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當

1

正是立秋時節,天地間已有了絲絲涼意。

熱鬧的衣鋪街上,一麵巨大的招幌迎風飄動。招幌下麵,是一座高大堅固的鋪房,門口建著一堵寬闊的“影壁牆”,上書一個巨大的“當”字。這是繡林城新開的一家裕豐當鋪,老板已年過半百,姓張叫張寶恒,本是一位外地鹽商。

繞過“影壁牆”,進得當鋪大門,迎麵就是一排一人多高的高大櫃台,櫃台上鑲滿鐵柵欄,開著三個窗口。窗內,居高臨下地坐著一位朝奉。鐵柵欄後麵是櫃房,也即當鋪的營業室,高腳凳、水牌、賬簿、算盤、試金石、卷當床、儲物櫃等一應俱全,賬桌、內缺、夥計、學徒等十來個人,算賬的算賬、盤點的盤點、打掃的打掃,分工明確,都在有條不紊地忙碌著。

夜幕降臨,天色漸晚,忙活了一天,正是要打烊的時候,“影壁牆”外人影一晃,閃進來一個人,手裏提著一個包裹,走到高高的櫃台前,將包裹放到櫃台上,打開,從裏麵取出一幅卷軸,踮起腳尖,把卷軸從最小的一個窗口遞進來,用略帶沙啞的聲音說:“勞駕,管事的,請看看這幅畫能當個什麽價?”

高坐在櫃台裏邊的大缺,也即朝奉,就是當鋪裏負責驗物、定價、決定收當與否的管事者,拿現在的話說,叫首席營業員,是張寶恒的兒子張煦。張煦戴一副圓眼鏡兒,麵皮白淨,身體已略微發福。他頭也不抬地接過畫軸,展開,卻是一幅前朝畫家仇英的《桃源仙境圖》,設色絹本,畫麵構圖繁複,布局嚴謹,遠山近閣,雲氣縹緲,圖中三位身著白衣的老者臨流而坐,其中一人撥琴,一人作舞姿,一人靜觀,姿態各異而傳神,頗見畫功。

張煦瞧了一眼,卻以漫不經心的語氣說:“設色豔麗,骨力峭勁,風格秀潤,倒是仇英的真跡。惜收藏不當,蟲吃鼠咬,已有破損,甚為礙眼。當銀圓五十圓。”

那人聽他報了價,顯然不太滿意,說聲“打擾”,卷了畫軸,掉頭就走。

“這位先生,請留步!”

櫃台後邊,忽然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張煦回頭看時,才知父親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身後。

那位當主聽得呼喚,略覺一怔,止住腳步,轉身往櫃台裏瞧了一眼,透過鐵柵欄,他的目光疑惑地落在了張寶恒臉上。張寶恒年過五旬,卻疏眉朗目,麵色紅潤,臉上透著一股生意人特有的和氣,略一拱手說:“老朽姓張,是本店經理。不知先生可否讓老朽看看這幅畫?”

那人點頭道:“好說好說。”複又把畫軸遞進窗口。張寶恒打開畫卷,戴起老花眼鏡,仔細驗看了一番,然後抬起頭,上下打量對方一眼,隻見那人四十來歲年紀,身上穿一件青灰色舊長衫,衣角飄動間,隱約可見套在裏麵的一件黃色馬褂兒,須發淩亂,麵容粗糙,略顯落魄,但負手立在櫃台外,卻自有一股與眾不同的氣質。

張寶恒心裏已有底兒,緩緩卷起畫軸,說:“我瞧先生打東邊來,想必已去跑馬街的德懋當鋪問過價了。”

那人說:“是的。”

張寶恒問:“他們給先生這幅畫兒出的什麽價?”

那人說:“比貴處高出五塊銀圓。”

張寶恒摸著頜下的一縷山羊胡,沉吟著道:“這樣吧,先生這幅畫,咱們收下了,我給您當價六十元,月息三分,當期六月。如何?”

那人見他給出的當價比德懋當鋪還高,不由得麵露喜色,忙衝著他一抱拳:“在下趙樹青,多謝張老板成全。”

當這位姓史的當主拿著銀圓和當票離去之後,張煦就對父親埋怨上了:“爹,您今天是怎麽了,就這麽一張蟲吃鼠咬的破畫兒,也當價六十大元?要是他到期不贖,成了絕當,這畫能不能賣出這個價兒還難說。您這不是花錢買虧吃嗎?”

“虧不虧,你以後就知道了。”

張寶恒胸有成竹,嗬嗬一笑,背起雙手,踱上樓去了。

三天後,這位姓史的當主又來了,還是那一身青灰色舊長衫,還是那一副落魄相,隻是手裏提著的包袱比上次大了許多,也沉了許多。他把包袱往櫃台上一放,竟砸得櫃台“咚”的一響。張煦解開包袱一看,頓時呆住,裏麵裝著三件宋定窯白瓷、一方荷葉歙硯、一尊銅鎦金佛像,無一不是價值不菲的名貴之物。

趙樹青說:“請叫張經理出來估個價吧。”

打這以後,這位趙樹青就成了裕豐當鋪的常客,隔三岔五地拿些東西來當,有時是兩幅名家字畫,有時是幾件隋唐金器,有時是一件宋元玉器。張煦做夢也想不到,隻因父親的一次“吃虧”,竟換來了自開業以來的第一位大當主。

後來跟這位趙樹青熟識了,才知趙家三代都在紫禁城當差,很受當今皇上的器重。到了趙樹青這一代,卻遭人誣陷,被貶還鄉,家道從此中落,隻得靠變賣家產度日。他當出的這些東西,很多都是宮裏賞賜下來的。

張煦問父親是怎麽看出這位趙樹青的身份的,張寶恒哈哈一笑,道:“你沒看見他的舊長衫下麵,還穿著一件黃馬褂嗎?”

2

與裕豐當鋪僅一街之隔的跑馬街上,有一家德懋當鋪,老板李呈祥是繡林本地人,早年經營皮貨生意發了點小財,就轉行開起了當鋪。因為全城隻此一家,別無分號,所以十餘年來,生意一直很紅火。期間偶有鄉紳想染指當鋪行業,都被他明裏暗裏使些手段,給擠垮了。

城裏忽然多了一家外地人開的裕豐當鋪,一下子就搶走了德懋當鋪的許多生意,尤其是在聽說了趙樹青與裕豐當鋪結緣的經過之後,李呈祥愈發心氣難平,下定決心,要趁裕豐當鋪在繡林城尚未站穩腳跟之際,整垮它。

“絕不能讓一個外地人在我李呈祥嘴裏奪食。”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心裏已經有了一個絕好的計劃,或者說是陰謀。

轉眼間秋去冬來,天地間寒意倏濃。

每逢冬季,尤其是逼近年關之際,家家戶戶都急需錢花,家境困難的人家,就會拿些物什送進當鋪換些小錢周轉,待得來年開春經濟好轉,再贖回來。所以這個時候,往往也是當鋪生意最好的時候。隻不過這時的當主,大多是些貧困人家,所當物品不外是些衣物首飾氈絨皮貨等家常用品,所以在裕豐當鋪,雖是生意旺季,卻也無須張寶恒這個大掌櫃親自出馬,全由大缺張煦打理,就能應付過來。

臘月中旬,張寶恒決定親自回一趟山西老家,把老母親接到繡林來過年。他向兒子略作交代,就雇了馬車,徑直去了。

這一天,正是張寶恒離開繡林城的第三天,張煦正坐在當鋪裏招呼生意,櫃台外麵忽然來了一個年輕人,隻二十來歲年紀,著寧綢錦緞長袍,外罩一字襟馬甲,頭戴一頂緞料瓜皮小帽,走起路來一步三晃,一副紈絝子弟打扮。

張煦一見,心中暗喜,開當鋪的,最歡迎的就是這種有錢人家的敗家子。果然,那紈絝子弟從肩上取下一個沉甸甸的長形包裹,往櫃台上一放:“管事的,給個價,少爺我著急用錢。”

張煦不敢怠慢,立即推開手邊工作,轉到最大的一個窗口,接過包裹,打開一看,不由得眼前一亮。

那包袱裏裹著的,竟是一張古琴,形製修長,梧桐木斫,髹栗殼色與黑色相間的漆,純鹿角灰漆胎,蛇腹斷紋中現小牛毛斷紋。通長四尺,圓形龍池,扁圓鳳沼,腹內納音微隆起,龍池上方刻寸許行草“大聖遺音”四字。隨手一撥,淙淙有聲,琴音鬆透響亮,饒有古韻。

張煦不由得一呆:“此琴造型渾厚優美,漆色璀璨古穆,斷紋隱起如虯,銘刻精整古樸,金徽玉軫,富麗堂皇,非凡品所能企及。莫非就是盛唐名琴‘大聖遺音’?”

那紈絝子弟見他識得此琴來曆,不由得大為得意:“算你還有點見識。出個價吧。”

張煦又拿出一個放大鏡,把這張“大聖遺音”古琴從頭到尾仔細驗看了一遍,把準了確是真品無疑,才拿起一本《當譜》翻了翻,說:“當銀圓八千。”

那紈絝子弟一口咬定:“這可是琴中極品,九千元,少一分,我就去德懋當鋪了。”

張煦心頭一陣暗喜,假如這小子到期不贖,隻要找對了買家,這琴轉手賣個一萬八九甚至兩萬元絕不是問題,就算他到期來贖,月息三分,也是一筆可觀的收入。忙道:“好,九千元,成交!”

當即高聲唱道:“舊琴一張,琴麵灰白,弦軫俱失,嶽山崩缺,蟲吃鼠咬,當銀圓九千,月息三分,當期六月,逾期不贖,即為死當……”那邊早有中缺拿起毛筆寫了當票,即時交付,銀貨兩訖。

第二天晌午,張煦還在為昨天做成的那筆大買賣暗自高興,當鋪裏忽然閃進來一個人,五短身材,像隻瘦猴似的,但一雙賊忒兮兮的眼睛卻滴溜溜直轉,一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精明模樣。

張煦認得這個人,綽號叫作瘦猴張,是一名職業經理人,往明白裏說,就是一個掮客、托兒、中間商,本地人稱之為“兩頭宰”,專靠給買賣雙方互通信息賺取傭金過活。因為以前曾給裕豐當鋪介紹過幾筆生意,故此相識。

瘦猴張隔著櫃台給張煦使個眼色,張煦知道他有生意要談,忙開了鐵柵欄的門,把他請進櫃房旁邊的一間小會客室,又叫夥計給他沏了杯熱茶。瘦猴張端起茶碗嗞溜溜喝了兩口,咂咂嘴巴:“滋味醇厚回苦,是今年的武夷岩茶吧?果然是好茶!”

張煦問:“老兄找我有何貴幹?”

瘦猴張斜著一雙眼睛瞧著他,說:“兄弟手裏有一筆大買賣,不知張大缺敢不敢接?”

張煦笑道:“咱們開當鋪的,隻嫌生意小,哪有怕生意大的?萬物皆當,這是咱們裕豐當鋪的廣告語,兄台沒聽過?”

瘦猴張一拍大腿:“那就好。兄弟我打聽得北門口那邊有一戶馬財主,因為生意失敗,急著要把一座大宅子典當出去,換些現銀救急。如果談得攏來,隻怕是數萬元的大生意。”

張煦說:“那我得先看看宅子再說。”

瘦猴張說:“沒問題,馬財主那邊已全權委托於我,宅院的鑰匙就在我手裏攥著,咱們這就過去瞧瞧?”

張煦就換了衣服,隨他去了。轉到北門口,卻見那是一座天井式合院,四麵屋頂相連,粉牆黛瓦,內植花草,麵積頗大,有大小二十餘間房子,很有些氣勢,建這樣一座大宅,至少也得花費數十萬元吧。看來屋主真是急著出手,宅子裏已經清空,不見有人居住。

張煦看罷,在心裏暗暗盤算了一下,就問:“馬財主那邊,想當多少價錢?”

瘦猴張叉開兩手,伸出十根手指頭:“這麽大一座宅子,當個十萬元不成問題吧?房契就在我手裏,隻要你這位大朝奉一點頭,咱們立即就可以簽合約。”

張煦皺皺眉頭說:“這宅子地勢有點偏僻,假如成了死當,可不大好處理,算了,這單買賣咱們裕豐當鋪接不了。”言罷,轉身就走。

瘦猴張忙攔住他:“馬財主也隻隨口報個價兒,並沒說死。你想給多少?”

張煦又回頭瞧瞧那宅子:“最多五萬塊,不過當期可以適當延長,給他一年兩載時間也沒問題。”

瘦猴張訕笑道:“那我的勞務費呢?”

張煦瞪了他一眼,道:“你這瘦猴,可真是名副其實的‘兩頭宰’,吃了買家吃賣家。給你一百元跑腿費,不算虧待你老兄吧?”

瘦猴張高興地說:“行,我這就把房契押給您,回頭你寫個當票讓人送到望江樓去,我在那兒喝茶。”

有一句俗話說得好:財運來了,長江大堤都擋不住。可不是這樣,上午才跟瘦猴張成交,下午張煦又收到了一顆龍眼大的夜明珠。

此後一連數日,幾乎每天都能成交一兩筆大生意,有時是一方難得一見的宋代端硯,有時是一顆奇珍鑽石,有時是一幅盛唐時代的傳世書法,有時是幾件宋代鈞窯瓷器。當價少則上千,多則過萬。

張煦心中暗自得意:老頭子總說我經驗不夠,不能獨當一麵,現在老頭子不在,隻短短幾天時間,就做成了這麽多筆大買賣,賺的錢比裕豐當鋪一年的贏利還多。看老頭子以後還敢不敢小瞧我。

時間一晃,就到了臘月二十三,讓人沒有想到的是,過小年這一天,當鋪裏的生意竟比平時還好,蜂擁而至的當客們幾乎把櫃台都給擠塌了。張煦在櫃台裏招呼生意,心裏正高興著呢,賬桌卻跑了過來,苦著臉說:“少掌櫃,銀庫裏已拿不出一塊銀圓了,這可如何是好?”

張煦嚇了一跳,瞪著他說:“這怎麽可能?生意這麽好,銀庫裏怎麽會沒錢呢?”

賬桌說:“咱們賬麵上本有幾十萬元,可是這一段時間來當客們隻當不贖,銀圓已經全部兌出去了。”

張煦這才想起這幾天生意出奇的好,每天都有數萬元兌出去,但收回來的那些“大聖遺音”啊、豪宅名畫啊,一時半會兒又不會有人來贖,銀圓都換成貨物積壓在庫房裏了。自己光顧著招攬生意,卻沒曾想到銀庫也有見底的時候。

開當鋪,向來以信譽為本,現在卻沒有現銀兌給人家,要是被人知道了,這不等於是砸自己的招牌嗎?看著櫃台外潮水般湧來的當客,他額頭上的冷汗一下就冒出來了。

正自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外麵有夥計來報:大掌櫃接著老太太回來了。張煦宛如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急忙命人去請父親過來。

張寶恒來到櫃房,聽兒子說了眼下的困境,眉頭一下子就皺起來了,一聲不吭地踱上二樓庫房,將兒子收來的擺在貨櫃裏的物品通通驗看了一遍。張煦見父親的兩道眉毛越縮越緊,不由得心裏發虛,悄聲問:“爹,這些東西,不會是贗品吧?”

張寶恒搖頭說:“贗品倒還不是,隻是你收當的時候,難道就沒想一想,這樣貴重的珍稀物品,像我們這樣的小城當鋪,一年到頭能收上一兩件,就已是很好的財運了。而你卻在短短幾天之內,一連收到數十件,這裏麵就沒有什麽蹊蹺嗎?”

張煦臉色一紅,說:“我隻顧著做生意,心想開當鋪的,當然是生意越多越好,卻沒曾想過……”

張寶恒瞪著眼睛罵:“蠢貨,被人家算計了還不知道。你以為你真的走屎運了,天上掉餡餅,剛好砸到你頭上啊?隻要有點腦子的人都會想到,世上絕沒有這等好事,更沒有這等巧事,這件事一定有人在幕後操縱。”

張煦滿頭霧水:“有人在幕後操縱?您說誰啊?”

張寶恒沉吟著說:“你收的這些東西,從房產到書畫,從奇珍異寶到上等瓷器,門類繁雜,件件精品,除了萬物皆當的當鋪,誰人還會同時擁有這些東西?”

張煦一愣:“當鋪?你是說這些東西,全都是別家當鋪轉當到咱們這兒來的?”

張寶恒點點頭說:“是的。”

張煦搔搔後腦勺,大惑不解地說:“誰家當鋪會幹這種事呢?”

張寶恒苦笑一聲:“偌大的繡林城裏,除了咱們裕豐當鋪,又還有幾家當鋪?”

張煦忽然明白過來:“除了咱們裕豐當鋪,就隻有德懋……爹,您是說這事是德懋當鋪的李呈祥幹的?”

張寶恒說:“如果為父猜得不錯,應該就是他了。他是想擠垮咱們裕豐當鋪啊!他在這繡林城裏開當鋪的時間比咱們長,資金比咱們雄厚,收藏的當品也比咱們豐富,所以將自己當鋪裏的東西揀最貴最值錢的托人轉當到咱們這兒,把咱們的資金抽空。如果銀庫見底,沒錢收當,咱們苦心建立起來的信譽就會毀於一旦,這間當鋪就再也沒有辦法經營下去了。”

張煦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咬牙罵道:“李呈祥這隻老狐狸,居然用這種卑鄙下流的手段來排擠同行,真是可惡。可是事已至此,外麵那麽多當客等著咱們收當兌銀,這、這可如何是好?”

張寶恒捋捋頜下的一縷山羊胡,冷聲笑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如果李呈祥認為這樣就可以擠垮咱們裕豐當鋪,那他也太小瞧咱們了。沒有過硬的經濟實力,咱們怎麽敢在這繡林城開當鋪?爹實話對你說,在開這間裕豐當鋪之前,我已經預留了三十萬元的流轉資金,存在省城的錢莊裏。你出去跟當客們說,今天過小年,當鋪歇業盤點一天,請大夥明早再來。爹現在就帶幾個人去省城提現銀,明日一早趕回,到時你帶人到城門口接接我。”

如果真能提回三十萬現銀,那自然什麽問題都解決了。張煦做夢也沒想到父親還留著這麽一手,又是高興又是佩服。回到櫃台裏,把父親的話對著外麵的一眾當客說了一遍。眾人並不生疑,各自散去。張煦掛出歇業盤點的牌子,將當鋪大門關了一天。

第二天一早,還沒到開門營業的時間,門口就已聚集了一大群手提大包小包前來當貨的當客。眼見已到八點鍾開門收當的時間了,但父親昨日一去,至今尚無消息。張煦站在窗戶裏瞧著外麵當客人頭湧動,一顆心不由得又懸了起來:莫非父親在省城出了什麽岔子?

眼見太陽已經高高升起,再不開門營業,隻怕就要讓人起疑了,正自著急,派出城去探聽消息的夥計忽然飛跑來報,大掌櫃押著兩輛馬車,已經到城門口,叫他帶人速往接應。張煦大喜,一麵命人開門收當,一麵帶人火速趕去迎接父親。

一到城門口,果然看見父親親自押著兩輛馬車,骨碌碌駛進城來。馬車上裝著幾隻大籮筐,上麵蓋著篾蓋。他搶近去揭開篾蓋,果然看見每隻籮筐裏都滿滿當當裝著閃閃發光的銀圓。他一顆懸著的心,這才安安穩穩落下來。

張寶恒擦著額角的細汗說:“走得太匆忙,忘了帶裝錢的木箱進城,時間緊迫,隻好隨手找了幾隻籮筐來裝。”

張煦笑道:“不管怎麽樣,有錢就好了。快運回去吧,大夥都等著這些錢來開門收當呢。”

趕車的車夫聽得這話,知道事情緊急,喝聲“駕”,“叭”的一鞭子抽在馬屁股上,想把馬車趕得快些。誰知那馬挨了鞭子,突然跳了起來。馬車一顛,車上的籮筐一偏,嘩啦啦灑下一片銀白,掉出來數十塊銀圓,叮叮當當滾到馬車下。

張煦伏低身子,正要爬進車底去撿,那邊張寶恒早已吼起來:“混賬,當鋪裏急得都快起火了,你還有閑工夫爬到車底撿這幾個小錢?別管了,快點趕了馬車回去救急吧!”

張煦一聽也對,顧不得去撿掉在地上的銀圓,跳上馬車,打馬往回趕去。

城門口早已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見到裕豐當鋪用大籮筐來裝銀圓,掉下來數十塊銀圓也渾不在意,一副財大氣粗的模樣,不由得暗自咂舌。待馬車一走,便蜂擁而上,去搶地上的銀圓。

張寶恒押著馬車還沒回到當鋪,裕豐當鋪的大掌櫃親自押著幾籮筐銀圓進城的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遍了全城,自然也傳到了跑馬街,傳到了德懋當鋪,傳到了德懋當鋪大掌櫃李呈祥的耳朵裏。

這位李大掌櫃的臉,當即就白了。

誠如張寶恒所猜,裕豐當鋪最近收到的那些貴重物品,正是李呈祥從德懋當鋪轉當過去的。李呈祥原本是想借著自己開當十餘年積累下來的雄厚資金,來擠垮這家外地人新開的當鋪。誰知裕豐當鋪實力之雄厚,遠遠超乎他的想象。

他已從裕豐當鋪抽走了二十幾萬元的資金,本以為他們的銀庫要見底了,張寶恒卻又連夜從省城調回了幾大籮筐銀圓,隻怕有三四十萬元之巨。如此一來,他苦心謀劃的擠垮裕豐當鋪的計劃非但不能成功,而且他在裕豐當鋪裏當了那麽多東西,月息三分,光這筆利息,就不是一個小數目。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他哪裏還坐得住,趕緊差人去裕豐當鋪把那些“大聖遺音”啊、宅子啊、夜明珠啊,等等,一件不剩地贖了回來,要不然時間拖得越久,他損失的利息可就越大。

3

一直到過完春節鬧完元宵,“裕豐當鋪老掌櫃智鬥地頭蛇”的故事在繡林城裏傳得沸沸揚揚,德懋當鋪的大掌櫃李呈祥才明白自己被張寶恒擺了一道。原來那天張寶恒運進城的幾隻大籮筐裏,裝的全是鵝卵石,他隻不過連夜在省城一位朋友家中借了一千五百塊銀圓,在幾隻籮筐上麵鋪了白花花的一層。得知真相的李呈祥氣得渾身發抖,嘴角一歪,差點中風。

正月過完,清淡了個把月的當鋪裏,又漸漸熱鬧起來。隻不過這回進當鋪的,大多都是來交錢贖取春節前所當物品的舊顧客。因為在接待贖當時,隻需核計收款,手續簡便,所以一向由大包衣包攬完成,無須外缺操心。

這一天,德懋當鋪的大掌櫃李呈祥正在櫃房旁邊的休息室裏一邊喝茶一邊看牆上的“小牌”,“小牌”上記載著前一天的業務數字,拿現在的話說,就是日營業報表。一個學徒跑進來,說櫃台那邊請大掌櫃去看看。李呈祥“嗯”了一聲,知道又有大生意上門了。

一個當鋪的“外缺”,一般由大櫃、二櫃、三櫃、四櫃組成,依各自身份、等級從左至右排列坐於鋪麵櫃台後邊,負責驗物、定價,決定收當與否,是當鋪裏直接與顧客交易的人,即俗稱的“朝奉”。李呈祥自詡閱物無數,從未看走眼收過贗品,所以德懋當鋪的大櫃,也即大缺,一直由他自己兼著。當鋪收當時,一般業務,可由二櫃、三櫃、四櫃接待,如遇大宗買賣,其他人員則盡力相讓,讓大櫃來負責,一來為求穩妥,二來以示尊重。這是當鋪裏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所以李呈祥一聽櫃台喚他,即知不是小生意。

他應了一聲,不緊不慢地喝完一碗茶,才起身往外走。來到櫃台,隻見櫃台外麵正站著一個麵有菜色的年輕人,身上穿著一件單薄的滿是補丁的舊長衫,在料峭的春寒中瑟瑟發抖。

李呈祥一見,氣不打一處來。這個落魄鬼他認得,叫孫麟,是個讀書人,讀了二十幾年書,卻沒考取個功名,家裏隻有他與老母相依為命,窮得一塌糊塗,繡林城裏的人都叫他“落魄孫”。落魄孫人窮,牢騷卻不少,整天罵天罵地,上次在東嶽寺的院牆上題了一首詞,詞曰:

讀書人,最不齊。爛時文,爛如泥。國家本為求賢計,誰知變作欺人技。三名承題,兩句破題,擺尾搖頭,便道是聖門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漢祖唐宗是哪一朝皇帝?案頭放高頭講章,店裏買新科利器。讀的來脊高背低,口角噓唏。甘蔗渣兒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負光陰,白白昏迷一世,就叫他騙得高官,也是百姓的晦氣。

結果讓當官的知道了,說是攻訐朝廷,把他抓去,坐了兩個月的監,聽說年前才放出來。

這樣一個窮書生,除了幾件破衣衫,還能有什麽值錢的東西拿來當?李呈祥心裏很不痛快,瞪了二櫃一眼,正要發作,三櫃搶著道:“大掌櫃,這位孫先生有一尊白玉奔馬,想當給咱們。不過他要價太高,咱們不敢決斷。”

李呈祥不由得多瞧了孫麟一眼,這才注意到他手裏握著一尊玉奔馬,一看就是用上等白玉雕成的。他頓時換了一副臉色,幹笑一聲說:“原來是孫相公,你想當了這尊玉奔馬呀?可否讓老朽先看看。”

孫麟麵帶憂色,把玉奔馬從窗口遞進來說:“這是我們家的祖傳之物,傳自漢代,至今已有一千又幾百年的曆史……家母前幾日不幸染病,急需現錢看病抓藥,不得已才……”

李呈祥接過白玉奔馬,隻見那馬玉色透明柔潤,馬頭高昂作嘶鳴狀,張口露齒,雙耳豎起,馬肋陰刻線雕雙翅,馬尾高揚,一隻前足懸空抬起,似要淩雲飛馳,神姿飛揚,形神畢肖。構圖巧妙,琢工精細,稱得上是玉中極品。

他心中暗喜,臉上卻不動聲色,淡淡地說:“倒是一塊真玉,你想當多少錢?”

孫麟說:“一千五百元。”

李呈祥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將那白玉奔馬握在手中把玩片刻,又似有什麽不放心似的,拿起放大鏡再三細看,好久才抬起頭說:“果然是漢代留下來的寶貝,年代如此久遠,保存至今,仍然這般完美,實屬不易,當一千五百元,倒不算貴,隻不過……”

孫麟問:“隻不過如何?”

李呈祥為難地說:“隻不過鄙店這幾日業務繁忙,銀庫裏現銀已所剩無幾,老朽正派人去省城錢莊裏提錢,這一時三刻隻怕回不來。如果孫相公急等現錢支使,隻怕老朽幫不上什麽忙……不過好在這繡林城裏開當鋪的,不止咱們德懋當鋪一家,孫相公不妨去別處看看。”

孫麟說:“多謝李掌櫃,在下明白了。”一拱手,收起那尊白玉奔馬,轉身往衣鋪街奔去。

李呈祥身後的二櫃有些急了,說:“大掌櫃,我瞧這白玉奔馬倒是值些錢,如果從咱們當鋪轉手出去,賣個三五千元絕不是問題。您怎麽把到手的財運往裕豐當鋪那邊推啊?”

李呈祥冷哼一聲,瞧見孫麟的背影去得遠了,才說:“這小子,若不是我仔細,還真被他騙過去了。”

二櫃一驚:“哦,莫非他拿的是塊假玉?”

李呈祥說:“倒也不是假玉,是一尊今人仿作的漢代白玉奔馬。乍一看,倒是漢代傳下來的真品,可我拿起放大鏡仔細一看,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漢代有‘遊絲毛雕’的工藝,陰刻線條細如毫發,雖彎曲有度,但絕無跳刀的痕跡。我瞧這尊白玉奔馬,玉質和構圖都與真品不差毫厘,唯有馬肋陰刻線雕雙翅,線條卻比頭發絲還粗,且似續似斷,好幾處都露出了跳刀的痕跡,根本沒有漢代‘遊絲毛雕’纖細隱逸的效果,顯然是今人偽作。如果我估計得不錯,存世時間不會超過一百年。單以這塊玉而論,當個百兒八十元倒還可以,若要想當一千元以上,那他就是把我當冤大頭了。枉他飽讀詩書,竟也會拿這一套把戲來騙人錢財,隻不過他也太小瞧我李某人了。”

二櫃摸透了他的心思,訕笑道:“所以您就不動聲色地把他介紹到裕豐當鋪那邊,借他手中這尊白玉奔馬,來試試張寶恒這老頭的眼力見兒,是吧?”

李呈祥咬牙恨聲道:“張寶恒這老家夥,上次讓我吃了個大虧,這回要是能讓他吃點小虧,也算出了我心頭一口惡氣。”

且說孫麟拿了那尊白玉奔馬,從跑馬街轉到衣鋪街,來到裕豐當鋪,說聲“勞駕”,就把手裏的白玉奔馬遞進了窗口。

櫃台裏的張煦接過一看,不由得“哎喲”一聲,說:“您這尊玉馬,隻怕有些年頭了吧?”

孫麟說:“是漢代傳下來的東西,您看當個一千五百元應該沒問題吧?”

張煦看後說:“您請稍等,這個我得跟咱們大掌櫃商量商量。”忙命人去請父親出來。自打上次吃過大虧之後,張煦處事再也不敢大意,每有貴重物品收當,必請父親出來把關。

張寶恒來到櫃台,一瞧孫麟,認識他就是年前因為在東嶽寺題詞而被抓去坐監的落魄孫,忙一拱手說:“原來是孫相公。”

孫麟也拱手作揖,說:“張掌櫃,家母不幸染病,我想籌些錢給她請大夫。這尊白玉奔馬是我家祖傳之物,在下想當一千五百元救救急。”

“好說好說。”張寶恒一邊應著,一邊拿起那尊白玉奔馬,戴上老花鏡,仔細驗看,當看到那玉馬的翅膀處時,眉頭微皺了一下,抬起頭來打量孫麟一眼,忽然嗬嗬一笑,說,“果然是一塊好玉,當一千五百元不算貴,這尊白玉奔馬,咱們裕豐當鋪收了。”

孫麟這才鬆下口氣,連聲道謝。那邊早有人寫了當票,連同一包銀圓,一起交給孫麟。孫麟接了,拱手告辭,匆匆離去。

早有尾隨孫麟的德懋當鋪的小學徒飛奔回去告訴李呈祥。李大掌櫃一聽一向精明過人的張寶恒也上了回當,樂得嘴角一歪,差點抽筋。

4

三年後,辛亥革命爆發,隆隆的槍炮聲,宣告了清朝政府的覆亡。正是春末夏初的時候,一隊荷槍實彈、頭戴硬殼大簷帽、打著綁腿的革命軍開進了繡林城。正是新舊交替之際,城中人心惶惶,有錢人家早已卷了金銀細軟躲到鄉下去了,街上商鋪全都關上了大門,唯有衣鋪街的裕豐當鋪卻還大門敞開,夥計們忙進忙出,一如往常。

這一天,剛吃過中午飯,張煦正坐在櫃台後麵的高凳上喝茶,隻聽街上傳來一陣整齊有力的腳步聲,一隊荷槍實彈的革命軍忽然間就開到了裕豐當鋪的大門口。一聲口令,隊伍變作兩排,標槍似的分立大門兩邊。

張煦哪裏見過這般陣勢,嚇得他把一口滾燙的濃茶憋在喉嚨裏,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燙得眼淚直往外冒,心裏一個勁地埋怨父親,總說革命軍不擾民不擾民,不用往鄉下躲。這下可好,當兵的都找上門來了,這還有好果子吃?

正沒個主張,一個腰別短槍戴著眼鏡的副官模樣的人背著手走進來,衝著櫃台裏喊:“誰是這兒的大掌櫃,快出來,咱們革命軍新式陸軍第10師師長前來拜訪。”

繡林城地處湘鄂之邊,長江南岸,而革命軍新式陸軍第10師師長則正是新政府派駐湘鄂兩省的最高軍事指揮官。張煦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忙叫人去找父親來。

張寶恒急忙從樓上下來,候得片刻,便聽得一陣踢踏的腳步聲響,一名穿長筒靴、呢料軍服配金色領章的年輕軍官自兩排士兵夾成的通道裏大步走了進來。

張寶恒不敢怠慢,急忙領了兒子上前迎接。

那位師長進得當鋪,順手摘下頭上的大簷帽交給副官拿著。張寶恒父子抬頭一瞧,咦,怎麽這麽眼熟啊?正自驚疑,那軍官早已哈哈大笑起來,拱手道:“張大掌櫃,別來無恙啊?”

張寶恒父子這才看清,原來這革命軍的師長竟是孫麟。父子二人先是一愣,繼而長舒口氣,忙請孫師長到裏麵客廳喝茶。

雙方落座,喝了一陣茶,孫麟才說:“當年我從裕豐當鋪當了一千五百塊銀圓,去給家母請大夫看病,無奈家母已病得厲害,連看了幾位大夫,終是回天無力……家母病逝後,我給她辦完葬禮,就帶著手裏邊剩下的一點錢出外遊學……後來在廣東認識了黃興,參加了同盟會和革命軍……”

他呷了口茶接著說:“孫某此來,沒別的意思,隻是想贖回三年前當出的那尊白玉奔馬,畢竟是家傳之物,若是丟了,百年之後,孫某實在無顏去見祖宗。孫某知道當期早已過了,所以孫某除了利息照付,還願加付五百元贖金。假如那尊白玉奔馬尚在貴處,還請張大掌櫃行個方便。”

張寶恒忙說:“孫師長太客氣了,加付贖金就請免了,老朽可是把那尊玉馬精心收藏著,隻等您回來取呢。”一欠身,說,“您請稍等。”轉身上樓,往庫房裏取了一個精致的小木匣子下來,雙手遞給孫麟。

孫麟打開匣子,不由得驚得呆住,匣子裏竟然裝著兩尊一模一樣的白玉奔馬,定睛細看,好半晌才瞧出點端倪,原來上麵那隻翅膀線條較直較粗的玉馬,才是自己當給裕豐當鋪的,而下麵那尊翅膀線條細致流暢、刻工深淺一致的玉馬,看上去似乎更為舒服,卻不知從何而來。

他捧著匣子呆了半晌,才疑惑地問:“這是……”

張寶恒微微一笑,卻並不急於解釋,隻指著兩尊玉馬向他講解起玉雕的刀工技法來:“漢代最突出的雕刻工藝是‘漢八刀’和‘遊絲毛雕’。‘漢八刀’采用單撤刀法,起刀輕、落刀重,刀法簡練,線條剛勁有力。‘遊絲毛雕’的陰刻線則細如發絲,彎曲有度,脈絡清晰。後人模仿這兩種刀法,大都不得要領。‘漢八刀’的剛勁簡練和‘遊絲毛雕’的纖細隱逸都是後人所不能企及的,尤其是後人模仿‘遊絲毛雕’,線條雖然也還流暢,但大多會出現跳刀現象,內行人一瞧便知……”

張寶恒搖頭道:“倒也不是贗品,隻不過是仿作而已,不過雕工不俗。若不是剛好幾年前我手裏收藏著一尊白玉奔馬的真品,倒是不易看出真偽來。”

孫麟一呆,說:“這尊白玉奔馬是我們孫家曆代相傳的寶物,怎麽可能會是仿作,難道……”他眉頭一皺,“對了,我想起來了,在我小的時候,家道還未中落,家裏曾失盜過一次,我曾聽我曾祖父嘮叨,說家裏最值錢的東西丟了,後來又說找回來了,莫非當時就是丟了這傳家之寶,因怕無顏麵對列祖列宗,所以就找人仿雕了一個?”

張寶恒點頭道:“我想大概也就是這樣了。隻是讓人沒有想到的是,這尊白玉奔馬被盜賊轉手後,七彎八拐,竟又被賣到我這兒,被我一直收藏著。”

孫麟又是一呆:“這麽說三年前我把這尊白玉奔馬一拿到裕豐當鋪,您就知道這不是真品了?”

張寶恒含笑點頭,道:“我不但知道這不是真品,而且我還知道你不知道這不是真品。開當鋪的嘛,講究的就是濟人燃眉,所以當時就照你要的價碼收下了……”

孫麟呆立半晌,驀然明白了這位老人的良苦用心,雙膝一曲,“撲通”一聲就跪在了他麵前:“大掌櫃,當年若不是得您援手之恩,我孫麟隻怕早已餓死,絕不會有今日……”

“孫師長言重了。”張寶恒忙伸手將他扶起,欣慰一笑,“也好,這兩尊玉馬,正好物歸原主了。”

孫麟忙擺手道:“孫某當給裕豐當鋪的這一尊玉馬,孫某照價贖回,這另外一尊,孫某說什麽也不敢要。”

張寶恒臉色一沉,舉起那尊玉馬,就要往地上砸。孫麟忙攔住他:“大掌櫃,這是幹什麽?”

張寶恒道:“既然連它真正的主人都不要它了,我又何苦留著它?”

孫麟見他執意相贈,苦笑一聲,隻得把兩尊玉馬都抱在懷中,感激道:“大掌櫃,現時新舊交替,世道不寧,今後若有用得著孫麟的地方,盡管開口,孫麟赴湯蹈火,絕不推辭。”

張寶恒說:“一定一定,喝茶喝茶。”兩人端茶一抿,哈哈一笑。

正喝著茶,敘著舊,忽有一名夥計從外麵送進來一封信。張寶恒拆開一看,眉頭當即就擰了起來,又把信遞給兒子看。孫麟看出端倪,就問:“莫非有什麽事?”

張寶恒忙搖頭一笑:“沒事沒事,孫師長,請喝茶。”

張煦看完信,卻沒他老子沉得住氣,當即拍案而起,怒斥道:“混賬,這是什麽世道,隻許他們做生意,卻不許咱們開當鋪,王法何在?公道何在?”

孫麟起身問:“到底是什麽事兒?”

原來裕豐當鋪這幾年生意做大了,想在湘鄂兩省的省城長沙和武昌各開一間分店,鋪麵已經選定,可現在省城那邊的管事來了信,說人家省城人排外,組成了一個什麽典業公會,硬是不許他們進城開當。

孫麟聽罷哈哈一笑:“這有何難,湘鄂兩省剛好都是孫某的管轄範圍,大掌櫃盡管放心地把分店開到省城去,孫某保證今後再也不會有任何人敢找你們的麻煩。”

張煦大喜:“真的?”

孫麟用力一點頭:“絕無戲言。”

就這樣,孫麟安排副官給兩省典業公會打了個招呼,裕豐當鋪的兩家省城分店,就紅紅火火開了起來。

已經帶著家小躲到鄉下的德懋當鋪的大掌櫃李呈祥聽到這個消息,氣得一連好幾宿沒睡著覺,三年前原本是想讓張寶恒這老小子吃個虧,卻沒料到讓他在三年之後撿了個大便宜。最後他才想明白其中的道理,開當鋪,一定要有眼光,不但要有識貨的眼光,而且還要有識人的眼光。誰知道張寶恒是不是當初就看出落魄孫這小子將來必有飛黃騰達成就大器之日,所以才預先埋下那麽一個伏筆呢?

半年後,張寶恒把裕豐當鋪的總店搬到了省城武昌,後來在孫麟的幫助下,又在湘鄂及臨近的川貴皖贛等省份一些大城市開了近二十家分店,成為民國時期江南最大的當鋪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