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殺

馬湘,字自然,杭州鹽官人也。世為縣小吏,而湘獨好經史,攻文學,治道術……後遊常州,會唐宰相馬植謫官,量移常州刺史。素聞湘名,乃邀相見,延禮甚異之……又植言此城中鼠極多。湘乃書一符,令人貼於南壁下,以箸擊盤,長嘯。鼠成群而來,走就符下,俯伏。湘即呼鼠,有一大者趨近階前。湘曰:“汝毛蟲微物,天與粒食,何得穿牆穴屋,晝夜擾於相公?且以慈憫為心,未能盡殺汝輩,宜便相率離此!”大鼠乃回,群鼠皆前,若叩磕謝罪,遂作隊行,莫知其數,出城門去。自後,城內更絕鼠跡……

——明·陸楫《古今說海·說淵壬集·馬自然傳》

1

院子當中擺著一張大理石鑲嵌的八仙桌,桌子上有兩隻老鼠,正齜牙咧嘴、怒目相向地對峙著,場上氣氛顯得劍拔弩張,異常緊張。

那用兩隻前爪支撐著身子,一屁股坐在桌子中間的,是一隻大白鼠,雄性,胡須粗長,嘴尖頭突,體長一尺有餘,皮毛光澤,眼睛明亮,往那桌子中央一坐,自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王者之氣。在它對麵站著的,是一隻灰黃色的大花鼠,體型健碩,四肢粗長,看模樣隻怕足有兩三斤重,鼠眼圓睜,直瞪對方,目光中透出一股凶頑之氣,全身毛發倒豎如戟,乍一看,就像一隻刺蝟似的。

兩隻老鼠一坐一立,相互瞪視著,都恨不得能撲上去一口咬斷對方的脖子。雙方對峙良久,大花鼠終於忍耐不住,“吱”地叫了一聲,突然躥起,兩隻灰黑色的前爪往前一探,直如老鷹抓小雞似的,照著大白鼠當頭抓下。大白鼠宛如見慣了大場麵的武林高手,眼見對方以泰山壓頂之勢撲將下來,卻仍氣定神閑,並不慌張,待對方撲到近前,才偏頭一閃,將身一伏,“哧溜”一下,自對方肚皮底下鑽了過去。

大花鼠一擊落空,毫不停頓,立即反轉身來,張口去咬大白鼠的屁股。大白鼠身長體壯,轉身不及,忽然就地滾倒,四腳朝天,“哧”的一下,撒出一泡尿來。大花鼠猝不及防,被這一泡熱尿淋個正著,“吱吱”叫喚著,急忙後退,甚是狼狽。

庭院裏站了不少圍觀的賓客,一見大白鼠使出這亦正亦邪的滑稽招式,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事情是這樣的,今天本是繡林城大布商陳良友陳老板的六十壽誕。陳老板本是個講排場愛熱鬧的人,不但從外地請來了花鼓戲班子為自己祝壽,還特意請了繡林城頗有名氣的馴鼠藝人馬十七前來表演鼠戲,歡樂氣氛,以酬賓客。

馬十七家住繡林太平坊,據說是唐朝異人馬自然的後人,善馴鼠,以賣鼠戲為生。平常日子,總是帶著徒弟姚瓦全,挑著一個特製的木架,架上裝有小塔、竹圈、風車、梯子等道具,吹著嗩呐,走街串巷,招引觀眾。遇有人多熱鬧處,便停下來表演一番。

表演時,馬十七先讓徒弟把木架支好,再從架子上端斜拉下一根繩梯,然後他便將自己長長的衣袖放下,敲響小鑼,鑼聲響過三遍,便聽得有“吱吱吱”的叫聲響起,十餘隻早已訓練好的小白鼠,在一隻大白鼠的帶領下,依次從他袖子裏跑出來,沿著繩梯躥上木架,表演爬梯、鑽圈、轉風車、**秋千、雙鼠摔跤、走獨木橋等小節目,有的小白鼠還會隨著鑼聲踏著節奏翩翩起舞,動作滑稽,惟妙惟肖。表演完畢,再一聲鑼響,眾鼠便一字排開,團團作揖謝過觀眾,複又依次鑽回馬十七衣袖中。有好奇的觀眾扯著馬十七的衣袖,內外看個遍,卻連一根老鼠毛也瞧不見,不由得嘖嘖稱奇。

老鼠演得妙趣橫生,觀眾看得喜笑顏開,大多都會毫不吝嗇地掏出幾角錢扔進圈子裏。賞錢不多,但馬十七身邊除了姚瓦全這個徒弟,家裏就隻有一個女兒馬婉素了,一家三口人,靠著這些賣鼠戲得來的賞錢,卻也能勉強度日。運氣好時,遇上大戶人家辦喜事,邀去表演助興,說不定還能得到一兩塊銀圓的打賞。

因為他馴養的白鼠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七隻,所以大夥都叫他馬十七,至於他的真名,反倒漸漸被人淡忘了。

陳老板壽誕這天,馬十七受到邀請,帶著徒弟姚瓦全,挑著行頭,準時來到陳家。吃罷午飯,就在院子裏擺開場子,正要招呼白鼠們出來開始表演,忽聽一陣“嗵嗵嗵”的腳步聲響,從大門外邊闖進來一條青衣大漢,衣袖高挽,袒胸露臂,連鬢胡子又亂又長,左邊肩頭豎挑著一隻小木箱子,右邊肩上斜背著一把油布傘,滿麵風塵,一副江湖人物的打扮。

這人進門之後,就嚷著:“誰是陳老板?俺找陳老板。”

陳良友一聽,忙上前拱手說:“鄙人陳良友,請問壯士找我有何見教?”

那人“哦”了一聲,抱拳行了一禮,這才自報家門,道明來意。原來他姓朱,名叫朱大鵬,是個跑江湖耍耗子的,近日流落到繡林縣城,聽聞陳老板今日六十壽誕大宴賓朋,特地找上門來,想為陳老板及眾位賓客表演一場鼠戲,助助酒興,熱鬧熱鬧,也好討點賞錢作盤纏。說話帶著點兒山東口音,想必是打山東那邊過來的。

陳老板聽了,頓時麵露難色,指一指馬十七,對他道:“朱壯士,你來得可真不巧。咱們這裏已經請了一位玩鼠戲的馬師傅,場子都擺開了,好戲正要開鑼呢。你看這……”

朱大鵬略覺一怔,順著他的手指瞧過去,卻見他說的這位馬師傅麵色蠟黃,身形瘦削,長衫曳地,原來是個年過半百的小老頭子,心裏頓時有了底,大步走到馬十七麵前,朝他拱一拱手,客客氣氣地說:“馬師傅,俺朱某人漂泊江湖,流落到此,除了這身行頭,已是身無分文,寸步難行。還請馬師傅看在江湖一脈的情分上,高抬貴手,將陳老板家的這樁生意讓與俺,俺朱大鵬在此感激不盡。”

馬十七本是個麵慈心善的人,見他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又說得可憐,頓時起了惻隱之心,猶豫著說:“這個、這個……”

一句話還沒說完,站在他身後的徒弟姚瓦全卻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襟,搶著對那朱大鵬說:“你說這話可就不對了,咱們出來走江湖的,誰不是為了混口飯吃?咱們把這樁生意讓給了你,你倒是吃飽了肚子,可咱們不就得餓肚皮了?”

馬十七一聽徒弟這話,覺得也有道理,就把剛才想說的話咽了回去,苦笑一聲道:“朱壯士,我徒弟的話你也聽到了,並非馬某不肯相讓,隻是馬某以賣鼠戲為生,身邊帶著徒弟拖著女兒,一家三口的溫飽,全都著落在此。如果馬某辭了這樁生意,一家三口隻怕也得餓上好幾天肚子。”

朱大鵬頓時把臉一沉,說:“這麽說來,馬師傅是真的不肯相讓了?”

馬十七抱歉地說:“不是不肯,實是不能。今天是個黃道吉日,繡林城中辦喜事的不止陳老板一處,還請朱壯士多走一家。”

朱大鵬冷笑著說:“今日繡林城中辦喜事的人家確是不少,但像陳老板這樣財大氣粗打賞慷慨的人家,卻還不多。既然馬師傅不肯相讓,那咱們就隻好依江湖規矩來辦了。”

陳老板聽得糊塗,就問:“什麽江湖規矩?”

朱大鵬瞧了馬十七一眼,說:“既然俺與馬師傅都是靠耍耗子混生活的江湖中人,那咱們就來一場鼠鬥,在耗子上見個分曉吧。”

馬十七聽他說到“鼠鬥”這兩個字,不由得一怔,問:“怎麽個鬥法?”

朱大鵬說:“很簡單,俺與馬師傅各從自己訓練的耗子中挑出一隻最勇猛善鬥的,放到一起讓它們相互撲打撕咬,就好像是兩個人決鬥一樣,誰的耗子打贏了,誰就留下來,誰的耗子打輸了,沒得說,隻好請他另走一家了。”

“好啊好啊,這個辦法不錯,既熱鬧好看,又可分出個高下……”聽了朱大鵬這一番話,早有好事的賓客鼓掌叫好起來。

陳老板不知馬十七的底細,不由得扭過頭來,用征詢的目光看著他。馬十七咳嗽兩聲,正自猶豫間,身後的姚瓦全早已按捺不住跳了出來,憤然道:“師父,決鬥就決鬥,難道咱們還怕了他不成?”

馬十七回頭盯了他一眼,似乎有點怪他多嘴,不過再扭頭看看朱大鵬,見他滿臉凶悍,誌在必得,心知來者不善,今天自己若想爭到陳老板家這樁生意,看來這一場“鼠鬥”是免不了的了,不由得歎了口氣,說:“既然朱壯士提出按江湖規矩辦事,那老朽也隻有硬著頭皮應戰了。”

朱大鵬見他應承下來,不由得冷笑了一聲,一聳肩,將背上的小木箱子放下來,把箱蓋打開一條縫,伸進手去,抓出一隻大花鼠來。早有好事者搬來八仙桌,當庭擺好了“擂台”。朱大鵬把大花鼠放到桌子上,然後仰起下巴,挑釁似的瞧著馬十七。

馬十七並不理會,雙目微閉,念念有詞,忽然一抖衣袖,喝道:“鼠王鼠王,還不現身,更待何時?”話音未落,就見一道白光自他衣袖中一閃而出,不偏不倚,正落在桌子中間。眾人定睛看時,才知道從他衣袖中鑽出的是一條大白鼠,身子足有一尺來長。大夥都知道,白鼠身精體瘦,一般隻有雞蛋大小,像這麽體型碩大的大白鼠,還真沒見過,難怪剛才馬十七要叫它一聲“鼠王”了。

一花一白,兩隻碩鼠一上擂台,便立即怒目相向,擺開了決鬥的架勢。賓客們瞧過鼠戲,卻還從沒見過“鼠鬥”,個個睜大眼睛,屏氣凝神,都目不轉睛地盯著擂台上的兩隻老鼠,生怕自己一眨眼,就錯過了什麽精彩的場麵。不要說擂台上,就連整個院子裏的氣氛,也都變得異常緊張起來。

且說朱大鵬的大花鼠沉不住氣,貿然搶攻,遭到馬十七的大白鼠熱尿淋頭之後,怯意頓生,退縮到桌邊,竟再也不敢主動出擊。朱大鵬急了,搶到桌邊,俯下身,嘴裏咄咄有聲,不住地向大花鼠發號施令。在他的再三催促下,大花鼠終於鼓起勇氣,緩緩向大白鼠逼近過去。

大白鼠低伏在桌子中間,嚴陣以待,並不畏懼。待得大花鼠逼至近前三五寸遠時,突然搶先下手,不待大花鼠有所動作,便一個虎撲,閃電般躥了上去,一口咬住了大花鼠的後脖頸。大花鼠痛得吱吱直叫,猛然回頭,張開嘴巴,一口咬在大白鼠背上。大白鼠吃痛,急忙躍開。兩隻老鼠各自受傷,被咬處都流出血來。

大花鼠就像一個嗜血成性的殺手,回頭舔舔背上的傷口,嗅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反倒激起鬥誌,變得更加凶狠無畏,“吱吱”怪叫著,像一個車輪似的,圍著大白鼠身前身後轉過不停,嘴爪齊施,撲爬滾咬,不住地向它發動攻擊。大白鼠既號“鼠王”,自有其過人之處,閃輾騰挪間,竟將對方的淩厲攻擊一一化解。一時之間,擂台上輾轉攻拒,鼠影縱橫,兩隻老鼠鬥得難分難解,擂台下一眾賓客看得眼花繚亂,目瞪口呆。

兩隻老鼠各不相讓,你來我往,你撕我咬,激戰了二十多個回合,大花鼠越戰越勇,越鬥越狠,咄咄逼人,招招搶攻,不是張開嘴巴露出尖牙利齒咬向對方的脖頸,就是使出猛龍探爪的招式,用兩隻鋒利的前爪去抓對方的雙眼。而大白鼠呢,卻始終沉得住氣,並不與之強攻硬拚,而是采取纏鬥的方式,不住地滿場遊走,展開敏捷的步法和靈巧的身法,巧妙地避開對方一次又一次的攻擊。

一眾賓客也都分作兩派,一派覺得大花鼠身強力壯,攻勢淩厲,必勝無疑,都替它鼓掌叫好;另一派則覺得大白鼠沉著應戰,招式巧妙,智勝一籌,肯定不會輸,都捏著拳頭暗暗為它加油鼓勁。

但是馬十七看了大白鼠在擂台上的表現,卻不由得暗自皺起了眉頭。大白鼠以守為攻,雖可確保自己立於不敗之地,但若想打敗對方,取得最後的勝利,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抬起頭來,往朱大鵬這邊瞧了一眼,見他把雙手抄在胸前,也正抬眼向自己看過來,滿臉得意之色,好像他的大花鼠已是勝券在握。

馬十七臉上雖不動聲色,心裏卻已暗暗著急起來:照這樣鬥下去,沒有大半個時辰,隻怕分不出勝負。到那時,就算自己的“鼠王”贏了,接下來也沒有力氣在眾賓客麵前表演節目了,那樣一來,豈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若想讓“鼠王”盡可能地保存體力,就得讓它速戰速決,在最短的時間內,花最少的力氣打敗對手。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呢?

正自著急,忽然看見一隻大花貓,踱著步子,從牆根下悠閑地走了出來。他心中一動,悄悄向那隻大花貓招了招手,大花貓一點也不認生,竟真的朝他走過來。等它走到跟前時,趁著眾人未加注意,馬十七忽然抬起足尖,在它尾巴上輕輕一踩。大花貓痛得“喵”的一聲大叫,急忙竄了開去。

貓是老鼠的克星,擂台上的大花鼠聽得這一聲貓叫,就好像一個人被點中了麻穴一樣,四肢發軟,幾乎站不起來,攻勢亦為之一緩。便在這時,大白鼠抓住機會,閃電般躥了上來,一招餓虎撲食,精準無誤地咬住了大花鼠的後脖頸。貓是鼠的天敵,這隻大白鼠為什麽不怕貓呢?原來為了鍛煉和培養這隻“鼠王”的王者之氣,馬十七經常把它和貓放在一起訓練,久而久之,“鼠王”便和貓交上了朋友,無論貓叫喚得多麽厲害,它也不會害怕。

大花鼠被它咬個正著,痛得“吱吱”慘叫,掙紮著回過頭來,還想故技重施,反咬對方一口,大白鼠早有防備,偏身閃過,嘴巴卻仍死死咬住對方不放,將對方一步一步拖到桌子邊上,然後再將頭高高揚起,拖咬著大花鼠猛然用力一甩,不但硬生生從對方脖頸上咬下一大塊血淋淋的皮肉,還將大花鼠碩大的身體“叭”的一聲,甩到了桌子底下。大花鼠受了重傷,慘叫一聲,鮮血長流,趴在地上,再也不能動彈。

賓客們好半晌才回過神來,紛紛為大白鼠鼓掌叫好。

朱大鵬臉上的肌肉一陣抽搐,表情難看至極,就好像被大白鼠咬中的不是大花鼠,而是他自己的脖子一樣。呆立半晌,才緩緩彎下腰,抓起地上的大花鼠,也顧不得查看它身上的傷情,往小木箱子裏一扔,然後恨恨地盯了馬十七一眼,一抱拳,說:“馬師傅,俺輸了,陳老板家的這樁生意是你的了。”

馬十七心生歉意,說:“勝負乃平常之事,朱壯士大可不必……”

朱大鵬“哼”了一聲,不等他把話說完,早已背起箱子,說聲“告辭”,邁開大步,頭也不回地走了。

2

一聲鑼響,鼠戲終於開始。

姚瓦全打工開具箱,拿出行頭,就在剛剛兩隻老鼠決鬥過的八仙桌上,用木條木塊和紅布繩紮起了一個彩漆油飾的小舞台,豎柱橫梁,彩旗飄動,倒也像模像樣。橫梁上以絲繩垂掛著壽桃、水桶和秋千,舞台中間擺著一輛用細木棍精製成的小紡車,車上纏著白線,旁邊放著一個用兩塊圓圓的鵝卵石做成的磨子和一個鐵絲圈製的轉輪,邊上還擺著一排兵器架子,上麵插著用木頭削成的刀槍劍戟等十八般兵器。八仙桌兩邊臨時釘起兩條竹質軟梯,自桌沿一直垂到地麵。

那隻號稱“鼠王”的大白鼠在與大花鼠決鬥的過程中脊背被咬,受了一點輕傷,正趴在一旁喘氣。馬十七拿出一個青花小瓷瓶,往它傷口上撒了一點藥粉,摸摸它的頭讚許地說:“好小子,今日一戰,倒也沒辱沒你‘鼠王’的名聲!你且下去休息一陣,待我喚你時再行出來。”“鼠王”好似真能聽懂他的話一般,“吱吱”應了兩聲,往他衣袖裏一鑽,就不見了。

馬十七把長衫下擺往腰間一紮,手提銅鑼,繞場一周,鑼響三遍,四周圍坐的賓客頓時鴉雀無聲,都睜大眼睛,翹首以待。

馬十七輕喝一聲:“孩兒們,都出來吧。”一揮衣袖,便聽得一陣吱吱歡叫,一隊小白鼠踏著鑼聲節奏,自他衣袖中魚貫而出,分作兩撥沿八仙桌兩邊的軟梯爬上去,一字兒排開,站在舞台上。眾人定睛看時,卻都忍俊不禁,笑出聲來。原來這一隊老鼠兒,共有十六隻,皆是雞蛋大小的小白鼠,紅眼睛,尖鼻子,模樣兒極是乖巧可愛。最為絕妙的是,每隻小白鼠身上都穿著一件小衣褂兒,裝扮得或男或女,或紅或綠,或人模人樣故作正經,或搔首弄姿滑稽可笑。甫一亮相,便博得一陣喝彩聲。

馬十七頓了一頓,待賓客們喝彩聲漸止,才又敲了一聲鑼,背起雙手,巡視了鼠兒們一眼,說:“李三娘,出列。”

鼠兒們顯得莫明其妙,你瞧我我瞧你,好像不知道他在叫誰。馬十七假裝發怒,拿起木槌在一隻鼠兒頭上輕輕一敲,喝道:“想偷懶嗎?叫你呢,還不出來。”那鼠兒便愁眉苦臉,不情不願地站了出來。它身上穿著一件藍色短衫,腰裏紮著花布圍裙,與這“李三娘”的名號倒也相符。

賓客們麵含笑意,饒有興趣地瞧著,不知這“李三娘”到底能玩出什麽把戲來。卻見馬十七把手往橫梁上吊著的水桶一指,說:“天熱得厲害,去,給我老頭子打一桶水上來洗把臉。”

“李三娘”得令,慢慢走到舞台邊,忽然以兩條後腿支撐著身體,整個身子人立而起,沿著那根拇指粗細的豎柱攀緣而上。它身子精悍靈巧,動作敏捷,四足並用,不一會兒,就爬到了頂端。再將前爪一伸,穩穩地搭上橫梁,又俯低身子,沿著橫梁向中間爬去。

橫梁中間有一根細絲繩吊著一隻小小的鐵皮水桶,桶下有一隻竹碗盛著一些清水。“李三娘”攀爬到橫梁中間,探頭探腦地向下觀察了一下,然後用兩隻後腳抓牢橫梁,俯下身,用前爪扯動細繩,提起鐵皮小桶,放入竹碗中。鐵皮小桶往下略略一沉,立即注滿清水。“李三娘”兩隻前爪交替用力,緩緩將水桶提起。

賓客們看得有趣,正要鼓掌,“李三娘”忽然腳下一滑,身子一晃,一個倒栽蔥,自橫梁上墜落下來,“撲通”一聲掉進竹碗中,濺起一片水花。待它慌忙爬起時,已是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眾人“哈”的一聲,哄堂大笑起來。馬十七也自忍不住笑起來,卻又故意板著臉,佯怒道:“沒用的家夥,還不快給我滾到一邊去。”“李三娘”渾身濕漉漉的,低垂著頭,像個做了錯事的婦人,畏畏縮縮退到一邊。

馬十七又敲了一聲鑼,說:“孩兒們,來一個‘雙美打秋千’。”兩隻小白鼠聽到號令,同時從左右兩根豎柱攀上,跳到秋千上,左右配合,將秋千**了起來。馬十七又說:“再來一個‘哪吒大耍風火輪’。”一隻小白鼠立即鑽進鐵絲圈中,四腳蹬動,轉個不停,乍一看,還真有點像哪吒大耍風火輪呢。

馬十七用手指點了一隻小白鼠,說:“小乖乖兒,你去給我紡一段棉花。”那隻小白鼠便屁顛屁顛地跑進小紡車,鑽進紡輪,仰麵朝天,四腳齊蹬,紡車軸梁光滑圓溜,被它一蹬,立即轉動起來。馬十七說:“別偷懶,加把勁兒。”鼠兒便使出吃奶的勁,拚命蹬著軸梁,紡車轉得飛快,紡出的白線也越吐越快,越拉越長,幾乎要將它纏住。小鼠兒心裏一慌,就想往外跑,可那紡車轉得太快,一時停不下來,鼠兒在紡車裏一陣亂竄,一不小心,絆到白線,白鼠倒進白線,滾成一團。賓客們看得有趣,又是一陣大笑。

接下來是“傻大個推磨”“薑太公釣魚”和“老鼠嫁女”,等表演到最後一個節目“孫悟空大鬧天宮”時,十幾隻小白鼠一齊上陣,跑到兵器架前各自抱了一樣兵器,蹦的蹦跳的跳,翻跟頭的翻跟頭,拿大頂的拿大頂,舞刀的舞刀,弄槍的弄槍,一時間槍來棒往,刀光劍影,就在舞台上鬧將起來。有道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賓客中不乏略懂些武功招式的人,看出其中一隻白鼠耍的竟是一路少林齊眉棍法,攻守進退,俱合章法,當真看得目瞪口呆。

一輪鼠戲表演完畢,早有兩隻小白鼠上前扯動機關,那紅色的幕布便漸漸合攏,將舞台遮了個嚴嚴實實。

馬十七幹咳一聲,抱拳團團一揖,說:“眾位客官,剛才表演的幾場小戲,皆是小老兒平時街頭巷尾打發婆婆媳婦和小孩兒們的劇目,未入眾位法眼,還請見諒。”

眾人聽他這樣一說,就問:“馬師傅莫不是還有好戲留到後頭了?”

馬十七微微一笑,說:“今日乃陳老板六十壽誕,賓朋滿座,高士雲集,小老兒自不可隻拿這些街頭小把戲糊弄大夥兒,當然要拿出些絕活兒,才能對得住陳老板的一片盛情。”大夥一聽,知道還有好戲在後頭,立時又振作精神,靜候下文。

馬十七端起茶杯,不緊不慢地喝了兩口茶,潤一潤嗓子,稍歇片刻,忽然提起銅鑼,“當”地敲了一聲,那舞台上的鼠兒們不知觸動了哪道機關,兩道幕布又徐徐拉開。舞台上,一十六隻小白鼠分作兩隊,齊整整地站在中間,都昂首望著馬十七,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馬十七並不理會它們,背起雙手,不急不緩地圍著八仙桌轉了個圈,才提高聲音拉長腔調喊了一句:“時辰已到,鼠王上朝囉——”提起衣袖,往舞台上一揮,便見一隻尺餘長的大白鼠,自他衣袖中一步一步,緩緩踱了出來。

眾人注目一看,認得出來,正是剛才勇鬥大花鼠的那隻“鼠王”,但身上的裝扮卻與上次大不相同,不但穿了一件杏黃色錦繡龍袍,頭上還用黃絲絛係著一頂金色冕冠,腰裏係著一根玉帶,兩隻短促有力的後腿支撐著整個身子,像人一樣站立起來,踱著方步,來到舞台正中,往台上穩穩當當一坐,沒有一個多餘的動作,卻不怒自威,自有一股王者氣派,令得誰也不敢小窺於它。

馬十七又喊:“鼠王上朝,眾鼠參見,萬歲萬歲萬萬歲。”兩排小白鼠,就如金鑾殿上的文武百官,一齊低頭叩首,做山呼萬歲參拜“鼠王”狀。“鼠王”正襟危坐,揮一揮“手”,嘴巴動了動,馬十七配合著以“鼠王”的口氣說:“眾愛卿平身,有事上奏,無事退朝。”

一隻小白鼠立即跳出隊列,上前三步,低頭哈腰,做出啟奏狀。馬十七又變了一種聲音和腔調,說:“啟奏鼠王,今日乃繡林城中陳良友大老板六十壽誕之喜,我等該送何壽禮,還請鼠王示下。”

“鼠王”略作思考,“說”:“既是壽誕,自當送上壽桃。近聞天庭有仙桃一顆,不知誰敢去摘來送與陳老板?”

鼠兒們交頭接耳“商議”一陣兒,那隻小白鼠才“說”:“臣等商議,覺得還是鼠王自上天庭,親手摘得仙桃獻與壽星公,方顯誠意。”

“鼠王”點點頭,“說”:“愛卿所言極是,且待本王親自出馬,將那仙桃摘來。”

馬十七拿腔捏調,不住地變換聲音和語氣,將台詞一一說出,鼠兒們則像演戲一般,在台上做著動作,人鼠配合,竟是天衣無縫,毫無破綻。

隻見那“鼠王”起身來到橫梁下,抬頭果見梁上用細線吊著一隻小小的桃子,桃子距離台麵約有兩尺餘高。早有姚瓦全悄悄在桃子下疊放了兩塊磚頭,兩磚中間夾著一塊長長的竹板。“鼠王”躍上磚頭,走上竹板,那竹板伸得老長,就像一塊跳板似的,而且韌性極好。“鼠王”走到竹板頂端,竹板立即往下略略一沉。

“鼠王”回頭望了馬十七一眼,馬十七敲了一聲鑼,說:“白猿偷桃,去!”

“鼠王”得令,雙足往下一頓,竹板猛然朝下一沉,但很快又向上反彈而起。“鼠王”借著這一股反彈之力,輕輕向上一躍,便飛身縱起兩尺來高,正好觸到那隻“仙桃”,立即伸“手”抱住。係著“仙桃”的本是一根細若發絲的紅線,被它一扯,立即斷了。“鼠王”抱著“仙桃”,穩穩地落到地上。小白鼠們見它“偷桃”成功,紛紛圍攏過來,“吱吱”歡呼不止。

“鼠王”摘桃在手,沿著軟梯爬下桌子,徑直走到今日的壽星公陳老板跟前,納頭一拜,雙“手”將壽桃恭恭敬敬地獻上。

馬十七拖長聲音高呼道:“鼠王獻桃,祝陳老板壽比南山,福如東海。”

陳老板眼見這威風八麵的百鼠之王都來給自己敬獻壽桃,在眾賓客麵前頓覺顏麵大增,驚喜異常,咧開嘴巴笑得見眉不見眼,忙起身將壽桃接過。庭院裏頓時掌聲雷動,賓客們紛紛鼓掌喝彩,有的高聲叫好,朝著“鼠王”豎起大拇指,有的則趁機大獻殷勤,向陳老板說些祝福的話。陳老板胖乎乎的臉上堆滿笑意,樂得連嘴也合不攏了。

“鼠王”獻過壽桃,仍舊站在陳老板麵前,久久不肯退去。陳老板略覺一怔,驀然明白過來,嗬嗬一笑,掏出四塊銀圓遞給它。“鼠王”雙“手”接過,轉身跑回馬十七跟前,將銀圓放到他手裏。

馬十七見陳老板如此大方,自己進門之時已預付了八塊大洋的酬金,這回一出手,又打賞了四塊大洋,前前後後一共掙了十二塊大洋,自己走街串巷一個月隻怕也掙不來這個數,自然也是滿心歡喜,不住地道謝。“鼠王”回到台上,領著一群小鼠兒,一齊抱拳作揖,做謝幕狀。眾賓客這次算是大飽眼福,見識了一回真正的“鼠戲”,不由得再次報以熱烈的掌聲。

馬十七雙手抱拳一揖到地,再三感謝,說:“今日鼠戲,到此為止,小老兒多謝劉老板的盛情,更多謝諸位客官的厚意。”姚瓦全聽得師父宣布演出完畢,正要上前將舞台行頭拆下裝回小木箱中,忽聽有人說了一聲“且慢”,師徒二人抬頭瞧去,卻見賓客之中站出來一位好事者,攔住他們說:“馬師傅,看了您剛才的鼠戲,在下對這‘鼠王’心存好奇,忍不住想打聽一二。”

馬十七略一抱拳,客客氣氣地說:“先生有何見教,盡管說來。”

那人指著台上那隻戴金冠著龍袍的大白鼠說:“這隻大白鼠,您稱呼它為‘鼠王’,不知‘鼠王’是您給它加的封號,還是它真是鼠中之王?”

馬十七說:“先生說笑了,‘鼠王’之尊,猶如世間帝王之位,豈能由小老兒說了算?實不相瞞,我這隻‘鼠王’,乃眾鼠公推的天下白鼠之王,統領著全天下的白鼠兒。”

那人聽他說得如此神奇,搖頭不信,笑道:“馬師傅說它真是統領天下白鼠的鼠中之王,不知有何憑證?”

“是呀是呀,稱它‘鼠王’,到底有何憑證?”其他賓客也都饒有興趣地問將起來。

馬十七微微一笑,說:“大夥想要見識一下‘鼠王’的威風,這有何難?”低下頭去,把嘴湊到“鼠王”耳邊,低聲輕語幾句。

“鼠王”得令,立即攀下八仙桌,像一道白光似的,自院門一角閃了出去。眾人見馬十七平白無故將大白鼠放跑了,都不由得“啊”地發出一聲驚呼,擔心大白鼠這一去,脫了束縛,沒了管教,不知還肯不肯再回來。

但賓客們很快就發現,自己的擔心實屬多餘。約莫過了盞茶工夫,忽然聽得大門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大夥扭頭看去,隻見剛才跑出去的那隻“鼠王”正領著一隊白鼠兒,自門邊溜了進來,一齊聚集在馬十七腳下。

剛開始時,尚隻有幾十隻白鼠兒,個頭有大有小,都跟在“鼠王”屁股後麵,但是隨著門外的白鼠不斷地湧進來,過不多時,竟在馬十七麵前站了白茫茫的一片,一時間鼠頭攢動,院子裏少說也聚集了四五百隻大大小小的白鼠兒。而且門外的白鼠還在源源不斷地往院子裏湧入,乍一看,就像有一條白練,自門口一直延伸出去,看不到個盡頭。

“鼠王”轉身,麵對眾鼠。眾鼠立即鴉雀無聲,一齊拜伏在地,就好像天下臣民參拜皇上一樣,誠惶誠恐,充滿敬畏之情。在場眾人皆被這奇詭而莊嚴的場麵驚得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話來。

陳老板看著院子裏越聚越多的白鼠,再看看還不知有多少的鼠兒正從門外湧入,再過得片刻,隻怕這院子裏便成了白鼠的天下,再也找不著站人的地方了,忙拱拱手,朝著馬十七一揖到地,說:“馬師傅果然神通廣大,這天下鼠王更是貨真價實,絕非浪得虛名,咱們都信了,就請馬師傅吩咐‘鼠王’,讓這些鼠兒們都散去吧。我這院子太小了,再過一會兒,咱們人都沒地兒待了。”

馬十七瞧了眾人一眼,見到人人臉上都已露出信服之色,便微微一笑,說:“這也不難。”俯下身去,又向“鼠王”低語兩句,“鼠王”向著鼠兒們威嚴地吱吱叫了幾聲,院子裏數百隻白鼠立即掉轉頭,沿著牆根溜出院子,不多時,便消失殆盡,偌大的一個院子裏,居然連一根老鼠毛一顆老鼠屎也沒落下。

賓客們麵麵相覷,嘖嘖稱奇,半晌才回過神來,圍著那隻“鼠王”瞧來看去,膽子大一點的,還伸手去摸摸鼠頭,拉拉鼠尾,以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馬十七不待眾人久看,輕輕喝了一聲:“還不進去?”陡然把那長長的衣袖迎風一揮,袖口驀然張開,眾人隻覺眼前一花,“鼠王”便“哧溜”一聲鑽進他的袖子裏,再也瞧不見了。馬十七接著又將另外十六隻白鼠兒收入袖中,將袖子挽起,姚瓦全不待師父吩咐,便麻利地將舞台木架紡車石磨等拆了,一一裝回小木箱中。

天色已經不早了,師徒倆收拾好行頭,便朝著陳老板拱手告辭。陳老板亦覺今日馬十七的鼠戲情趣盎然,為自己的壽宴增色不少,說了許多客氣話,一直將他師徒倆送出院門,送至大門口。

馬十七師徒倆謝過東家,抬腳正要跨出陳府大門,忽聽後麵有人急聲喝道:“馬師傅,請站住。”

馬十七一怔,略一皺眉,回頭看時,卻見自眾賓客中閃出一人,大步奔到門邊,擋住了他們的去路。他上下打量那人一眼,隻見這人四十來歲年紀,五短身材,顴骨高聳,麵容瘦削,嘴唇上留著一撇小胡子,兩隻綠豆小眼骨碌碌地透出逼人的寒意,再往他身上看,矮矮的個頭瘦削的身材,卻偏偏穿了一件長袍馬褂,戴禮帽,著高靿皮靴,顯得有點不倫不類。馬十七不由得麵露疑惑之色,瞧著陳老板問:“這位是……”

陳老板忙給他介紹說:“這位是小塚貞一先生。”

馬十七一聽“小塚貞一”這四個字,頓時臉色一變。小塚貞一這個人,他雖然沒有見過,但對這個日本名字,卻是熟悉得很。自從去年臘月間,國民黨軍隊撤出繡林,鬼子兵進城之後,這位日軍少佐小塚貞一的名字,就成了繡林人民揮之不去的噩夢。陳老板的兒子陳國啟曾到東洋留學,懂些日語,鬼子進城後,便被招去做了一名翻譯。想必正是因為有了這一層關係,陳老板的壽宴上,才能請到這位日軍少佐便裝前來。

馬十七跟全繡林城的普通老百姓一樣,心裏雖然恨不得吃這小日本的肉喝這小日本的血,但表麵上,卻不敢有半點得罪他們。當下微微一笑,朝著小塚貞一拱手,說:“原來是少佐先生,久仰大名。不知小塚少佐有何見教?”

小塚貞一自詡為中國通,勉強能說幾句漢語,瞧了馬十七一眼,精瘦的臉上浮起一絲虛偽的笑意,用生硬的漢語說:“馬師傅,你那隻‘鼠王’,我出一千大洋,買了。”

馬十七微覺一怔,沒想到這小日本少佐打的竟是這主意,不好當麵拒絕,隻得賠著笑臉說:“少佐先生,您可真會開玩笑,一隻小老鼠兒,您買了去幹什麽?再說這是老漢我吃飯的家夥,要是賣了,以後老漢一家就隻有喝西北風了。”

小塚貞一臉上還是帶著笑意,盯著他說:“怎麽,馬師傅是嫌價錢太低嗎?那我再加一倍價錢,兩千塊大洋,怎麽樣?”

馬十七覺出事有不妙,忙改口說:“談什麽價錢,小塚少佐要是看著白鼠兒好玩,小老兒就送你一隻已經馴化好了的小白鼠,您帶回家裏,要它幹什麽就幹什麽,保管好玩兒。”

小塚貞一搖搖頭說:“馬師傅,可能我漢語說得不好,你沒聽清楚。我要買的是你那隻大白鼠,是那隻‘鼠王’,而不是小白鼠兒。你聽明白了嗎?”

小塚貞一半仰著頭,豎起三根手指頭說:“三千大洋,我出三千大洋,買你的‘鼠王’,怎麽樣?”

“三千大洋?”姚瓦全扯扯師父的衣角,驚呼道,“師父,咱們如果有了三千大洋,您下半輩子都不用愁了。”

馬十七回頭瞪了他一眼,說:“誰叫你多嘴了?”然後衝著小塚一搖頭,說,“少佐先生,您就是出一萬塊大洋,我也不能答應你,不是我不想賣,而是不能賣,因為‘鼠王’現在不在我身上了,它早已經走掉了。”

小塚貞一小眼一瞪,說:“你說謊,我剛剛明明看見那些老鼠鑽進你衣袖裏了,怎麽會不見了?你敢不敢讓我搜身?要是被我搜到,我非但要了你的‘鼠王’,而且連一個子兒也不給你。”

馬十七把臉一沉,“哼”了一聲,說:“如果搜不出呢?”

小塚貞一說:“如果搜不出那隻‘鼠王’,我馬上放你走。”他一揮手,從大門口招來兩名為他放哨的日本兵,用日語說了一句什麽,那兩名日本兵立即把馬十七推到牆邊,讓他趴在牆壁上,一人從頭往腳下搜,另一人則由褲管一路搜上去。兩人四手,很快搜身完畢,卻連一根鼠毛也沒搜到。

小塚貞一眉頭一皺,罵了一句“八嘎”,喝令馬十七把身上的長衫脫下。他擰著馬十七的灰布長衫,連抖三下,並無異常,又拿到手裏細細捏了一遍,根本沒有發現那些藏在衣袖裏的白鼠。以為馬十七身上另有機關,又親自動手,將他的貼身汗衫也搜了一遍,仍然一無所獲。忽然想到姚瓦全肩上背著的那隻小木箱,莫非這老家夥使了什麽障眼法,趁人不備,將那些白鼠兒藏進箱子裏了?又指著姚瓦全說:“你的,箱子。”

姚瓦全是個機靈人,一見小塚盯著自己背上的箱子,立即明白了他的心思,不待他說出“打開”這兩個字,立馬就把箱子放下來,掀開箱蓋。小塚抬腿一腳,把箱子踢翻在地,工具行頭撒了一地,卻哪裏能見到“鼠王”的影子?

馬十七一邊把長衫罩上身,一邊問:“小塚少佐,咱們可以走了嗎?”

小塚貞一臉色鐵青,心有不甘地盯著他瞧了半晌,因為有言在先,也不好發作,隻得“哼”了一聲,朝門口的兩名日本兵揮揮手,示意他們放馬十七師徒離開。

3

馬十七的家在長江邊的太平坊,住的是一幢土木結構頂蓋泥皮的房子。老婆在生女兒的那年難產死了,他一直沒有再娶,女兒婉素是他既當爹又當媽一手拉扯大的。他雖然是個走江湖賣鼠戲的,卻也知道知識能夠改變一個人的命運,為了能讓女兒將來有出息,他咬緊牙關,節衣縮食,硬是從賣鼠戲的微薄所得中省下一筆學費,供女兒上了中學。

馬婉素原本在縣立女子中學念高中,鬼子兵進城後占領了她們學校,驅散了學校裏的老師和學生,把好好一所中學變成了日軍“防疫給水部”,據說是一個專門負責為日軍執行防疫給水任務的機構。從那以後,馬婉素便失學在家,一麵拿著課本自學,一麵幫父親幹些家務活兒。

馬婉素瞧見是父親回來了,便轉身自門後提出兩隻鼠籠。依照慣例,父親每次外出回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把白鼠兒從衣袖裏放出來,用籠子裝了,交給她去喂食。可是今天她爸卻讓她把鼠籠提到了姚瓦全身邊。姚瓦全有些莫名其妙,馬十七扯住他的衣袖,說:“孩兒們,回家了,都出來吧。”就見一溜白影閃過,“鼠王”帶著十幾隻白鼠兒自姚瓦全的衣袖中鑽了出來,一一落入籠中。

姚瓦全嚇了一跳,衝著師父驚呼道:“它們、它們……怎麽到我身上來了?”

馬十七哈哈一笑,說:“傻小子,我若不將它們轉到你身上,豈不全都被那小日本搜了去?”

姚瓦全驚得目瞪口呆,像個木頭人似的怔在那裏,半晌才回過神來,問:“師父,您是什麽時候把鼠兒放到我身上的,我怎麽一點兒也不知道?”

馬十七在他頭上打了一個栗暴,沒好氣地說:“臭小子,一點兒也沉不住氣,為師要是讓你知道了,還不當場就被小塚看出破綻來了?”

姚瓦全摸摸頭,委屈地說:“師父,你這招五鬼搬運可從沒教過我。”

“傻小子,為師沒教你的絕活兒可多了,你就好好學著吧。”馬十七哈哈一笑,進屋去了。

姚瓦全待在門口,瞧著他的背影,不由得心頭一沉:這老家夥,就知道藏奸,鬼知道還有多少好本事沒教我。正自恨得咬牙,一轉臉,瞧見馬婉素,生怕她窺破自己的心思,忙又換了一副笑臉,挨到她身邊,覥著臉說:“婉妹,飯做好了吧?我可老遠就聞到香味了,你做的飯菜可是越來越香了,要是一輩子都能吃到你做的菜,那就好了。”

馬婉素白了他一眼,說:“想一輩子吃我做的飯菜不難啊,你變成一頭豬,那我可不就能一輩子喂養你了。”一甩頭,提著鼠籠走了。姚瓦全討了個沒趣,訕訕然作聲不得。

姚瓦全是藕池人,今年二十二歲,五年前拜到馬十七門下學耍鼠戲,一直吃住在師父家裏。日子久了,就對馬婉素起了歪心,時時拿些話語試探她。誰知馬婉素是念過書的女孩兒,心氣高,根本看不上他。雖然他不死心,但礙於師父在側,也不敢做出什麽越軌的舉動。

剛一睡著,又被一陣零星的槍聲驚醒,外麵小街上傳來一陣雜遝的腳步聲,還有鬼子兵咿裏哇啦的喝喊聲,街兩邊的居民都知道鬼子兵又在連夜抓抗日分子了,誰也不敢開門看一看,都提心吊膽地醒著。一直鬧到後半夜,才漸漸平息下來。

一宿沒睡好,第二天早上,馬十七正想睡個回籠覺,姚瓦全忽然跑了來,一邊敲著他的房門一邊大叫:“師父,不好了,你快起來看看!”

馬十七翻身起床,打開門不高興地說:“一大清早,慌慌張張的,有麽子事嘛?”

姚瓦全嚷道:“師父,不好了,早上我一打開大門,發現大門上插著一把飛刀,飛刀上釘著一張紙,我想可能是有人給咱們飛刀留柬了。”

“飛刀留柬?”馬十七怔了一下,皺皺眉頭說,“留什麽柬?”所謂“飛刀留柬”,乃是一種江湖伎倆,說白了就是誰看誰不順眼,有話要說了,就把要說的話寫在紙上,用飛刀釘在對方能看得見的地方,帶有那麽一點示威和挑釁的意思。馬十七來到大門口,一抬頭,果然看見大門上邊插著一柄雪亮的匕首,匕首上釘著一張巴掌大的紙。

馬十七哆嗦了一下,說:“這、這是誰幹的?”

姚瓦全搖搖頭說:“不知道,早上我一開門,這飛刀就已經釘在那兒了。”搭了一把高凳,把那飛刀用勁拔了下來,取出上麵的紙條,師徒倆一看,隻見信上寫著:

馬師傅:

俺的大花鼠重傷不治,半夜即死。俺行走江湖,就靠這隻大花鼠掙兩個飯錢。現在飯錢沒了,衣食無著,寸步難行,特向馬師傅求借現大洋一百元,以解燃眉之急。抑或你我之間再來一場決鬥——你和俺兩個決鬥,立生死狀,不死不休。借錢乎?決鬥乎?請擇其一。明日天黑之前,俺來聽信。

江湖人 朱大鵬 字

馬十七看完信,頓時臉色發白,一屁股跌坐到地上,說:“想不到我馬十七一輩子小心謹慎,與人為善,從來不敢得罪人,到老卻還惹下這一樁禍事。早知這姓朱的不好惹,昨天陳老板家那樁生意就讓給他算了,咱們另走一家,還不照樣是吃飯?現在可好,咱們的大白鼠把他的大花鼠給咬死了,人家找咱們明裏說是借錢,實則是要咱們賠他一百塊大洋。咱們上哪兒找這麽多錢賠給人家?”

姚瓦全憤憤地說:“他那破鼠兒,也值一百大洋?他這是訛詐。”

姚瓦全扶起師父說:“您也別太著急,有道是水來土掩,兵來將擋,這姓朱的要是敢來,我姚瓦全第一個不放過他。”

馬十七瞪了他一眼說:“廢話,你沒看這信上指名道姓地寫得明白,人家是找我決鬥,不是找你。那朱大鵬長得虎背熊腰,兩邊太陽穴像雞蛋似的鼓得高高的,一看就是個練家子。為師這把老骨頭,能經得住他三拳兩腿嗎?”

姚瓦全聽師父這麽一說,也有些緊張起來,想了想說:“師父,他這是訛詐錢財,挑起私鬥,要不咱們報官吧。”

“報官?”馬十七苦笑一聲,問,“報哪個官?報日本鬼子那些官嗎?”

姚瓦全一想也對,國民政府的官早已走得一個不剩,城裏實際上由日本兵控製著,他們像一群瘋狗似的,整天荷槍實彈,開著三輪摩托車橫衝直撞,今天抓這個,明天抓那個,天天都在槍斃“抗日分子”,把個繡林城攪得雞犬不寧,人心惶惶。就算把這事告訴他們,他們也不會理呀。想到這裏,姚瓦全不由得皺了一下眉頭,說:“師父,我看這姓朱的來者不善,不好打發。咱們既沒錢賠給他,又不能跟他決鬥,要不你給他來個三十六計走為上吧。先出城到藕池,我有個弟弟住在那裏,你到他家裏去避一避。”

馬十七搖搖頭,歎口氣說:“走得了和尚走得了廟嗎?朱大鵬明天就來聽信,要是知道為師不戰而逃,遷怒你和婉素怎麽辦?他是個練家子,手底下肯定會些功夫,你這毛頭小夥,隻怕也不是他的對手。再說要是激怒了他,人家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燒了咱家的房子怎麽辦?到時他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咱們找誰要房子去?”

姚瓦全急了,嚷道:“賠又賠不起,打又打不過,躲又躲不得,那可怎麽辦?難道咱們就真的束手無策,隻能坐以待斃?”

“坐以待斃?要是為師真的這就死了,那倒省事了,一了百了,他姓朱的再怎麽厲害,也不可能對我挫骨揚灰吧?”馬十七一臉愁容,苦笑一聲,手裏捏著那張索賠兼挑戰信,一時之間真是心慌意亂,無計可施,不知該如何是好。

正在他師徒二人唉聲歎氣愁眉不展之時,忽聽街上傳來一陣鑼聲鼓響嗩呐悲鳴,一隊人馬披麻戴孝,有唱有哭,抬著一具黑森森的棺材,漫天撒著紙錢,沿街走來。街道兩邊的人家剛剛打開大門,一見有人出殯,連叫晦氣,急忙把門關上。

馬十七也覺大不吉利,正要轉身關門,姚瓦全忽然一擊手掌,說:“有了,師父,咱們有應付那朱大鵬的法子了。”

姚瓦全說:“你不是說隻要你死了,那姓朱的就不會來為難咱們了嗎?”

馬十七臉都氣白了,說:“你還真想讓我死呀?”

姚瓦全忙說:“我是說假死,不是真死。”

馬十七一怔,問:“假死?”

姚瓦全說:“對,就是假死。咱們買上一副棺材放在家裏,等那姓朱的來的時候,您往棺材裏一躺,我就告訴他說你昨天半夜裏得心痛病,沒來得及請郎中就過去了。常言道人死罪消,人都死了,看他還怎麽找你索賠,還怎麽找你決鬥?他本是一江湖過客,見您這兒榨不出什麽油水了,沒了興致,自然就會走了。等他一離開繡林城,您再從棺材裏蹦出來,可不就是福大命大,死而複生?”

馬十七眉頭微展,點點頭說:“好小子,你想的這個主意倒是不錯。這幾天鬼子兵鬧得特別凶,咱們的鼠戲越來越沒人看了,為師正好趁著這個機會躺在棺材裏好好休息兩天。可是……”

姚瓦全問:“可是什麽?”

馬十七猶疑著說:“他朱大鵬要來找我,我正好就發急病死了,這事兒也太湊巧了些。要是朱大鵬起了疑心,要開棺驗屍,那可如何是好?”

姚瓦全說:“這個好辦,你躲進棺材裏,在屁股下麵塞進一隻發臭的死雞,再從茅廁裏舀些蛆蟲上來,用水清洗幹淨,然後放到嘴角邊。他要是一開棺,聞到臭氣,看到屍體上蛆都有了,就不容他不信了。然後我再當著他的麵,用大鐵釘把棺材給釘死……”

馬十七瞪著他說:“把棺材釘死?”

姚瓦全笑著說:“師父你放心,我會事先在棺材蓋下麵放兩口大鐵釘,那棺材蓋子看似被釘得死死的,實則還留有好長一條縫隙,憋不死您的。等他走了,我再撬開棺材放您出來。”

馬十七鬆了口氣,說:“這還差不多。”

姚瓦全忽然想到什麽,說:“不過有一條,師父你可一定要記住。”

馬十七問:“哪一條?”

姚瓦全往屋裏瞧了一眼,沒看見馬婉素的影子,這才壓低聲音說:“這出雙簧得咱們師徒二人來唱,千萬不可事先告訴婉妹。”

馬十七說:“為什麽?如果不告訴她,她以為她老爹我真的死了,豈不是要哭斷肝腸?”

姚瓦全說:“對呀,咱們要的就是這效果。她這麽呼天搶地一哭,誰還敢懷疑您是詐死啊?要是她事先知道你是假死,在朱大鵬麵前露出破綻,那咱們就前功盡棄功虧一簣吃不了兜著走了。”

馬十七這時已是六神無主,聽他這麽一說,也隻得點頭同意,無論如何,度過眼前這一劫再說。

依照師徒二人商定的計劃,這天半夜裏,馬十七便因心痛病突發,“猝死”在自己房中。因為臨“死”之前,他曾用井水泡過涼水澡,加之女兒來時又屏住了呼吸,所以馬婉素一見父親沒了呼吸,而且身上一片冰涼,驚慌失措之下,立即信以為真,撲到父親的“屍體”上放聲痛哭起來。聽見她呼天搶地的痛哭聲,躺在**裝死的馬十七這才暗自鬆了一口氣,不管怎麽樣,總算把女兒給騙過去了。

馬十七任由徒弟在外麵打點,自己躺在棺材裏,踏踏實實地睡了一個大覺。等他醒過來的時候,透過未蓋嚴實的棺蓋縫隙,看見昏黃的太陽光正斜斜地照在棺材外邊的牆壁上,估計時間已是傍晚了。正想在棺材裏翻個身,舒展一下筋骨,猛然聽得大門外傳來一聲斷喝:“呔,快叫馬十七馬師傅出來見俺。”粗聲大氣,帶點兒山東口音,不是那朱大鵬又是誰?馬十七本就是個膽小怕事的人,聽得冤家找上門來,不由得打了個哆嗦,直挺挺躺在棺材裏再也不敢動彈。也許是為朱大鵬的氣勢所迫,道士們的敲鑼誦經聲也一齊停了下來,原本熱鬧喧囂的靈堂裏,突然安靜下來。

“朱大鵬,你嚷什麽嚷,沒看見咱們正在為我師父辦喪事嗎?”這是姚瓦全的聲音。

馬十七躺在棺材裏,豎起耳朵聽著外麵的響動。隻聽朱大鵬似乎大吃了一驚,說:“什麽,正在給你師父辦喪事?你師父……馬師傅他咋的了?”

“我師父昨天夜裏心痛病犯了,來不及看大夫,就、就……過世了……”

“俺不信,世上哪有這般巧事,我朱大鵬正要找他算賬,他就死了?俺要開棺驗屍,看看這棺材裏躺著的到底是不是他。”

“你是誰?你想幹什麽?”這是馬婉素帶著哭腔的聲音。她不知道父親與朱大鵬之間的過節,更不認識朱大鵬這個人,見到有人闖進父親的靈堂,還要開棺驗屍,使父親死後也不得安寧,所以既吃驚,又氣憤,張開雙臂,攔住對方。

正在雙方對峙之時,忽聽“嗆啷”一聲響,竟似是拔刀出鞘的聲音。果不其然,隻聽那帶著點山東口音的聲音說:“俺說要開棺驗屍,就要開棺驗屍,誰敢阻攔,別怪俺刀下無情。”凶器一出,姚瓦全和馬婉素嚇了一大跳,再也不敢吭聲。

一陣腳步聲,直往牆角棺材處走來。馬十七知道對方開棺驗屍來了,急忙掏出姚瓦全早已為他準備好的用荷葉包著的蛆蟲,一股腦兒撒到臉上,再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剛做好準備,就聽棺蓋“嘩啦”一聲,被人推開半邊。馬十七朦朦朧朧中,感覺到麵前光線一暗,知道朱大鵬已經站到了自己跟前,止不住心頭一陣狂跳,僵屍一般躺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

這個時候,姚瓦全塞進棺材讓他墊在屁股下的那隻死雞起了作用,隻聽朱大鵬捂住鼻孔甕聲甕氣地說:“哎喲,還真是馬師傅!馬師傅,您這一走,未免也太急了些,俺們可還有一筆賬沒算呢。”

朱大鵬說:“唉,算了,人死債消……屍體都有臭味了,還不趕緊封棺出殯?”

姚瓦全“哼”了一聲,說:“什麽時候該封棺,什麽時候該出殯,我自有分寸,還用不著你來操心。”說罷,就拿出長釘鐵錘,將棺材蓋合攏,在棺蓋四角各釘了一口鐵釘,然後再四麵敲釘,將棺蓋釘死。當然,依照當初的約定,在釘棺蓋時,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靠近牆壁一邊的棺蓋與棺壁結合處放置了兩口大鐵釘,這樣看起來棺蓋好像是釘得死死的了,實則還是裂開了一道縫隙,能透些空氣進去。

馬十七鬆了口氣,心裏想眼見為實,這一下他朱大鵬總該相信了吧。誰知朱大鵬在靈堂裏轉了一圈,臨走時卻撂下這樣一句話:“俺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這事兒太過離奇巧合了。不行,俺非得親眼看見馬師傅被埋進墳裏,才能相信。這兩天俺哪兒也不去,就守在你家門口,倒要看看你們如何給馬師傅發喪。”馬十七聽罷,不由得暗暗叫苦。

靈堂裏靜了片刻,道士們在姚瓦全的授意下,又哼哼唧唧地敲起鑼鼓念起經來。

不多時,馬十七從縫隙裏看見外麵已經掌起了燈,正自心情煩躁,忽見那棺材縫隙中悄悄塞進來一張紙條。他心中一動,急忙接住,湊到從縫隙中透進的一線燈光下,隱約能辨明上麵是徒弟姚瓦全的字跡:

朱大鵬坐守門外。明天給您老出殯,填土時我會想辦法在墳上給您留一個出氣孔。待這瘟神一走,徒兒再連夜將您挖出……

馬十七捏著紙條想,事已至此,也隻好如此了。好在一開始姚瓦全就在他身子下麵塞了幾隻幹饅頭和一壺水,撐到明天晚上,應該不難。這樣想著,又放心不少,聽著外麵催眠曲般的念經聲,竟又漸漸睡了過去……

4

馬婉素請來陰陽先生,為父親看了風水,將墳地選在繡林山山腰的一處密林中。出殯的時間,則選在翌日晌午,因為這個時候天氣最為炎熱,日本兵極少出來活動,此時上路,也可減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第二天中午,時辰一到,便由姚瓦全將用來燒紙錢的“哭喪盆”摔碎,啟靈之後,八個預先雇好的杠夫各自就位,抬起棺木,緩緩地出了門。有道是師徒如父子,姚瓦全作孝子打扮,頭上戴著高約一尺的篾紮紙糊孝帽,手持紙裹的小竹杖,腳穿白布鞋;馬婉素則著白布衫裙,頭頂白布巾,腳上亦穿白鞋。兩人一路扶著靈柩,唱著喪歌,前麵是吹著嗩呐開道的道士,後麵跟著一些送葬的鄰居,一行人浩浩****,往繡林山行去。

依照繡林舊俗,安葬死者時應在墓地插上兩把竹簽,若無竹簽亦可以竹竿替代,竹簽數目為死者年齡數,稱之為“壽簽”。下葬後的第七天晚上,也即頭七之夜,由孝子束稻秸繞墳焚燒,稱為“圓墳”,圓墳之後,才可將“壽簽”取走。

且說馬十七躺在棺材裏,感覺到眼前一團漆黑,連那條縫隙裏也沒有半點兒光線透進來,而且空氣越來越憋悶,好像連喘口氣都變得困難起來。他知道自己已經“入土為安”了。再過得一會兒,聽見外麵的嗩呐聲漸漸遠去,知道送葬的人都已經走了。心裏就想,假死變成了真埋,這一下朱大鵬總該相信了吧?隻要這瘟神一走,自己便算躲過一劫了。

他在棺材裏翻了個身,估摸著現在應該是下午時分,離與姚瓦全約定的來挖他出棺的時間還早著,隻得重新躺下,耐心等待。人一靜下來,便感覺到肚子有點餓了,好在棺材裏還剩下兩隻冷饅頭,反正今晚便可開棺出去了,便就著半壺冷水,把兩個饅頭都給吃了。然後又聞著那隻死雞的臭氣,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不知昏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隱約聽見外麵傳來一陣淒厲的貓頭鷹的尖叫聲,他不由得激靈靈打個寒戰,頓時驚醒過來。他知道貓頭鷹一般隻會在夜間出來活動,既然外麵有貓頭鷹的叫聲,那就說明天已經黑了,時間已經是晚上了。如無意外,姚瓦全很快就會拿著鐵鎬挖開墳墓救他出去。想到這裏,他不由得長長地舒了口氣,摸索著拿起水壺,喝口水潤了潤嘴唇,然後把頭靠在棺材壁上,半坐半躺地斜倚著身子,靜靜地聆聽著外麵的聲音,一心一意等待著他的徒弟來救他。

棺材裏黑魆魆的,伸手不見五指,他藏在屁股下麵的那隻死雞早已腐爛,長滿了蛆蟲,發出陣陣惡臭,令得他胃裏一陣翻騰,幾乎要把剛才吃進肚去的兩個饅頭倒吐出來。他不得不把鼻子湊到棺蓋縫隙邊,張大嘴巴,一連喘了幾口大氣。

他一麵等待,一麵在心裏暗暗計算著時間,估摸著又過了兩個多時辰,外麵應該已經是下半夜了,早已過了與姚瓦全約定的前來挖墳的時間。側耳傾聽,外麵除了偶爾傳來一兩聲貓頭鷹的怪叫聲,再也聽不到半點兒聲音。他不由得皺起了眉頭:瓦全這小子搞什麽鬼,難道真的想把我老頭子活埋在這裏不成?還是朱大鵬那邊出了什麽意外,讓他脫不開身前來救我?心頭疑雲陣陣,又耐著性子等了個把時辰,忽然感覺到外麵貓頭鷹的叫聲聽不見了,隱隱約約傳進來的,是一陣啁啾的鳥叫聲——天已經亮了。

馬十七心頭猛然一沉,已隱然覺出事有不妙,但到底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他卻又想不明白。事已至此,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耐著性子繼續等下去,等他的好徒弟拿著鐵鎬來把他的墳墓掘開,把他的棺材撬開,把他這個師父救出去。

這已是他被活埋的第二個晚上了,姚瓦全會來救他嗎?他仍然抱著巨大的希望,耐心地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外麵鳥聲漸止,貓頭鷹的怪叫聲卻越來越尖銳刺耳,他靜靜地傾聽著,外麵並沒有響起他希望聽到的用鐵鎬挖土的聲音。他的心開始一點一點往下沉去。

不知到了夜裏什麽時候,他忽然覺得肚子痛得厲害,剛開始他還以為是自己被悶得中暑了,後來才鬧明白,原來是餓了。可是他帶進棺材的那一串饅頭早在昨天傍晚就已經吃光了,現在哪裏還有吃的?

他晃了晃手裏的水壺,水壺裏還有小半壺涼水,他使勁灌了兩口涼水,感覺肚子裏一陣冰涼,可還是餓得厲害。手下意識地往棺材裏摸了摸,希望能摸到點兒饅頭屑子,一不留神,卻摸到了那隻早已腐爛發臭的死雞。死雞身上的肉早已被蛆蟲蠶食掉了,隻剩下一把雞毛和幾根骨頭,骨頭上蠕動著一層黏糊糊的蛆蟲。他心裏一堵,惡心得幾乎要嘔吐起來。

可是棺材裏,除了這些發臭的雞骨頭,便再也沒有可以吃進肚去的東西了。他猶豫一陣,最後還是咬咬牙,抓起一把雞骨頭,連毛帶蛆,一起往嘴裏送去。剛到嘴邊,一股惡臭直衝鼻孔,他胃裏一陣**,反湧上來一股酸水。他皺皺眉頭,硬生生把雞骨頭塞進嘴裏,咯嘣咯嘣地用力咀嚼起來。吃了一把雞骨頭,感覺肚子裏似乎好受了些,於是又抓起一把雞骨頭,往嘴裏塞去。

他不知道外麵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姚瓦全不依約前來救他?他暗暗下定決心,不管怎麽樣,一定要活下去,隻有活下去,才能等到徒弟來救他。這樣想著,他便強忍著心中那股惡心欲吐的感覺,硬生生把那一堆爬滿了蛆蟲的雞骨頭吃了下去。

填飽了肚子,他感覺到身上終於恢複了些力氣,眼睛漸漸適應了周圍黑暗的環境,竟能隱隱辨清棺材內的情形了,耳朵也變得靈敏起來,他又聽到了外麵啁啾的鳥叫聲——又是一個夜晚過去了。

姚瓦全仍然沒有來。

這已經是他被埋進地底下的第三天了。

馬十七身處黑暗的棺材中,隻能依靠感覺棺材裏的悶熱程度和辨聽外麵貓頭鷹及群鳥的叫聲,來辨別時間。昨天夜裏吃完雞骨頭,今天下午他又摸索著把棺材裏的蛆蟲都揀來吃光了,棺材裏再也找不到半點可以吃的東西了。最為要命的是,水壺裏的水也喝幹了。如果這個晚上,姚瓦全再不來救他,他就真的隻有死在這裏了。

第四天晚上,也不見有人來……

第五天,馬十七忽然聽到棺壁外邊傳來一陣哢嚓哢嚓的聲音,扭頭看時,卻見棺壁上已被咬出一個碗口大小的破洞,他的“鼠王”嘴裏叼著一把匕首,一下就鑽了進來。鼠通人性,他知道“鼠王”是來救他的,心中大喜,拿起匕首往棺壁上一揮,想不到那竟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利刃,隻兩三下,便把厚厚的棺壁砍出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大口子,再往外挖得幾下,就把泥土堆積起來的墳地挖出了個大洞。他從洞裏鑽出去,剛想喘口氣,忽然從墳旁一棵大樹後邊閃出來一個人。他定睛一瞧,認出這人不是別個,正是他的好徒弟姚瓦全。他剛要開口責問姚瓦全為什麽遲遲不來救他,姚瓦全卻忽然從衣袖裏抽出一把寒光閃閃的牛角尖刀,直往他胸口紮來……

他“啊”地發出一聲驚呼,猛然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仍然像一具死屍一樣躺在黑暗憋悶的棺材裏,剛才的一切,隻不過是做了一個夢而已。兩天兩夜粒食未進,僅喝了幾口自己的尿液的他,熬到現在已經是奄奄一息,剛才的夢境莫非是瀕死前的回光返照?

他輕輕歎息一聲,正要合上眼睛,再次昏睡過去——他知道自己這次睡著,便再也不會醒來了——忽然間,“哢嚓哢嚓”,“哢嚓哢嚓”,他聽到棺壁外邊傳來一陣細微的響動,原來剛才並非完全是在夢裏,至少他聽到的“哢嚓”聲,就是真的。

他心頭一喜:莫非是瓦全這小子來救我來了?可是側耳一聽,卻又不大像。“哢嚓哢嚓”,“哢嚓哢嚓”,那聲音一直不緊不慢地響著,聽起來好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咬著棺材外壁。正自驚疑,忽見棺壁縫隙間紛紛揚揚掉下些細碎木屑來。不多時,縫隙間便被咬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破洞,洞外傳來吱吱的叫聲。他心頭一跳:莫非真是他的鼠兒們來救他了?

未及多想,就聽得“呼啦啦”一陣響動,自那被咬穿的破洞裏一下鑽進來四五隻老鼠。他定睛一看,卻是幾隻灰頭灰臉的野倉鼠,並不是他的白鼠兒,不由得心頭一陣失望。但旋即一喜:不管怎麽樣,有了老鼠,不就等於有了吃的嗎?他吸了口氣,正要翻身坐起將這幾隻老鼠打了來吃,但轉念一想,就這幾隻小小的倉鼠,即便是連毛帶皮一起吃下去,對於已經餓了兩三天的他來說,也是杯水車薪,起不了多大作用呀。再說今天吃了這幾隻老鼠,那下一頓呢,明天呢?

他皺眉想了一想,心頭忽然有了主意,咬咬牙,決定在這五隻小倉鼠身上賭一把。

那五隻小倉鼠從洞裏鑽進來,沿著棺材內壁滑下,正好都落到他身上。他心中打定了主意,就閉上眼睛,屏住呼吸,裝成一具屍體,一動不動地躺著,任由它們糟蹋自己的身體。看來那幾隻小倉鼠是經常鑽棺材偷吃屍肉的老手了,竟一點兒也不怕生,一鑽進來,渾沒想到這回棺材裏躺的是一個大活人。它們趴在馬十七身上,東瞧瞧西看看,這裏嗅嗅那裏聞聞,“吱吱吱”地在他身上打鬧了一陣,最後竟沿著他的脖頸,一齊爬到了他臉上。

五隻倉鼠陡然一驚,一齊掉轉頭來,作勢欲走。馬十七暗叫不妙,咬緊牙關,強忍住臉上刀割一般的痛,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老鼠們靜觀其變,待了一會兒,見到並無異常,這才略略放心,一隻老鼠又試探著在他臉上咬了一口,一塊指甲片大小的臉肉被它咬進了嘴裏。這回馬十七有了心理準備,緊繃著臉死死地忍住痛,連眉頭都沒皺一下。老鼠們虛驚一場,又“吱吱”歡叫著,趴在他臉上啃咬起來。

馬十七痛得連心髒都抽搐起來,但為了自己的計劃,卻像僵屍一樣躺在那裏,任老鼠們噬咬淩辱。

五隻倉鼠在他臉上“飽餐”了一頓,又在他身上拉了一堆老鼠屎,這才攀著他的身子,跳進洞中,心滿意足地鑽了出去。

待它們一走,馬十七再也忍耐不住,死死捂著自己的臉,痛苦地呻吟起來。他臉上深一塊淺一塊,坑坑窪窪,早已被老鼠們咬得稀爛,鮮血流得滿臉皆是,好在鼠輩們並不知道,死人在被它們咬後是不會流這麽多血的。臉上的劇痛,也使馬十七迷迷糊糊的頭腦變得清醒起來。跟老鼠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他,已經摸透了鼠輩的習性,知道這五隻老鼠在他這裏吃飽回去之後,一定會把消息傳播開去,過不了多久,就會引來更多的老鼠。隻有有足夠多的老鼠鑽進棺材裏來,他才能借助鼠輩們的力量逃出棺材。

他怕外麵的老鼠能聽見他的聲音,盡管臉上血肉模糊疼痛鑽心,但隻呻吟了幾聲,就咬緊牙關,強行忍住,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像一具真正的屍體一樣躺在那裏,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老鼠們的再次光臨。

倦鳥歸林,外麵又響起了嘈雜的鳥叫聲,第五天終於被他熬過去了。“,,……”貓頭鷹那尖銳短促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聲,很快又傳進了棺材。他知道,天已經黑了。黑夜裏,正是老鼠們活動頻繁的時候。他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更多的老鼠到來。

但是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估計已經到了後半夜,可是外麵除了貓頭鷹的怪叫,卻聽不到半點聲響。又不知等了多久,貓頭鷹的叫聲漸漸隱去,鳥兒們歡快的鳴叫聲再次響起,已經是第六天早上了,仍然沒有老鼠再來。

他的心又沉了下去:難道是我算計錯了?難道那些老鼠一去不返,再也不會回來了?早知如此,昨天就該把那五隻老鼠抓住飽食一頓,不管怎麽樣,總比做個餓死鬼強。正自懊悔不已,忽然聽得棺材壁洞外傳來一陣嘈雜的“吱吱”叫聲。他那顆幾乎已經停止跳動的心,就像突然被針刺了一下,猛然跳動起來——他忽然明白過來,貓頭鷹專吃老鼠,也算得上是鼠輩們的天敵了,整整一個晚上,都有貓頭鷹在外麵叫著,再大膽的老鼠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出來活動呀。

雖然棺材裏一團漆黑,但馬十七卻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一陣暗喜,不待老鼠來咬他,便突然翻身坐起,叭叭叭叭叭,掄起巴掌,雙掌上下翻飛,隻幾下功夫,就將跑在最前麵的五隻小倉鼠打死在地,總算報了昨日毀臉之仇。

剩下的二十多隻老鼠見他突然活了過來,大驚之下,紛紛竄向洞口,想要趁亂逃走。可那鼠洞距離棺材底部約有兩尺餘高,如果馬十七平躺在棺材裏,它們踩在他身上,尚能爬得上去,此時馬十七坐了起來,它們沒了墊腳石,哪裏還爬得上去?馬十七二話不說,脫下兩隻布鞋拎在手裏,劈裏啪啦一陣追打,棺材裏空間逼仄,鼠輩們無處躲藏,隻有挨打的份兒。沒費多大工夫,棺材裏便屍橫遍地,二十幾隻老鼠幾乎全軍覆沒,最後隻剩下三隻身長超過一尺的大倉鼠,也都嚇得蜷縮成一團,擠在角落裏,栗栗危懼,不敢亂動。

馬十七掄起鞋子,作勢欲打。三隻碩鼠無處走避,“吱吱”慘叫,隻待一死。馬十七凝招不發,猛然喝道:“你們三個鼠輩,若是乖乖聽我的話,便饒爾不死。”他以馴鼠為生,這話說來,對一眾鼠輩自有一股居高臨下的威懾氣勢。三隻倉鼠渾身一顫,直嚇得骨軟筋酥,一齊俯低身子,不敢動彈。

馬十七略一頷首,伸出雙手,往三隻倉鼠頭頂抓去。忽聽“吱”的一聲怪叫,一隻不甘臣服的倉鼠猛然躥起,齜牙咧嘴,直往他手背咬來。馬十七深知鼠性,早有防備,拿起鞋子,果斷地往那倉鼠頭頂拍落下去。隻聽“啪”的一聲,那隻倉鼠立時腦漿迸流,倒斃在地。剩下的兩隻碩鼠直嚇得魂飛魄散,渾身像篩糠似的抖個不停,一齊拜伏在地,哪裏還敢存半點反抗之心?

馬十七瞧著這兩隻臣服在腳下的大倉鼠,卻仍有些不放心。因為自己的逃生大計全都要著落在這兩隻倉鼠身上,假若不慎被其走脫,那自己便連最後一絲逃生的機會也失去了。便自長衫下擺處扯下兩塊布條,將兩隻倉鼠的脖頸分別係住,布條的另一頭則拴在自己的褲腰上。

忙完這些,正要鬆口氣,忽覺腦中一陣眩暈,手腳一軟,竟“撲通”一聲,像隻死老鼠一樣,趴在了棺材裏。他心中一驚,這才想起自己已經三四天沒吃過東西了,剛才雖然一鼓作氣聚殲了這些老鼠,但這時一旦鬆懈下來,身體便再也撐不住了。

他忙抓過一隻死老鼠,一口咬住,使勁吮吸起來,一股鼠血流入咽喉,雖然帶著一股腥臊的味道,但對於渴得已經快要脫水的他來說,卻無異於瓊漿玉液。吮幹鼠血,又用牙齒撕開鼠皮,吃起裏麵的鼠肉來。如此茹毛飲血,喝了四隻老鼠的血,吃了四隻老鼠的肉,才覺得渾身上下恢複了些力氣。

同時他也感覺到,自打棺材裏有老鼠進出之後,似乎連空氣都沒原先那麽憋悶了,想必是棺材壁上的鼠洞一直通到了墳墓外邊,因有新鮮空氣源源不斷地透進來,所以才會感覺舒服許多。

飲食齊備,一切準備妥當,馬十七便開始著手馴化和訓練那兩隻已經被他收服的大倉鼠。他首先教會它們聽一些簡單的口令,比如他說“走”,兩隻老鼠便朝前走,再比如他說“咬”,兩隻老鼠便開始張開嘴巴咬他指定的東西,假如不聽口令,輕則頭上吃個栗暴,重則要挨上一鞋板。

然後又將它們餓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將二十餘隻死老鼠堆在棺壁鼠洞下作台階,叫兩隻大倉鼠踩著同伴的屍體爬上去啃咬棺壁,將那鼠洞進一步擴大。哪隻倉鼠咬得快,便賞一小團白嫩嫩的鼠肉給它吃。

但是這種做法收效並不明顯,兩隻倉鼠已經餓了一整天,幹起活兒來顯得有氣無力,無論他怎樣呼喝懲戒,都無法令其打起精神來。忙活了大半夜,也隻不過將那鼠洞擴大了一兩圈而已。

馬十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他將一大團鼠肉扔出洞外,然後脫下長衫揉成一團,將鼠洞堵住一半,讓兩隻倉鼠去搶洞外的鼠肉吃,搶到的先吃,搶不到的又要餓肚子。這一招果然大奏奇效,兩隻倉鼠見外麵有一大團鼠肉可吃,都爭先恐後,拚命地往洞裏鑽。可那鼠洞已經塞住一大半,兩隻倉鼠碩大的身子要想順利鑽出去,就得拚命地往旁邊將鼠洞咬大。如此三番幾次,那隻鼠洞就比原來擴大了兩三倍,已經像碗口那麽大了。

到了第七天,馬十七喝了些鼠血,吃了些鼠肉,自己填飽了肚子,卻讓那兩隻大倉鼠一直餓著肚子。估摸著到了下午時分,才如法炮製,將一坨鼠肉丟到用衣服堵塞了一大半的洞口外。

兩隻倉鼠餓極了,為了能搶先吃到鼠肉,都拚命咬著棺材,想把那洞口咬得更大些,好讓自己鑽過去。細碎的木屑像雪片似的飛落下來,鼠洞又擴大了些。兩隻倉鼠誰也不肯落後,同時鑽進洞去,不想卻一齊卡在了洞口,吱吱叫著,進退兩難。為了能鑽出去,隻得又回過頭來拚命咬著棺材壁上的木板。

過不多時,終於有一隻倉鼠搶得先機,率先鑽出洞去,吃到了鼠肉。而那鼠洞,自然又擴大了不少。馬十七上前試了一下,已足可鑽出一個人頭去了,照這樣下去,不出兩天工夫,他就可以破棺而出,再世為人了。

倦鳥還林,鳥聲嘈雜,又到了傍晚時分。

兩隻倉鼠忙活了一下午,馬十七讓它們退到一邊休息,他自己卻拿著從棺蓋縫隙間掉下的兩口大鐵釘,使勁往棺材壁上紮著,隻幾下功夫,尖利的鐵釘便戳下來幾大塊木片,那隻鼠洞又向外擴展了小半圈。他心頭一陣暗喜,想不到這大鐵釘掏起洞來,竟是事半功倍,比老鼠牙還好使。

正在這時,忽然隱約聽得墳墓外邊傳來一陣異響。他不由得吃了一驚,急忙停手,側耳聽去,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直往他墳墓這邊走來。自打他被埋進地底下以來,不但眼睛適應了周圍環境,能在黑暗中視物,就連耳朵也變得特別靈敏起來。墳墓外麵有什麽響動,他總是能機警地感覺到。過了一陣兒,那腳步聲果然在他的墳墓前停了下來。

“師父,徒兒來看你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墳墓外邊響起。

馬十七聽出正是他的好徒弟姚瓦全的聲音,不禁心頭一陣狂跳,又是驚喜,又是惱火,驚喜的是徒弟到底還是來救他了,惱怒的是這小子竟然拖了這麽久才來救他,要不是他福大命大,早就活活餓死在棺材裏了。

他正要用手裏的大鐵釘敲擊棺壁向外傳遞信息,卻忽然聽得姚瓦全陰森森地冷笑了一聲,換了一種語氣對他直呼其名地說:“馬十七呀馬十七,你一定死不瞑目吧?你一定做夢也沒想到,你的好徒弟竟會假戲真做,將你活活餓死在棺材裏吧?其實我也是沒有辦法,如果不這麽做,又怎麽能得到你那隻‘鼠王’,更重要的是,如果你這老家夥不死,像婉妹這樣心高氣傲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兒,又怎麽會落到我手裏,乖乖答應做我的老婆呢?”

馬十七聽得這話,腦中轟然一聲響,頓時僵住。原來自己被活埋之後,姚瓦全是故意拖延時間不來救自己,他是想讓自己活活餓死在這棺材裏。他不由得激靈靈打了一個寒戰,這狗日的,用心可真是險惡呀!他蹲在棺材裏,氣得渾身發抖,卻不敢吭聲,生怕一不小心弄出點聲響來,讓姚瓦全知道自己還沒死,再想出什麽毒計來對付自己,那可就麻煩了。

隻聽得姚瓦全又在外麵說:“師父,今天是你老人家的頭七,按理說得由孝子來給你圓墳,但你沒有兒子,徒兒隻好委屈一下,給你當一回孝子了。這些壽簽,我都替你拔了吧。當初插這些竹竿的時候,我本不想給你留通氣孔的,讓你活活悶死在棺材裏,豈不省事許多?但那時送葬的人太多,假如你臨死之前豁出去了,拚命在棺材裏大喊大叫,亂打亂踢,被外麵的人聽見,我的計劃就落空了。所以隻好拿幾根空心竹子給你留了透氣孔……不過留不留都無所謂,空氣不能當飯吃,到頭來你還不是一樣活活餓死在棺材裏了……”

“師父,你就好好安息吧,每年清明我都會帶婉妹來拜祭你的。哈哈哈哈!”一陣得意忘形地狂笑過後,姚瓦全圓墳完畢,取了壽簽,又踢踏踢踏地走了。

“畜生!”馬十七聽得他已離開,再也忍耐不住,攥著兩枚大鐵釘狠狠地往棺壁上紮去,隻聽“哢”的一聲,竟將鼠洞旁邊的一大塊柏木撬了下來,那鼠洞又擴大了幾分。他雙目通紅,兩手各持一枚鐵釘,發瘋似的紮著棺壁,心頭隻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快點破棺而出,好去找這姓姚的畜生報仇雪恨。那兩隻倉鼠似乎也明白了主人急迫的心情,竟一齊跑上前來,露出尖利的牙齒,圍著鼠洞旁邊的木屑使勁啃咬起來……

第八天上午,在人鼠合力牙咬釘戳之下,棺壁上的洞口已擴大至尺餘方圓,已勉強能容一人通過。

馬十七顧不得喘口氣,又把手伸出棺材,去挖覆蓋在外麵的泥土。因為是新墳,泥土尚鬆,挖起來並不費事。他將挖鬆的泥土扒進棺材,空出地方,然後再往外挖。因為挖得太急,十個手指頭早已磨破了皮,流出血來,卻也顧不得了。

等到他終於依靠雙手挖通了由棺壁洞口通向墳墓外麵的通道,滿身是泥地鑽出墳墓時,已經是第八天夜裏半夜時分了。

天上無星無月,大地黑沉沉的一片,但馬十七卻能把眼前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這才知道,自己的墳墓原來處在繡林山東麵山腰的一片樹林裏。這裏是一片墳場,幾乎每一棵大樹下都堆著一座墳,埋著一個人。那隻貓頭鷹不知躲在哪棵樹上,像厲鬼一樣怪叫著,雖然他也是剛剛才從棺材裏爬出來的人,但此時此際置身於這樣的環境之下,卻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渾身上下毛骨悚然。

他原本打算出來之後,就立即去找姚瓦全報仇,但等他真的從墳墓裏爬出來,呼吸到外麵的新鮮空氣時,頭腦反而冷靜下來。他忽然發現眼下有一件事比找那個畜生報仇更加重要更加急迫,那就是療傷。

他的臉被老鼠咬傷毀容之後,因為沒有及時上藥治療,傷口已經發炎潰爛。待在棺材裏的時候,因為心中隻有一個要逃出去的念頭,其他的事情都被忽略了。現在真正逃了出來,才感覺到臉上痛得厲害,如果還不趕緊敷藥治療,皮肉就會全部腐爛,隻怕連顴骨都會露到外麵來,說不定還會有性命之憂。

這樣想著,他便又轉回身去,把自己的墳墓照原樣填好,恢複原貌。要不然姚瓦全下次來到墳前,看見墳上被挖空一個大洞,就會知道他還活著。有了防範之心,他想要報仇,又難了許多。

他填好墳墓,走出樹林,來到一條潺潺流動的小溪邊,先喝了幾口水,然後跳進水裏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涼水澡,穿衣上岸之後,忽然聽得身後傳來一陣“吱吱”叫聲,這才想起自己的褲腰帶上還拴著兩隻倉鼠呢。念及它倆曾幫了他的大忙,他也不想再為難它們,便解了它們身上的帶子,拍拍它們的頭說:“多謝兩位鼠兄為我出力,從現在開始,你們不用跟著我了,都走吧。”兩隻倉鼠仿佛聽懂了他的話,衝著他“吱吱”叫了兩聲,“哧溜”一下,鑽進路旁草叢,很快就不見了。

馬十七拿出隨身攜帶的水壺,在小溪裏裝了一壺清水,然後舉目四望,略略辨別了一下方向,便甩開大步,朝著山背麵走去。

在繡林山西麵,有一道陡峭的山崖,山崖上野藤懸垂,綠意森森,除了飛鳥,很少有人能上去。崖壁上有一個幽深的山洞,洞口長年被青藤綠草所掩蓋,所以人跡罕至,少有人知。馬十七略懂醫術,常常上山采集草藥。有一回上山采藥,無意中發現了這個山洞,後來幾經勘察,又探得其實有一條蜿蜒秘徑,可以繞上懸崖,通向這個山洞。從那以後,他每回上山采藥累了,都要進那山洞去坐一坐歇一歇。

他已經打定主意,先到這山洞中治好臉傷,養足精神,然後再下山找姚瓦全報仇。

天色漸漸放明,馬十七趁著晨色,給自己采集了一些七星劍、八角蓮、山甘草等治傷的草藥,還有一些充饑的野果,然後通過秘徑來到那個山洞,暫時在這山洞中安頓下來。

他搗了一把草藥敷到臉上,尋到一塊平整的大石頭,正要躺下好好休息一番,忽然聽得山洞外邊傳來一陣“吱吱吱吱”的歡叫聲。他從石頭上一驚而起,跑到洞口一看,隻見他昨夜裏遣走的那兩隻大倉鼠,正各領著十餘隻小倉鼠,歡蹦亂跳地跑了進來,圍著他腳前腳後“吱吱”歡叫,轉個不停。

馬十七見這兩隻倉鼠領著一群同伴徘徊在他身邊,久久不肯離去,不由得為之一呆,想到他的好徒弟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忖道:鼠輩尚且如此有情有義,人心卻為何如此險惡呢?

從此以後,馬十七就帶著這一群鼠,在這山洞中住了下來。他一麵自己采集草藥,自己給自己治傷,一麵**和訓練這一群鼠。人鼠共處,倒也其樂融融。

平靜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轉眼之間,就過了月餘時間。馬十七略通醫術,算得上半個郎中,經過自己的治療,臉上的傷勢已漸漸好起來,傷口結滿血痂,已不似以前那麽痛苦了。以前日日換藥,現在隻需隔三五天在臉上敷一次草藥即可。他自溪水中見過自己的倒影,雖然臉上坑坑窪窪,容貌盡毀,麵目可憎,但好在救治及時,總算保住了一條性命。估計再過些日子,臉上血痂脫落,生出新肌,便可下山去了。

已是初冬時節,天氣漸漸寒冷起來。好在馬十七早已準備了些幹草,鋪在石頭**,晚上睡覺時倒也不覺寒冷。這一天晚上,老天爺突然變了臉,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半夜時分,馬十七被一陣“砰砰砰”的槍聲驚醒,跑出山洞一看,隻見不遠處的半山腰上亮著幾支手電,風雨中隱約可見一隊鬼子兵手裏拿著槍,嘴裏嘰裏哇啦地怪叫著,在齊腰深的雜草叢中搜尋著什麽,衝在最前麵的一隻狼狗不時發出惡狠狠的叫聲。

他皺皺眉頭,知道鬼子兵又在抓抗日分子了,好在他所住的山洞處在懸崖上,又有垂藤掩蓋,十分隱蔽,估計鬼子兵很難找到這裏來,打了個嗬欠,又回去睡覺去了。山上槍鳴狗吠,一直鬧到後半夜,才漸漸停下來。

第二天早上,風停雨住,馬十七起床的時候,聽見倉鼠們正圍在洞口“吱吱”地叫個不停。走過去一看,卻見洞口的青藤被扒開一條縫,一條大漢匍匐在地,上半身倒在洞裏,下半身卻還留在洞外,背上有兩個觸目驚心的槍眼,鮮血早將他身上的衣服染得通紅。

馬十七想起了昨天夜裏山腰上的那隊鬼子兵和零星的槍聲,不由得一激靈打了個寒戰,急忙探頭向外一望,山上山下並無人影,這才鬆了口氣,急忙把那人拖進山洞,抱到自己的石頭**。當他把那人的臉偏轉過來時,不由得嚇了一跳,隻見那人濃眉大眼,滿臉絡腮胡子,竟是那個因為一隻老鼠而要找他決鬥拚命的朱大鵬。

馬十七心裏一咯噔:怎麽會是他?真是冤家路窄呀!要不是他給自己飛刀留柬,自己也不至於被姚瓦全算計,落得今天這個下場。想不到這個冤家對頭,竟也有落到自己手裏的一天。

他冷笑一聲,按捺住心頭恚恨之情,往朱大鵬身上瞧了一眼,見他背上的兩處槍傷雖不致命,但失血過多,如果不及時施救,隻怕立時便有性命之虞。可是如果救活了他,他舊事重提,仍然要他賠償那隻大花鼠的損失,或者還要找他決鬥,那可怎麽辦?

朱大鵬無力地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一隻手抓住他的衣衫,用虛弱的聲音懇求道:“恩公……救我……”一句話還沒說完,頭一偏,又昏死過去了。

馬十七怔了一下,摸摸自己的臉,忽然明白過來,自己早已麵目全非,朱大鵬自然認不出他了。也就是說,即便自己將他救活,他不知道他就是馬十七,也就不會找他的麻煩了。想到這裏,他又瞧了朱大鵬一眼,暗自歎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管怎麽樣,先將他救活再說吧。

他找來一塊薄薄的石片,磨成刀形,洗淨之後,就用這把石刀劃開朱大鵬背上的傷口,將深深嵌進肉裏的彈頭挑出來,再用清水將傷口洗淨,敷上一些落地生根、接骨草、羊角拗等止血生肌的草藥,最後撕下一塊布片,包紮好傷口。忙完這些,馬十七早已累得滿頭大汗。

朱大鵬昏睡了兩天兩夜,直到第三天中午,才緩緩醒轉過來,一摸身上,傷口早已被人敷藥包紮,頓時明白過來,掙紮著滑下石床,對著馬十七口稱恩公,納頭拜謝救命之恩。

馬十七見他確已瞧不出自己的身份,這才放心,伸手將他扶起,將早上釣的兩條鯽魚用火烤熟,遞予他吃了。

朱大鵬吃了東西,身上漸漸恢複了些力氣,便開口告訴他,自己是山東人,靠走江湖賣鼠戲雜耍為生。一個多月前來到繡林,不想自己賴以謀生的一隻大花鼠被別人的大白鼠咬死了。他聽說繡林山上的野鼠體型健碩,伶俐好鬥,便上山來想捕捉一兩隻野鼠來重新訓練。他在山上一連守候了好多天,終於發現一隻身長尺餘,骨脊高起肌肉發達的竹鼠,那天晚上,他設好陷阱正要捕捉,誰知卻被一隊上山巡邏的日本兵給撞見了。鬼子兵二話不說,老遠就朝他“砰砰叭叭”地放起槍來。他背上連中兩槍,眼看就要被鬼子兵抓住,最後慌不擇路,跑進一片亂石堆中,沿著一條雞腸小道東一彎西一拐,不知怎的,就跑到這山崖峭壁間來了。後來隱約看見有個山洞,便想跑進去躲一躲,誰知身上傷勢太重,人還沒進洞,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馬十七聽他說到他的大花鼠被別人的大白鼠咬死了,不由得心中一動,忽然問道:“你賴以謀生的老鼠被別人的老鼠咬死了,難道你沒有找人家賠償嗎?”

朱大鵬笑了一聲,說:“技不如人,輸了便是輸了,怎麽能要人家賠償?”

馬十七一怔,盯著他問:“你、你真的沒有要人家賠錢?”

朱大鵬搖頭說:“真的沒有。”

馬十七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他,見他一臉坦然,並不像是在說謊,不由得心頭浮起一片疑雲:既然朱大鵬並沒有給自己飛刀留柬索要賠償,那麽自己收到的那封恐嚇短信,又會是誰寫的呢?

既然朱大鵬並沒有飛刀留柬找自己決鬥,那麽在自己的靈堂上,那個掀開棺材察看他屍體的朱大鵬,又是誰呢?難道是姚瓦全請來的冒牌貨?一定是的。姚瓦全算定他要閉上眼睛裝死,朱大鵬來的時候,他絕不敢睜開眼睛看一下,而其他人又並沒有見過朱大鵬,所以姚瓦全隻要請一個說話操山東口音的大漢來扮演一下朱大鵬就行了……原來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姚瓦全這小子在算計我!

這個畜生!他咬牙切齒,忍不住在心裏暗罵了一聲。

朱大鵬見他若有所思,半天不出聲,便瞧著他問:“恩公,你怎麽了?”

馬十七回過神來,搖頭說:“沒、沒什麽。”

朱大鵬盯著他的臉說:“恩公,你的臉……”

馬十七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頰,說:“沒、沒事,不小心,讓老鼠給咬了……實不相瞞,其實我也懂些馴鼠的門道,你看我這山洞裏不是養著許多倉鼠嗎?”

朱大鵬扭頭一看,見到山洞裏果然有許多倉鼠在地上“吱吱”歡叫著,跑來跑去,不由得笑著說:“原來恩公倒與俺是同行,失敬失敬。不知恩公可否聽說這繡林城裏,還有一位賣鼠戲的行家,他姓馬,因為養有十七隻乖巧的小白鼠,所以大夥都叫他馬十七。俺的大花鼠,就是被他訓練出來的‘鼠王’咬死的。俺對他的馴鼠技藝十分佩服,曾打聽到他的住址,登門求教,可是俺去的時候,聽他徒弟說,他已經得急病死了,真是可惜了!”

馬十七聽他提及自己的名號,不由得心頭一跳,但臉上卻不動聲色,搖搖頭說:“我在山上待得久了,很少下山,城裏的人事不大清楚。”

朱大鵬聽罷,便不再多言。馬十七見他身負重傷,體質尚虛,不能久坐,便又將他扶到石頭**,讓他躺下好好休養,自己則出了山洞,下山尋找食物和采集草藥去了。

他昨天在山上發現了兩隻野兔的新鮮腳印,就在野兔出沒的必經小路上下了一個套子。昨晚下了一夜的雨,他本不抱什麽希望,誰知上山一看,卻出人意料地套著了一隻大灰兔。他心裏一樂,看來朱大鵬這家夥有口福了。

朱大鵬在這山洞裏一住就是半個多月,在馬十七的照料下,背上的槍傷很快就痊愈了。又多住了兩天,便向馬十七告別。馬十七問他下山之後有什麽打算,他摸摸背上的槍傷,心有餘悸地說,不管怎麽樣,先離開繡林城,找個沒有鬼子兵的地方待一陣兒再說。

6

萬物蕭條,寒凝大地,不知不覺間,一年中最冷的時節就已來臨。天壁陰沉,朔風勁吹,天氣越來越冷,繡林城裏的居民,都紛紛躲在家裏烤起火來。

就在這寒冷蕭索的天氣裏,繡林山下的繡林街頭卻來了一位肩挑小木箱穿街過巷叫賣鼠戲的老頭兒,長衫布鞋,彎腰駝背,白發蒼蒼,幹瘦佝僂,最令人稱奇的是他那一張臉,臉上高低不平坑坑窪窪,好像一麵剛剛砌好還沒來得及用稀泥抹平的土磚牆,好不怕人。

可是他的鼠戲,卻耍得還真不賴。小木箱一開,便有兩隻碩大的倉鼠領著一群小老鼠跑出來,老頭兒光著兩隻手板,拍響巴掌,老鼠們便依次表演“太公釣魚”“劉金進瓜”“三娘汲水”等節目。遇到人多時,老頭兒還拿出一個木做的小架子放在地上,儼然一座樓閣,口唱俚曲,鼠兒們則合著他的唱詞節奏,在閣樓上表演“老鼠娶親”“劉海砍樵”“五鼠鬧東京”等劇目,服飾裝扮、動作形態無不與老頭兒口中所唱劇目中的情形相互吻合,惟妙惟肖,堪稱一絕。

鼠戲雖然精彩,但兵荒馬亂難得安寧,加上天寒地凍,除了一些貪玩的孩子們,出門看戲的人並不多,所以老者的生意自然也蕭條得很。

這位麻臉老者不是別人,正是馬十七。馬十七下山之後,為了掙些生活費用,便一邊挑著行頭,沿街叫賣鼠戲,一邊朝家的方向靠近。

這一天,他來到太平坊,找到自己家門前,卻見家門緊閉,門前一片蕭索。找到一位昔日的鄰居打聽消息,那位鄰居自然已經認不出他來了,就告訴他說自打馬師傅暴病身亡之後,他的徒弟姚瓦全就在衣鋪街買了一幢新房子,帶著馬師傅的女兒馬婉素,搬到新屋住去了。

馬十七聽罷不由得吃了一驚,他知道衣鋪街算得上是繡林城裏的富人區,能在那裏買房居住的,都是有錢人家。他姚瓦全窮小子一個,怎麽有錢到那裏去買房子?

那位鄰居仿佛看出了他的心頭疑惑,左右瞧瞧,見四下無人,才壓低聲音告訴他說:“聽說姚瓦全把他師父留下的一隻大白鼠高價賣給了日本人,所以……”

馬十七聽到這裏,腦中轟然一聲巨響,終於明白姚瓦全為何一定要處心積慮地害死自己,原來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為了得到那隻“鼠王”,好高價賣給日本人。這個畜生,為了三千塊大洋,居然連謀害師父的事都幹得出來!他隻覺血衝腦門,真恨不得現在就找到姚瓦全,狠狠地扇他幾巴掌。

他一抬頭,看見那位鄰居正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著他,生怕對方瞧出什麽破綻,忙問清了姚瓦全的新住址,道了謝,就挑著行頭,急急地離開了。

彤雲四合,氣溫陡降,馬十七來到衣鋪街時,天空中忽然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花。臨街的店鋪都還開著門,每家店鋪都燃著一盆炭火,掌櫃的和夥計們都圍著火盆在烤著火。街上行人漸少,本來熱鬧嘈雜的街道顯得空曠寂寥起來。馬十七依照那位鄰居所說的地址,又向路人打聽了兩回,才終於找到姚瓦全的住處。

那是位於街尾的一幢獨門獨戶的精致宅院,朱漆大門,門前是一道高高的用青磚砌成的台階,台階兩邊各蹲著一隻張牙舞爪的瑞獸。兩扇大門緊緊關閉著,好像是在告訴路人,屋子裏的人正在幹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似的。

馬十七在大門口徘徊了一陣兒,那雪越下越大,不多時便在他兩邊肩膀上落了厚厚的一層。他抖抖身上的雪花,正要找個地方避避風雪,忽然聽見“吱嘎”一聲,那兩扇緊閉著的朱漆大門應聲打開。

馬十七吃了一驚,立即緊走兩步,避身於院牆拐角處,回身探頭悄悄看去,隻見從那大門裏邊走出來一個年輕人,穿著一件洋布衫,外麵罩著羊皮大襖,圍圍脖,戴絨帽,往臉上看,眼睛細小卻尖利有神,低塌的鼻子活像一副變了形的鞍架。這個人,哪怕燒成了灰他也認得出,正是他的好徒弟姚瓦全。

姚瓦全跨出門檻,側過身,臉上帶著諂媚的笑意,點頭哈腰,朝著門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又聽得一陣腳步聲響,接著從大門裏邊走出一個足蹬戰靴腰挎軍刀的日本軍人。馬十七定睛一瞧,認出這人正是日軍少佐小塚貞一。小塚後麵還跟著兩個背槍的鬼子兵,每人手裏提著一個鐵絲籠子,籠子裏裝著幾十隻小白鼠。

小塚走出大門,姚瓦全立即垂手哈腰,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一個日本禮。小塚看也不看他一眼,帶著兩個衛兵揚長而去,籠子裏的小白鼠不知是被外麵的雪花落到身上,感覺到了寒意,還是預感到此去凶多吉少命運堪憂,一齊在籠子裏蹦跳衝撞起來,嘴裏發出“吱吱”的悲鳴聲。

姚瓦全像隻哈巴狗似的站在大門口,一直目送小塚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風雪中,才折轉回身,目光有意無意地往馬十七這邊望了一眼,快步走進門去,“砰”的一聲,又把大門關緊了。

馬十七見他並未認出自己,一顆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來。他皺皺眉頭,心裏想:奇怪了,小塚用鐵絲籠子捉了這麽多小白鼠去幹什麽?再聯想到這位日軍少佐居然肯出三千塊大洋買一隻大白鼠,心中更是疑竇叢生,不知這小日本葫蘆裏到底賣什麽藥。

馬十七略覺一怔,踩著積雪穿過街道,來到木炭鋪前,朝著櫃台裏一拱手,說:“這位小哥,請了。”

年輕小夥計抬起頭來,瞧見馬十七那張麻臉,不由得吃了一驚,但見他言語和氣,並無惡意,這才放心。上下打量他一眼,見他肩上挑著一隻木箱,衣著單薄,一副行者打扮,不像是上門來買木炭的,就說:“外麵天寒地凍的,這場雪隻怕一時半會停不下來,老先生若不急著趕路,就挪進來兩步,避避風雪再說吧。”

馬十七急忙道謝,說:“那就打擾了。”放下肩上的箱子,將箱子當作凳子,就在門邊台階上坐了下來。隨口問那小夥計道:“小哥,我剛才聽你罵對門什麽來著?”

“漢奸,我罵他是狗漢奸!”小夥計血氣方剛,一點就著。

馬十七“哦”了一聲,問:“為什麽這麽說呢?”

小夥計是個直爽人,往對門瞧了一眼,告訴他說:“您老不知道,對門住的那小子,他姓姚叫姚瓦全,原來是咱們繡林城大名鼎鼎的馴鼠藝人馬十七馬師傅的徒弟,不久前他師父暴病身亡,這個敗家子就把他師父留下來的一隻號稱‘鼠王’的大白鼠,以三千元的高價賣給了日本人……”

“日本人花高價買一隻大白鼠幹什麽,莫不是吃飽了飯撐的?”

小夥計瞧了他一眼,略略有些得意地說:“這話您問我,可算是問對人了。小日本隊伍裏有一名翻譯官,叫陳國啟,是繡林城大布商陳良友陳老板的兒子,跟咱們掌櫃的有些交情,經常到咱們店裏拿些木炭去烤火,咱們掌櫃的從不收他的錢。這一來二去,咱們掌櫃的就從他嘴裏打聽到了一些實情。”

“哦,難道這裏麵還有什麽玄機不成?”

“咳,這裏麵的玄機可大了。咱們繡林縣立女子中學年前不是被鬼子兵占了去嗎?”

馬十七點著頭說:“對,對,這個我知道,鬼子兵把好好一所學校變成了什麽‘防疫給水部’,據說是一個專門負責為日軍執行防疫給水任務的機構。”

“真是不說不知道,說出來嚇您一跳。什麽防疫給水部,實際就是一個搞細菌戰研究的地方。什麽叫‘細菌戰’您知道不?據陳翻譯官說,細菌戰又叫‘生物戰’,是利用細菌或病毒作武器,來毒害人和畜生甚至是地裏的莊稼,這些有毒細菌所過之處人畜皆死,比瘟疫還厲害。據說鬼子兵在繡林城設立的這個‘防疫給水部’,就是一個專門研究鼠疫和霍亂病菌的研究所。小塚貞一不但是這裏日軍的最高指揮官,也是這個研究所的所長。他們搞細菌戰研究,還處於第一階段,需要大量的白鼠做實驗。白鼠小巧機靈,人工不易捕捉。小塚貞一曾見過馬師傅的表演,知道馬師傅手裏有一隻‘鼠王’,能在很短的時間內聚攏成百上千無窮無盡的小白鼠,便覺得如果有了這隻‘鼠王’,就不愁沒有小白鼠來做實驗了……”

“咳,您不知道,小塚是買走了‘鼠王’,可是‘鼠王’不是他馴服的,不聽他的話呀,他雖有‘鼠王’在手,可也沒辦法招來小白鼠。最後沒法子,隻好又把‘鼠王’送回到姚瓦全家裏,讓姚瓦全指揮‘鼠王’召集小白鼠,然後將小白鼠捉住讓小塚提走。小塚每禮拜到他家來一次,每次都提走兩籠白鼠,少說也有上百隻吧。您看見沒,剛剛不又提了兩籠白鼠走了嗎?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隻怕整個繡林城的小白鼠都要被他們捉光了。”

馬十七聽罷不由得暗暗後悔,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教會姚瓦全馭使“鼠王”的口訣。

小夥計憤憤地說:“如果他們隻拿老鼠做點兒實驗,也就罷了。可是據說如果在老鼠身上完成了第一階段的實驗,第二階段就要拿真人做實驗了,鬼子兵總不會拿自己人做實驗吧,到時候充當他們實驗品的還不是咱們中國人?要是他們實驗成功了,做成了細菌炸彈來對付咱們中國人,那咱中國人還活得了嗎?”

馬十七深有同感地點點頭,氣憤地說:“如果真是這樣,那你罵這姓姚的一聲漢奸,倒也沒冤枉他。”

小夥計越說越上火,一拍大腿,義憤填膺地說:“如果光隻給小日本捉白鼠這一條,也還不至於讓我如此氣憤,最讓人痛恨的是,這小子為了討好日本人,居然把自己的新婚老婆,都拱手送給日本人睡,真是太沒天良了。”

馬十七聽到這話,不由得大吃一驚:姚瓦全的新婚老婆?莫非就是我的婉兒?忙問這又是怎麽回事。

果不其然,那夥計告訴他說,姚瓦全的老婆叫馬婉素,是他師父的女兒,自打他師父死後,他就花言巧語把這位如花似玉的師妹騙到手裏做了他老婆。大約半個月前,小塚上他們家來提老鼠,恰巧撞見了馬婉素,一下就被她的青春美貌給迷住了,就色眯眯地對姚瓦全說隻要姚瓦全把自己的老婆讓給他睡一晚,他就讓姚瓦全做“中日親善協和會”的會長。這個所謂的“協和會”會長不但能攜彈配槍,還兼著日軍組建的繡林警察局局長一職,在一幫漢奸中間很是吃香。姚瓦全一見有利可圖,竟連老婆也不要了,當晚便將馬婉素迷暈了送到小塚**……結果第二天早上,馬婉素就上吊死了……

最後小夥計搖搖頭歎息著說:“倒是個貞烈女子,隻可惜死得太不值了!老人家,你說是吧……哎,這老頭兒,人呢,怎麽不聲不響就走了?”他探身一望,大門口早已不見那麻臉老者的身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站起身,怎樣挑起小木箱,怎麽樣離開木炭鋪的。風雪吹打到臉上,他卻已全然沒有了感覺。此時此際,他心底裏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殺了姚瓦全,一定要殺了這個畜生,為女兒,也為他自己,報仇!

7

兩天以後,大雪初晴,衣鋪街上,“協和會”會長姚瓦全家的大門口卻貼出了一張奇怪的求醫告示,之所以說是一張奇怪的求醫告示,是因為生病的不是人,而是一隻老鼠,求的也不是醫人的醫生,而是治鼠的鼠醫。告示上說得明白:茲有白鼠一隻,不幸染病,急求鼠醫,著手成春者酬謝大洋五十塊。

這年頭,真是什麽樣的怪事都有。就是這樣一張奇怪的求醫告示,貼出來的第二天,居然還真有人揭了榜。姚家大門口早有家丁守著,一見這揭榜的是一個麻臉駝背步履蹣跚,背上還挑著一隻小木箱的糟老頭子,心裏頓時十二分地瞧不起。不過俗話說得好,人不可貌相,說書先生嘴裏那些敢揭皇榜的人,不都是些古古怪怪的奇人異士嗎?所以最後,家丁還是客客氣氣地把這揭榜的老頭請進了屋。這老頭兒不是別個,正是馬十七。

馬十七隨那家丁穿過天井,走進一間寬敞的屋子,屋子裏燒著一爐炭火,十分暖和。屋角擺放著一隻長寬各有三尺,高約二尺的長方形鐵皮籠子,籠子裏墊著刨花,一隻體型碩大的雄性大白鼠靜靜地躺在籠子裏,一動也不動,一副病懨懨的模樣。這正是昔日那隻威風八麵的“鼠王”。“鼠王”聽見腳步聲響,微睜雙眼,瞧了馬十七一眼,不知是早已認不得他了,還是病得厲害的緣故,隻是微微“吱”了一聲,便又扭頭睡去。馬十七心裏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你是誰?你真能治好我這隻大白鼠?”

房間門口,不知何時已經走進來一個人,細眼睛塌鼻子,眼睛裏透出狡詐多疑的目光,正是姚瓦全。與以前相比,這小子消瘦了不少,看來他幹著算計人的勾當的時候,自己也過得並不安心吧。

馬十七不動聲色,朝他拱一拱手說:“小老兒姓李名山,打從襄陽來。”他隨便捏造了個假名,拍拍肩上的小木箱說,“以跑江湖賣鼠戲為生,與鼠輩相處久了,略能醫些鼠病。”

馬十七點點頭,將肩上的小木箱放到一邊,挽起衣袖,把手伸進鐵皮鼠籠,捏著大白鼠的兩隻耳朵,將它輕輕提起,隻瞧了一眼,就訝異地說:“哎喲,此鼠頭尖耳大,一身霸氣,卻是王者之相呀。”

姚瓦全見他眼光獨到,一眼就識破了大白鼠的身份,不由得點頭道:“前輩好眼光,實不相瞞,這正是一隻白鼠之王。”

馬十七提起“鼠王”仔細觀察了一陣,臉色漸漸凝重起來,沉思片刻,忽然回身問他:“你且跟我說說,此鼠最近可有食用什麽異常食物?”

姚瓦全搖頭說:“沒有。‘鼠王’的食物,一向是由我親手調配親自喂食的。平時都是吃以麵粉、麥麩皮、高粱麵、骨粉、黃豆等加水和麵烤成的香餅,另外還按季節投食一些青飼料,夏天是黃瓜,像現在這種寒冷的季節,則是讓它吃些胡蘿卜。”

“胡蘿卜?”馬十七奇道,“現在冰天雪地,早已過了胡蘿卜的生產時季,怎麽還能……”

姚瓦全一笑而道:“前輩有所不知,晚輩的師父在世的時候,曾在長江岸邊覓得一塊保水能力極強的黏土地,在那裏挖了一個地洞,秋末時節便選擇一些色澤鮮豔含水量大的胡蘿卜埋進洞內,再在洞口覆上一層從藕池河底挖上來的曬至七成幹的濕土,用此方法能保住胡蘿卜一冬新鮮。師父過世之後,晚輩仍用那個地洞貯藏胡蘿卜,這樣即便是寒冬臘月,鼠兒們也能隨時吃到水分充足的新鮮胡蘿卜。大雪封凍的那天夜裏,我還去挖過一些胡蘿卜回來喂食‘鼠王’。也不知是什麽原因,自大前天開始,‘鼠王’便精神委頓,病懨懨的,既不吃食也不喝水,整天趴在籠子裏睡覺,怎麽逗它它都不動。到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您看它這是得了什麽病?”

馬十七又湊到近前,仔細察看一番,隻見那大白鼠無精打采,蜷縮一隅,一動不動,往身上看,毛色粗糙,皮膚蒼白,再一摸身上,身子熱尾巴冷,腹部膨脹如鼓,好像懷孕的母鼠一般。他直起身來,背負雙手踱了兩步,眉頭微皺,沉吟不語。

姚瓦全急了,問:“它到底得了什麽病?您老可看出什麽來了?”

馬十七說:“如果我老頭子沒有看錯,它應該是得了脹氣病。”

姚瓦全一怔,問:“脹氣病?”

馬十七說:“是的,這種病是因為它吃了不潔淨的食物引起的。你瞧它腹部脹滿,呼吸短促,對嘴邊的食物不聞不問,毫無食欲,這是因為大腸內形成大量氣體,妨害了它的呼吸、消化和心髒功能。得了這種脹氣病的老鼠,輕則減納便秘,渾身無力,精神倦怠,畏光嗜睡,重則會導致絕食、窒息和心髒衰竭而亡。”

馬十七說:“好在生病時間不長,病情並未惡化,尚能醫治。要是再遲得一兩日,心髒出現衰竭之兆,那就是神仙也難救它了。我這裏有一顆化食下氣丹,以大麥芽和六神曲合煉而成,有益氣調中,化食下氣之功效。你快取一瓷羹溫水來,將這丹藥化了,灌給它服下。”

姚瓦全如奉法旨,急忙命人端來溫水,一一照做。“鼠王”服下丹藥,過了片刻,腹中忽然咕嘟直響,尾巴一抬,“噗噗”兩聲,接連放了兩個又大又長的響屁。馬十七用手指在它肚皮上輕輕一按,隻覺先前緊脹如鼓的腹部放鬆了不少,就說:“好了,腸胃已通,脹氣已消,此鼠性命無礙也。接下來隻需讓它做些運動出一身大汗,腸胃蠕動,健脾開胃之後,就會食欲大振,隻要飲些清水,吃些東西,即可恢複精神,完全康複了。”

姚瓦全瞧了那隻大白鼠一眼,為難地說:“它大病初愈,精神倦怠,正趴在地上懶得動彈,此時叫它起來活動,隻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馬十七說:“這個老漢自然知道。不過若不讓它運動一下,腹中膨悶脹飽之感不除,脾胃不開,沒有胃口進食,雖有靈丹妙藥,這病也好不了啊。”

姚瓦全麵露難色,說:“那怎麽樣才能讓它動起來呢?”

馬十七想一想,說:“其實不難,我瞧這隻‘鼠王’雖病不倒,霸氣十足,應是鼠中好鬥之輩。隻要找來一隻體型和它不相上下的碩鼠,與它放到一起,兩鼠相逢,必有一鬥,到那時它自然就會動起來了。”

姚瓦全說:“那倒也是,隻是這隻大白鼠是我的‘鼠王’,除了它,我這裏便都隻是些小白鼠兒,根本沒有能與之一鬥的對手。”

馬十七說:“這個好辦,小老兒手裏倒有一隻大倉鼠,也是凶猛好鬥之輩,倒是可以與這大白鼠鬥上一鬥。”

姚瓦全大喜,說:“既然如此,那就有勞老先生請出你的大倉鼠來,與我這大白鼠鬥上一場。隻要能治好‘鼠王’的病,酬金再加一半也沒關係。”

馬十七說:“好說好說。隻是‘鼠王’病體初愈,四肢乏力,你我二人得在旁邊多加照看些,要是‘鼠王’大病未愈,身上又被對手咬到,添些新傷,那就不妙了。”

姚瓦全說:“正是。”

因為鐵皮籠子裏墊著一層刨花,不利於奔跑打鬥,所以決鬥的位置選在屋子中央的一張方桌上。姚瓦全將大白鼠自鐵皮籠子裏抓出來,輕輕放到桌子上。馬十七也將自己的小木箱打開,抓出一隻尺餘長的大倉鼠,剛往桌上一放,本來無精打采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大白鼠立即感知對手出現,危險來臨,“吱”的一聲,就從桌子上站了起來,全身毛發豎立,兩眼精光閃動,直直地盯著眼前突然出現的這隻來曆不明的大倉鼠,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果然不愧是“鼠王”,即便是一隻生病的“鼠王”,也自有“鼠王”的威風。

大倉鼠一抓不中,另一隻前爪又伸了出來,尖利的爪子像小鐵耙似的,閃電般往對方鼻梁上抓落。大白鼠又往後退了一步,避過對方這淩厲的一招。大倉鼠得勢不饒人,兩隻前爪左右開弓,風車一般往對方頭頂、耳腮、眼睛、鼻梁上抓落下去。大白鼠始終一聲不吭,一招不發,隻一味地後退躲避。

退得十幾步,漸漸已到桌子邊沿。大倉鼠見對方隻知一味退避,似乎不敢與自己正麵接戰,頓時起了輕敵之心,一見對方站到桌子邊沿,已經無路可退,以為有機可乘,忽然“吱”的一聲怪叫,張開嘴巴,一個餓虎撲食,直往大白鼠脖頸處咬去。

就在這時,大白鼠眼中殺機閃動,猛然躥起一尺餘高,把自己的整個身子當作一件武器,朝著對方橫撞過去。大倉鼠全然沒有料到這隻病懨懨的大白鼠竟會突發神威,身在半空閃避不及,竟被它撞個正著。隻聽得“叭”的一聲,大倉鼠被對方撞出兩三尺遠,落下之時,兩隻老鼠的處境正好反轉過來,大白鼠落到了桌子中間,而大倉鼠卻滑到了桌子邊上,若再後退半步,就要掉到地下去了。

大白鼠在身體尚未完全恢複的情況下使出這一招絕地反擊,非但冒了很大的風險,而且也幾乎使盡了全身力氣,雖然一擊成功,將對手逼退兩尺,但它自己也累得趴在桌子中間直喘粗氣,細小的汗珠一滴一滴自毛發間滲了出來。

雖然這不是一場正式的決鬥,不一定要分個高下爭個你死我活,但作為兩隻老鼠的主人——馬十七和姚瓦全卻還是有些緊張,兩人麵對麵地站在桌子兩邊,看到緊張處,姚瓦全還不知不覺地把雙手撐在桌子邊沿,緊抿雙唇,目不轉睛地瞧著場中的激烈戰況。

大倉鼠吃了大白鼠這一撞,再不敢妄存輕敵之心,對峙良久,才小心翼翼地逼近大白鼠,伸出前爪,試探性地攻出幾招。大白鼠卻如老僧入定一般,立在桌子中央,對對方試探性的虛招並無反應,隻有在對方露出破綻之時,它才抓住戰機,迅雷般攻出一兩招,將對方逼退之後,又立在原地不動了。如此這般,兩隻碩鼠一個隻攻不守,一個以守為攻,對峙了一盞茶的工夫,仍然未分勝負。

姚瓦全見“鼠王”出了一身熱汗之後,果如這老頭所言,越戰越有精神,完全不似先前的病夫模樣,知道它身上的病已好了七八成,不禁大大鬆了口氣。心想此戰讓“鼠王”運動運動,出一身熱汗,打開它胃口的目的已經達到,再鬥下去,假若“鼠王”身疲力乏出現一點閃失,在小塚少佐麵前可不好交代,不如見好就收吧。

姚瓦全見到“鼠王”帶病之軀,竟然還有如此威力,禁不住喝起彩來。喝彩聲尚未落下,馬十七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雙目中殺機一閃,忽然喝道:“咬!”

此時,大倉鼠早已滾落到姚瓦全這一邊的桌子上,正置身於他撐在桌子上的兩手中間,聽得馬十七的喝聲,忽然“嗷”的一聲怪叫,猛然向上躥起一尺餘高,張開嘴巴,露出尖銳的牙齒——它的牙齒與眾不同,竟是黃褐色的,好像被什麽顏料染過一樣——閃電般直往姚瓦全臉上咬去。

姚瓦全大吃一驚,臉色一變,退避不及,本能地把頭往後一仰。大倉鼠力量畢竟有限,身子蹦起一尺餘高便已勢窮,眼見就要咬到他的臉,他的臉卻已往後仰去。大倉鼠一咬落空,身子急速往下墜去。

姚瓦全見它一咬不中,正要鬆下口氣,誰知那大倉鼠在下墜之時,正好擦著他咽喉處滑過,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大倉鼠再次張牙咧嘴,猛然一口,咬住了他的喉嚨。

姚瓦全隻覺喉頭處一陣劇痛,心知不妙,用力一甩脖頸,誰知那隻大倉鼠咬住他之後竟不鬆口,牙齒嵌入他的頸肉中,身子吊在他脖頸上,像**秋千似的,怎麽也甩不掉。姚瓦全痛得急了,雙手抓住大倉鼠用力一扯,因為兩排鼠牙咬得太緊,這一扯之下,竟在他喉嚨處連皮帶肉扯下來一大塊頸肉。他將大倉鼠重重地往地上一摔,隻聽“吱”的一聲慘叫,大倉鼠被摔得腦漿迸流,躺在地上抽搐幾下,就再也不動了。

再看姚瓦全,幾乎是在大倉鼠斷氣的同時,他也痛苦地癱倒在地,雙手使勁地抓著喉嚨處,好像有一雙無形的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似的,喉嚨裏發出“哢哢”的怪響,嘴唇紺紫,雙目上翻,先是脖子上被咬的傷口處流出黑血來,緊接著鼻孔中也流出了黑黑的血液。

他倒在地上痛苦地翻騰著,兩眼死死盯住馬十七,用沾著黑血的手指指著他問:“這、這是怎麽回事?你、你到底是誰?”

馬十七坑坑窪窪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陰冷的笑意,他那張麵目全非的麻臉本就十分嚇人,這冷冷一笑,更使他看上去如同來自地獄的索命厲鬼一般,驚恐可怖,令人毛骨悚然。姚瓦全直盯盯地瞧著他,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姚瓦全臉色蒼白,痛苦地抽搐著,睜大眼睛驚駭地瞪著他說:“你是誰?我、我真的不知道……”

馬十七道:“畜生,你連你師父也認不得了嗎?”

姚瓦全一臉愕然,道:“師父?”

馬十七冷笑道:“不錯,我老人家可不是什麽張山,而是你師父馬十七。你小子一定做夢也想不到我老人家還活在世上,還會像厲鬼一樣回來找你報仇吧?不怕老實告訴你,我老人家早在幾天前就找到這衣鋪街來了,當時就想找你報仇雪恨,可是你小子現在投靠小塚貞一做了日本人的走狗發達起來了,住進了這深宅大院,門戶重重,還有門衛在門口把守著,我老人家一副乞丐打扮,根本沒有辦法接近你。可是你這畜生,先是設計害我,後又逼得婉兒受辱自盡,這可是不共戴天之仇,這個仇不報我老人家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呀。最後關頭,我想到了老家江堤邊那個貯藏胡蘿卜的地洞。想要再找一塊地勢那麽好、泥土幹濕適中、保水能力強的黏土地來挖洞貯藏鼠兒們的過冬食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斷定你一定還在繼續使用那個地洞。天降大雪的那個晚上,我挖開那個地洞,果然看見你在裏麵貯藏了不少新鮮胡蘿卜。我隻不過將貯藏在最上麵的那些胡蘿卜拿到藥湯中浸泡了半個時辰,‘鼠王’吃了之後,果然就生病了。嘿嘿,幸好我老人家當初留了一手,雖然教會了你馴鼠和馭鼠的本領,卻沒教你治鼠病的絕活兒。你這隻‘鼠王’早已賣給了小塚貞一,他現在隻不過是把它寄養在你這裏,讓你幫他利用‘鼠王’來召集做實驗用的小白鼠而已。假若這隻‘鼠王’在你手裏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小塚一定不會放過你。所以我料定一旦‘鼠王’生病,你一定會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到處找醫生為它治病。可這繡林城裏,醫人的醫生到處都有,但醫鼠的醫生卻沒有一個。等你求醫無門之際,我再毛遂自薦,上門來為‘鼠王’治病,然後見機行事,用我老人家這隻訓練已久、素有‘殺手’之稱的倉鼠來殺你……哦,對了,忘了告訴你,這隻大倉鼠的牙齒是淬過蛇毒的,這種蛇毒吞進肚子並無毒性,但卻不能沾血,一旦見血,即刻封喉……”

姚瓦全聽得“一旦見血,即刻封喉”這八個字,不由得臉色大變,驚恐地盯著他道:“你、你好狠毒……我、我根本就不是……”話未說完,忽覺喉嚨發腥,“哇”的一聲,張開嘴巴噴出一口血來,由於中毒太深,那血烏黑中透著一股刺鼻的腥臭味道。

他的一張臉,也漸漸由白轉烏,不多時,便腫脹得像一個吹滿了氣的豬尿泡似的,喉嚨像被什麽東西卡住了,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雙目上翻,嘴唇發抖,在地上痛苦掙紮幾下,突然全身抽搐,七竅流血,手腳一攤,死屍般躺在地上再也不動彈了。

“這就算是報仇雪恨了嗎?隻怕未必。”忽然,一個冰冷的聲音自他背後傳來。

馬十七大吃一驚,轉身看時,隻見房間裏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個人,手裏提著一杆盒子炮,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他的胸口。這個人細眼睛塌鼻子,滿麵陰險得意的笑容,居然正是姚瓦全。

馬十七就像見到鬼一樣,“啊”的發出一聲驚呼,嚇得後退一步,一屁股跌坐在小木箱上。他看看地上躺著的姚瓦全,再瞧瞧眼前這個拿槍指著他的滿臉得意之情的姚瓦全,一雙眼睛瞪得比牛鈴還大:死了一個姚瓦全,又來一個姚瓦全,這世上怎麽會有兩個姚瓦全?

“啊,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師父,您老人家進過一次棺材了都還沒變成鬼,我這做徒弟的又怎麽會變成鬼呢?”

馬十七略一定神,指著地上的屍體說:“可是、可是他……”

姚瓦全的槍口一動不動,始終對著他的胸口,嘿嘿一笑說:“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我在藕池老家還有一個弟弟嗎?自從我搬到衣鋪街的新家之後,我就把這個弟弟叫到這裏做了我的管家。”

馬十七瞧瞧地上的屍體,再瞧瞧姚瓦全的臉,隻見兩張臉好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稍有不同的是,地上躺著的這個人看上去略顯消瘦一些。他渾身一顫,猛然醒悟過來:“原來你們是……雙胞胎兄弟……”

姚瓦全點點頭,冷聲笑道:“你現在才知道,卻已太遲了……其實下雪的那天下午,我送小塚少佐出門時,看見你鬼鬼祟祟躲在牆腳邊向我偷窺,我就已經對你起了疑心。盡管你相貌已毀麵目全非,連身形都大大地變了模樣,已完全不似往日的馬十七,但無論你的臉怎麽爛,背怎麽駝,人怎麽變,你的眼神,你那種膽小卑怯躲躲閃閃的眼神,卻永遠也改變不了……再加上你剛出現的第二天,我的‘鼠王’就恰巧病倒,所以我對你的身份就更加懷疑了。盡管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麽樣從那棺材裏逃得一條活命的,但至少可以肯定,你來找我了,你來找我報仇來了。所以我那張為‘鼠王’求醫的告示貼出之後,就料定你一定會找上門來。我本來可以在你上門之時,就將你抓起來一槍斃了。但是你這個老家夥,枉我當初叫你一聲師父,你竟然對自己唯一的徒弟也藏私,隻教我怎麽馴服和馭使老鼠,卻不肯教我怎麽治鼠病。如果我早將你一槍打死了,‘鼠王’的病就沒人能醫了,所以我雖殺你心切,卻也不得不等到借助你的力量治好‘鼠王’的病以後。”

“不錯,我讓我弟弟出來見你之前,為了不讓你瞧出破綻,自然向他交代了不少事情,像給老鼠喂什麽食物、地洞貯藏胡蘿卜的事,都是我告訴他的,假如你問起這些,他卻答不上來,那可不就露餡兒了?有道是小心駛得萬年船,我的擔心果然不是多餘,假如不是讓我弟弟出來冒充我,那麽現在被你這隻毒鼠咬死在地的人,隻怕就是我了吧。”

馬十七臉如灰死,瞧瞧那抵在胸前的黑洞洞的槍口,再瞧瞧一臉誌得意滿的姚瓦全,不由得仰天發出一聲長歎,道:“老天無眼,偏教小人得誌,那我也無話可說了。你就開槍吧。”說罷背負雙手,閉上雙眼,隻待一死。

姚瓦全嘿嘿冷笑道:“好,既然你隻求速死,那徒兒便成全你老人家吧。”槍口往上微微一抬,手指一扣扳機,“砰”的一聲,槍響了。

巨大的槍聲,直把馬十七震得渾身一顫,但是槍聲過後,他卻覺得身上並無疼痛的感覺,反而聽到姚瓦全發出一聲慘叫。他不由得大吃一驚,睜眼看時,卻見姚瓦全持槍的右手手腕不知何時竟被槍彈擊中,正汩汩地往外冒著鮮血。他手裏的盒子炮,也早已拿捏不住,掉到地上。

馬十七正自詫異,忽見姚瓦全抬起頭來,兩眼驚恐地盯著屋頂,顫聲喝道:“什、什麽人?竟敢躲在房頂上暗算老子,你可知道老子是誰?”話音未落,又聽得“砰”的一聲槍響,一顆子彈“呼”地射向他的胸口。不過這一回他已有了防備,一聽對方槍響,立即使出一招懶驢打滾,就地一滾,子彈略略射偏,“撲”的一聲,打中他右邊肩頭。

姚瓦全大驚失色,伸出左手正要去撿掉在地上的盒子炮,誰知又是一聲槍響,一顆子彈飛來,不偏不倚,正好將那杆盒子炮擊出一丈餘遠。姚瓦全嚇得渾身篩糠似的抖個不停,褲襠裏一濕,不由自主地撒出一泡尿來,自知不敵,哪裏還顧得上撿槍反擊,捂著受傷的肩頭,連滾帶爬往門口跑去。

“砰,砰——”又是兩聲槍響,子彈擊在門框上,打得木屑紛飛,嗖嗖作響。姚瓦全抱頭鼠竄,奔出房門,一邊逃命一邊聲嘶力竭地大叫:“快來人,抓刺客,快來人,抓刺客……”

馬十七小老百姓一個,何曾見過這等激烈的槍戰場麵,早已嚇得兩股戰戰,目瞪口呆。正在手足無措之時,忽聽頭頂瓦片輕響,屋頂上突然亮出一個大洞,“嗖”地跳下來一個身材高大身著黑衣黑褲手持短槍的蒙麵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說:“走。”一腳踢開窗戶,將他連拉帶拽,拖了出去。

馬十七嚇得縮脖藏頸,冷汗直冒,腿腳發軟,幾乎連步子都邁不開了。幸好那蒙麵人卻十分鎮定,一手拉著他七彎八拐往人少的後院跑去,一手拿著槍,不時回身反擊。隻聽得遠遠的身後傳來幾聲慘叫,幾名追兵中槍倒地哀號不已,其他人見狀更是心驚膽戰,隻是虛張聲勢地大喊大叫,卻不敢追得太近。

蒙麵人拉著馬十七一陣疾奔,很快便來到後院,蒙麵人掏出一隻飛爪往牆頭一扔,那飛爪便像長了眼睛似的,不偏不倚,正好穩穩地掛在牆頭。蒙麵人一麵開槍往後反擊,一麵對馬十七說:“快,爬上去。”

馬十七往手心裏吐了兩口唾沫,抓起飛爪上的繩索,笨手笨腳地往上爬去。剛爬得兩三下,一顆流彈飛來,“撲”的一聲打在前麵的牆壁上,濺起的牆磚碎末打得他的臉隱隱生疼。他“媽呀”一聲,手腳一軟,“撲通”一下,就從牆上掉了下來。

回頭瞧見後麵的追兵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近,不由得嚇得心口怦怦直跳,喘了口粗氣,對那蒙麵人說:“多謝壯士救命之恩,我人老力衰,看樣子是逃不出去了。我不能連累壯士也在此送命,你、你還是不要管我了,自己快走吧。”

蒙麵人說:“不行,要走一起走。”他掏出一把子彈,飛快地裝進手槍彈匣裏,先持槍不發,待追兵漸近,才“砰砰叭叭”連發數槍,追在最前麵的幾個人應聲倒地,像冬瓜一樣滾出好遠,後麵的人齊聲驚呼,立即退到蒙麵人短槍射程以外的牆角裏躲了起來。

蒙麵人把槍插回腰間,對馬十七說:“你爬到我背上,抱緊我。”

馬十七明白他的意思,趕緊搖頭說:“這樣不行,弄不好咱倆都得死在這裏……”

蒙麵人喝道:“快點,抱緊我。”

馬十七無奈,隻得爬到他背上,雙手死死環抱住他。蒙麵人雙手抓緊繩索,雙腳蹬著牆壁,就像走路一樣,向上攀爬而去。這人顯然是個練家子,力氣奇大,背上背著一個人,飛簷走壁,竟如履平地一般,隻“嗖嗖”幾下,就已躥到牆頂。再將飛爪收起,手臂往牆頭一撐,飛身向下一躍,馬十七隻聽得耳旁“嗖”的一陣風響,睜眼一看,自己已平平安安落到院牆外頭了。

“刺客跑到外麵去了,快打開後門,追!”院子裏頭,姚瓦全還在氣急敗壞地大叫著。

他跑得氣喘籲籲,兩腿發軟,正要停下來喘口氣,蒙麵人說:“後麵還有追兵,不要停下,馬上就到安全地方了。”用力一扯,又強拉著他踉踉蹌蹌朝前走了一陣兒,穿過一條由兩道高高的院牆夾成的窄巷,一拐彎,馬十七忽覺眼前一亮,原來他隨著蒙麵人東一拐西一彎,不知不覺間竟已跑出了衣鋪街,來到了長江邊上。

江邊正泊著一艘烏篷船。蒙麵人說:“上船。”把他往船上一推,馬十七就身不由己,一個箭步,跨到了船上。蒙麵人解了船繩,把船往江心用力一推,那船便**開水波,離岸而去。待那船行出一丈餘遠,蒙麵人才用力一縱,像隻飛燕似的,穩穩地落在船頭,那船卻連晃也不晃一下。

馬十七不由得喝了聲彩:“好輕功!”

蒙麵人抓起竹篙,用力往江底一戳,那船微微一震,箭一般往江心駛去,水聲嘩嘩,隻一瞬間,便已離岸數十丈之遙。

這時姚瓦全才帶著一班人馬氣喘籲籲地趕到,在岸上胡亂放了一陣槍,可那烏篷船早已去得遠了,子彈哪裏還夠得著?

8

蒙麵人棄篙用槳,將兩隻船槳搖得飛快。烏篷船像梭子一樣,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就向下遊行出數裏之遙。蒙麵人回頭看看,見姚瓦全等人並未追來,這才鬆下口氣,停了船槳,任那小船在江心漂著。

馬十七驚魂甫定,朝著他一揖到地,感激地道:“多謝壯士救命之恩,今天要不是壯士仗義援手,小老兒隻怕早已成了姚瓦全的槍下亡魂。”

蒙麵人忙將他一把托起,說:“馬師傅,您不必謝我,您曾是我的救命恩人,眼見恩人有難,哪有不救之理?”

這話把馬十七說得一愣,他盯著對方露在蒙麵黑布外麵的兩隻眼睛說:“我是你的救命恩人?這話從何說起?”

蒙麵人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言,隻微微一笑,伸手揭下臉上的蒙麵黑布,露出一張輪廓分明的四方大臉來。馬十七一見,頓時呆住:“原來是你。”這個蒙麵人,居然就是不久前才與他在繡林山山洞裏別過的朱大鵬。

朱大鵬麵帶笑意,朝他拱一拱手說:“馬師傅,咱們又見麵了。”

馬十七不由得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他一眼,見他一身黑衣黑褲,裹著綁腿,腰裏別著手槍,一副英武剽悍英姿雄發的模樣,完全不似以前那個落魄江湖愁眉苦臉的流浪漢子,不由得一臉驚疑:“你、你這是……”

原來這朱大鵬是一名新四軍,而且還是一名偵察連連長。為了打亂日軍陣腳,為後麵的大部隊開路,上級派他隻身潛入繡林城,一麵偵察敵情,一麵伺機刺殺駐紮在繡林城的日軍最高指揮官即日軍少佐小塚貞一。

那日探知小塚貞一要去參加繡林城大布商陳良友的六十壽宴,他便特地扮作一個走江湖賣鼠戲的外地漢子,想混進壽宴,尋機開槍刺殺小塚。誰知卻遇上了馬十七這個真正的鼠戲藝人,二鼠相爭,他落敗而歸,想要在陳老板家刺殺小塚的計劃自然再也無法實施。

後來的那個風雨之夜,他悄然潛進日軍駐地,第二次對小塚發動襲擊,不想卻被對方軍犬發現,鬼子兵一直將他追到繡林山,最後他身中兩槍,僥幸逃脫日軍追擊,昏倒在山洞門口,恰好被馬十七救得一命。

他不甘心失敗,養好傷辭別馬十七下山之後,又想對小塚實施第三次刺殺行動。可是小塚自從上次遇險之後,就加強了戒備,別說靠近小塚的住處,就是想混進日軍駐地,都是十分困難。後來他又偵察到小塚每隔一段日子,都要到衣鋪街姚瓦全的宅子裏來一趟,而且每次來都沒帶多少衛兵,防範並不嚴密。他便想在姚瓦全家裏行刺小塚。

他一連在衣鋪街轉悠了好幾天,把周圍地形都摸熟了,才神不知鬼不覺地翻牆進入姚家,本想在姚瓦全的宅子裏潛伏下來,等待小塚的到來。誰知卻無意中撞見了今天馬十七與姚瓦全師徒相爭的那一幕,他這才知道當日在山洞裏救過自己一命的麻臉老者,就是馬十七。眼見救命恩人就要喪生在姚瓦全的槍口下,危急關頭,他也顧不得自己刺殺小塚貞一的計劃了,隻好先救下馬十七再說。

馬十七明白他的身份之後,聽說因為自己,使得他連續兩次耽誤了刺殺小塚的計劃,他雖是個膽小懦弱之人,但大是大非卻還分得明白,連稱罪過,說要是早知朱大鵬的身份,當初在陳老板家裏,就不會跟他爭那筆生意了。

朱大鵬爽朗一笑,說:“這也不能怪您,那時你並不知情,為了討口生活,據理力爭,也是沒有錯的,再說咱們倆不也是不打不相識嗎?雖說連續幾次刺殺小塚都沒有成功,但相信隻要我還留在這繡林城裏,就總能找到殺他的機會。”他往馬十七臉上瞧了一眼,又疑惑地問,“馬師傅,您的臉……你這到底是怎麽了?”

馬十七聽他問起,不由得心頭一酸,長歎一聲,道:“唉,真是老天無眼,家門不幸呀。”便把姚瓦全為了霸占“鼠王”得到自己的女兒,如何借朱大鵬之名飛刀留柬設計活埋自己,自己如何九死一生被幾隻小老鼠毀容然後借助兩隻倉鼠之力逃出生天,如何知道女兒的噩耗,如何設計向姚瓦全報仇卻反被算計幾欲喪命的事,全都說了出來。

馬十七說:“我跟姚瓦全這畜生的事,那是家仇,你要殺小塚貞一,那是國恨。你今天要是一槍斃了姚瓦全,雖是為我報了家仇,但姚瓦全一死,小塚就再也不會來衣鋪街了,你想殺他,豈不更是難以下手?”

朱大鵬點點頭說:“那倒也是。”

馬十七說:“現在姚瓦全雖然未死,小塚貞一也還會到他家裏來,但是姚瓦全一定會將今天的事報告給小塚貞一聽。小塚以後再來的時候,一定會多帶人手,加強戒備,你想在衣鋪街或者是姚瓦全家裏刺殺他,隻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朱大鵬說:“是呀,經此一鬧,想要殺小塚貞一,就隻得另想法子了。”他沉默片刻,瞧了馬十七一眼,忽然想到了什麽,眉頭一揚,說,“哎,對了,馬師傅,您剛才說小塚貞一每禮拜都要到姚家來一次,是不是?”

馬十七說:“對呀,聽說日軍防疫給水部實際就是一個搞細菌戰研究的地方,小塚每隔一禮拜就要到姚瓦全這裏提兩籠白鼠回去做實驗。”

朱大鵬恍然大悟,說:“這段時間我一直潛伏在衣鋪街暗中觀察著,經常看見小塚帶著兩個衛兵提著兩籠小白鼠回駐地去。我當時還在納悶兒,他們提這麽多小白鼠回去幹什麽?原來是做這個用途。如此一來,殺他就更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緩的事了,要不然等他們實驗成功,做成了細菌彈細菌炮,用來對付咱們中國人,那可就麻煩了。”

馬十七說:“就是就是,要是他們把那些細菌放出來,那可就是一場大瘟疫,不要說人,隻怕連隻畜生都活不下來。”

朱大鵬想了想,忽然一拍巴掌說:“既然小塚貞一每禮拜都要上姚瓦全家裏來看著他用‘鼠王’召集小白鼠,然後將收集到的小白鼠提回去,那就說明這段時間裏,他一直都和姚瓦全在一起。假如真是這樣,我倒有一個法子,能將他們兩個一鍋給端了。”

馬十七瞧著他問:“你是說你有辦法一箭雙雕,一舉將小塚和姚瓦全這個畜生給……”說到這裏,他以手為刀,做了個殺頭的動作。

朱大鵬點點頭說:“不錯。不過我這個辦法嘛,因為得有兩隻小白鼠做道具,所以還得您老助我一臂之力。”

馬十七忙說:“既能報家仇,又能雪國恨,這是大好事兒。有什麽吩咐,你盡管說就是了,用不著跟我老頭子客氣。”

朱大鵬臉色一正,說:“行,那我就甭跟您客氣了。我雖已有計劃,但這事還得好好計議一下,咱們先上岸,找個地方住下來再說吧。”

說話的當兒,朱大鵬又把烏篷船劃了回去,上岸的時候,馬十七一看,這不又回到了衣鋪街嗎?朱大鵬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笑說:“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我知道在街尾有一家興隆客棧,正好與姚瓦全的宅子是斜對門兒。姚瓦全這個時候一定還在全城搜尋咱們的蹤跡,他做夢也想不到咱們就住在他家對麵的興隆客棧。”馬十七瞧了他一眼,不禁暗暗佩服他過人的膽識。

馬十七笑笑說:“你忘了老漢我是幹什麽出身的了?捉兩隻小白鼠,那不是舉手之勞嗎?不過聽說我那好徒弟把這附近的小白鼠都抓得差不多了,所以咱們想捉小白鼠,得出去遠一點的地方才行,最好是江邊吧。”

是夜,兩人趁黑來到長江邊,找了塊沙地坐下。正是一年中最冷的季節,冷濕的江風迎麵吹來,連朱大鵬也禁不住打了個寒戰。他瞧了馬十七一眼,見他兩手空空,既沒有拿逗引老鼠的香餅食物,也沒有帶個捕鼠工具,不知他要怎麽樣來捉白鼠。

馬十七自然瞧得出他的心頭疑惑,微微一笑,也不多作解釋,掏出一把煙葉,用從街邊撿來的爛報紙卷了根煙筒,遞給朱大鵬。朱大鵬搖頭不抽,他也就不客氣,自己叼在了嘴裏,背轉身躲著北風擦了根洋火,把煙點著了,有一下沒一下地抽起來。

待他這一根卷煙都快抽完了,朱大鵬見他還沒有要去捉白鼠的意思,不禁有些著急起來,說:“馬師傅,咱們這一次能否一舉殺得了小塚貞一和姚瓦全,全都著落在這兩隻白鼠身上了。您要是捉不到……”

“噓……”馬十七忽然扔掉卷煙,將一根手指頭豎在唇邊,朝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朱大鵬一怔,立即住口不言。便在這時,忽然聽得“吱吱”兩聲,沙地上好像有兩團白球,由遠而近,很快就滾到了馬十七腳下。

朱大鵬擦擦眼睛,定睛一瞧,不由得驚得目瞪口呆,那哪是什麽白球,分明是兩隻活生生的小白鼠。沒待他回過神來,馬十七把衣袖一揮,兩隻小白鼠就不見了蹤影。他正自驚疑,忽然聽得馬十七衣袖中傳出“吱吱”叫聲,才知兩隻小白鼠已經被他裝進衣袖裏去了。

馬十七把兩隻手抄在衣袖裏,對呆若木雞的他嗬嗬一笑,說:“走吧,趕緊回去烤火去吧,在這江邊坐了大半個時辰,我老頭子都快被凍僵了。”

朱大鵬如夢方醒,從後麵快步追上來問:“馬師傅,您到底使了什麽魔法招來小白鼠的?”

馬十七把手伸到他鼻孔前:“聞聞,可有什麽味道?”

朱大鵬用力嗅了一下,說:“好像有點淡淡的酸味,怪怪的,這是什麽味道?”

馬十七嗬嗬一笑,道:“這叫酸氨味,是白鼠中公鼠分泌出的味道,也是公鼠吸引母鼠的味道,這兩隻小白鼠就是兩隻雌鼠,明白了嗎?”

朱大鵬又是一呆,似有所悟地點點頭,卻又忍不住問:“那您手上怎麽會有這種味道的呢?”

馬十七凍得直打哆嗦,又把兩手籠進袖子裏,回頭瞧了他一眼,說:“你要是肯拜我為師,我就把其中的訣竅告訴你。”

北風呼呼刮著,天冷得人像被塞進了冰窟窿似的。兩人回到客棧,幾乎已被凍僵。朱大鵬趕緊生起一爐炭火,兩人圍爐而坐,烤了好半天的火,身上才覺得有一絲兒暖意。馬十七拿出一隻早就織好的小竹籠,伸展衣袖,將兩隻小白鼠放出來,用竹籠裝了。

朱大鵬把竹籠提在手裏,逗著籠子裏的小白鼠玩了一會兒,看看麵前燃得正旺的爐火,忽然問:“馬師傅,你說能把小白鼠訓練得一看見火爐,就能不顧一切地自動往裏跳嗎?”

馬十七笑笑說:“這個不難。現在不是有那種透明的玻璃嗎?去買一塊玻璃,在屋子中央生一爐炭火,用玻璃將小白鼠與火爐隔開,再在玻璃上粘一粒瓜子仁兒。老鼠不知道玻璃這回事呀,乍一看,以為那粒瓜子仁放在火裏烤著呢,開始的時候怕燙,不敢去抓瓜子吃,等它餓得急了,就會試探著去吃瓜子。這一吃,才知道原來火裏的瓜子吃起來一點也不燙,所以以後再有瓜子粘到火爐邊的玻璃上,它就敢放心大膽地吃,一點也不怕火了。日子一長,小白鼠就形成了慣性思維,一看見火爐,就以為火爐裏一定有瓜子吃,就會像以往一樣,毫不猶豫地撲過去。”

朱大鵬盯著他說:“您的意思是說,經過一段時間的強化訓練,最後即使沒有玻璃擋著,它們也會毫不猶豫地跳到火爐裏去找瓜子吃?”

馬十七點點頭說:“是的。”

朱大鵬瞧著竹籠裏的兩隻小白鼠,沉思片刻,抬頭問道:“如果要將這兩隻小白鼠訓練到這種程度,大概需要多少時間?”

馬十七輕鬆一笑,說:“這並不是什麽複雜的表演動作,一般訓練一個禮拜也就可以了。”

朱大鵬一拍巴掌,起身說:“那好,明天我就去買玻璃,還有瓜子,請您務必要在一個星期之內將這兩隻小白鼠訓練好。”

馬十七不知他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瞧著他疑惑地說:“你讓我給你捉來兩隻小白鼠,莫不就是為了吃烤白鼠吧?”

朱大鵬嗬嗬笑道:“當然不是。這是我刺殺小塚貞一計劃中的一道至關重要的準備工作,要是您能幫我做得萬無一失,我敢保證,小塚貞一和姚瓦全這兩個狼狽為奸的家夥,還能在陽世上活的日子,絕不會超過半個月。從明天開始,您老就好好待在客棧裏,幫我好好地訓練這兩隻小白鼠吧。”

馬十七點點頭,又問:“那你呢?”

朱大鵬收起臉上的笑容,正色道:“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準備工作要做,我得出城去一趟,如無意外,七天之後一定回客棧來找你。”

馬十七點點頭說:“那好吧,我聽你的。”瞧了他一眼,又擔憂地說,“鬼子兵在城門口有重兵把守,對進出行人盤查極嚴,你可要小心一點。”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街上買了一塊玻璃和一袋瓜子回來,給馬十七留了幾塊大洋做生活費,又喬裝打扮一番,出城去了。

9

朱大鵬再回興隆客棧,已經是一個禮拜之後了。

他回城的時候,穿著一件藏青色長布棉袍,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呢絨帽,戴眼鏡,留著兩撇小胡子,手裏提著一隻黑色的皮包,看上去十足像個走南闖北的生意人。馬十七盯著他瞧了老半天,才認出他來。

兩人坐在火爐邊烤著火,相互問起別後情形。朱大鵬起身喝茶時,一個不小心,竟踢翻了馬十七放在牆角裏的鼠籠。籠子裏的兩隻小白鼠“吱溜”一聲,就鑽了出來,看見屋子中央正燃著一爐炭火,二話不說,就徑直往火爐裏躥去,好像那裏還有瓜子仁在等著它們似的。

但見兩道白光閃過,眼見這兩隻小白鼠就要跳進火爐裏,爐火燒得正旺,這一跳下去,隻怕立時便會引火上身,葬身火爐。幸好馬十七坐在火爐邊看得真切,一彎腰一伸手,就把兩隻就要投身火爐的小白鼠給捉在了手裏。饒是如此,跑得最快的那隻小白鼠的兩根胡須,還是被炭火引燃,燒得嗤嗤作響。

馬十七瞪了他一眼,問:“你幹什麽,真想吃烤白鼠嗎?”

朱大鵬搔搔後腦勺,嘻嘻笑道:“您老別生氣,我隻不過是想看看你到底將這兩隻小白鼠訓練得怎麽樣了。想不到還真跟您說的一樣,這兩隻小家夥見了火,連命都不要了,就敢往裏跳。那可真是太好了,我把另外一些準備工作也做好了,咱們現在隻需躲在客棧裏盯著對麵姚瓦全的宅子,隻要小塚一來,那他的死期也就到了。”

馬十七忍不住盯著他問:“你到底想用什麽辦法來殺小塚?總不會靠我訓練的這兩隻小白鼠去咬死他吧?”

朱大鵬嗬嗬一笑,一臉神秘地說:“用老鼠的毒牙咬人致死的把戲,你老人家已經在姚瓦全麵前玩過一次,此計已不可再用。你盡管放心,隻要小塚敢來,我定教他死無葬身之地。至於到底用什麽法子殺他,我暫時還不能說,請你老耐著性子等一等,到時自會明白。”

馬十七雖然心中疑慮叢生,但見他談笑風生,一副萬事俱備、胸有成竹的模樣,也隻得點一點頭,說:“好吧,我老人家都聽你的。”

他扳著手指頭計算了一下日子,估計小塚貞一會在這幾天之內到姚瓦全家裏來,於是兩人就像守株待兔似的,哪兒也不去,一直待在客棧裏等著。

他們的客房正好臨街,把窗戶打開一角,剛好可以一麵烤火一麵觀察到外麵街上經過的行人,若是從窗口探出頭去,則可以看見姚家宅院大門口的情形。兩人悶在屋子裏一連坐等了三天,卻連小塚的影子也沒看到。馬十七漸漸有些沉不住氣,不住地拿起火鉗往火爐裏撥弄著,好像小塚貞一就藏在火爐裏,他要把他從火爐裏夾出來似的。

馬十七不禁暗暗氣餒,心想這麽冷的天,下這麽大的雪,小塚這家夥一定不會來了。誰知中午剛過,那雪正下得嚓嚓有聲,就聽得大街上摩托車突突作響,一會兒就從街頭開到了街尾。

朱大鵬正閉目養神,聽見聲響一躍而起,湊到窗前一瞧,隻見大街上開過來五六輛三輪摩托車,每輛車上都插著一麵膏藥旗,坐著三個荷槍實彈的鬼子兵。由前往後數過去,第三輛摩托車上,坐著的正是日軍在繡林城駐地的最高指揮官小塚貞一。

姚瓦全早已得到訊息,親自開門出來迎接。小塚貞一揮揮手,領著兩個衛兵,衛兵手裏提著兩隻空鼠籠,跟著他率先進了屋。剩下的十幾個鬼子兵也踩著積雪,哢嚓哢嚓地跑步跟進。姚瓦全走在最後麵,一回身,“吱嘎”一聲,關緊了朱漆大門。

朱大鵬瞧見小塚的衛兵手裏提了兩隻空空的鐵絲鼠籠,知道他們是為了捉小白鼠而來,如果他估計得不錯,他們進屋之後,姚瓦全很快就會請出“鼠王”,為小塚招捕白鼠。他忙回身奔至牆角,將馬十七訓練過的那兩隻小白鼠抓了出來,再打開自己帶回來的黑色皮包,從裏麵掏出一個玻璃瓶,瓶裏裝著大半瓶淡黃色黏稠狀的東西,從外麵看,感覺黏糊糊的,有點像蜂蜜,卻不知到底是什麽玩意兒。

朱大鵬小心翼翼地把“蜂蜜”倒出來一些,均勻地在兩隻小白鼠身上塗了一層,再把小白鼠放回籠子,然後換了一雙耐水的膠底鞋,提起鼠籠對馬十七說:“馬師傅,下麵就看我的了。您在客棧等著,我去去就來。”

馬十七睜大眼睛看著他:“你真要隻身犯險,一個人去殺小塚貞一和姚瓦全?”

朱大鵬看出了他的擔心,笑笑說:“現在姚瓦全的宅子裏,除了姚瓦全的打手,還有十幾名荷槍實彈的鬼子兵貼身保護著小塚,我單槍匹馬想要殺他二人,隻怕還不行。”

“那你——”

朱大鵬提著鼠籠朝他一晃:“您放心,我不是去殺人,我隻不過是去放生而已。等我把這兩隻小白鼠放進姚瓦全的宅院裏,就馬上回來。”

“那刺殺小塚的事……”

朱大鵬朝他眨眨眼睛,故作神秘地一笑:“您老不必為那兩個王八蛋操心,咱們的小白鼠一出籠,那兩個家夥必死無疑。”

“可是……”

馬十七聽得一頭霧水,還想問他什麽,他卻提著鼠籠,大步出門去了。馬十七忙湊到窗前,探頭看去,隻見朱大鵬出了客棧,快步穿過無人的街道,貼著姚家宅子高高的院牆一直走到街尾,在拐角處一閃身,就不見了人影。

他懸著的心,又開始一點一點往下沉去。在窗前來回踱了幾步,心頭忽然焦慮煩躁起來,又坐回火爐邊,百無聊賴地卷了一根煙叼在嘴裏,使勁吧嗒起來。也不知怎麽回事,平時最愛抽的煙葉,此時抽起來,卻覺得一點味道也沒有。

他將兩道眉毛蹙得緊緊的,正自煩躁不安,忽然聽得房間門口有個聲音嗬嗬笑道:“馬師傅,您老可真有本事,叼一根卷煙,火也不點,也抽得津津有味。”

馬十七聞聲一震,扭頭看時,卻見朱大鵬手裏提著一隻空****的鼠籠,披著一身薄薄的雪花,嘴裏嗬著白氣,正笑嗬嗬地站在門口。馬十七不由得長籲了口氣,忙拍拍他身上的雪花說:“快進來烤烤火,不是說去去就回,怎麽去了這麽老半天?”

朱大鵬樂了,笑道:“你老人家倒是說得輕巧,以為我真是去廟裏放生呀?我得先繞到姚瓦全的宅子後門口,再用飛爪爬進去,然後避開在後院放哨的姚瓦全的幾個打手,悄悄潛近您上次去過的那間姚瓦全安置‘鼠王’的房子,看見姚瓦全放出‘鼠王’之後,正坐在那裏和小塚一邊烤火一邊等著‘鼠王’給他們招引白鼠回來。我見時機已經成熟,才在院子裏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打開籠子悄悄把那兩隻小白鼠給放出來……這一來二去,能不花點兒工夫嗎?”

馬十七忽然想起什麽,又回到窗前,探頭往姚家宅子那邊瞧了一眼,皺皺眉頭疑惑地說:“你不是說隻要那兩隻小白鼠一出籠,小塚和姚瓦全就必死無疑嗎?怎麽到了現在,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朱大鵬坐下來就著爐火烤著被雪水浸濕的褲腿,又喝了兩口熱茶暖暖身子,才不緊不慢胸有成竹地說:“馬師傅,您就放心吧,我敢保證,您抽完這根煙卷兒,就知道結果了。”

馬十七見他到了現在,還在他麵前賣關子,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無奈地瞧了他一眼,隻得把手裏忘了點著的煙卷兒伸到火爐裏點著了,一麵靜靜地抽著煙,一麵側耳傾聽著窗戶對麵的聲響。一刹之間,屋裏屋外,靜得隻剩下兩個人怦怦的心跳聲。

時間在緊張地等待和不安的焦慮中又過去了好一會兒,大街上雪花飄飛,越下越大,整條衣鋪街都是空****的,看不見一個行人,聽不到半點聲響。這一刻,好像整個繡林城都被這十年難遇的大雪掩埋住了一樣。

他嚇了一跳,以為是地震了,起身朝窗外一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街對麵姚瓦全的宅子裏,好像剛剛被人扔了炸彈似的,大半座宅子都被炸塌了,廢墟上正燃著熊熊大火,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偌大的一座院子裏,竟沒有一個人能逃出來。

馬十七驚得目瞪口呆,一屁股跌坐到凳子上,扭頭瞧著朱大鵬:“你、你小子到底使了什麽魔法,竟然、竟然真把他們給一鍋端了?”

朱大鵬往窗外瞧了一眼,淡淡地說:“其實也沒什麽,忘了告訴您,我回國參加新四軍以前,一直在美國留學,我學的是化學專業……還記得我剛才在那兩隻小白鼠身上塗的東西嗎?”

“你是說那些像蜂蜜一樣黏糊糊的東西?”

“那可不是蜂蜜,那是我的一種**炸藥……”

“**炸藥?”

“是的,這種炸藥平時攜帶都很安全,但一遇明火,就會立即爆炸,而且威力極大,遠勝於一般戰場上使用的固體炸藥。”

馬十七這才明白過來:“原來你要我訓練那兩隻小白鼠自動跳到火爐裏去,就是為了要讓它們自動引爆黏附在身上的**炸藥?”

朱大鵬點點頭說:“是的。我早已算準,在這麽冷的天氣裏,小塚一定會一邊烤著炭火一邊等著姚瓦全放出‘鼠王’招引白鼠回來……‘鼠王’能把其他白鼠招引進屋,自然也能把咱們訓練的那兩隻小白鼠也招引過去……隻要咱們那兩隻小白鼠一進屋,一見到火爐,就會奮不顧身地往裏跳……如此一來,它們身上的**炸藥自然就會被引爆了……”

馬十七恍然大悟似的點點頭說:“哦,原來是這樣,難怪你那麽沉得住氣,原來這一切都在你的計算和掌握之中,連我老人家都被你蒙在鼓裏呢。”

朱大鵬緊緊握住他的手,誠懇地說:“馬師傅,這次咱們能將日軍少佐小塚貞一和姚瓦全這個狗漢奸一鍋給端了,全賴您馴鼠技藝高超,訓練出了那兩隻不怕死的小白鼠。這次勝利,您應該記頭功。哦,對了,上次出城,我跟我們團長說起過您,我們團長對您的傳奇經曆和出神入化的馴鼠技藝很感興趣,他很想見一見您。不過在咱們出城之前,還有一件大事要做。”

馬十七一怔,問:“什麽大事?”

朱大鵬說:“那就是炸掉日軍‘防疫給水部’。咱們雖然炸死了小塚,但日軍的這個細菌戰研究實驗中心仍可以運作,這個‘防疫給水部’一日不鏟除,咱們就一日不能安心。”

後 記

據《繡林縣誌》載,1942年日軍入侵湘鄂邊,國民黨軍隊望風而逃,日軍第三次占領繡林縣城。翌年12月,駐繡林縣城的日軍最高指揮官小塚貞一在衣鋪街遇襲身亡。數日後,設立在縣立女子中學內的日軍“防疫給水部”被炸毀。此後不久,日軍軍營、彈藥庫、糧倉甚至澡堂、食堂等處又相繼發生爆炸,死傷日軍二百餘人。日軍惶惶不可終日,半月後驚惶撤出繡林縣城。新四軍第五師第四十團隨即挺進繡林,未發一槍一彈,收複繡林。

後據繡林作家嶽勇考證,當年發生在日軍駐地的二十餘起爆炸,皆與繡林馴鼠藝人馬十七有關,他與時任新四軍第五師第四十團偵察連連長的朱大鵬合作,或訓練老鼠攜帶**炸藥進入日軍軍營、倉庫,讓老鼠自投火爐引爆身上的炸藥,或設法將塗滿**炸藥的死鼠埋進日軍軍用煤炭中,當這些煤炭被送進日軍澡堂、食堂的鍋爐時,炸藥同時也被引爆。後在朱大鵬的介紹下,馬十七加入了抗日隊伍,新中國成立後回到繡林山結廬而居,再未娶妻生子,亦未授徒。馬家鼠戲,由此失傳。