彌加。

“至於災禍……”說到這裏,尼洛威爾雅臉色沉凝,“那日在刑場的情形,邏薩使者都看在眼裏,所以回去將所有事情原封不動地向弗夜堅讚稟告。聽聞自己的妹妹被如此對待、羞辱,還被罷免了王妃之位貶為庶人並趕出穹隆銀,他極為憤怒,聽說當場拍裂書案,要起兵前來,後來噶爾金讚等人的極力勸服才勉強平息怒火。

“因為賽瑪噶,弗夜堅讚怒火滔天,整個昆蕃更是群情激奮。這段日子我收到情報,昆蕃軍隊調動頻繁,各路探馬齊出,肯定要有大動作。”

他要開戰嗎?

“不知道。”尼洛威爾雅眯著眼睛,“弗夜堅讚是個謹慎的人,沒有必勝的把握絕對不會出手,出雲現在的軍力遠遠超過他們。若是開戰,邏薩沒有勝利的可能。但賽瑪噶是他最愛的妹妹,因為她,弗夜堅讚的冷靜和謹慎就難說了。”

我沉默起來。

“所以現在邊境十分緊張,我的人馬已經全部調動起來。”尼洛威爾雅笑道,“否則這麽天寒地凍我也不會出現在這裏。不過我最擔心的是東羅木馬孜。這家夥就是個雙頭狐狸,一直暗地裏和邏薩使者交好。”

應該不會的。他的家族世代忠於出雲,他如今在出雲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可能會背叛穹隆銀。

“那樣最好。”尼洛威爾雅看了看我,“倒是將軍你要格外小心他。”

我現在不過是個普通人,對他已經沒有什麽威脅。

“你殺了他的兒子。”尼洛威爾雅苦笑道,“這家夥有仇必報,不擇手段。如今他不斷打壓和你交好的人,先是熱桑傑,然後是你曾經的部下,說不定下一個就是你了。”

“我才不怕那個老狐狸!”

我怒了:尼洛威爾雅,出雲處於多事之秋,你應該和熱桑傑他們一起維護出雲的安穩,任何的犧牲都不必要!

“我明白了將軍。”尼洛威爾雅點了點頭。

這時候,帳篷裏突然傳來賽瑪噶侍女們的驚呼聲。

“看來你愛的人醒了。”尼洛威爾雅站起身,看著我大笑。

……

在昏迷七日之後,賽瑪噶醒了。

睜開眼的那一刻她看到我,抓住我的手,嘴角上揚,微微一笑。我們之間早已經有了默契,不需要說話就能夠知道對方的心思。

尼洛威爾雅回去了,但留下了他的王醫貼心照顧。幾日之後,賽瑪噶總算恢複了一絲生氣。

雪停了,外麵銀裝素裹。這是這一年的第一場雪。

目光所到之處是一片純白的天地,遙遠望去依然可以看見神山俄摩隆仁的主峰,而山下就是廣袤的大湖。

賽瑪噶讓我把帳篷的門打開,和她一起看湖。她靠在我身上,抓住我的手,靜靜地看著天地,表情愉悅。

她說:“在夢裏我走了一段長長的路。莽莽的雲煙,遮住山,遮住水,遮住整個世界,垂天鋪地。我在河岸,看見黑色的大鳥站在老石上;看見花開在眼睛裏,發芽,生長,紮根在靈魂裏,痛入骨髓;毒蛇處處,蟲蛭橫行。血水在河**翻滾,漾起陣陣腥風;有雨落下,打在身上,皮肉腐蝕,軀體千瘡百孔;看到巨雷轟然,鬼魂慟哭。朽木樹林中,一隻雪豹口銜一個嬰孩一閃而沒。那嬰孩生著一張和我完全相同的臉,眼神憤怒。那一刻,覺得生存,是如此艱難。

“穆,我如溺在水中無法動彈,行將窒息。”

我安靜地聽著她說話,緊緊抱著她。

“夢裏,我聽到有人在敲鼓,咚,咚,咚,前一聲即將消失之時,後一聲接踵而至,無有終止。鼓聲裏,巨大的廝殺呐喊聲自霧裏傳來,金鐵交鳴,戰馬嘶嘶,哀號遍野,將雲煙染紅,仿佛無數火焰。忽又四下沉寂,寥落無息。有個男人遠遠站在前處,渾身是血,依然看不清臉,但是我知道他曾出現在我的夢中。

“那個曾經出現在我夢中的男人再次出現。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夢到過他。他依然離我很遠,依然看不清他的臉。他依然不和我講話。他向我招手,似乎示意我跟他而去。我赤著腳,邊哭邊跑。碎石刺穿腳板。荊棘拉開皮肉。我死死跟著,怕一不小心就再也找不到前行路。他引我穿過一座橋,忽然站住。站在一棵高樹之下,看不到樹冠的巨大高樹,生出無數潔白花朵。風起花落,一片片落在他的身上。他終於又在我靠近之前,消失不見了。

“穆,那時我才知道,自我幼年就長久在我夢裏引路的那身影不是別人。那是你!”

人的靈魂和湖泊沒有不同。它平靜或者翻滾,幹涸抑或豐沛,都是它自己的事。隻有它自己知道內裏的深淺,苦澀或甘甜。比起瑪垂大湖,賽瑪噶更喜歡拉昂。一個苦澀窄小的湖泊,人畜不近,所以自由自在。

守著這方湖,我們看著湖水一點點結冰,逐漸向湖心延伸;深夜躺在帳篷中,聽見冰麵炸裂的聲響,那聲音清脆迅疾,仿佛傷口崩裂,帶著幹淨利索的快意;風偶爾會大得驚人,會將帳篷徹底吹翻。兩個人掙紮在風雪裏,看著對方的眉毛、額角、臉頰、下巴粘住風霜煙塵,大笑。笑著笑著便又潸然淚下;遊弋的狼群和野牛遊**在周圍。它們對自然沒有占有之心,它們屬於自然,聽命於自然。

陽光出來,我們起身打獵。追逐公鹿、灰熊、野驢。日頭落下即歸來。我把那獵物剝皮割肉洗淨,烹煮。高挽衣袖,托露出一臂,雙手沾滿血汙,動作熟練。我們更多的時候是靠在一起,仰望遠處聳入雲煙之中的俄摩隆仁。看著最末的一縷日光斜斜灑下,雪峰金黃聖潔,如同隨時都會盛開的美麗蓮花。看著月亮出來,天地青黛,煙雲流動漫卷、圍裹、匯聚,與它們呼吸共存。

雪水融化時,我帶來被遺棄的幼鳥。賽瑪噶欣喜留下。潔白的幼鳥,一腳殘疾,瘦弱蹣跚。她將它養在帳篷裏並悉心照料,白日帶著它挖掘新鮮的根莖草籽,晚上抱在一起睡覺。

夜半醒來,我望著身邊熟睡的女子,望著她安靜呼吸,將手伸進我的手心,微笑篤定,內心安慰便又睡去。世界在輕微顛倒變化。我不是出雲王的弟弟、獸軍統領,她不是昆蕃公主、出雲王妃。拉昂湖畔隻有一對平凡男女,不需任何人的介入,不需任何事的介入,晝夜廝守,恬淡度日。這種感覺如同纏綿的熱戀卻又彼此尊重,內心洞明,不問時間和未來。

有時也會發現賽瑪噶對著曠野發呆。不管是昭日天汗還是黎彌加都是她內心無法愈合的傷口。這傷口表麵上結了疤,一旦觸碰就會崩裂。她注定要成為這樣一個女子,好似一尊瓷器,晶瑩,有種詭異的美,一道道裂紋分布其上,不能修補隻能斷裂。

因為黎彌加將賽瑪噶趕出王宮,昭日天汗雷霆暴怒,兩國邊境大軍集結,**不安,戰雲密布,大戰一觸即發。但很長一段時間,昆蕃軍隊又沒有了任何的消息,一切恢複平靜。

“這段時間,出雲附屬各部落紛紛暴動,反叛部落陸陸續續竟有二十之多,我們出雲立國以來這是未曾有的事。將軍,如今出雲四方混亂一片,讓人不得不擔心。”尼洛威爾雅跟我說這些話的時候眉頭緊鎖。

黎彌加呢,他幹了什麽?

“一開始,不過三五個部落叛亂,王上大怒,親自帥大軍平叛,所到之處皆屠之,寸草不留,絕不手軟。本以為以如此雷霆手段定然能夠震懾四方,想不到反叛的部落越來越多,讓人分身乏術。王上逐漸心灰意懶,便將政務全權交給東羅木馬孜,讓他全權負責平叛。

“將軍,如今除了東羅木馬孜,他不信任任何人,即便是老帥熱桑傑。他變得極易憤怒嗜殺,任何的微小細節都會讓他的臣下在不明所以的情況下身首異處。

“原本集結在穹隆銀城的大軍不斷開拔,開往前線,盡管朝政混亂,但我出雲軍魂仍在,所以戰無不勝。盡管如此,損失也大,很多久經沙場的將士,再也沒有回來。”

尼洛威爾雅,你不覺得這個時機,突然又這麽多的附屬部落叛亂,有些不尋常嗎?

“將軍,你懷疑是邏薩人搗的鬼?”

我搖頭,轉臉看著遠處的賽瑪噶。她抱著那隻白色幼鳥,給它喂食,笑顏如花。

尼洛威爾雅,這件事情我不確定,但我覺得定然和昭日天汗有關。出雲大亂,對他有極大的好處。

“將軍,事實上我也是如此想。但現在我們已經沒有任何辦法。弗夜堅讚如今在雪域聲名遠揚,人們都尊他為太陽,昆蕃風頭正勁,原本對出雲忠心不貳的部落們,自從黃牛部一戰之後皆有離心之相,此消彼長,所以……”

所以,還是看天神的意願吧,但願他不會拋棄出雲。尼洛威爾雅,婷夏如何?

“王後很可憐,盡管王上已經原諒了她,但對她不像從前。王上的性格你了解,他愛一個人會用盡全力,但若讓他失望,他比誰都冷酷。他很少踏足王後的寢宮,大部分的時間在白宮安寢。大量的女人從四麵八方被羊群一樣趕入他的寢殿,上好的烈酒流水一樣送進送出,絡繹不絕。他就如此在女人和酒水裏麻痹,煎熬,失去理智。

“常常有人聽見王上痛苦的號叫聲從宮中傳來,那聲音猶如受傷的瀕臨死亡雄狼,孤立無援,躲在角落裏舔舐汩汩流血的傷口,掙紮,嘶吼。相比於出雲國的混亂,王後給他的打擊更大。好在王後識得大體。王上不理朝政,她便出麵斡旋,要不是她在,東羅木馬孜早就為所欲為了。但她的日子也相當難過。

是的,他已不是從前的黎彌加。但我亦不是從前的黎穆了。人會在瞬間變老,變得卑微,變得汙泥一樣低賤。畢竟人生即是如此,任何人無能為力。

愛,可以讓兩個陌路人走近,牽手,彼此變得圓滿。也可讓兩個人相互撕扯,隔絕,苟且偷生,即便成為白骨,那痛苦還在,亙古不絕。

“將軍,我聽說王後已命人將後宮暖房中的山茶全部砍去,如今的她一顆心全部放在王上身上,這算是唯一的好事了。”尼洛威爾雅看著我,苦笑。

我亦笑。

這的確是件好事。我們的愛終於可以圓滿落幕。

她終究是我的嫂子,回到了她應有的位置。

晚上,我將黎彌加的事情告訴賽瑪噶。她正在宰殺一隻壯牛,我說話的時候,她始終麵無表情,但那雙手不斷顫抖,終於割傷了她自己。

賽瑪噶,這是件好事。黎彌加永遠不可能屬於你,而且你也恨他。

“是的,我恨他,恨到骨子裏。”她扔掉刀子,坐在地上大哭,“可是,穆,為何我聽到關於他的一切還會心痛,還會難過?”

也許他將是你一生的傷疤。這傷疤,不會痊愈,隻會突如其來地裂開,讓你痛徹心扉。

“穆,能帶我去俄摩隆仁一趟嗎?”她懇求我。

為什麽?

“我想去看一看你說的那雲煙,我們所有人死後,都要投身其中的雲煙。我想看一看那終點,就如同告別。”

我點頭,轉身出去。

但走了幾步之後,我回身直直地盯著她。

賽瑪噶撿起刀子,繼續她的事:“怎麽了?”

有個問題,我一直很想問你。

“你說。”她表情平靜。

賽瑪噶,如果可重新選擇,你會不會再讓自己愛上黎彌加?

“不會。”

為什麽?

“他讓我失去唯一的溫暖,失去尊嚴,失去關於美好的所有想象!他就是我身體上的那腫塊,除了潰滅別無其他。這愛讓我生不如死。”

倘若有人能從你記憶中將這愛人連根抹去,你同意嗎?

“為什麽不同意?愛上他是我最大的錯。”

我點了點頭。

她困惑地看著我:“你為什麽會說這樣的話?”

我搖頭。

“愛上一個人就像一張白紙,褶皺了,永遠不可能回歸當初的模樣。愛無法抹去,也無法毀滅,它和死不同,人死了,肉身可以回歸塵土,但愛不是,它會一直存在。”

我不與她爭論,走出帳篷去看那大湖,還有天空中閃爍的星光。

或許賽瑪噶說得對,愛無法抹去也無法毀滅。

第二日,太陽還沒出我們便起身。騎上馬,帶上小小的行囊,一路向西。我要帶她去看俄摩隆仁峰頂的雲煙。因為她大病初愈,我們行路緩慢,從我們在拉昂大湖的帳篷到俄摩隆仁,來回大約需要二十天。隻有我們兩個人,沒有帶上她的侍女,我們不過是荒原上行走的一對普通男女。

一路上,不時有雨雪,有狼群,還會遇到搶劫的強盜。

出雲四方戰亂,和平早已不複存在。作奸犯科之徒趁機起事,三五成群,搶劫來往的落單之人,甚至殺人越貨。我們碰到過不少,但這些人要不被我斬殺,要不喪命於拉傑之口。

賽瑪噶的心情越來越沉重,很少跟我說話。

這一日,太陽快要落下的時候,我發現我們的食物已經全部吃光。

天色陰沉,厚黑的雲層聚集著,晚上將有大雪。

“穆,我們要是凍死在這裏,倘若有人發現我們,會不會認為我們是一對戀人?”她笑道。

也有可能覺得我們是兄妹。

“兄妹不可能這樣兩個人長途跋涉,也不可能這麽親密。”她笑。

賽瑪噶,我們不會死的。看到前方的那個山穀了嗎?

我指了指前方。兩座山巒延伸而來,出現一個隱蔽的山穀,狹長而幽靜。

“怎麽了?”她問。

穿過山穀便是一個名為嘎魯的部落,約有萬餘部眾,我曾經駐軍那裏,認識他們的頭人。我們晚上就在那裏過夜。

“我現在隻想有個大大的溫暖的火堆,再來上半隻煮好的肥羊,還要有酒!最烈的酒!”她舔著嘴唇。

我笑。

我們加快速度縱馬飛馳,進入那山穀時,大雪開始落下。鵝毛般的大雪幾乎瞬間淹沒天地。

跑在前方的拉傑,忽然像感覺到了什麽,跳上一塊巨石昂頭嚎叫。

“穆,你聞到了什麽味道沒有?好香!好像是在烤羊肉。”賽瑪噶的肚子發出咕嚕嚕的響聲。

我沒有回答她。這味道,我曾經聞到過不止一次,它絕對不屬於牛羊,而應該是屬於人!

很快,山穀的盡頭的路邊,開始出現三三兩兩的屍體。這些屍體絕大部分附身趴在地上,背後插滿了羽箭,頭顱皆被砍去。

看到這些,賽瑪噶臉色蒼白,身體在馬背上搖晃。

“這裏發生過戰爭?!”她說。

我跳下來檢查那些屍體。

賽瑪噶,這些人死的時間並不長,頂多有兩三日。

“到前麵看看!”她狠命地用皮鞭抽馬。

我們一前一後,穿出山穀,眼前的景象,讓我們全都愣住。麵前是地獄!

這個部落原本是那麽的歡樂祥和。男人放牧,女人操持家務,老人們對著神山祈禱,孩子們在林地中歡呼雀躍。而現在,原本茂密的林子被火燒得麵目全非,一頂頂帳篷被掀翻,被焚毀,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的屍體到處都是。他們被刀斬去頭顱,被長矛刺穿身體釘在大車上,被飛箭射穿喉嚨,屍積如山!

兩三日之前,這裏發生過一場屠殺。我和賽瑪噶在黃牛部曾經見過幾乎一模一樣的場景。沒有人甚至連牲畜都沒有留下一頭。一個萬餘人的部落,就如此憑空消失。

我走入這屠場,查看那些屍體,心在滴血。這是出雲的軍隊所為,先是包圍,然後騎兵發動突襲,接著步兵合成一圈往裏屠殺,幹淨利索。

“穆,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要殺人?難道這些人不是出雲的子民嗎?”

是,曾經是,但他們背叛了。

“僅僅因為背叛,就要整族被屠戮嗎?”

是的,你也看到了。實際上,如今和這個部落有著相同結局的還有很多。屠殺現在每時每刻都在上演。

“為什麽?!你們出雲人為什麽要這樣殺人?!你們是魔鬼嗎?!”她憤怒地衝過來,揪住我的衣服。

賽瑪噶,這是王命,軍隊別無選擇,你以為他們下手的時候內心不會痛嗎?!

“黎彌加!又是他!為什麽又是他!難道一個黃牛部,不夠嗎?!”她使勁地捶打著我,咬牙切齒,仿佛我就是黎彌加。

賽瑪噶,他亦別無選擇。他是出雲的王,一個部落叛亂,若不平叛,就會有十個,百個,最終整個出雲會轟然倒塌。

“這是借口!他隻想殺人!僅僅為了他那可悲的愛情,將怒火發泄在這些平民身上!他是魔鬼!”

賽瑪噶,沒人喜歡戰爭,沒人喜歡屠殺!

我開始憤怒起來,雙手抓住她的手臂,雙目圓睜。原本的出雲並不是這樣。所到之處人人安居樂業,部族和睦,牛羊滿山!

“那為什麽現在會變成這樣?”

戰爭,世俗的野心,生存!我如此告訴她。

“我不明白!”

賽瑪噶,若不是昆蕃崛起,若不是兩雄相爭,這裏依然是天堂!實際上這段時間出雲四境**,很多部落舉起叛旗,是因為昆蕃的暗中煽動。

賽瑪噶,這地獄很大原因是因為你哥哥的怒火,他要消滅出雲,他要消滅黎彌加。而這怒火與你有關。與你的愛有關。

“是我造成了這一切?”賽瑪噶後退著,身體顫抖,看著血海屍山,絕望倒地。

她喃喃自語:“因為我嗎?僅僅是因為我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我走過去,緊緊把她擁入懷中。

賽瑪噶,實際上這不應該怪任何人。你愛上黎彌加沒有錯,你的哥哥為了你對付出雲沒有錯,黎彌加出兵平叛、屠殺同樣沒有錯。

“那是誰的錯?!這些人死了,整族的人死了,誰的錯?”

我也不知道。

“穆,我不要這樣的愛!若是能夠重新選擇,我不會愛上那個男人!倘若如此便不會發生這一切。”她說。

即便是你沒有愛上過黎彌加,同樣的事情還是可能會原封不動地上演。

“包括我和你嗎?”

所有人。所有事。

她不再說話,離開我站在最高處,手持佛珠,為這些亡魂吟誦經文。大雪簌簌而下,覆蓋這一切。

在去俄摩隆仁的路上,這樣的場景又見到三四次。每一次賽瑪噶都臉色蒼白地為亡靈超度,神情逐漸變得堅定。

停停走走,這一日,俄摩隆仁就在眼前。轉過一個山丘,我們聽到喊殺聲、哭叫聲。山下,十幾個士兵在搶劫財物,他們掠奪牛羊,將主人砍翻在地。

這些人穿著銀甲,刀影如霜。

是出雲的士兵!

“穆!”賽瑪噶的聲音抖動著。

她說話的時候我已經縱馬飛出。刀落,斷肢橫飛。士兵的頭顱被我斬下,隨即大亂。他們叫囂著,衝過來,一番搏殺之後,皆橫屍馬下,隻有一人倉皇逃竄。

撿起地上的弓箭,對著那逃跑的身影,我拉開弓。

賽瑪噶攔住我:“算了,殺得已經夠多了。”

那人逃去。

“你們出雲的士兵什麽時候變成了這樣?和強盜一般!”賽瑪噶道。

賽瑪噶,這些人根本不配披上出雲的白甲,他們是東羅木馬孜的手下。我彎腰指著那些屍體身上的銀甲,上麵有東羅木馬孜的雙頭狐狸紋飾。我站起來抬頭看了看四周,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賽瑪噶,我們必須趕快走。

“為什麽?晚上在這裏過夜不好嗎?”

這裏有東羅木馬孜的私兵,說不定他就在附近。

“他難道要殺了你?”

以前他不敢,現在他會,因為我隻是個普通的出雲人。

“為什麽?”

我殺了他唯一的兒子——那個臨陣逃脫的家夥。

我們上馬奔向俄摩隆仁山。抵達山腳時,對麵的土丘上方,遠遠地出現了一匹馬,接著是兩匹,三匹……

一直到兩三百人的隊伍攔住了我們的去路。這些人穿著黑衣,手持長刀,呐喊著衝來。

賽瑪噶有些驚慌:“我們遇到強盜了。”

我搖頭。

那不是強盜。出雲沒有兩三百人聚集的強盜,即便有,他們也不會手持出雲士兵的白柄刀。這是東羅木馬孜的手下。

他們如此打扮為的是殺死我之後,即便是黎彌加追問下來,東羅木馬孜可也以說我死於強盜之手,進而擺脫幹係。

賽瑪噶,你向山上跑,那裏到處是修行的洞穴,逃到那裏就安全了。

“你呢?”

我來擋住他們,我們不可能全部跑掉。

我抽出白柄刀,帶著拉傑迎上去。

她騎馬過來,和我並肩。

“要死就死在一起,否則活著我太寂寞。”她笑著說。

對方呼嘯而來。長刀出,拚殺,鮮血飛濺!我在人群中往來穿梭,刀鋒飛舞,終於找到久違的酣暢淋漓。三次衝鋒終於撞開對方的圍堵,帶著賽瑪噶奔向俄摩隆仁山。

“放箭!放箭!別讓那個啞巴跑了!”身後的人尖叫著。

接著,聽見羽箭飛來的銳利聲音。轉過臉去,漫天飛蝗!

噗噗噗!後背傳來悶響,箭頭入體,痛入骨髓。我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