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海恨殺
刑事偵查卷宗
正卷)
案件名稱:青陽知縣古廟斃命案
案件編號:無
犯罪嫌疑人姓名:XXX
發生時間:明宣宗宣德元年
資料來源:《青陽縣誌》
注:我在寫《青陽曆代治安製度溯源》這篇論文時,查閱過《青陽縣誌》,發現青陽縣地處長江之濱,曆史上屬於荊南府管轄,青陽城上承巫山雲雨,下引白雲黃鶴,扼荊楚之要衝,集湘鄂之大成,五方雜處,漁龍混雜,曆來多出奇事怪案,如本篇《情海恨殺》及《死囚命案》(詳見《刑偵檔案》第三季)、《冤海殺戮》(詳見《刑偵檔案》第四季)等,請讀者諸君聽我慢慢道來。
1
“今夜子時三刻,梅若風必死於將軍山明隍廟。”
這句話寫在一張二指寬的紙條上。
紙條被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釘在縣衙刑事房的一張小桌上。
小桌旁坐著兩個人,皆頭戴平頂巾,身著皂色盤領衫,腰懸長劍,作官差打扮。
左首年紀稍長、濃眉大眼相貌威武的漢子複姓司馬,單名一個恨字,乃是這荊南府青陽縣衙水陸兩路總捕頭。
右首之人年約二十,麵目清秀,一臉英氣,乃是司馬恨的得力助手、捕頭吳過。
兩人盯著桌上這張殺氣森然的紙條,不由眉頭打結,麵沉似水,久久說不出話來。
他倆今早一到縣衙刑事房,這張奇怪的紙條就已經在這裏等著他們了,沒有人知道是什麽人幹的,也沒有人知道這張紙條是什麽時候被釘在這兒的。
他們所看到的,僅僅隻是一張紙條,一把匕首,還有一行像匕首一樣透著寒意與殺氣的文字。
他倆坐在那裏,麵色凝重,緊緊地盯著那張紙條,似乎要從字裏行間找到蛛絲馬跡揪出那個出言索命的肇事者一樣。
可是沒有,兩雙眼睛盯著紙條看了半天,紙條還是紙條,文字還是文字,連一點點線索都沒有。
兩人相顧無言,眼底卻掠過一絲陰影。
很快,門口便響起了雜遝的腳步聲,刑事房裏的捕快、公差都三三兩兩地來上早班了。
為了不使消息傳來,引起驚擾,司馬恨順手拔下匕首,將那張神秘的紙條捏在了手心。
吳過看他一眼,有些擔心地問:“總捕頭,您看這事要不要告訴梅大人?”
他所說的“梅大人”,就是這青陽縣的知縣,亦是這索命紙條上所提及的梅若風。
梅若風,山東青州人,現年四十有六,三十二歲入京師國子監,因勤學苦讀成績優異,十年前由吏部薦舉為官,授湖廣青陽縣令,官階七品。在赴任途中,原配李氏不幸染病身逝,留下時年十歲的幼女怒雪與其相依為命。直至兩年多前,梅怒雪嫁與司馬恨之後,他才續弦,娶了戲班出身的花旦花氏想容姑娘為第二任妻子。為官十載,任滿三屆,口碑一直不錯,據說最近有望升遷。誰知偏在此時,竟然有人飛刀留柬,揚言要取其性命。
司馬恨聽了吳過的話,皺眉想了片刻道:“算了,梅大人今晚要去將軍山明隍廟祭父,行程已定,無從更改。若將此事告訴於他,不但於事無補,反會使他擔心。這件事咱們兄弟放在心上就行了。今晚咱們多帶點人手,打起精神,在暗中多替大人擔待一點。看看到底是誰吃了豹子膽,竟敢如此明目張膽地威脅朝廷命官。”
吳過點點頭道:“有道理,還是你這做女婿的想得周到。”
原來梅若風之父梅守恪乃青州宿儒,讀了一輩子的書,後來隨兒子來到青陽縣,晚年曾在青陽縣城外將軍山明隍廟帶發修行,後逝於廟內,入殮之後,梅若風遵父遺言,將其棺木置於廟內,不曾下葬。原本有一老和尚在廟內照看棺木,打掃塵埃,幾年前老和尚也死了,廟裏便再無活人。
偏生梅知縣又是一個大孝子,非但每年父親祭日必在家中設靈跪祭,而且每隔三年,必大祭一次。
所謂大祭,也並非說排場有多大,而是梅若風身穿孝服,孤身一人,手提香燭紙錢水酒祭品,從山下五步一跪十步一叩,拜上山腰廟內,親手祭奠之後,孤燈隻影,在父親棺槨前陪伴一晚,以示孝心。
而今日乃三月初九,正是梅守恪死後第三個大祭之日,看來那飛刀留言之人對此也了若指掌,否則那紙條上便也不會出現“將軍山明隍廟”這麽確切的字眼了。
既然對方注明了動手的地點,而且也說明了時間,那司馬恨防守起來,也便有的放矢,容易得多了。
隻是對方如此明目張膽,有恃無恐,全然沒將刑事房一眾人等放在眼內,倒使司馬恨吳過二人心中吃驚不小。
對方到底是什麽來頭?有何居心?
這張索命紙條,到底是虛張聲勢的威脅,還是殺人行凶前的炫耀?
對方今夜真的會來麽?
2
距青陽縣城北門數裏之遙,有一條春陵河,河邊有一座將軍山。
大山臨河的一麵,是如削的峭壁,而向南的一麵,則山勢較為平緩,山腰有一處平地,建著一所廟宇,這就是明隍廟。
明隍廟,本叫明皇廟,據傳本朝開國之初,太祖皇帝曾在青陽縣與漢王陳友諒有過一場大戰,太祖爺寡不敵眾,加之中了敵人奸計,被圍困在將軍山上的這座小廟內。時在道州作戰的大將軍徐達聞訊引兵來救,卻被敵軍阻於山下。雙方對峙十餘天,陳友諒大軍終於攻入廟內,卻發現裏麵除了一尊泥塑金身的菩薩,空無一人,太祖爺早已不知去向。漢王兵將大驚,隻道太祖爺得神靈相助,才得以無聲無息逃脫生天,皆盡俯身大拜菩薩。太祖皇帝登基之後,當地百姓遂將此廟叫做明皇廟,廟中香火盛極一時。誰知這個廟名卻犯了原本和尚出身的太祖皇帝的大忌,太祖爺龍顏大怒之下,斬盡了廟內僧眾,並下旨將“明皇廟”改為“明隍廟”。
時至今日,年深日久,廟宇門楣毀損,牌匾斑駁,麵目全非,但若細心察看,還是不難
發現“明隍廟”三字中“隍”字的偏旁“阝”,與其他筆劃略有出入,顯是後來倉促間添上去的。
這一日,剛到下午,天公不作美,竟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申時未到,縣衙總捕頭司馬恨就已經調配好了人手,先遣人在山前山後細細搜查一遍,確認無人躲避在山上之後,又將手下三十多名捕快分作十組,冒風頂雨,明樁暗哨,將幾條上山的小路全都把守起來,除了知縣大人,其他閑雜人等,一概不得通過。此是第一道防線。
又在山腳通向山腰廟門的必經之道兩旁的草叢中埋伏了四十名弓箭手,一有風吹草動,立即弓箭伺候。此為第二道防線。
而第三道防線,也是最後一道防線,卻是明隍廟對麵的兩棵樹,兩棵高入雲天華蓋如傘的老鬆樹。鬆樹當然不能防敵,但躲在樹上的人卻能。而司馬恨和吳過兩人就分別隱身於這兩棵大樹上。
那樹挺拔高直,枝繁葉茂,藏身其上,不但雨淋不到,而且正好可以望到明隍廟的房頂及門窗。任何人想要進入廟內,都逃不過他倆的監視。
在三道防線如此嚴密的防守之下,即使是有一隻鳥想要飛進廟內而不被發現,都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
當然,為了不使知縣大人擔心,這一切的保護措施,都是在暗中悄然進行。
因為下雨,所以天色似乎要比平時黑得早一些。
幸好司馬恨和吳過都是身負武功目光精湛之人,暗夜視物,卻也不算難事。
兩人棲身樹上,靜靜相候。
入夜時分,雨越下越大,雷聲越來越密。
正在這時,司馬恨和吳過同時發現有一個身著長衫、手提竹桶的人正緩步從山下走來。兩人立即警覺,定睛一看,隻見那人一不打傘二不披蓑,迎著勁風,冒著大雨,向山上走五步便下一跪,走十步便叩一首,行得極其艱難緩慢,但下跪叩首卻一絲不苟,極是認真。閃電照過,看清那人的臉麵,卻正是知縣梅若風。
兩人見了,相互對望一眼,心下均暗自佩服梅大人的這份孝心。
從山腳到山腰這一段路並不太長,但梅若風卻苦行了一個多時辰,方才到得明隍廟前,衣衫沾滿泥水,早已濕透,汙水正嘩嘩啦啦滴到腳下。
隻見他站到門口,伸手整了整長衫,然後才輕輕推開廟門,走了進去。
旋即,大殿右側廂房的窗戶裏火光一亮,已經燃起一支蠟燭,燭光剛好將他的身影映照到窗戶上。
隻見他進屋之後,先將手中竹桶放下,拿出幹衣換上,然後拿出拂塵,將父親棺槨上的灰塵一一拂去,這才擺起祭品,點燃香燭,跪地祭拜。
司馬恨和吳過隱身的大鬆樹雖距廟門有三十餘丈,但透過窗戶上的燭光照影,卻也能將梅若風在屋內的情形看個大概。
兩人一麵注意著窗前燭影,一麵眼觀六路,留神戒備,半點也不敢大意。
隻見梅若風祭奠完畢之後,又繞著父親的棺木走了一圈,站立片刻,這才緩緩坐下,坐在棺前,一隻手還在輕撫棺蓋,似乎是想揭開棺蓋和父親對話一般。
燭光投影,將他的身影清淅地映在窗戶上。
那身影一動不動,坐得極是端正。看來他就是要這樣端坐靈前,陪伴他父親的亡靈一宿了。
梅老爺子過世已近十年,他卻還保留著這份孝心,已是難得至極了。
廟外,雷電交加,風雨正急。閃電過後,四野黑壓壓的一片,隻有那雨打樹葉的嘩啦聲,窸窸窣窣地響得人心裏發慌。
司馬恨坐在樹上,回頭向山下一望,隻見山腳下有幾隻燈籠在來回移動,正是自己派出把守路口的崗哨,若有變故,山下便會立即示警。
他這才略略放下心來,從懷中掏出一隻镔鐵酒壺,揭開喝了一口,又將酒壺扔給吳過,咂咂嘴巴道:“好大的風,喝口酒暖暖身子罷。”
吳過伸手接住,道:“這鬼天氣,真是要命。我若是那凶手,今晚就躲在被窩裏不出來了。”說完喝了口酒,又將酒壺扔回給他。
司馬恨邊喝酒邊道:“不來最好,不過他若真的要來,咱也不懼他。”
笑一笑,又將酒壺扔過來。
吳過喝了一大口,烈酒下肚,酒意上湧,全身都暖和起來,忽地豪氣頓生,大笑道:“我看那家夥最好還是來一趟,否則咱們這一夜的凍便算白挨了。”
司馬恨也忍不住哈哈大笑道:“那倒也是。”笑聲未止,忽地想起自己是暗哨,這一出聲,若真有人上山想對大人不利,自己的藏身之所隻怕早就讓人給發現了。
想及此,立即住口不言,一麵留心觀察,用心戒備,一麵與吳過喝著悶酒。
一隻镔鐵酒壺在兩人之間傳來傳去,不知不覺間,已然見底。
吳過酒癮未止,正想問他還有沒有,忽地聽見山下城中隱隱傳來“的篤、的篤、當當當”幾聲響,卻已是三更天時。
司馬恨麵色一肅,壓低聲音道:“子時已到,多加小心,可別讓凶手鑽了空子。”
吳過聞言,心中一凜,急忙抬頭向廟內望去,隻見梅大人的坐姿仍然映在窗前,燭光搖曳,人影輕晃,並無異樣,這才放心。抬首望天,隻盼老天爺快些住雨,快些天亮,自己也好早點交差。
可天空依舊黑沉沉的,雨勢非但沒有停住之意,反而下得跟瓢潑一般。
兩人雖然藏身樹上,雨水難以淋到,但冷風一吹,渾身直打寒戰,那種涼嗖嗖的滋味,卻也不大好受。
忽然間,天上炸雷驚響,閃電像一柄利劍從半天雲中直插下來。
便在這時,司馬恨忽地哎喲一聲,從鬆樹上直栽下去,跌在地上,滾出老遠,躺在泥水中,竟不動彈了。
吳過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顧不及下樹救人,立即低喝一聲:“什麽人?”按劍柄,凝神待敵,可四下荒蕪,並不見人影。心下更驚,對方一擊得手,全身而退,全然不著半點痕跡,顯然是位高手人物。
他一按機簧,長劍嗆啷出鞘,再喝一聲:“閣下既然來了,又何必藏頭縮尾?”
一麵出言刺探,一麵凝神四望,尋找敵蹤。
就在他扭頭望向身後那片漆黑樹林時,忽地後腦勺砰地一響,已被一記重掌擊到。
他身子一晃,啊呀一聲,長劍撒手,人也跌下樹來,朝山坡下滾出好遠,方才被一塊大石擋住,正欲掙紮爬起,隻覺冷雨淋頭,頭痛欲裂,身子一仰,已然昏死過去。
3
與其說吳過是被大雨淋醒的,不如說他是被冷風吹醒的,也不知昏睡了多久,他渾身一個激靈,就倏地醒轉過來,睜開雙眼,天依然是黑的,雨依然還在下著,他依然躺在那塊石頭旁邊,頭依然還在痛著,身子冷得像一塊冰,渾身衣服裏裏外外早已濕透了好幾遍。
他不由自主打個寒戰,在泥水中翻一下身,掙紮著爬起,回頭卻發現總捕頭司馬恨仍然躺在不遠處的風雨中。
他叫了兩聲“總捕頭”,卻毫無反應,不由心中一驚:莫非總捕頭已遭歹人毒手?
急忙踉蹌走近,伸手一摸,隻覺他身子尚熱,最裏麵一件衣服尚未濕透,呼吸順暢,這才放心,用手掌按住他背後大椎穴,吐出一股緩和的內力,輕輕推拿兩下。
司馬恨“哼”了一聲,終於悠悠醒轉。坐起身,神色茫然,瞧著他問:“怎、怎麽了?”
吳過苦笑道:“咱們雙雙著了人家的道兒,我也是剛剛才被雨淋醒。”
“是麽?你也被人打暈過去了?”司馬恨雙目如電,瞧他一眼,忽地想到什麽,臉色一變,從地上跳起,道,“大人怎麽樣了?”
吳過心頭一凜,這才想起今晚的任務,急忙抬頭一看,隻見知縣大人的身影仍在窗戶上輕輕晃動著,與先前並無異樣。
兩人這才放心。
便在這時,忽聞山下傳來敲梆聲,已是四更天時。
司馬恨抖一抖渾身泥水,道:“想不到咱們這一下,竟昏睡了差不多一個更次。”
吳過皺眉道:“那家夥將咱們擊倒,卻並未向大人動手,這倒奇了。”
“這其中隻怕有些不妥。”司馬恨的目光盯著窗戶上的影子,忽道,“你看,大人在房中坐了這麽久,怎地連動也不動一下?”
吳過也跟著望過去,奇道:“那影子不是一直在動麽?”
司馬恨道:“那隻是風吹燭火在動,所以燭光下的影子也在動,但大人卻似乎一直未動。”
吳過擦擦眼睛仔細一瞧,確是如此,不由跺足道:“不好,咱們快進去瞧瞧。”
躥到鬆樹下,揀起掉落的長劍,與司馬恨一起,急急朝廟內奔去。
廟門早已破損,關得也不嚴實,司馬恨搶先一步,推開廟門,跨了進去。
首先進入的是淒涼破敗的大殿,再由大殿轉入右側廂房,廂房不大,房間裏燃著一支已快燒盡的蠟燭,燭光照著一副古舊柏木棺材,棺材旁邊坐著一位身穿長衫的中年男人,正麵向著房門,坐得十分端正,頭卻勾了下去,眼睛也是閉著的,神態十分安詳,儼然已經入睡。這人正是知縣大人梅若風。
司馬恨和吳過見無異樣,這才鬆口氣,不想打擾大人休息,正欲悄然退出,司馬恨忽道:“不對,大人臉色似乎有點不對勁。”
吳過一瞧,亦覺如此,忙輕輕喚了兩聲:“大人,大人。”
梅若風閉目垂首,如若未聞,全無反應。
兩人心中暗覺不妙,走近去,伸手輕輕搖一搖他,梅若風忽地向前一撲,整個人都倒了下來,撲通一聲,趴在地上,形體僵直,毫無聲息。
人一倒地,司馬恨和吳過就駭得“啊”地一聲,像看見鬼似的跳了起來。
原來在梅若風的後背心裏,不知何時,竟已被人插了一把匕首,匕首旁邊還有一個血洞,洞口不大,亦不太深,顯然是凶手第一刀未刺中梅大人的致命之處,拔出匕首留下的刺痕,而第二刀卻正好從背後刺入心髒,是為致命一擊。刀口暗紅,滲出些許血水。
一摸梅若風身上,觸手冰涼,鼻息全無,已然斷氣多時。
司馬恨和吳過對望一眼,早已驚得呆住,過了半晌,司馬恨才回過神來,臉上神色又是驚懼又是憤怒,顫聲道:“你留下察看現場,我去追凶手。”
話音未了,人已撞開窗欞,飛躍而出,四下一望,忽地向西奔行而去。同時左手一揚,一道藍煙衝天而起,射至半空,忽然砰一聲爆炸開來,燃起一團藍色焰火,久久不滅。
這正是刑事房緊急召集人手的信號,把守在山下各處的捕快一見此煙,情知有變,立即便會趕上山來。
藍光未滅,司馬恨早已冒著風雨,向西追出數裏之遙。
吳過留在廟內,仔細搜尋察看了一番,居然不見半點凶手留下的痕跡。正暗自驚疑,忽聽廟門口人聲嘈雜,山下數十名捕快早已擁進來,一見知縣大人背插匕首,暴斃當場,不由都驚得目瞪口呆,人人臉色慘變。
吳過問道:“你們守在山下,可曾發現有可疑人物上山?”
捕快們紛紛搖頭,道:“我們一直把守著各處上山的必由之路,不要說人,就連一隻耗子也沒見跑上山來,更加不見有人下山。”
吳過不由皺眉道:“這倒奇了,三更剛過,我和總捕頭便幾乎同時被人襲擊,昏迷將近一個更次,醒來之後,大人就已遭遇不測。既然無人上山,那凶手又是從哪裏來的?”
一名捕快道:“莫非凶手白天藏在山上,晚上才偷偷溜出來行凶?”
吳過搖頭道:“絕無可能。白天咱們已經搜過山了,連一隻兔子都給攆走了,哪裏還會藏得有人。”
那捕快摸摸後腦勺道:“這倒是怪了,既不見人上山,也不見人下山,那凶手難道隻是耗子,從地底下鑽來鑽去不成?”
吳過想一想道:“先別說這麽多廢話,大夥再四處搜一搜,也許凶手還未走遠。”
眾人應了一聲,又分頭在廟裏廟外搜尋起來,就連大殿菩薩的肚子、梅老爺子的棺材裏都仔細搜查了一遍,哪裏見到凶手的影子。
片刻之後,司馬恨氣喘籲籲地趕回廟內,臉上身上全是水珠,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吳過忙迎上去問:“怎麽樣,可曾看見凶手?”
司馬恨瞧了他一眼,抹抹臉上的水珠,皺眉搖頭道:“我向東、南、西三麵各追出十裏,根本不見人影,北麵臨河的絕壁上我也去看了,並無異常。凶手來得蹊蹺,去得也蹊蹺。”說完,又朝他望一眼,眼神已有些異樣。
吳過歎口氣,問:“那現在怎麽辦?”
司馬恨看看倒斃在地的嶽父大人,臉肉**,極是難過,轉過身去道:“事已至此,先將大人抬回縣衙再說吧。”
不知何時,屋外的雨已經停了,但風還在刮著,雨後的風更冷,一直冷到了人的心裏。捕快們拆了一扇廟門,將知縣大人的屍體側放在門板上,抬了出來。
司馬恨給眾捕快下了三道命令:“一,將大人抬回縣衙,請仵作驗屍;二,通知梅夫人花氏,還有拙荊梅怒雪;三,著書吏將大人遭遇不測之事寫成文書,連夜快馬呈送荊南府知府韓青山韓大人,請他出麵作主,處理一切。”
眾捕快認真記下,一齊點頭,一人看著他奇道:“總捕頭,那你呢,不隨咱們一起回縣衙麽?”
司馬恨眼圈發紅,歎口氣,道:“我暫不回去,還想與吳捕頭一起在山上搜一搜,也許能發現些許蛛絲馬跡,找到凶手。”說完,看了吳過一眼。
吳過知他不願看見他那年輕貌美的嶽母大人花想容突然淪為寡婦和他妻子梅怒雪得知其父死訊之後,兩個女人哭哭啼啼的悲淒場麵,所以暫時不想回去。不便當麵點破,隻是點點頭道:“正是,我和總捕頭還想留下來看看現場,大夥先回去吧。”
眾捕快這才抬了梅若風的屍體,緩緩走下山去。
4
司馬恨和吳過回到縣衙時,天已經亮了,風漸止,但天空仍然陰沉沉的,好像整個天空隨時都會塌下來一樣。
喧鬧的衙門已漸漸安靜下來。
兩人直向停屍房走去。
停屍房裏,永遠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奇怪氣味,梅若風的屍體就停放在屋子中間,仵作已驗屍完畢,背上的匕首已拔了下來,屍體平躺在木板上,麵容蒼白,但神態安詳,似乎睡熟了一般。
屍體左邊跪著一位女子,二十來歲年紀,早已哭得像個淚人兒,正是梅若風的女兒、司馬恨的妻子梅怒雪。
右邊跪著一位中年美婦,身體略微有些發福,大約三十歲年紀,卻並未哭泣,隻是緊緊握著梅若風的一隻手,看著他的麵容發呆,眼神空洞,目光哀絕,仿佛整個心都已被掏空了一般。臉上無淚,心中有淚,也許這才是人世間最深最慘的痛吧。她便是梅若風的妻子、司馬恨那年輕的嶽母大人花想容。
看見司馬恨,兩個女人忽然不約而同地朝他撲了過來,一個扯著他的衣襟大聲問:“你這總捕頭是怎麽當的,我爹就在你眼皮底下,竟然遭人、遭人……”下麵的話還沒說完,責備與質問的目光就已像利箭般射了過來。
另一個什麽話也沒說,但悲傷哀痛的淚水卻忽然噴湧而出。無聲的質問,也許是天下最嚴厲的責備。
一個是死了父親的妻子,一個是死了丈夫的嶽母,司馬恨無顏麵對兩個女人劍一樣犀利的目光,頭垂得低低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好像他就是親手殺死自己嶽父大人的凶手一樣。
吳過於心不忍,忙向花想容身後一個穿青色衣衫的小姑娘使了個眼色,那小姑娘叫青梅,是花想容的貼身丫環。
青梅領會到了他的意思,急忙上來將花想容和梅怒雪扶到一邊。
吳過乘機插言勸道:“梅夫人,司馬大嫂,其實這件事怪不得總捕頭,那凶手實在太過狡猾,事先將我倆都打暈,等咱們醒過來,卻已太遲了。”
兩個女人還想再說什麽,司馬恨卻忽然抬起頭來,目光如電,冷冷一掃,兩人打了個寒噤,卻也不敢再衝上來多作糾纏。
司馬恨清了清嗓子,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對花想容道:“梅夫人,梅大人死得蹊蹺,我們已經致函荊南知府韓大人,請他出麵主持公道,估計這一兩日韓大人就會到。不過在韓大人到來之前,我想去梅大人的住處看一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線索。”
花想容歎口氣,哽咽道:“人都已經死了,就算找到凶手又有什麽用,老爺還能活過來麽?……要看你就去看吧,房間的門都是開著的,隻有他的書房,平時從不讓人進入,鑰匙也隻有他一個人拿著,這你是知道的。”
司馬恨點頭道:“我知道了,請夫人節哀,相信我們一定會找到凶手的。”抬頭吩囑青梅,“好好照看夫人。”
忽又想起什麽,回頭叫道:“五更何在?”
身後一位瘦小幹癟的衙役應聲而出,道:“卑職在。”
這精瘦漢子名叫五更,是縣衙裏的仵作,兼作停屍房的管事。
司馬恨交待道:“你先將梅大人的屍體用冰塊封好,暫不發喪,一切等知府大人來後再作定奪。”
五更躬身領命,道:“卑職明白。”
司馬恨看看吳過,道:“你帶幾個人,跟我一起去大人住處看看。”
吳過點頭應了。
梅若風的府邸在城南十字街頭,與縣衙隔著三條街巷。
司馬恨和吳過帶著五名捕快,一路行去。
梅若風慘死的噩耗早已傳回家中,梅府上下一副悲涼氣氛。
老管家梅福接待了這位前來公幹的姑爺。
司馬恨說明來意,老管家領著眾人進了屋。
梅若風生前並不是一個愛講排場的人,所以梅府也不算大,但也有大大小小幾十間房。
老管家弓著背彎著腰,領著諸位官爺從大堂到客廳到臥室到廂房,一間一間看過去。
廂房布置得很精致,裏麵透著淡淡的脂粉香氣。
老管家說:“這是小姐出閣前的閨房,裏麵的東西都是小姐在家時的樣子,夫人說要拆掉,老爺不許,說小姐回娘家時還可以住。”
司馬恨點點頭說:“這些我知道。”
待走到廚房時,卻發現灶台上擺著兩條大大的鰣魚。
梅福道:“昨晚老爺與夫人用膳時,吃的就是這長江鰣魚。老爺說這鰣魚湯特別香,特別鮮,吩咐廚房再做兩條,準備第二天中午吃。誰知鰣魚買回來了,老爺他卻……”話至此處,眼圈一紅,一雙老眼裏已有淚光閃動。
司馬恨歎了口氣問:“平時老爺喜歡吃鰣魚嗎?”
老管家搖頭說:“老爺平時也吃,但不是特別喜歡,夫人倒是愛吃,說是這鰣魚湯能滋陰養顏。”
司馬恨又問廚房的廚子:“昨晚老爺吃的鰣魚湯,是否加了什麽特別的作料?”
廚子搖頭說:“沒有,與往時做法並無差別,都是清燉鰣魚湯。”
司馬恨皺皺眉頭,回頭對一名捕快道:“將這兩條鰣魚帶回衙門,著仵作仔細查驗。”
捕快道:“是。”用一個袋子將兩條鰣魚裝了,提在手中。
那廚子一見司馬恨懷疑他做的鰣魚湯有問題,不由臉都嚇白了,但旋即一想,老爺是被人殺死在荒山破廟內的,再怎麽也和我做的鰣魚湯扯不上關係吧。這才略略放心。
接著老管家又帶著司馬恨看了兩間房子,便來到了梅若風的書房前。
書房環境幽靜,門前廊下栽著數枝梅花,可惜未到開花時節。
房門緊鎖,梅福說:“鑰匙一向在老爺身上。”
司馬恨說:“不妨事。”
看一眼吳過,吳過明白,立即上前,單手抓住門上的銅鎖,用力一扭,那鎖便頓時變了形,應聲而開。
梅福不懂武功,見他露了這一手功夫,不由驚得臉色發白,心想幸虧這年輕人是個當差的不是個做賊的,要不然這天底下還有他打不開的鎖偷不到手的東西麽?
司馬恨領著眾人走進書房,說:“大夥仔細搜搜,但不要弄亂了裏麵的書籍。”
書房很大,但環牆而立的三個大書櫃已占去一大半空間。
眾人分散開來,四下察看。
司馬恨走到書櫃前,將裏麵的書籍一本一本翻看過去。
翻看到第二個書櫃時,發現裏麵放著一隻檀香木盒,外麵貼著標簽,寫著“《資治通鑒》”的書名,原來是一套盒裝書。
隨手從書架上取下,卻發現那木盒極輕,絲毫不像裝滿書的樣子,好奇之心頓起,打開一看,裏麵果然沒有放書,裝的卻是兩塊紅布,他拿出來一瞧,原來是兩塊紅色的肚兜,那肚兜鑲著花邊,繡著幾點飄雪和一支怒放的梅花,極是生動好看。
司馬恨臉色微變,眼角餘光左右一掃,悄悄將兩塊紅肚兜揣入懷中,再將盒子放回原處,轉身道:“可曾找到什麽可疑之處?”
眾人紛紛搖頭說沒有。司馬恨說:“那咱們去別處看看吧。”
走出書房,回身一扭銅鎖,那鎖竟又恢複如初,將書房的門鎖上了。
眾人去剩下的最後兩間房子看了一下,並無發現,隻好折回縣衙。
下午,仵作五更將那兩條鰣魚裏裏外外檢驗了一遍,回稟說並無異常。
鬧哄哄地查了半天,全無一點線索,眾捕快不禁有點泄氣。
司馬恨也一時無計,隻好一麵命人把守四門,對進出行人嚴加盤查,一麵命人收拾好房間住處,專候荊南府來人處理案子。
5
翌日晌午,忽然有人來報,荊南知府韓大人到。
青陽縣衙內,自縣令梅若風意外遇刺身亡之後,縣內偵緝捕拿監獄囚禁等一應司法事宜,由總捕頭司馬恨總攬,而其他日常公務,在未有新官到任之前,由縣丞代理。
司馬恨官階為正九品,而縣丞盧文超為正八品,兩人雖無隸屬關係,但從品階上講,司馬恨要比盧縣丞低一級,故而見了麵,還得口稱“大人”。
當下縣丞盧文超聞報,領了主簿及司馬恨、吳過等人,急忙迎出。
剛到縣衙門口,荊南知府韓青山韓大人已自行下轎,走了進來。盧縣丞等急忙上前跪地請安。
那韓青山已年過半百,紫膛臉,三綹長須無風自動,一雙虎目不怒自威,極是威嚴。
韓大人來得甚急,輕車從簡,除了四名轎夫,另外就隻帶了兩名護衛和一位身著長衫胡須稀疏一副教書先生模樣的屬下。
這屬下,縣衙裏的人大多都識得,便是荊南府大大有名的神醫,人人都喚他做易大夫,真名叫啥,卻無人知道。
這易大夫與韓大人乃至交好友,忙時懸壺濟世,治病救人,閑時卻在知府衙門兼差做仵作,據說經他驗屍偵破的命案,每年都有十幾宗。
韓知府衝著眾人略一頷首,一語不發,往裏便走。
盧縣丞急忙快步跟上,將他引到早已收拾妥當的客舍下榻,另又分派人手安排韓大人一眾隨從住宿。
他本以為韓大人今午到來,必得休息一宿,明日再過問案情,正想吩咐廚房上菜,為大人接風,誰知知府大人剛一坐定,喝了口茶,便道:“盧縣丞,青陽縣衙出了這麽大的案子,本府不得不親自來一趟。你且將梅大人出事的前後經過詳細說來,不得有誤。”
盧縣丞微微一怔,抬頭見知府大人的目光正閃電一般照著自己,不由心裏一顫,急忙躬著身子站在韓大人前側,從青陽縣衙總捕頭司馬恨及捕頭吳過在刑事房收到凶手飛刀留柬的索命書信說起,將他從司馬恨口中得知的事發經過,從頭到尾,詳細述說了一遍。
韓大人聽了,濃眉緊皺,一語不發,思索一會,忽地眼睛一抬,看著他問:“案發至今,已有兩天時日,凶手可曾抓到?”
盧縣丞聽到知府大人問及此事,額頭上冷汗刷一下就冒了出來,朝廷命官一縣之令半夜身死,凶手至今不明,若直言相告,知府大人必定責怪,若虛言應對,卻又怕逃不過知府大人那懾人心魄的眼睛,一時之間,怔在當場,心口怦怦直跳,不知如何應答。
便在這時,他身後一人挺身而出,拱手稟道:“知府大人,卑職有話要說。”
韓青山微微一怔,看著他問:“你是……”
那人應道:“卑職司馬恨,乃青陽縣衙水陸兩路總捕頭,梅大人既是卑職的上司,也是卑職的嶽丈。”
韓青山微微一笑,上下打量他一眼道:“哦,原來你就是青陽縣衙總捕頭司馬恨,本官早聞你的大名,聽說青陽縣內沒有你這位神捕破不了的案子,梅大人也因賞識你一身本事,所以才將獨生女兒嫁給你,是不是這樣?”
司馬恨麵色微紅,心中卻暗有得色,忙道:“大人過獎。”
韓青山問:“你有何話說?”
司馬恨道:“經過這兩日的明查暗訪,誰是謀刺梅大人的凶手,卑職已心中有數。”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人人都將驚疑的目光向他望了過來。韓大人問:“哦,那據你所查,凶手是誰?”
司馬恨眼角餘光一掃,猶豫一下,麵露難色,道:“請大人恕卑職無禮,此處人多眼雜,耳目眾多,為不使消息走漏,令凶手驚覺,卑職不敢在此明言。不過卑職已將凶手姓名及其犯罪證據寫成文書,一並呈上,請大人過目。”說完,從衣袖中掏出一封密函,雙手呈上。
韓青山略一頷首,伸手接過。司馬恨又道:“請大人慢慢細閱,卑職不便打擾,先行告退,大人若有什麽要吩咐卑職做的,卑職隨傳隨到。”
說著,一揮手,領了吳過等屬下,一並退下。
盧縣丞又驚又疑,當著知府大人的麵卻不敢發作,也急忙領著主簿等人躬身退下。出了房門,立即一路小跑,想要追上司馬恨問他殺死梅大人的凶手到底是誰,他又是怎麽查出來的,為何不早早對他言明。哪知縣司馬恨根本不等他,大步如飛,早已走得遠了。
荊南府尹韓大人台鑒:
卑職司馬恨,有事不便當人明言,故鬥膽呈書,請大人恕罪。
據卑職連日來精心調查,縝密偵察,殺死梅大人的凶手已有著落。
三月初九那天晚上,梅大人在城北將軍山明隍廟祭奠亡父,出事之時,山上山下皆有明樁暗哨,並不見生人出入,由此可見,殺害梅大人的凶手並非外人,而是內鬼。
但當晚在山下把守路口的捕快和路邊埋伏的弓箭手,均是三五人一組,既相互照應,又互為監視,其中任何一人想要單獨行動,其他人必定知曉。所以這兩撥人中有人作案的可能性不大。
而除了捕快和弓箭手,當時在山上的就隻有三個人:梅大人、卑職和卑職身邊的助手、捕頭吳過。梅大人是被害者,卑職在案發時亦被人擊暈,剩下一人,隻有吳過。
卑職遭襲之時,約是三更時分,而醒轉之時,已是四更天時。一個更次的時間,對於一個身負武功的人來說,要殺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朝廷文官,已是綽綽有餘。
卑職醒轉之後,吳過說他在卑職遭襲之後亦被人擊暈,卻比卑職早醒片刻。
卑職以為,此話大有可疑。
當時我倆一同隱身於兩棵大鬆樹上守護梅大人,我棲身的鬆樹在前麵,他藏身於後麵一棵鬆樹上,若真有人出手偷襲我倆,必定先要製服後麵一人,絕無貿然向前麵一人先行下手而使後麵一人警覺的道理。他的說法於理不通。此為其一。
其二,卑職與吳過既是同時遭人襲擊,料想對方出手輕重應該差不多,為何他先醒轉,而卑職卻仍在深度昏迷之中,經他以內力推拿大椎穴才得醒來,此事於情不合。
其三,吳過說我倆同時遭人襲擊,可是事後山下把守路口的捕快說期間並無人上山,亦不見人下山,山上又不見藏得有人,這個所謂的偷襲者顯然是吳過信口胡謅,子虛烏有捏造出來的。
卑職以為,出手偷襲卑職的人,實際上就是吳過。
他在暴風雨中,乘卑職不備,從麵後突施辣手,出掌將卑職擊昏,然後闖入廟中,拔出早已準備好的匕首,從背後將正在熟睡之中的梅大人刺死,然後又奔回鬆樹下,從地上滾一身泥水,再喚醒卑職,假裝同時遭襲。
吳過為什麽要殺梅大人呢?
原因其實很簡單,是為了報殺父之仇。
據卑職多方查訪得知,梅大人出身青州書香世家,祖上曆代皆是讀書之人,傳到他父親梅守恪梅老先生這一代,家道已漸趨沒落,梅老先生屢試不第,心灰意冷之下,遂將平生誌願寄托於兒子身上,一心隻望他考取功名,光耀門楣,重振梅家聲勢。
梅大人無奈之下,隻好入京師國子監重新發憤攻讀,以望日後求取功名,報答老父。在國子監讀書四年,成績一向優秀,恰在這時,荊南府青陽縣令空缺,皇上著吏部從國子監監生中擇優授職,前往補缺。
不料在這次考核中,梅大人僅名列第二,眼見到手的功名又要拱手送給那位考得第一的監生,梅老先生望子成龍心切,一急之下,竟起了歹心,花錢買通國子監廚房的廚子,在那第一名的監生所吃的飯菜裏下了毒,使得那名監生半夜暴斃於茅房。梅大人因此才有機會被朝廷起用,補缺青陽縣令一職。
梅大人走馬上任後不久,便將老父親從青州接了過來。
梅老先生身為一代宿儒,一輩子讀聖賢書,不想卻晚節不保,臨老還做下這等買凶殺人,傷天害理之事,雖是為了兒子,但也於心不安,自責不已。
所以他來到青陽縣,卻不願與兒子住在一起,而是懷著懺悔之心,到將軍山明隍廟做了一名吃齋念佛帶發修行的出家人。
為了懲罰自己以贖罪孽,臨死之時又交待兒子不準將他下葬,要將他的棺槨棄於廟內,置於菩薩身邊,以示懺悔之心。
梅大人是個大孝子,自然不敢有違父命,但他亦知是自己連累了老父親,害得他一生清譽毀於一旦,使他老來不安,抱憾而終。他為人之子,問心有愧,所以在老父親過世之後,反而事父更孝,不但每年祭日都要用心拜祭,淚灑當場,而且還三年一次大祭,大祭之時五步一跪十步一叩拜上山廟,孤燈隻影伴父而眠,隻望父親泉下有知,能夠原諒他這不孝之子,也希望父親在九泉之下,能得以安心。
而十年前那個被梅老先生買凶毒死的監生,名叫吳世民,正是吳過之父。
如今十年之後,當年的無知稚子早已長大成人,而且還學得一身好武藝。
他潛入青陽縣衙,屈尊當了一名小小的捕頭,到底是何居心,已不難猜到。
現如今,他終於奸計得逞,大仇得報,卻留下這一樁懸案,要我等來破解。
因卑職麵見大人之時,吳過多半也在場,就算卑職借口支開他,也難保其他人不將消息傳入他耳中,此人本就身負高超武藝,若是打草驚蛇,想要拿他,就更是難上加難。所以卑職無奈之下,隻好向大人密呈一切。
請大人先不動聲色,明日過堂之時,乘其不備,再當堂將他拿下,若是拒捕,當即格殺,以正法紀。
望大人三思,請大人定奪。
卑職青陽縣衙總捕頭司馬恨敬上
知府大人看完,一語未發,眉頭卻微微皺了起來,再將那密函端詳片刻,緩緩遞給身旁的易大夫。
知府大人一怔,與易大夫交換一記眼色,兩人均暗自驚疑,過了半晌,韓知府才道:“讓他進來。”
6
第二天早上,韓知府坐在縣衙大堂上,右首下坐著縣丞盧文超,左首下坐著主簿,身後站著他從荊南府帶來的兩名護衛及仵作易大夫,三班衙役手持水火棍分立兩旁,公堂上一片肅穆。
韓大人高坐在上,不怒自威,驚堂木一拍,喝道:“傳刑事房總捕頭司馬恨、捕頭吳過。”
刑事房一眾捕頭捕快人等正候在大堂門口,聽候知府大人吩咐,聽得大人傳喚,司馬恨和吳過均手扶劍柄,快步走上堂來,並肩跪下,道:“卑職司馬恨、吳過參見大人。”
韓知府目光往堂下一掃,忽地臉色一沉,喝道:“還不快將殺人凶手拿下,更待何時。”
司馬恨知道這是知府大人通知自己動手拿人的暗號,當即側轉身來,直朝吳過撲去,雙手五指如勾,右手抓他咽喉,左手扣向他脈門,正是三十六路擒拿手中的一記絕招“左右擒龍”。
吳過大吃一驚,臉色一變,雙膝還跪在地上,手臂用力一撐,人已突地躍高三尺,避過對方這一撲,右手往腰間一伸,青鋒劍嗆啷出鞘,喝道:“幹什麽?”
手腕一抖,劍鋒從半空中直瀉下來,當頭直劈司馬恨。
司馬恨一著失手,臉色微變,退了一步,出劍相格。雙劍“錚”的一聲,碰在一起,兩人各自震退一步,卻又立即搶上。
司馬恨並不答話,大喝一聲,長劍粘附內力,呼呼揮出,大開大闔,橫削三劍,劍招凝重,勢挾風雷,果是高手風範。
兩人劍來劍往,劍花翻飛,劍光閃爍,一刹之間,已當堂格鬥了二十餘招,竟旗鼓相當,難分上下。
司馬恨眼角餘光一掃,見知府大人臉色陰沉,麵無表情,不由心中一驚,料想自己出手不利,知府大人已生責怪之心,當下心頭急躁,劍招一變,輕重進退,俱是狠辣異常,隻盼一招之間,便能將對方製住。
吳過見對方變招,忽地一聲清嘯,腕抖劍斜,手中三尺青鋒竟變成了一條軟帶,輕柔曲折,飄忽不定,隻見青光連閃,卻教對方全然瞧不清劍路來勢。
兩人一重一輕,一鋼一柔,鬥得極是驚險。
又過了十餘招,司馬恨忽地催動真力,長劍挾裹勁風,直向對方右肩砍去。
吳過喝道:“來得好。”沉肩閃避,青鋒劍一翻,疾刺對方胸膛。劍至中途,竟然彎了過去,斜刺對方左肋。
司馬恨見對方這一劍來得奇巧,暗吃一驚,急忙一聳腰胯,插在右邊腰間的劍鞘忽地飛出,嗆啷一聲,剛好套住對方的青鋒劍,冷喝一聲:“撒手。”長劍斜削對方手腕。
司馬恨微微喘氣,目光朝知府大人望去,心中頗有得色。
韓大人當即喝道:“拿下!”
話音未了,倏地自左右兩邊衝出五六個牛高馬大凶神惡煞般的拘捕手,直撲過來。
司馬恨左手一掌,將吳過推了個趔趄,道:“綁了。”
誰知那六名拘捕手卻忽地朝他撲來,一擁而上,不由分說,將他死死按倒在地上。
司馬恨全無防備,尚未反應過來手足四肢已給他們牢牢抓住,頭也被摁到地上,青磚鋪就的地板毫不客氣地磕掉了他兩口門牙,滿嘴裏湧出血來。
他奮力掙紮,大怒道:“混帳,你們幹什麽?抓錯人了,殺人凶手是他,快放手。”
六名拘捕手嘿嘿一笑,非但不放手,反而一齊用力,將他在地上按得更緊。
司馬恨胸口著地,背上如壓了一塊巨石,頓感喘不過氣來。
吳過搶上前來,用長劍抵住他的脖頸,冷聲笑道:“總捕頭,你喊什麽冤,咱們要抓的人就是你,因為你才是殺害梅大人的真正凶手。”
司馬恨奮力抬起頭來,怒道:“吳過,你別在這裏血口噴人賊喊捉賊。十年前梅老爺子買凶殺人,幫助兒子搶了你父親的功名,十年之後,你潛入青陽縣衙,伺機殺死梅大人,為父報仇。我早已將一切告訴了知府大人,你難道還想嫁禍於我,肆意抵賴麽?”
吳過道:“不錯,我的確是十年前被吳守恪買凶害死的吳監生的兒子,我之所以跑到青陽縣衙來當差,的確也是為了尋找機會為父報仇。但自從我幾年前來到青陽縣衙,聽說了梅老先生臨死之前的種種懺悔之舉贖罪之舉,又見梅大人這官位雖然來得不正,但為官還算清正廉明,我若將他一刀殺了,朝廷再派個貪官來補缺,那我既對不起青陽一縣百姓,更有違我父生前立誌要做清官好官造福百姓的心願。數載時日磨練下來,報仇之心早已淡了。否則我若真對梅大人不利,三年前的大祭之日,他身邊空無一人,我豈不早就動了手,又何必等到三年之後的今朝。”
司馬恨一邊掙紮一邊大叫道:“豈有此理,就算你不想報仇,那也不能隨便誣陷好人,說我便是凶手。卑職冤枉,請韓大人為卑職作主。”
“住口。”
知府大人忽地一拍驚堂木,喝道,“公堂之上,豈容爾等咆哮生事?司馬恨,你且稍安勿躁,是非曲直,本官自有公斷。你昨日呈上的公函,本官已細細閱讀,其中推斷雖勉強成立,但其中臆測之處較多,不足為定罪之據。而相較之下,吳過說你是凶手,理由卻似乎更充分一些。”
知府大人麵色一沉,道:“理由是否充分,推斷能否成立,聽他一說便知,你又何必如此激動?”
司馬恨聽了,知道自己若再多言,反而顯得理虧,當下冷冷一笑,不再說話。韓知府道:“吳過,你且將昨日對本官所說的話,當堂再說一遍。”
吳過身子一躬,拱手道:“是,大人。按三月初九晚梅大人遇害時的情形來看,當時山上山下隻有我和司馬總捕頭二人嫌疑最大。而引起我對司馬總捕頭懷疑的,卻是他那天身上所穿的衣服。”
司馬恨雖然被摁倒在地,極是狼狽,但仍不忘出言相譏,冷聲道:“那天我穿的衣服怎麽了?難道是一件血衣不成?”
吳過看他一眼,知道他是有意打岔,擾亂自己的思路,當下並不加以理睬,隻顧接著自己的話語說下去道:
“那天晚上,我從昏迷之中醒轉,過去推你之時,卻意外地發現你身子不但不像我一樣冰冷如鐵,反而還微微發燙,而你的衣服,最裏麵的那一件,居然並未被雨中浸透。試想一下,你我幾乎同時被人擊暈,都是躺倒在狂風暴雨之中,為什麽我全身凍得像塊冰,而你卻還渾身發熱呢?我們穿著同樣的衣服,為什麽我的衣服裏外早已濕透,而你卻還有最裏麵的一件衣服是幹的呢?你說這是為什麽?這說明了什麽?”
司馬恨沒料到他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怔了一下,悻悻地反問:“那你說這說明了什麽?”
吳過提高聲音道:“這隻能說明,你躺在風雨中淋雨的時間沒有我長,所以衣服尚幹,也說明在此其間你一定另有行動,而且奔走劇烈,以至身體發熱,即便躺在風雨之中,一時半會體溫卻無法降下。”
司馬恨臉色微變,又“哼”了一聲,卻無言反駁。
吳過見他不說話,便又接著道:“那天晚上,你突然在我眼前栽倒昏迷,我立即警覺,明明已看清自己左右及前方十丈之內絕無人影,為何我一回身向後張望之時,即刻便被人一掌擊中後腦,跌下暈倒?惟一的可能就是,擊倒我的並非別人,而是你。”
司馬恨道:“胡說八道,我已在你之前被人擊倒,又怎能偷襲你?”
吳過道:“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當時根本無人偷襲你,是你自行墜樹,假裝遭襲昏迷,待我回頭察看敵情之時,你卻突然躍起,出掌將我擊暈。然後你又馬不停蹄,立即闖入廟內,將正在熟睡之中的梅大人從背後刺死——當然,你即便再蠢也不會蠢到用自己的佩劍行凶,以致留下線索,你用的是一把早已準備好的匕首。一切完畢,確認現場沒有留下任何會令別人懷疑到你這位堂堂總捕頭身上的蛛絲馬跡之後,你又立即奔回廟外,躺在原地,假裝昏迷,隻等我先行醒轉,替你背這個黑鍋。正是因為你這一趟來回奔走,以及在廟內耽擱了不少時間,即便你假裝得很像,卻還是無意之中露了馬腳,那就是你身上那件尚未濕透的衣服,以及你還未來得及降下的體溫。”
吳過搖一搖頭,道:“非也。你寫給韓大人的密函,大人已給我看過,其中你提及我曾以內功推拿你身後大椎穴,使你醒轉之事,是不是?”
司馬恨道:“那又怎的,難道不是這樣的麽?”
吳過道:“事實的確如此,你說得一點沒錯,正因為你說得完全正確,所以才大錯特錯。我事後並未告訴你我是如何讓你醒轉的,你睜眼之時,我早已收功縮手,你又怎知我不是喚醒你、搖醒你,或者是掐你的人中穴使你清醒過來的呢?你當時既然處在深深的昏迷之中,又怎會知道我在你大椎穴上運了功呢?惟一的解釋就是,你當時昏迷是假,清醒是真。”
司馬恨一時無言,臉色卻變得難看至極,半晌才道:“吳過,本捕自問平時待你不薄,你刺殺朝廷命官,犯下死罪,好漢做事好漢當,自己承認也便罷了,又何必要栽贓陷害於我?青陽縣內誰人不知梅大人是我的嶽父,我這總捕頭一職還是他一手提拔的,他與我於私情若父子,於公恩同再造,我又有什麽理由要害他?你說我是殺人凶手,又有誰會相信?”
吳過冷冷地道:“梅大人是你嶽父倒是沒錯,但要說你與他親密無間情若父子,你對他心懷感激之情,那倒卻是未必。”
司馬恨強行扭過頭來,盯著他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吳過道:“你為什麽要親手殺死自己的嶽父大人,你殺人的動機是什麽,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一個問題。直到三月初十那天,你帶人去搜查梅大人的住處,我才略有所悟。那天你帶人去搜查梅宅,原本隻是例行公事,裝裝樣子,但當你搜查到梅大人的書房時,卻出了一點小小的意外,你在書房裏找到了兩塊肚兜,收藏在自己懷中。當時你自以為無人知曉,其實我和另外兩名捕快卻站在你身側不遠的地方看得清清楚楚。那塊肚兜是紅色的,上麵繡著幾片飛雪和一枝怒放的梅花。梅花怒放,飛雪點點,這不正應了‘梅怒雪’這三個字麽?如果我沒猜錯,那應該是你妻子梅怒雪的貼身衣物。這樣的褻衣怎會在梅大人房內,當真令人費解。”
司馬恨道:“做父親的愛女心切,收藏著女兒小時候穿過的衣物,這又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
吳過道:“但問題是,那肚兜顏色鮮豔,式樣也大,絕不是一個小女孩的衣服,而是一個大姑娘穿的,這就有些不正常了。”
司馬恨臉色一變,想要昂起頭來看他,卻被數雙大手死死摁住,難以動彈,隻得低下頭去,恨聲道:“吳過,你說這話是何居心?你誣陷本捕也就罷了,難道還想在大庭廣眾之下詆毀拙荊清譽麽?”
司馬恨道:“我家娘子每月總有一兩次要回娘家探望父親,晚了便在娘家過夜,不經意間在**留下頭發,那又有何不妥之處?”
吳過道:“但是,在她的枕頭邊發現的另一根頭發,卻是梅若風梅大人的。”
此言一出,堂上眾人皆盡愕然,都已猜到吳過意何所指,但卻又實在難以置信。
女兒的褻衣在父親的房裏,父親的頭發卻留在女兒的枕上,雖然其意不言自明,但是……
司馬恨早已按捺不住,忽地雙腳一勾,出其不意地絆倒兩名拘捕手,背上壓力頓時為之一輕,餘下四名拘捕手尚未反應過來,他已用肩頭撞開眾人手掌,掙脫開來,翻身躍起,撲向吳過,叫道:“我與你無冤無仇,你又何必在此出言辱及我家娘子?”
吳過雙掌呼地推出,逼開他道:“我也不想如此,是你逼我說的。我隻是想讓真相大白於天下,若不是你負隅頑抗拒不認罪,我也不會將梅若風這等見不得人的醜事抖出來。”
“別說了,別說了。”司馬恨忽地神情激動,連連大叫,彎腰拾起地上的長劍,劍尖拄地,朝著堂上撲通一聲跪下,說道,“知府大人,卑職認罪,梅若風確係卑職所殺,與吳過無關,亦與他人無關。”
7
堂上眾人見司馬恨彎腰拾劍,隻道他要拒捕逃命,誰知如此關頭,他卻突然跪地認罪,實在是大大出人意料。
知府大人問:“你為何要殺梅若風?”
司馬恨雙目圓瞪,鋼牙緊咬,道:“他為老不尊,禽獸不如,辱及自己親生女兒,卑職懷恨在心,故而趁他大祭之機,出手將他殺了。因想逃脫罪行,故事先飛刀留柬,寫下留言,引開眾人注意力,即便事發,衙門裏的人也會以為是外人作案,絕不會懷疑於我,事後又嫁禍於人,百般抵賴,實在罪該萬死。此時事發,卑職願領死罪。”言罷,長劍一橫,就往喉間抹去。
“且慢!”忽聞一聲大喝,倏地從右側伸出一雙又長又細的鐵筷,夾住劍鋒,筷子順勢向下一滑,叭的一聲擊在司馬恨握劍的手腕上。
司馬恨全無防備,隻覺手腕一麻,長劍拿捏不住,叮當一聲,落在地上。
他不由又驚又怒,回頭一看,隻見身側站著一人,身形瘦削,顴骨高聳,一雙眼睛卻湛湛閃光,似乎一眼能盯穿別人的身體一般,正是縣衙仵作五更。而那雙細長的鐵筷子,則既是他驗屍時翻檢屍體的工具,又是他的拿手兵器。
五更微微一笑,怕他再度自殺,急忙上前一步,踏住長劍,然後躬身向韓青山稟道:“知府大人,司馬總捕頭雖然伏首認罪,但據卑職所察,此案還有一大疑點尚未弄明白,若就此定罪,難免有草率之嫌。”
韓青山“哦”了一聲,目光銳利,直朝他望過來,問:“還有什麽疑點?”
五更略一抬頭,朝知府大人及其身後的易大夫看去。
他知道易大夫昨日下午也已檢驗過梅若風的屍體,人家是知府衙門裏的大牌仵作,又是荊南神醫,自己小小一名縣衙仵作能從屍體上察出的疑點,易大夫也必定早已看出,但他從始至終卻緘口不言,不知是何用意。隻是在此人命關天之際,自己也顧不得有越級之嫌,隻好直說了。
他道:“大人,司馬總捕頭的師父乃江南劍術名家,而司馬總捕頭的劍術,經過這麽多年的磨練,早已到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地步。”
知府大人見他忽然說起這個,不知是何用意,不由微微皺眉道:“這個本府早有耳聞,自然知道,莫說荊南府境內,即便放眼江南武林,劍術上的造詣超得過司馬總捕頭的,也並不多見。”
五更道:“大人試想一下,一位如此高明的劍術高手,哪怕是對付水中泥鰍,空中飛蠅,也必劍劍刺中,絕無落空,是不是?”
知府大人點點頭,臉上卻對他不著邊際的哆嗦之言大有不耐之色。
五更口風一轉,忽然提高聲音道:“您說這樣一位高手,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而且已經睡熟的文官,還用得著刺第二劍麽?”
知府大人這才明白他繞這麽大一個圈子究竟是何用意,細細一想,卻也不由暗暗點頭稱是。
五更接著道:“況且梅大人背後所中的第一刀,偏離心髒至少有兩三寸的距離,即便是一個全然不會武功的平常男人,出手殺人也不會有如此大的偏差,何且司馬總捕頭還是一位劍無虛發的武林高手。此乃案中一大疑點,卑職認為,大人不可不察。”
聽了他這番精辟之言,不但堂上韓大人易大夫等點頭稱是,便是吳過等堂下眾人,也均暗自點頭,隻覺剛才好不容易才漸漸明晰的案情,此時卻忽又變得雲山霧罩起來。
難道凶手竟不是司馬恨?
“大人。”司馬恨跪拜在地,道,“五更所言雖然在理,但他忘了卑職是在倉促間殺人,心情難免緊張,出手之時略有偏差,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卑職第二劍刺出,不正好把梅若風刺死了?總而言之,梅若風確係卑職所殺,與他人並無牽連,請大人定罪。”
眾人見他案發之初費盡心機嫁禍於人,事情敗露之後又百般抵賴拒不認罪,此刻案情出現轉機,正是他為自己開脫罪責尋找生路的良機,誰知他卻又心甘情願自認死罪,前後態度,判若兩人,實在是大大出人意料。
花氏聽說今日知府大人要過堂審理梅若風被害的案子,早已在衙門口旁聽多時,此刻聽到司馬恨親口認罪,又驚又恨,心情激**之下,竟忍耐不住,撞開把守門口的皂隸,衝進來對他拳打腳踢起來。
司馬恨跪在堂上,垂首閉目,任其打罵,並不還手。
花氏的貼身丫環青梅急忙趕了進來,去扯花氏,卻哪裏扯得住。
花想容恨意難消,左右開弓,劈劈叭叭,一連打了司馬恨十餘記耳光。
公堂之上,立時充斥著花氏擂鼓敲鑼般號啕大哭之聲。
知府大人皺皺眉頭,驚堂木一拍,喝道:“放肆,公堂之上,豈容胡鬧?左右,還不將這婦人拖下。”
左右衙役答應一聲,立即上前,將花氏拖到一邊。
花氏被知府大人那一聲威嚴大喝鎮住,臉上淚水滿腮,張著嘴巴,卻不敢發出半點哭聲。
知府大人瞧了司馬恨一眼,再一拍驚堂木,“叭”地一聲震響,全堂肅靜,道:“司馬恨聽判。”
司馬恨以膝代腳,上前一步,道:“罪民在。”
知府大人站起身來,大聲宣判道:“司馬恨,因你嶽丈梅若風為老不尊,無德**,淩辱親女,玷汙汝妻,汝懷恨在心,於本月初九夜在將軍山明隍廟內伺機謀殺,從其身後連刺兩刀,致其死亡。經審,證據確鑿,罪無可赦,本府判你死罪,待上報湖廣提刑按察使司核準之後,擇日行刑。你可伏罪?”
司馬恨道:“罪民認罪。”
刀筆吏早已將其口供據實照錄,呈上前來,讓其過目之後簽字畫押。
司馬恨看也不看,便摁了手印。
知府大人再一聲令下,左右擁出兩名拘捕手,拿出一副三十五斤的重枷,將他枷住。
知府大人道:“先押入死牢,擇日宣斬。”
兩名衙役答應一聲,推了司馬恨就朝堂下走去,剛走兩步,忽聽門口傳來“通通通通”一陣擊鼓之聲,鼓聲又響又急,就像擊鼓之人憋足了勁想要將衙門口那麵鳴冤鼓擊穿一般。
知府大人審案完畢,正要退堂,聽見鼓響,卻又坐下,皺眉問:“堂下何人擊鼓?”
門口一名衙役應聲走上前來,回道:“稟大人,是梅縣令之女、司馬恨之妻梅怒雪在門外擊鼓鳴冤,要見大人。”
知府大人一怔,道:“哦?竟有這等事,讓她進來。”
那衙役走出門去,領了一位全身素縞麵容蒼白的女子進來。
梅怒雪瞧見丈夫身負重枷,麵頰紅腫,嘴角邊滲出絲絲血跡來,心中又憐又痛,眼圈兒一紅,幾欲落下淚來,撲上去握住他被枷住的雙手,哽咽道:“恨哥,你、你怎麽樣了?我、我是來救你的,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就這樣含冤赴死,我一定要救你出去……”
司馬恨臉色微變,瞪著她道:“胡說,你父親死於我之手,我是罪有因得,又有何冤枉?隻要你從今往後,再不、再不受那禽獸淩辱,我死亦甘心。你、你快回去……以後我再也不能在你身邊照顧你了,你、你自己要多保重,我死之後,你、你就再找一個好男人嫁了吧……”
梅怒雪聽了這話,早已忍不住垂首低泣起來,忽地銀牙一咬,走到公案之前撲通一聲跪下,含淚泣道:“民女梅怒雪,請大人為我夫君作主。我夫君並未殺人,他承認罪錯,隻不過是心有苦衷,為人頂罪替死罷了。他其實是被冤枉的,真正的凶手並不是他,請大人明察。”
知府大人從公案後麵探出身來,問:“你說他不是凶手,那麽凶手到底是誰?”
梅怒雪仰起頭來,噙滿淚花的雙眸之中閃過一絲堅毅之色,咬牙道:“回大人話,殺死我父親的不是別人,正是民女自己。”
8
梅怒雪有過幸福的童年,但也有過噩夢般的少女時代,總的來說,她是一個不幸的女人。
在她十歲那年,母親李氏犯心痛病,不幸病逝於隨夫赴任途中。後來梅若風雖將老父接來青陽縣一起生活,但梅老先生卻一直住在城外將軍山明隍廟內,不久亦離開人世。從此以後,梅氏一家,就隻剩下梅若風與梅怒雪父女倆相依為命。
梅若風與李氏小時青梅竹馬,兩情相悅,長大後結成夫妻亦是風雨同舟,情愛彌篤。李氏病逝之時,梅若風曾撫屍大哭三天三夜,從此再無續弦之念。
李氏命殞之夜,正是圓月當頭。月圓人缺,分外淒涼。往後每逢月圓之時,梅若風總是格外傷感,無法釋懷,常常對著亡妻靈位黯然神傷,把酒相思。惟一值得安慰的是,女兒怒雪乖巧聽話,日漸長大,眼角眉梢,頗有其母當年神韻。望著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兒,他常常會產生一種奇怪的錯覺。
隨著年齡的逐漸增大,梅怒雪發現父親看自己的眼神越來越變得複雜起來。
意想不到的變故發生在她十四歲的那一年。
那是一個月圓之夜,父親照例在母親的靈位前獨自一人喝著悶酒,忽地卻推倒杯盞,伏在桌上嗚嗚大哭起來。
除了母親逝世之外,梅怒雪還從未見父親如此傷心哭過。
當她聞聲從房間裏走出來,像個大人似的,準備為父親擦幹眼淚的時候,父親卻忽然止住了哭聲,從桌子上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她,眼睛裏透著一種異樣的光。
父親帶著微醺的酒意,癡癡地盯著她,喃喃地叫著母親的名字,說道:“真的是你麽?你化作白衣仙女來看我了麽……”忽然抱著她親吻起來,他鼻子中的粗氣噴到她嬌嫩的臉上。
她十分慌亂,也十分害怕,但卻不知怎麽辦才好。
就在她怯怯地喚了一聲“爹”,正要推開他的時候,他卻忽然變得粗魯起來,一邊喃喃地叫著母親的名字一邊抱住她,將她放倒在桌子上,然後扯下她身上薄薄的衫子,把她壓到了自己身下。
於是這滅絕人倫的一幕人間慘事,就在一位母親的靈位前發生了。
父親酒醒之後,自然後悔得要死,他打著自己的耳光,求女兒原諒自己,甚至拔出掛在牆上的鎮宅寶劍,就要羞愧自盡。
她阻住了他,她覺得自己是一個可憐的女兒,而他也是一個可憐的父親。
她哭了,但臉上卻沒有淚花,她把眼淚流進了心裏,流在心裏的淚更苦。
但是下一個月圓之夜,父親喝得微醺之後,撞開了女兒閨房的門,那一夜的不幸故事居然再次重演。
從這之後的每一個月圓之夜,就成了梅怒雪一個揮之不去的噩夢。
“那天我為什麽要阻止他拔劍自殺?”
她常常呆坐在窗前,這樣後悔地傷心地想。
假若那天他死了,她就不會活在這永無止境的噩夢裏。
她甚至還想過趁他趴在自己的身子上一邊叫著母親的名字一邊作賤自己的女兒時,掏出暗藏在自己枕頭下的那把早已準備好的匕首,悄無聲息地刺進他的心髒。
但是終究沒有動手,她想,這可是她在這世上惟一的一個親人呀,她殺了他,她又該怎麽辦呢?
從此以後,在這位美麗少女的臉上,再也看不到那燦爛的笑容。
十七歲那年,她遇見了自己喜歡的人,這個人叫司馬恨,是縣衙裏一個年輕的捕頭。她決定和他成親。她的父親勉強同意了。
她出嫁之後不久,她父親又續弦娶了一個女人,她正暗自慶幸自己終於從那個家從那個可怕的“魔窟”裏解脫了出來,從此以後可以跟著自己心愛的人一起開開心心過日子的時候,那個被她叫作父親的男人再一次找到了她,他告訴她,他娶回那個叫花想容的庸脂俗粉,隻是為了掩人耳目,卻從未真正喜歡過那個女人,也從未與她在一間房裏睡過覺。父親說他忘不了她媽媽,他也忘不了她。他希望她每個月都能代替她媽媽回家看望他一次,最好是在月圓之夜回來。如果她不聽話,她就永遠也別想再見到她丈夫,他隨便找個罪名,便可把那個叫司馬恨的男人打入死牢。
她的名字中雖然有個“怒”字,但她卻是一個柔弱得從來不敢發怒的女人。
她惟一的希望就是,這一切不要讓丈夫知道。假如他知道了這一切,他會怎麽樣對她呢?
她想象不出他會有怎樣的反應,但她知道,他絕不會再和她在一起,他也絕不會再像從前一樣愛她。可是她卻是真心愛著他,真的不想失去他的呀。
這種屈辱不堪的日子又過了近三年。
三年,對於飽受折磨和摧殘的她來說,卻似乎比三十年還長,還苦。
她不想再過這種羞辱的生活。
她無時無刻不在想著結束這種暗無天日的噩夢般的生活。
而結束這一切的惟一的一個辦法,就是殺了他,殺了那個禽獸。
有人說柔弱的女人就像一座火山,積壓得越久,暴發得就越可怕,梅怒雪無疑就是這種女人。
當“殺了他”這三個字從她腦海中閃過之後,就再也揮之不去。
是的,要想擺脫他,就隻有殺了他。
她很快就下定了決心。
她本想在某個月圓之夜把那把早就準備好了的匕首插進那個人光溜溜的身體,但是那樣一來,她恥辱的過去就會像白紙裏的炭火一樣,再也包不住,一旦真相大白於天下,世人又會怎麽看她的丈夫呢?
她不怕別人議論她,但她卻害怕別人的議論傷害到自己的丈夫。
但是除了月圓之夜,平常時刻她要想在戒備森嚴的梅府殺那個早就對她心懷戒備的人,就更是難於登天了。
惟一能殺他的機會,隻有在她爺爺的大祭之日,那一晚隻有梅若風的幾個心腹隨從把守在山下,而整個明隍廟甚至整個將軍山上,都隻有梅若風一個人。
假若能半夜偷偷摸上山去,趁他守夜熟睡之時將他殺死,自然不會有人懷疑到他的親生女兒身上。
但是要躲過山下路口隨從的耳目,上山進廟殺人,然後再悄無聲息地逃下山去,避開搜查,對於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來說,無疑也是一件極難做到的事。
可是這樣的機會三年隻有一次,若是錯過,想要殺他,就得再等上三年,可是現在,她殺心既起,便是連一天也不想等了呀。
本月初五,她一個人在北門外的樹林中,一麵散步一麵看著不遠處的將軍山,在心中暗暗盤算著自己的殺人計劃,卻無意中看見了一條白色的小狗,受了傷,斷了一隻後腿,正蹲在草地上嗷嗷地叫著。
她把那條小白狗抱回家,為它接好了斷骨,三天後,小狗已能走動。
她又帶著小狗來到了那樹林子裏,這天已是三月初八,明天便是爺爺的祭日,而她卻還沒有想好她的“殺人計劃”。
她有些著急,真恨不得在那山上埋滿炸藥,一待那個人上山,便引爆炸藥炸死他。
正在她無計可施之時,忽然發現帶來的小白狗鑽進一叢蒿草中之後久久沒有出來,她覺得有些奇怪,一邊叫喚著小狗,一邊扒開草叢去找,結果發現那雜草掩蓋之下,竟有一個兩尺來寬的地坑,小狗正躲在地坑裏啃著一根骨頭。
她跳下坑去,想要抱起小狗,忽然從身後刮來一陣陰風,把她吹得打了一個寒顫。奇怪,這地坑裏怎麽會無緣無故刮起陰風呢?
她回過身,扒開身後的雜草一看,卻見那裏有一個洞口,裏麵黑漆漆的,一眼看不到近頭,原來是一條地道的入口,陰森森的冷風從裏麵鑽出來,吹得她心頭發怵。
正想離開,不想小白狗卻嗖地一下,從腳邊鑽過去,直朝地道裏跑去。
“小狗,快出來。”
她叫了一聲,猶豫一下,跟著追進地道去。
追了一會,眼見已捉到小狗,誰知那狗忽然叼起一根骨頭,在前麵跑得更快。
這時已距入口甚遠,洞口的幽光已映不進來,她隻好晃亮火折子,去找小狗。
那地道很窄,也很矮,僅能容一個人彎腰走過,初時她心頭還有些害怕,走了一段之後,見並無不妥,這才略略大膽一些,一路追著小狗,朝地道深處走去。
也不知追了多遠,大概有幾裏路遠吧,她終於捉到了小狗,抬頭一看,那地道卻也到了盡頭,頭頂有一條縫隙,微微透進一些光來。
她心下好奇,走到縫隙處,微微**,卻將頭頂一塊青石板頂開了一點點,再用力推動,終於將那石板移開,頭頂便有亮光照射下來。
她探出頭去一瞧,卻哎喲一聲,嚇了一大跳,因為她一眼就看見了一具棺材。但是她很快便發現,那竟是她爺爺的棺材。
爺爺的棺木不是停放在明隍廟裏麽?怎麽會在這裏?
她走出地道,看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原來這裏已是將軍山上的明隍廟內,而那條地道,居然正是從山腳下一裏之外的樹林子裏通到明隍廟的右廂房西北麵牆角處。
她驚魂甫定,一顆心卻忽然狂跳起來,真是天助我也,如果三月初九爺爺大祭之日,我從這條地道裏悄悄鑽進廟裏來,殺了人之後,又由地道逃回去,不是神不知鬼不覺嗎?
主意打定之後,她又將地道出口的石板蓋好,然後再沿著地道走回樹林。
這一晚,她失眠了,悄悄地把那柄收藏多時的匕首拿了出來,擦了又擦。
應該說她的殺人計劃還是實施得比較順利的。
初九日深夜三更時分,她由地道潛入明隍廟,悄悄推開石板探出頭,發現燭光下,那個人正背對著自己坐在凳子上,一動不動,似乎已經睡熟。
她心中暗喜,拔出匕首,躡手躡腳地走近,然後照著他的後背就是一刀,由於太過緊張,手不由自主顫抖了一下,這一刀並沒有刺到他的致命位置,於是立即拔出匕首,再刺了一刀。這一刀從背後正好刺入他的心髒位置,兩刀之後,他絕無活命之機。心中暗自高興,正想走到他身前察看他是否真的死了,廟門卻忽然吱嘎一聲,被人推開。
然而更令她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滿臉殺氣執劍闖入廟來的人,居然正是她的丈夫司馬恨。
她這才明白,自己有苦難言的屈辱丈夫早已暗中察覺到了,而他今晚也正是為殺人而來。
司馬恨看見她,又看見插在梅若風背上的匕首,再看看地板上被移開的石塊和露出的地道口,什麽都明白了。
他讓她趕快從地道離開,她不放心地問:“那你怎麽辦?”
司馬恨咬咬牙說:“你放心,我早已選好了替死鬼。”
她聽丈夫說得如此肯定,這才放心地從地道退回來。然而令她做夢也沒想到的是,事情還是敗露了,而司馬恨為了不暴露心愛的妻子,竟然自認死罪。
然而,她又怎能眼睜睜看著丈夫為自己去死?
於是,她便直闖公堂,說明了一切。
9
聽完梅怒雪的訴說,眾皆唏噓,誰也料想不到在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背後,卻還掩藏著一個如此屈辱的故事,更加沒有料到,殺死梅若風的真凶,既不是仇人之子吳過,亦不是他的屬下司馬恨,竟是他的親生女兒梅怒雪。世事無常,實在令人感慨。
司馬恨看著臉色蒼白容顏憔悴的妻子,心中又憐又愛,虎目蘊淚,緊緊握著她纖弱的雙手,嘴唇顫抖,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為了證實梅怒雪言語虛實,知府韓大人立即帶著堂上眾人,親往城北樹林中查看是否真有那一條由將軍山下一裏之外通往山上廟中的暗道。
梅怒雪在前引路,扒開一叢蒿草,果然看見一個黑森森的地道口。
韓大人也不畏懼,燃了一個火把,彎腰鑽進去,那地道極窄極矮,果與梅怒雪所言吻合。行不多遠,火光照見右手邊洞壁上立著一塊石碑,梅怒雪來洞中匆忙來去兩次,竟沒看到。
韓知府放低火把,湊近一看,隻見那碑上刻著兩行篆字:壬寅年五月初七日,吳國公掘地道避陳友諒圍兵於此。
本朝開國皇帝太祖爺未得天下之前,乃稱吳國公。
原來百餘年前太祖爺被漢王陳友諒圍困於將軍山廟中得以脫身,並非得神靈所佑,乃是自掘地道,暗底逃生。
眾人見了碑文,恍然大悟,這才明白這地道的來曆。
一路向前,出口之處,正在明隍廟安置梅守恪老先生棺槨的廂房中。
可見梅怒雪所言,大抵屬實。
一行人回到縣衙,知府大人坐在公堂之上,目光往堂下一掃,堂下站立眾人之中,除了一班衙役皂隸,尚有吳過、司馬恨梅怒雪夫婦、花氏主仆一共五人。
他瞧一瞧各人臉上神色,心中已有主意,“叭”一聲一拍驚堂木,道:“梅怒雪,你說你親手殺死自己的父親梅若風,可是實話?”
梅怒雪跪道:“民女剛才所言,句句屬實,殺害我父親的凶手並非吳捕頭,也非我家相公,實乃民女一人所為,請大人明察。”
又問:“據你剛才聲言,你之所以能找到那條在本案中起關鍵作用的地下暗道,助你完成殺人計劃,全憑一條小狗帶路,是也不是?”
梅怒雪點點頭道:“正是。那條地道的確是民女所救的那條小狗帶引民女無意之中找到的。”
韓大人問:“那條小狗,現在何處?”
梅怒雪道:“在民女家中。”
韓大人道:“左右,且押梅氏回家,將那小狗帶來。”
左右聞聲走出兩名衙役,手執水火棍,押了梅怒雪直往北門奔去。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三人複又回來。梅怒雪懷中果然抱著一條小狗,那狗目光靈動,渾身雪白,竟無一根雜毛,極是惹人喜愛。
梅怒雪將狗放在地上,複又跪到堂前。
那狗顯然沒見過這種場合,顯得有些驚怕,隻是圍著梅怒雪腳邊蹭來蹭去,過得半晌,才敢抬起頭來,一雙漆黑的眼珠子朝著周圍的每一個人怯生生望了過去。
當它看到花想容時,忽地全身毛發都豎立起來,齜牙裂嘴,衝上前去,衝著她汪汪直叫。
花想容嚇了一跳,厭惡地叫道:“滾開。”抬起一腳,將它踢了一個筋鬥。
那狗再不敢衝到她近前吠叫,而是退得遠遠的,瞪著她,滿眼恨色,嘴裏嗷嗷低吼。
韓知府暗自點頭,心頭更加明了,道:“梅怒雪,你這小狗果然乖巧有趣。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梅怒雪伏地道:“民女無話可說,民女認罪,請大人發落。”
眾人知她身世淒苦,飽受**,動手弑父,實在迫不得已,再說梅若風為老不尊,禽獸不如,人神共憤,實在是死有餘辜。
眾人都暗自同情,隻盼知府大人能法外開恩,從輕判處,好讓司馬恨梅怒雪這對苦命鴛鴦稍有安慰。
一時之間,公堂上鴉雀無聲,眾皆肅靜,隻等知府大人當堂宣判。
誰知在這等關鍵時刻,知府大人卻忽地微微一笑,扭頭看向身側站立的易大夫,道:“你是本官從知府衙門帶來的仵作,依你之見,這樁命案該如何判法?”
易大夫聞言,急忙退後一步,躬身道:“大人,此案作何判法,請恕卑職不敢置喙,隻是昨日卑職為梅若風驗屍之時,從他身上發現三大疑點,大人不可不察。”
韓青山眉頭一揚,道:“哦,哪三大疑點,你且說說。”
其實昨天驗屍之時他也在場,易大夫早已將屍體上可疑之處向他稟報。此時發問,隻不過是想讓易大夫當堂說出來罷了。
易大夫與韓大人相交多年,自然明了他的心意,當下走下堂來,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道:“各位,在下所說的三大疑點中的第一點,剛才縣衙裏的五更仵作已經說了出來,本人便不再贅言。至於這第二個疑點,卻出在梅若風的傷口上。他後背連中兩刀,第一刀雖然刺偏了,第二刀卻深入數寸,正中心髒,但令人稱奇的是,如此重傷之下,傷口竟然隻有少量血水滲出。諸位可以想象一下,若是平常人身上中刀,必是鮮血狂湧,衣衫盡染,但梅若風連中兩刀,傷勢如此之重,傷口四周卻幹幹淨淨,並無鮮血染紅的痕跡,這是為何?”
易大夫道:“導致這種結果出現的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梅若風中刀之時,已經死亡。隻有人死之後全身血液凝固,被刺之後,才不會大量出血。”
此言一出,堂下一片嘩然。
梅若風怎麽會在中刀之前就已死去?
殺人真凶難道不是梅怒雪?
案情再一次複雜起來。
易大夫卻全然不理大家如何驚奇議論,隻顧接下去說道:“在下曾用銀針檢查過梅若風的胃部,在他胃中發現了少量尚未來得及消化的鰣魚湯和鰣魚肉。”說到這裏,忽然扭頭望向花氏,問道:“梅夫人,三月初九日的晚飯,你們家吃了一道鰣魚湯,當時桌上隻有你們夫妻二人進餐,這沒錯吧?”得到花想容的點頭肯定之後,他又道:“但是奇怪的是,我在梅若風胃裏的魚湯中發現摻得有一種迷藥,而這迷藥似乎又不太純,裏麵還混合著其他的毒藥。那種迷藥氣味極香極濃,這便是梅若風說那晚的魚湯比平時濃香可口的原因。而致梅若風於死地的,正是這迷藥中混入的毒藥。這迷藥與毒藥,都是慢性之藥,所以梅若風喝下魚湯數個時辰之後才慢慢昏迷,並於昏迷中中毒死去。”
原來梅若風是中毒而死,眾人不由麵麵相覷,大感意外。
那麽下毒者又會是誰呢?
大家都把疑惑和追問的目光投向了易大夫。
易大夫卻不慌不忙,並不急於揭示謎底,仍舊娓娓而道:“起初,知府大人和我都懷疑問題出在做菜的廚子或端菜送菜的丫環身上。但經過調查得知,梅府廚房共有四個大廚,五個幫工,大家都在廚房裏一起幹活,任何一人想要在魚湯裏動手腳,都很難不被其他人發現。況且魚湯做熟之後,兩個大廚分別用湯匙試過味道,並未覺出湯中有異香之味,可見魚湯在端出廚房之前並未被人下毒,問是並非出在廚房裏。而端菜的丫環是三人一路,每人端一樣菜,並排步入飯廳,同時上三樣菜,若其中有人停下放毒,餘人必察覺。所以亦可肯定,魚湯在進入飯廳端上餐桌之前,都是幹淨的,安全的。但是魚湯上桌之後,情況又怎樣呢?梅夫人,還是請你來跟大家說一說罷。”
花想容臉上的神色忽地起了一絲微妙的變化,目光垂下,望向地麵,道:“飯菜上桌之時我家老爺還在裏麵書房看書,端菜的丫環們帶上房門出去之後,飯廳裏隻有民婦一人,民婦不敢上桌,站著等了約莫半盞茶的工夫,老爺才從書房出來坐下吃飯,民婦才敢入座……”
易大夫問道:“在梅若風進廳之前,你在幹什麽?”
花氏道:“民婦什麽也沒幹,隻站在一邊等他出來。”
花氏臉色一變,連忙搖頭道:“沒、沒有,我什麽也沒幹。”
易大夫上前一步,逼視著她道:“有,肯定有,那一鍋魚湯從做好到被吃掉,隻有這個時刻才有機會被人下毒。你若沒有下毒,那麽大一鍋魚湯你自己為什麽不吃?廚房裏的人說,你平時是最喜歡喝鰣魚湯的,你常說這湯對滋陰養顏很有幫助。”
花氏忙道:“不,我、我也喝了魚湯。”
易大夫雙目如電,咄咄逼問道:“那怎麽沒見你中毒昏迷死亡?那一鍋魚湯從頭至尾隻有你才有機會下毒,你就是毒死梅若風的凶手。”
“不、不……”花氏被他的凜然氣勢所逼,竟嚇得連連後退,慌亂地搖著頭,失聲叫道,“我、我並沒下毒,我在那魚湯裏放的隻是迷藥,並非毒藥,他、他不是我殺的……”
易大夫不容她有絲毫喘息之機,踏上一步,厲聲逼問:“那你為什麽要在魚湯裏下迷藥?”
“我、我……”花想容知道自己說漏了嘴,想要反悔,已經來不及了。
知府大人哪容她多加思索,早已驚堂木一拍,喝道:“還不快如實招來,難道想叫本官大刑伺候不成?左右。”
左右行刑衙役大喝一聲,衝上前來就要將花想容按倒在地。
花氏早已嚇得花容盡失,魂不附體,雙腿發軟,撲通跪地,顫聲道:“大人息怒,民婦願招。我家老爺喝的魚湯中的迷藥,的確是民婦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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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大人坐在堂上,雙目如電光般直射下來,問:“你為什麽要給他下迷藥?快說。”
花想容哆嗦道:“因為、因為隻有將他迷倒,梅怒雪才能殺得了他,否則憑她一個弱女子,就算近得了他的身,卻也殺他不死。”
知府大人問:“你又怎知梅怒雪要殺她父親?難道你倆是同夥不成?”
花想容連忙擺手,道:“不是不是,民婦與這殺人凶手並非同夥。不過女人的心是最敏感的,民婦嫁入梅家不久,便已察覺梅若風父女有**關係,而梅怒雪每次看她父親,雙目中都充滿恨殺之意,民婦還發現梅怒雪每次回娘家‘探望’她父親,身上都暗藏著一把匕首。民婦便是傻瓜,也看得出她早有殺人之心,隻是在等待機會罷了。”
知府大人道:“而梅若風三年一次大祭父親,獨自守夜之時,無疑就是她動手的絕好機會。”
花想容點頭道:“是的,民婦暗中跟蹤過她好幾回,發現她總喜歡到離她家不遠的北門外樹林中望著不遠處的將軍山和山上的明隍廟發呆,民婦便猜想她一定是想在三月初九她爺爺大祭之日潛入廟中動手殺人,隻是怕被山下守護的隨從發現而拿不定主意下不定決心。”
花想容道:“是的。民婦的曾祖父曾是本朝開國元帥徐達將軍手下的將官,當年徐將軍在將軍山下挖洞救主,我曾祖父也曾參與,並在閑時將這事寫在了自己的文章裏,傳給了我爺爺及父親,民婦小時也曾讀過,早就知道將軍山下有條地道,隻是不知具體位置。後來民婦又找來祖上留下的其它書稿仔細研讀,才終於找到這條不為人知的暗道。但如何把這條地道告訴梅怒雪而又不讓她起疑心,卻讓民婦頗費了一番心思。”
知府大人推斷道:“你首先找了一條十分惹人喜愛的小白狗,天天帶它去那地道入口處玩耍,並在那裏放了許多骨頭食物讓它吃,時間一長,它就記住了那地方,一到那樹林子裏,就必定會直奔那洞口覓食。然後,你再將它的一條腿活生生地扭斷,將它丟棄在梅怒雪散步的路途上。你知道梅怒雪心地善良,打小就喜歡小狗小貓小動物,見到一條受傷的小狗,必定會抱回家收養救治,而且她最喜歡白色純潔的東西,你特意選用一條雪白可愛的小狗來**她,這樣你便多了一分勝算。但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你卻沒有想到這小狗記得你就是扭斷它腿腳的仇人,所以見麵之後,對你狂吠不已,一下子便暴露了你們曾經的關係。花想容,本官說得不錯罷?”
花想容點點頭道:“的確如此。梅怒雪救回小狗,那小狗平時出來玩耍慣了,她若將它關在家裏,它必煩躁不安,嗷嗷叫喚不已。她若放它出來散步,它必然會直奔那樹林草叢中的地洞口尋找吃食。梅怒雪跟在它後麵,必定會發現這條隱秘的地道。有了這條捷徑,再加上梅若風早已被我的迷藥迷昏在廟中,她要殺掉梅若風,自然不是難事。”
知府大人問:“你為什麽要幫助她殺你自己的丈夫?”
花想容忽地咬牙道:“我要幫梅怒雪殺她父親,原因其實很簡單,就是想得到梅家這幢大院子,還有梅若風的全部家產。我原本隻是個在戲班裏唱戲的窮戲子,能嫁入縣太爺這樣的富貴之家,自是十分榮幸。誰知過門之後我才發現,梅若風根本就沒有看上我,更加沒有喜歡過我,他娶我隻是為了掩人耳目,每天晚上他都與我分房而睡,根本沒有碰過我的身子,而暗地裏他卻與他的親生女兒不清不楚,父女**,當真令人發指。他既然對我並無情意,那我這縣太爺夫人的位子自然就坐得不會安穩,他稍不如意,隨時都有可能將我一腳踢出梅家大門,但我卻不願再回到過去,回到戲班去過那種清苦下賤的戲子生活,而要想長久保住這種富足生活,惟一的法子就是殺了梅若風,繼承他的家產,一勞永逸,永絕後患。為了防止他女兒跟我爭奪家產,最好的辦法是讓他死於自己親生女兒之手,一來一旦案發梅怒雪必然會殺人償命被判死罪,我就少了一個爭奪家產的對手,二來她與她父親有奸情,女兒不堪父親淩辱,一怒弑父,順理成章,絕不會有人疑心到我頭上來。如此一來,梅若風這份偌大的家產,豈不就順理成章成了我的囊中之物?”
花想容早已胸有成竹,臉上居然並無多少懼怕之意,道:“請大人明察,民女隻是在梅若風吃的魚湯中放了些迷藥,並無殺人之實,所以並無莫大罪過。而梅怒雪狠心弑父,我家老爺歸根結蒂乃死於他這親生女兒手中,她才是殺人凶手,論罪當誅,還望大人不要徇情枉法存心輕判才好。”
“大膽花氏,”知府大人猛然一拍驚堂木,道,“梅若風明明是被你下毒害死在先,證據確鑿,你還想狡辯?”
花想容一怔,道:“大人,民婦冤枉,民婦在那魚湯中下的確是迷藥,並非毒藥,望大人明察。”
韓青山望一望易大夫,問:“易大夫,花氏所言,可是實話?”
易大夫道:“花氏所言確是實話,據卑職所察,那毒藥是混在迷藥中一起下入魚湯中的,所以她承認自己下了迷藥,也就等於承認自己下了毒藥。”
花氏見自己中了他的圈套,不由臉色大變,連連喊冤,道:“大人,民婦真是冤枉,民婦下的真是迷藥,並非毒藥,否則民婦自行毒死梅若風即可,又何必大費周章引他女兒入彀呢?”
知府大人聽她說得有理,心下也暗自疑惑,低眉想了一想,忽地問道:“花氏,那迷藥可是你親自去藥鋪買的?又是去哪家藥鋪買的?”
花想容搖頭道:“不是,那迷藥是民婦叫心腹丫環青梅去城西和春堂藥鋪買的。當時民婦對她說這兩天夜裏我老是睡不著覺,白天也打不起精神,叫她去藥鋪買點有助睡眠的迷藥回來,我晚上吃了好睡覺。她並無懷疑,即刻就去了。這就是青梅。”說完,指一指身邊的青衫丫環。
知府大人聽了,扭頭看向那丫環青梅,隻見她十八九歲模樣,頗有幾分姿色,但眉目間透著幾分狐媚輕佻之態,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問道:“青梅,還用得著本官差人去傳城西和春堂和壽春堂當日在櫃台上的夥計來當麵對質,問明你那天到底買了些什麽藥嗎?”
他瞧青梅臉上神色,猜想那日她多半是先買了一包迷藥,然後再買了一包毒藥攙入其中,但她為了防止日後有人問起,自然不會在和春堂藥鋪同時買這兩種性質截然不同的藥,多半是找到兩家藥鋪分開來買,而昨日他坐轎從西門經過,發現那裏隻有和春堂和壽春堂兩家藥鋪,她所買的迷藥和毒藥多半便是自這兩處分別購得,所以他同時將這兩家藥鋪的名字說了出來,看她作何反應。
知府大人盯著她問:“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青梅看了看跪在身邊的花想容,見她正用惡毒的目光向自己望來,不由心中一驚,急忙向旁邊挪開兩步,防止她突然撲上來發難。
她低頭道:“因為奴婢早已察覺老爺對夫人似乎並無情意,而老爺對奴婢卻頗、頗有照顧,奴婢以為有機可乘,隻要夫人一死,老爺必會納奴婢入室,所以聽說夫人要服迷藥幫助睡眠,奴婢便起了歹心,在她要用的迷藥中混入了少許慢性毒藥,隻等她服下之後於睡夢中慢慢中毒死去,奴婢便可取而代之。誰知她買這迷藥卻是給老爺吃的……若是早知如此,打死奴婢也不敢在迷藥中下毒了……奴婢一時糊塗,請大人開恩,求大人饒命……”
她說到這裏,堂下早已嘩然一片,誰也未曾料到這樁命案背後,竟然牽涉如此多的人,竟然有著如此多的離奇故事,當真匪夷所思,令人唏噓。
那花氏聽得青梅這般招供,自己果然無心之中成了下毒殺人的凶手,不由又驚又怒,撲上去就要與其拚命,卻早有衙役在旁拖住,將其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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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大人在堂上正襟危坐,驚堂木用力一拍,眾皆肅靜。
他目光一掃,喝道:“堂下一眾人等聽判。”
吳過、司馬恨等急忙跪下,隻聽知府大人道:“青陽縣衙捕頭吳過與本案並無牽連,不必治罪,且退到一旁。”
吳過謝過大人,起身退到一邊。
知府大人又道:“青陽縣衙水陸兩路總捕頭司馬恨及其妻梅怒雪,你夫妻二人雖無殺人之實,卻懷殺人之心,死罪可免活罪難饒,現將司馬恨縣衙總捕頭一職革去,暫由縣衙捕頭吳過代職,本官判你夫妻二人各杖刑三十,當堂執行,以儆效尤。”
司馬恨聽得知府大人如此判法,實在比他想象中的要輕得多,顯是知府大人念他夫妻苦難深重,其情可勉,有心輕判,不由大為感激,連叩三個響頭,拜謝道:“多謝大人恩典,草民願為妻子代受杖刑,望大人恩準。”
知府大人向梅怒雪一瞧,見她臉色蒼白,身子羸弱,隻怕受不起這三十杖刑,當即點頭同意,擲下一枚簽票,左右立即將司馬恨拖下,將衣褲剝至臀下,就劈裏叭啦打起來。
那行刑皂隸平日頗為敬重這位總捕頭,下手之時,已手下留情,隻使了七分力氣,但饒是如此,打得四五十下,早已皮開肉綻,血染衣衫,幾次痛暈過去。
梅怒雪一旁看著,早已泣不成聲,正要求知府大人將剩下的十杖施於自己身上,旁邊卻忽地站出一人,跪稟到:“大人,卑職願為司馬恨代受杖刑十下,請大人開恩。”
知府大人見吳過有這份胸襟,也暗自點頭嘉許,道:“也好。”
吳過謝過大人,立即伏下,受了十下杖刑,並無大礙,自行站起。
梅怒雪也急忙上前,含淚將丈夫扶起,夫妻相對,竟哽咽難言,恍如隔世。
知府大人接著判道:“梅府丫環青梅,你買毒殺人,雖非直接下毒之人,亦可算作幫凶,本府治你一個從犯之罪,判流刑二千裏,永世不得回鄉。你可服判?”
青梅流下淚來,叩頭道:“奴婢服判。”
知府大人略一扭頭,銳利如錐的目光直向花想容望去,道:“花氏,你為謀家產,毒殺親夫,嫁禍於人,用心險惡,罪加一等,本府判你死罪,一待上報核準,秋後即行處決。你可服判?”
花想容麵如灰死,渾身篩糠似的顫抖,忽地腳下一濕,竟然當場失禁,啊地一聲,嚇得暈癱在地。
左右兩名衙役立即上前,將她拖下。
知府大人掃了眾人一眼,最後道:“未有新官到任之前,青陽縣衙一切政務暫由縣丞盧文超盧大人代理,刑事緝捕之事,由吳過全權負責。如無異議,即刻退堂。”
堂下眾人急忙恭送知府大人離去,三班衙役齊喝:“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