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活兒

從嶽勇的家鄉繡林城往東不遠,有一個古鎮名叫調關鎮。調關亦名調弦。據傳春秋戰國時期,晉國上大夫俞伯牙,因奉晉主之命,來楚修聘。伯牙乃楚國人,因思念故國江山之勝,欲得恣情觀覽,便從楚都順江東下,至長江南岸江口,泊舟鼓琴於此,弦斷而調之,故名調弦,又名調弦口,乃荊江九穴十三口之一。

鎮上有兩條主要的大街,一條是南北走向的河堤街,一條是東西走向的歐陽街,兩街相連,呈曲尺形。民國年間,在兩街相連的拐角處,開著一間打鐵鋪子,叫作三錘鐵鋪。鋪主兼鐵匠,名叫鐵三錘。

鐵三錘是河北廊坊人,民國初年為避兵災逃難到此,先是在陳幺爹的油榨坊打雜,後來做了陳幺爹的上門女婿,跟陳家那個又黑又憨的幺妹成了親。陳幺爹將自己在河堤街拐角處的半爿門麵給了他,讓他帶著幺妹自謀生路。

鐵三錘說自己沒別的本事,隻有一身祖傳的打鐵手藝。於是就臨街開了一間鐵鋪,自己當了大師傅,讓幺妹給他掄大錘打下手。好在幺妹生得牛高馬大,不缺力氣。兩口子就靠著打些菜刀、鋤頭、火鉗、鐵犁、剪刀等家常鐵器,賣給鄉人,換些收入,日子倒也還過得去。

鐵三錘打鐵的技術過硬,他打製的鐵器,經久耐用,深受顧客歡迎。比方說他打菜刀,就有許多講究:先要把鋼打好,把鐵化開,再把鋼夾在中間, 絕活兒做成菜刀坯子,然後把坯子放進熔爐裏加溫,待到坯子紅熱出爐,急打、快打和重打、狠打交錯進行。鐵和鋼就會在高溫和反複鍛打下融為一體。因此他打出的菜刀,刀刃含鋼,既有鋼的硬度,又有鐵的韌性,即使用了好多年,也不會锛口或卷刃。

鐵三錘生就一副大大咧咧的性格,待人和氣,不拘小節,卻有兩個毛病:一是愛喝酒,二是好吹牛。

先說喝酒。因為他打的刀,無論是切菜用的菜刀,還是屠夫賣肉用的剔骨刀,或是山民打柴用的大柴刀,都鋼口極好,極其好用,所以找他打刀的人很多。但他卻有一個規矩,要想打出好刀,須得顧客沽來一壺白酒,羼入清水之中,以備鋼刀出爐時淬火之用。

他說刀器出爐,刀口和刀背要用酒水和清水分別淬火。因為酒中含有酒精,揮發得快,淬火時刀口冷卻得快,淬火後刀刃鋼質堅硬銳利,刀背則以清水淬火,冷卻較慢,因此刀背鋼質柔韌,可以抵消刃口受到的衝擊,尤其是剁骨刀、大柴刀,因為要剁砍堅硬的東西,更是馬虎不得。顧客想要好刀,隻得從之。

後來他那憨堂客問他,是不是用清水羼酒淬過火的刀,真的好用些?他就笑,那些騙人的鬼話,隻有你這樣的憨包才信。幺妹又問,既然沒得這回事,那你怎麽還叫人家打酒來?他笑罵,憨包,不叫人家打酒來,你男人哪裏能有酒喝?

鐵三錘愛熱鬧,喜歡與人對酌。他的酒友,通常是鐵鋪對門濟生堂中醫診所的坐堂大夫蘇方木。

蘇方木三十來歲年紀,雖是祖傳的醫術,他卻沒有學全,中醫講究“望、聞、問、切”,他獨獨隻學會了“切”這門學問,給人看病,一概不聞不問,隻給人切切脈,便提筆開方。正是因了這個原因,加之年紀又輕,難以得到病人信任,診所生意一向清淡。

酒過三巡,酒意上湧,鐵三錘的第二個毛病便漸漸露出了端倪。他先是指著蘇方木的鼻子老實不客氣地數落一通:“你瞧瞧你,年紀輕輕,學什麽不好,學人家做醫生。學醫也無不可,隻是你要學就要學精,學出點絕活兒來。現在可好,中醫講究四個字,望聞問切,你單單學會個切字,就跑出來給人家看病,你可是連半桶水也算不上哩。”

蘇方木素知他的秉性,也不往心裏去,隻一邊喝酒,一邊笑嘻嘻瞧著他。

鐵三錘灌著黃湯,接著就是自誇:“你瞧瞧我,同樣是祖傳的手藝,論打鐵的技術,我可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隨便拿出一樣來,都是絕活兒。小蘇我不是跟你吹牛,大清朝還在的時候,我祖父我父親,可都是工部掛上了名號的能工巧匠。我年輕的時候,也在工部營繕司當過大鐵匠,手下管著幾十號人呢。小到八旗軍打仗用的刀槍火器,大到皇帝皇後出行用的龍車鳳輦,我樣樣都親手打造過。因為技藝精湛,多次受到工部嘉獎。如果不是大清朝廷沒了,我不騙你,我現在早已升做營繕司郎中了,那可是正五品的官啊!”然後歎一口氣,口風一轉,皺著眉頭大歎時運不濟、命運多舛,“堂堂一個朝廷五品大員,連皇帝皇後坐的龍車鳳輦都造過,如今竟然流落江湖,淪落到要靠給鄉下人家打菜刀剪子為生,真是……唉!”一聲長歎,無限感慨。

他這番話,若隻當著蘇大夫的麵說說,那也罷了。可是每當喝醉了酒,發起酒癲來,就扯開膀子跑到大街上,逢人便說,遇人便吹:“我鐵三錘,可是朝廷五品大員,給皇帝造過車,給皇後做過輦,我有的是絕活兒,隻要你說得出名的東西,沒有我鐵三錘不會打的。”

別人哪裏信他,就笑:“鐵三錘,你不是鐵匠,你是皮匠。”什麽皮?牛皮唄。鐵三錘知道別人不肯信他,就很惱火,追著對方做出很凶的樣子要打人。久而久之,鐵三錘這牛皮匠的名頭,就蓋過了他打鐵匠的名頭。

鐵三錘五十歲那年,比他小十多歲的堂客終於懷上了。幺妹有了身孕,自然再也不能給他掄大錘了,鐵三錘就想招個徒弟給自己掄大錘拉風箱打下手。可是俗話說人生有三苦,撐船打鐵賣豆腐。誰會願意把自家的孩子送到鐵鋪受苦呢?

鐵三錘喝了酒,就站在大街上仰天長歎:“難道我鐵三錘這一身打鐵的絕技,果真要就此失傳?”

有人就笑:“你不就會打幾把菜刀嗎,那是麽子鬼絕技喲!”

鐵三錘隻覺血衝頭頂,跺足大罵:“老子總會叫你們看到老子的絕活兒的!”

第二天,是個大冷天,北風呼呼地刮著,像是要把地皮都刮起一層來。鐵三錘喝了半斤燒酒,下身穿著一條燈籠褲,上身脫得精光,光著兩隻膀子,手裏提著一把明晃晃的柴刀,陰沉著臉,像一隻被人逼急了的野獸似的,喉嚨裏發出一串串低吼,在河堤街來回走著。路人見之,無不受到驚嚇,又害怕又好奇,都遠遠地避其鋒芒,卻又遠遠地尾隨在他身後,想看看他到底要幹什麽。

鐵三錘提著柴刀,在大街上來回走了兩趟,最後在自己的鐵鋪門前站定。調關人別的不好,就好看個熱鬧。經他這麽一鬧,三錘鐵鋪門口早已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個水泄不通。

鐵三錘把眼睛往人堆裏一瞄,噴著酒氣問:“蘇方木,蘇大夫來了沒有?”

蘇方木從人堆裏戰戰兢兢擠進來說:“來、來了。”

鐵三錘問:“蘇大夫,會止血不?”

蘇方木一怔,說:“這個,還是會的。”

鐵三錘道:“那就好。”話音未落,忽然掄起柴刀,狠狠地往自己左手臂上砍去。

眾人一聲驚呼。

刀光閃過,鐵三錘那半條手臂,已齊手肘處硬生生斬下。

鮮血噴湧,鐵三錘大叫一聲:“我的娘哎!”一頭栽倒,痛暈過去。

蘇方木嚇得臉色發白,這才明白鐵三錘問自己會不會止血的原因。急忙奔回診所,提出藥箱,拿出一大包止血散,手忙腳亂撒在鐵三錘左臂創口處,再用紗布為他包紮。忙了好一陣兒,才總算把血止住。

昏迷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中午,鐵三錘才漸漸蘇醒過來。街坊們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都紛紛跑來看他。不想卻吃了個閉門羹,鐵三錘將大門一關,概不見客。

三錘鐵鋪的大門這一關,就是一個多月。在這一個多月裏,雖然時常有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從鐵鋪裏傳出,但鐵三錘,卻再也沒有出過門。

臘月的一天,天降大雪,河堤街的石板路上,鋪了厚厚的一層雪,天地間成了一個銀色的世界。孩子們都出了門,叫著鬧著跑到大街上打雪仗。有人發現,不知何時,三錘鐵鋪的大門已經悄然打開,鐵三錘正在雪地裏跟孩子們快樂地打雪仗。隻見他以一敵十,雙手連珠炮似的擲出一團團雪球,把一大幫孩子打得四下亂竄。

看的人就吃了一驚,使勁用手背擦著自己的眼睛。鐵三錘的左手不是被齊肘斬斷了嗎,怎的還能用雙手打雪仗?看他那左手,抓雪,捏雪團,擲雪球,手指精巧靈活,手臂揮動有力,擲出的雪球打得又快又準,完全不像一個斷手的殘疾人。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有好事者止不住心中好奇,跑到鐵三錘跟前,一把抓住他的左手,不由得“啊”的一聲,驚得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好家夥,鐵三錘斷掉的那半條手臂,竟然又硬生生長了回來。

後來大夥總算從鐵三錘的憨堂客口中套出了實情。原來鐵三錘這半條手臂,不是長出來的,而是他自己花了一個多月時間打造出來的鐵手。

有人脫下鐵三錘的手套,卷起他的衣袖看了,隻見那條鐵鑄的手臂五指齊全,骨節畢現,長短粗細輕重手感,與真臂一般無異,隻是顏色黧黑,顯得有些冰冷瘮人。最讓人嘖嘖稱奇的是,那鐵臂安裝在他的斷肢上,竟能隨心所欲,運用自如,揮打拋擲,抓握扣捏,洗臉吃飯,揮錘打鐵,真手能做的事,他這假手竟樣樣能做。而且無懼水火,運用起來,比真手還要方便。

消息傳開,整個調關乃至整個繡林地區,都轟動了——原來這鐵三錘,還真有幾手絕活兒啊!不為別的,隻要學了他這手打造鐵手鐵腳的本事,日後也是個不錯的營生啊!鐵三錘露了這手絕活兒,找上門來想要拜他為師的年輕人,幾乎把三錘鐵鋪的門檻都給踩斷了。鐵三錘挑了半個月,最後擇優錄取,從幾十個拜師者中選了兩個誠實可靠、體魄壯碩的小夥子做了自己的接班人。

從此以後,鐵三錘走在街上,任誰也不敢再叫他牛皮匠了,人人都要對著他拱一拱手,客客氣氣、尊尊敬敬地叫上一聲“鐵師傅”。鐵三錘甚是得意,從此自號“調關一絕”,後來又覺得調關太小,改稱“繡林一絕”。

鐵三錘出名之後,鐵鋪裏的生意自然水漲船高,日漸興隆。但自打收了兩個得力的徒弟之後,鐵三錘就已經很少親自抄錘上陣,隻在旁邊出言指點一下,掄錘打鐵的活兒,就全交給徒弟了。這樣打出的鐵器,質量自然大不如前,但顧客衝著他繡林一絕的名頭,也不敢多說什麽。再說鎮上原有的另外兩家小鐵鋪,都被鐵三錘這個大師傅擠垮了,您想打個鋤頭鐵耙什麽的,不上他這兒也不行啊!

鐵三錘成名之後,雖然照樣好酒,卻再也不去找對門兒蘇大夫對飲了。他覺得自己這繡林一絕,鼎鼎有名的鐵匠大師傅,跑去找一個半桶水的小醫生喝酒,著實掉價,所以寧可獨飲,也不去對麵串門兒。後來《湘鄂報》的記者不知從哪裏嗅到了新聞線索,跑來采訪他,將他著實吹捧了一番,說他是一代民間鑄造大師。從此,鐵三錘就以大師自居,調關鎮上,再也沒有他瞧得上眼的人物。

翌年五月,正是仲夏時節,鐵三錘感覺到自己最近夜尿增多,餘瀝不盡,而且白天小便時,亦是淋漓不盡,十分費力。起初以為是堂客生產之後,與自己**過度引起的,也沒有往心裏去。誰知過得月餘,症狀日漸加重,不但排尿困難,下身刺痛,而且常感小腹脹滿,腰膝酸軟,行路做事,總有力不從心之感。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病了。找鎮上的老中醫看了,說是淋症,給他開了幾劑八正散,回來吃了,並不見效。又到繡林城裏瞧了幾位名醫,卻又說是閉尿證,治療月餘,非但不見好轉,反而致使病情遷延,越發加重,小便艱難,有時撒一泡尿竟要在茅廁裏站上個把時辰。

忽有一日,病情突然加重,一天一夜,滴尿不出,及至晚間,腹隆如鼓,脹痛無比。用了大夫開的清熱利尿的方子,不見半點效果。有人說這都是讓尿給憋的,隻有西醫能治。可是西醫院在當時是稀罕事兒,要看西醫,得跑到數百裏外的省城,那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眼見尿脬就要撐破,對門濟生堂的蘇方木蘇大夫聞訊趕至,用手指在他小腹處輕扣兩下,了解了病情,然後找來一根細蔥管,切下尖頭,小心翼翼插入鐵三錘的尿道,鼓足兩腮,用勁吹通蔥管,便見有股黃尿自蔥管裏緩緩流出。鐵三錘頓覺渾身一輕,長舒口氣。

殘尿排完,蘇方木又給他把了脈,皺眉道:“你這不是淋症,亦不是閉尿症,而是癃閉,證屬腎氣虧虛,日久損及腎陽,導致瘀血阻於溺竅。治宜益氣補腎,化瘀利尿通竅。我給你開三劑啟癃湯,每日一劑,每劑煎兩次,分上下午服用。看看有無療效。”

鐵三錘照方抓藥,用了三天啟癃湯,病情果然大為好轉。蘇方木再投補腎通竅湯加黃芪、黨參等,日服一劑。半月之後,小便通暢,症狀消失,人也精神了許多。

病好之後,兩個徒弟對鐵三錘說:“多虧了蘇大夫妙手回春,師父應該上門謝他才對。”鐵三錘卻把嘴一撇說:“以蔥管通溺竅,雕蟲小技爾,何足謝哉。”徒弟二人麵麵相覷,無話可說。

鐵三錘的憨堂客卻抱著孩子在一邊問他:“蘇大夫給你把脈,把的是哪隻手的脈啊?”

鐵三錘說:“中醫不是講究男左女右嗎,當然是把的左手脈。”

憨堂客又說:“這可奇怪了,你的左手不是鐵打的嗎,哪裏有什麽脈?”

鐵三錘一怔,瞧瞧自己黑幽幽的鐵手,喃喃地道:“自無脈處切出有脈來,中醫望聞問切四種本事,蘇大夫雖然隻學會了切脈一途,卻已學到了登峰造極的通神化境。這手絕活兒,可不比我打造一隻鐵手差啊!”滿臉羞愧,急忙提了一壺繡林玉液,嚷著請蘇大夫喝酒去了。

從此後,鐵三錘再不敢以繡林一絕自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